第060章 假論演練
勤政殿內(nèi)的劉駿于此日召來了沈慶之,對召中帝邀其留宮共同用膳,兩人詳聊甚久。一時之間宮外朝野皆有所聞,不少大臣暗流涌動,顧自相論,素來對政治尤為敏感的他們對此心照不宣。此等時局,帝密詔老將沈慶之,無疑于是征伐之相。
華愿兒回到東宮時,袁顗已然入殿,他侍于殿外不做打擾。
劉子業(yè)讓袁顗入座一方,信手翻來一卷經(jīng)書,其中鋪有的確是那副江淮布局圖,最為矚目的廣陵城也已被朱砂赤墨所圈勾而起。
因為前些日子帶來的風(fēng)頭而仍舊面色紅潤的袁顗面露狐疑。
“殿下這是何意?”
“想必近來江北局勢,先生自當(dāng)是比孤來得清楚的,孤與六叔關(guān)系甚好,著實不敢相信他會有謀反之心,可道路皆云其不軌,孤雖年幼,卻也尤為痛心,恨不得立絞那些離間兄弟之人。”劉子業(yè)言辭有謀,說得咬牙切齒,特地露出原主應(yīng)有的兇戾之相。
“此事...”袁顗有些猶豫,他著實不愿淌上這趟皇家的糊涂泥水??伤粗倌昴歉鄙類和唇^的模樣,不免地勸述一語。
“殿下終有一日將踐祚皇位,還望不可如此近殺言絞?!?p> 劉子業(yè)的野生劍眉驀然蹙緊,佯裝慍怒。袁顗眸眼不解微轉(zhuǎn)。
“先生就這般草率待孤嗎?縱然先生言之有理,可也不該如此插科打諢于孤吧。此行請先生來可是想讓您給幫忙解個困惑的?!焙蟀刖湓拕⒆訕I(yè)故作孩童小家作態(tài)細(xì)聲嘀咕,頗有埋汰樣,惹得袁顗老臉窘愧。
困惑?反應(yīng)機敏的袁顗自然將其與廣陵一事牽連一起,他眸海驚漣,不曾料想眼前的太子殿下對竟陵王一事居然如此在意。
“還請殿下勿怪小臣,實在是此事牽連之處實是小臣萬分不敢言語的?!痹瑫还白靼荨?p> “他袁景章信不過我?還是他袁侍中不愿語之與孤?”少年劍眉高挑,起身俯問座下一襲深衣的老書生。
愛好考究詞眼的袁顗頓然額線一黑,一股壓迫感撲面而來。明明眼前少年不過總角之時,可此言之間又是令其萬分不敢小覷,極具解讀意味。
“那某今日便當(dāng)一回殿下幕中的袁景章。”老書生紅潤的面容瞬間嚴(yán)正,三庭五眼版面俱到。
“華愿兒,你且遣左右退離宮殿。”華愿兒的腳步與尋常內(nèi)監(jiān)相較尤為輕快,趨步了得,故而在其待殿之際,劉子業(yè)已然知曉其至。
殿外的華愿兒小眼不由得詫異至極,趨步屏退左右。
“先生切勿憂慮,只管盡心言說?!币槐铚庞谧盖?,劉子業(yè)揮手請飲。
“今日江北奏報初至,垣刺史與戴給事中可謂是鎩羽而歸,陛下由此大為震怒。而廣陵之事,絕非朝夕所成釀成,道路皆云竟陵王不軌也絕非會是唐突之勢,背后必將是為人操謀的,且不論操謀者為何人,可以肯定的是這局已然是得到了陛下的首肯?!?p> “故而禍起廣陵,乃是大勢所趨,某所難抵是也,再加上前些日子力諫不宜動兵廣陵的蔡侍中也已然被降為白衣,僅留奉朝請。如今朝堂之上,無人膽敢勸阻陛下。”
“先生所言極是?!?p> 袁顗低聲再言。
“方才小臣進(jìn)宮之尋經(jīng)有耳聞,陛下正在召對沈老將軍。若是不出意外,此舉應(yīng)當(dāng)是老將要被重新啟用。屆時其用武之地也就只能是這處南兗州了?!痹壡更c向江淮圖上那圓紅圈。
劉子業(yè)并沒有表現(xiàn)出袁顗想象中的詫異,這令袁顗有些錯愕。少年連忙后知后覺地坐于對案蒲席,尷尬笑過。
“先生體察甚微,只是先生可曾想過,若是沈老將軍掛帥北征,時局又將如何?”
“這...自然是大軍兵發(fā)廣陵,不日平叛將成。到時縱然會有因為刀兵之亂而屠就成百姓流離失所,卻也是得到了一片令陛下足以安心的土地?!?p> 劉子業(yè)抿唇微笑,不置可否。
“殿下是別有高見?”歷經(jīng)先前星象一事,袁顗不由得對眼前這個少年添了不少重視。
“孤確有所慮。孰不知先生可愿意一聽?”
“小臣自當(dāng)愿聞其詳。”連月的相處令這位長相端正的儒生對待劉子業(yè)頗為恭愛。
劉子業(yè)再是一番揚手示意其但飲此茶,對者拱杯受過,卻是依舊不敢在君上面前啟喉。
“假設(shè)沈公朝日率領(lǐng)大軍,討伐廣陵,竟陵王又豈會束手就擒嗎?”
袁顗面色思尋。
“姑且將此處當(dāng)成不會,屆時竟陵王據(jù)守高城,先生先前所言沈公的不日將平之期恐將成為遙遙無期?!?p> “殿下此話怎講?沈公縱然年邁,但軍事本領(lǐng)是世皆共知的?!?p> “并非沈公有疾,而是廣陵城在竟陵王的多年經(jīng)營下,想必早已固若金湯。且前年更是大整軍備,大肅軍容,城墻高峨可成山,倉廩糧食可堆河,如此兵富軍強之城,縱然無虎出深山之力,卻也誠有相守持戰(zhàn)的能力?!?p> “這...”袁顗欲言又止,他想作辯,可又只能作詭,故而止語。
“且時至四月下旬,待到大軍壓境之際,將出五月,屆時天氣入夏,炎熱不堪,著實不宜兵士征戰(zhàn)。而廣陵方面只需堅壁清野,令禁軍苦無戰(zhàn)果,如此一來,禁軍想要攻克廣陵怕是又要在延長些許日子了?!?p> “殿下考慮尤為仔細(xì),小臣著實不及?!痹壸岳⒃偈枪笆忠欢Y。而對坐的太子殿下卻并沒有因為書生的謙辭而喜上眉梢,相反的是眉頭籠霧,這令袁顗有些不解。
“先生過謙。上述雖只是孤一人假設(shè),卻是很有可能會發(fā)生的事情,姑且在以此探討下去?!?p> 袁顗頷首認(rèn)同。
“屆時廣陵連月不克,時局又將如何?”劉子業(yè)擺正那副地圖,撩指示意四周。
袁顗舌頭不禁舔巴下唇,隱有大展雄風(fēng)之相,他知道自己的表現(xiàn)機會來了。
他引指點在建康,“陛下自當(dāng)會加派軍隊前往廣陵參戰(zhàn),必要時候亦會遣派督軍,催促沈公迅速攻滅城池,消殲叛亂。”
他滑指圈向廣陵周遭,“豫州刺史宗愨,徐州刺史劉道隆,兗州刺史沈僧明等等,皆可并師眾來會?!?p> 他再是移指定在歷城,“屆時年前出援青州的禁軍也將返京,陛下定會讓垣護(hù)之,殷孝祖等領(lǐng)軍并會南兗州,皆受沈慶之節(jié)制。到時整座廣陵無疑于是甕中之鱉,在沈老將軍的溫火慢燉之下只得消亡?!?p> 劉子業(yè)劍眉作挑,努力讓自己看上去認(rèn)同感更強,內(nèi)心卻是不置可否,他深知歷史上的劉駿在得知廣陵數(shù)月難下是尤為憤怒,連遣周軍匯攻廣陵,急令沈慶之不惜傷亡以強攻手段挫城誅亂。
當(dāng)時廣陵城內(nèi)大雨連下數(shù)月,沈慶之無法攻城。劉駿便暗令御史中丞庚徽之上書要求罷免平叛不力的沈慶之的官職,而后假裝下詔不要追究來勸慰沈慶之,自導(dǎo)自演了一場戲來刺激沈慶之攻城。
可待到七月大雨停止時,廣陵依舊不能克,劉駿極為憤怒,當(dāng)即命令太吏選擇日期,他要親自渡過長江去討伐劉誕,最后在太宰劉義恭的阻止下方才作罷。由此可見劉駿對廣陵城的憤怒之情,以至于七月下旬時平叛成功以后劉誕下令了那令人發(fā)指的屠城命令。而這些,正是如今的劉子業(yè)所不愿意去見的。
話歸正堂。
最后滿臉驕色的袁顗屈指握成拳頭,揮振于案上胸前。
“故而,此役,京師必勝!”
劉子業(yè)拿起了案頭的那杯未碰唇的茶水,放壓于江北更北的河南之地,正是時為索虜所據(jù)的兗州。
袁顗心領(lǐng)神會。
“索虜聞聲定當(dāng)會伏兵邊野,卻只能是小打小鬧,騷亂邊境罷了。年前青州一戰(zhàn)索虜方歷一敗,那魏主提議兩國于邊互通商賈,息兵養(yǎng)民。想來也不會大兵南侵?!?p> “若是廣陵投敵呢?”
袁顗頓然啞口不語。
“先生勿怪,孤也只是一時妄論,在孤看來,素來剛直的竟陵王絕非會是投敵之人。”
“殿下所慮之言,確為戰(zhàn)事演練所可能有的,小臣心服口服,且不知,殿下此行請臣前來解惑究竟是為何?”袁顗看著眼前的桃眼少年,暗自汗顏,敢情自己這趟來了并非是替其解惑,而是被其指點迷津。
“實不相瞞,孤所慮未完?!?p> “請講。”袁顗已然待少年如君子。
“且作最壞假設(shè),廣陵城破,劉誕伏誅,而父皇下令屠城。先生又會如何?”
“這...還望陛下仁慈?!痹壊]有否定這個假設(shè),帝王一怒血濺千里并非欺言。
“再且不論生靈涂炭,血流漂杵之慘象,先生可知這會帶來些什么嗎?”
“廣陵不在堪稱城,南兗州之地將呈凋敝之軀,較元嘉末年狼騎侵襲更為令人扼腕嘆息?!?p> “所言不差,再且深思,廣陵城內(nèi)近萬戶僑民被戮于此城又將如何?”
“北方僑戶將引以為戒,恐怕會斷了南遷的念頭?!痹壡兄衅湟灾鴣淼氖菍ρ矍吧倌甑脑尞?,他不曾料想劉子業(yè)的想法竟然可以深至此處,恐怖如斯。少年的意氣何其風(fēng)揚,放眼之處,已不在江南,更窺天下。
“故而,此役,于國于勢皆大不利。”劉子業(yè)語意平和且綱要其事。
“小臣見教了。那太子殿下可是意在讓小臣阻止此役發(fā)生?可若是君心已定,何其難改呀!”談話至此的袁顗儼然明白了劉子業(yè)此行求解疑惑的用意。
劉子業(yè)桃眼泛笑,他還在等信,“只在拖延朝廷出兵之際?!?p> 縱是劉子業(yè)要求的如此明確,袁顗依舊一籌莫眉,案緊蹙展,想不出一個拖延軍機的法子。劉子業(yè)見狀狡黠微笑。
“先生不妨今夜去與那戴法興陳明利要?”歷經(jīng)那夜碰面,劉子業(yè)覺得那個在歷史上并無太好評價的權(quán)臣卻也大抵是個明大理的人。在歷史上戴法興專權(quán)之后雖然常以營陽王之例迫諫前廢帝,卻也沒有加以實踐,或許其中會有一點是因為他也曾經(jīng)尤為看重過前廢帝吧。不過時過境遷,難免事與愿違,諸是難言之隱。
袁顗面色尤為不解,他與那戴法興并無太大交情,這時卻又沒有對此提出疑問。經(jīng)過這番建立在假設(shè)上的絕妙談?wù)?,縱他歲數(shù)年長,卻也誠為劉子業(yè)所嘆服。這也不能怪人家袁顗臨時之間所思尚有不及,而是如今的劉子業(yè)可是帶有著后來者的認(rèn)知水平,見思自然更勝一籌。
袁顗也是個干脆人,當(dāng)即選擇拜退,欲要連往戴府。他行過庭院,踏過青磚小道上點落花草,書生脖頸微彎,眼眶低下頓感神傷,劉子業(yè)隔窗看著那樣的先生,頗為不解。
驀然一瓣嫣粉杏花醉落書生肩頭,他顧首看向少年,咽喉滾動。劉子業(yè)眉案疑挑。袁顗闊然一問。
“殿下,敢問今日所言皆是你所思慮的嗎?”他那張端正的面容五味雜陳,耐人尋味。
手撫窗頭,粲然一笑的劉子業(yè)踮起腳尖使得身子探出窗外。
“先生,實不相瞞,那都是家中小君分析與孤的?!?p> 聞言如獲重釋的袁顗挑眼看著那般歡朗的太子殿下,嘴角暗自勾起,不再那么傷情地退殿離去。他暗自詫異,太子妃竟有如此大才。他暗自感慨,近來宮中多有人云太子妃娘娘教夫有方,如今看來,誠為其善。
是夜,戴府招待了袁顗這么個不速之客,兩人聊至夜半,期間袁顗向其陳明利要,將劉子業(yè)先前與他述說的那套內(nèi)容加以整合照貓畫虎地傾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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