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初。
夜色如墨,一向繁華喧鬧的皇城大街,只剩幾處酒肆掛著燈籠,散漫的黃光里人影綽綽。往常熙熙攘攘的街道,此時冷清的猶如霜雪后枝頭上的枯葉,只有寥寥幾片凄涼。偶有行人來去,亦是匆匆,顧不上街面潮濕,夜色爛漫。
雨還在下,似乎愈發(fā)大了。靠左的一路商鋪,只剩下一家油紙傘店還未打烊。兩鬢斑白的店家躺在搖椅上,披著大氅瞇著眼,偶爾抬起頭望望跑來買傘的路人。
街道的盡頭,深邃而昏暗。雨,忽的大了,傾盆而至,急促而又無情。店家站起了身,出神的望著遠處,連水花濺濕大氅也沒察覺。角落里的蟲鳴,酒肆里不時傳出的喧鬧,都消散在了雨落的滴答聲里。一個修長的身影,猶如夜深需挑燈、雨落要打傘,那般自然的出現(xiàn)在了夜雨之中。斗笠遮住了男子的面貌,勾勒出的身形給人一種危險的氣息。他左手撫著劍鞘,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高山之上,氣勢愈發(fā)恢弘。
“夫子?!蹦凶映昙倚辛艘欢Y。借著微弱的燭光,此時才看清了這個店家:那張蒼老的臉猶如橫亂的枯樹根,沒有半點生氣。而胡須像是叢生的雜草,昨夜剛臨了秋霜,泛白無力。倒是一頭白發(fā)能看出老者精心梳理過,可那根插著的木簪又像是路邊胡亂撿來的半截小樹枝??扇羰强戳死险叩哪请p眼睛,一切卻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只覺得朽木逢春,萬物可凋。
“泛舟,止步吧?!崩险邍@了口氣,眼里藏著無盡的惋惜。
男子沉默不語,低著頭,望著腳邊濺起的雨水。街道兩旁屋檐下的水溝,漸漸有了積水,而積水順著百年前工匠修筑的方向遠去。
“夫子,我只求一個公道?!?p> “書院里,那株海棠又高了不少,得閑回去看看?!崩险咣橎堑刈呦蚰凶?,駝背的身軀在大雨里顯得那般孱弱,似乎早已過了經(jīng)受風(fēng)雨的年紀。他佇立在男子面前,靜靜地注視著,隨后將手里的大氅披在了男子身上,緩緩轉(zhuǎn)過身去,千言萬語都凝聚在了雙眸里。當他再度轉(zhuǎn)身時,那光影交錯下的搖椅輕緩搖著,那件大氅靜靜地鋪在扶手處。男子已然離去。
男子握著劍柄,腳下的雨水漸漸泛紅,越是往前走血色越紅,在時明時暗的街道上顯得異常滲人?;食堑奶熳兞?,自他送親的那日起,在雨落下之前。
皇宮外的一處宅子的暖閣里,蠶絲織成的帷幕遮住了對弈的兩人。帷幕外,四五個仆人正跪候著,頭緊貼著地。香爐上煙云繚繞,散發(fā)著貴重的沉木香氣。暖閣內(nèi)靜的出奇,除了雨打在屋檐上的聲音外,只剩兩人落子的脆響。白棋的處境似乎有些危險,模糊可見的是,執(zhí)白的人思慮的時間越發(fā)長了。
“朝堂上下,只有你如此這般不留情面了?!眻?zhí)白的人終是放下了棋子,放棄了掙扎,只怕是棋圣在此,也要認了這白棋的敗局已定。
“陛下說笑了。”執(zhí)黑的人,一面收拾棋子一面回道,聲音滄桑而又渾厚,“臣不過一老朽,僥幸罷了?!崩险咦匀宦牫隽嘶实鄣难酝庵猓瑓s也不愿多言。
“大柱國也老了嗎?”這是獨孤棄稱帝以來,第一次約大柱國趙簡手談。
“歲月催人,終歸黃土。”趙簡似乎并不避諱生死之談,而獨孤棄也沒有責(zé)怪的意味。兩人此時倒不像是君臣,更像是舊友?!叭羰潜菹掠玫蒙希嫉故沁€能多干幾年?!?p> “大柱國是功臣,哪有舍棄的道理?!豹毠聴壸テ鹨幻逗谧樱赵诹苏菩睦?,別有意味的看著香爐,“正巧……這左丞相之位空缺已久?!?p> 趙簡心中自然明白,這是一個買賣,拿相權(quán)換兵權(quán)的買賣。一年前北齊撕毀合約入侵大燕,一路南下連克數(shù)城,本應(yīng)乘勝長驅(qū)直搗寒谷關(guān),卻在關(guān)外勒馬突然撤兵,至今想來仍是困惑。那時,他還在奉先帝之命南下平反,叛賊剛息,便接到密令匆忙趕回。雖說北齊撤出了寒谷關(guān),但先帝駕崩,三個皇子先后斃命,其中貓膩不言而喻,可滿城卻偏偏死寂了一般。
“臣近來感了風(fēng)寒”趙簡跪在地上,叩首道,“還請陛下允許臣修養(yǎng)幾月。”
“大柱國還請起身,既然病了,就更不應(yīng)該跪著了。”獨孤棄笑了笑,只是這笑聲里摻了幾分真幾分假,就無從知曉了。“勞煩大柱國,再與朕手談幾局?!?p> 趙簡叩首稱謝,眼里閃過一絲困惑,困惑中又夾雜著失落。
“泛舟,今日該回來了吧?”獨孤棄左手落子,右手仍捏著黑子不放,似乎只是偶然興起發(fā)問。
“近兩日就該回來了。”趙簡跟著落子,看似平常的閑談,卻讓他感到隱隱不安。這位年輕帝王的手段,即便未曾見識過,也該要看出一二。在如此暗藏殺機波濤洶涌的奪位風(fēng)波下,最后還能穩(wěn)坐釣魚臺的人,絕不會是等閑之輩。這位年輕的帝王,他太過熟悉,如今也太過陌生。軍中事務(wù)一向繁忙,南蠻剛定,北齊初歇,近兩個月里他才有了些閑。閑暇時,他常想起先帝的那封詔書,也愈感其中的疑點重重,思慮之時也忽然有了大限將至之感。密詔送到他手上時,竟遲了足足六天,上下行文還有些刪改的意味,像是被人特意略去了些什么。操勞之下,兩鬢早已斑白,人也愈發(fā)顯老了?!俺继嫒又x過陛下掛念?!?p> 這些天,過于靜了,靜的讓人心生惶恐。歷朝歷代的新帝登基,即便不帶腥風(fēng)血雨,也不會如此這般翻不起一絲波瀾,聽不到一絲風(fēng)聲。兵權(quán),是絕不可能交出去的,這不單單是為了趙家,更是為了先帝的留給他的暗詔。
“大柱國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獨孤棄看著趙簡沒有先前穩(wěn)重的棋風(fēng),對那個不久前的猜測多了些憂慮,隨后卻又自然的岔開了話“看來大柱國有些累了。朕也不愿擾了大柱國的閑暇。來人,送大柱國回去休息?!?p> “謝陛下?!壁w簡行禮告退。
只是當他走出暖閣時,只見一個人渾身是血的站立在雨中,衣衫上滿是刀劍劃過的痕跡,幾道較深的傷口甚至能望得到骨骼。兩人相視無言。黑暗之中,屋頂上涌出了無數(shù)身影,無數(shù)利箭搭在了弦上。漸漸地,馬蹄聲在街上響起,載著重甲的沉悶踏在了每個人的心頭,上百黑騎朝這聚集而來。
箭矢沒有離弦,戰(zhàn)馬也不曾踏破院門,雙方似乎守著無言的默契。暖閣內(nèi)依舊焚香,落子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卻能辨別出其中細微不同,執(zhí)黑的換了一人,沒有了先前的凌厲。這窒息般的死寂,像是扼住了每一個人的咽喉,讓人連吞咽的氣力也湊不出來。雙方對峙之下,只見棋子越落越慢,暖閣內(nèi)偶有人影晃動,似乎是仆人在剪下多余的燈芯?;秀敝g,暖閣又亮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