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郊區(qū)一小段距離,文明和荒野的交界處有一座長屋。郊區(qū)的居民們大多認為是某個富豪建造的別墅,但因為什么原因而廢棄或者沒有完工,放置在那里漸漸被自然包圍,無人問津。
或許富豪終于想起來自己有這么個產(chǎn)業(yè),或許什么別的原因,最近長屋附近開始有建筑工人出入,像是在做翻新的準備。郊區(qū)的居民對長屋見怪不怪這么久,突然來人也不過是圍觀兩日便再次無人問津。
工頭是個叫蘭迪·赫伯特的壯年男人,對他來說修整長屋也不是什么美差,越是富人越斤斤計較,雇主恨不得從他手里把每一分硬幣都摳回去,這長屋閑置時間又久,美其名曰修整實際上和重建也沒太大區(qū)別,何況位置偏僻,每天上工開那三小時的車都足夠疲憊了,幸好臨時工棚就快搭好,多少可以省點心。
工棚竣工當天下午,蘭迪看著長屋——這鬼東西外墻和破木條難以分辨,藤條密集地爬上房檐,給棕色染上雜亂的綠,倒是很有自然風味。至少一半建筑已經(jīng)被植被吞噬,想要摸到被巨大的樹根樹干盤死的外墻只能砍伐。窗戶部分涂著快結(jié)成磚石的塵土,部分已經(jīng)和蛆蟲筑巢的頭骨一般,眼洞是長屋的窗戶,蛆蟲是已經(jīng)看不出來是外面沖破進去的還是從里生長出來的植物,里面恐怕只會更混亂,加上可能的蛇蟲鼠蟻,開工翻新之前的準備工作依然高高堆積。蘭迪打開白漆剝落的正門,進去查看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和狀態(tài),和預(yù)想的不同,結(jié)構(gòu)破損并不嚴重,墻上爬著蜘蛛網(wǎng),地板落滿厚厚的塵土,家具沒有徹底毀壞,但沿用怕是不可能了。長屋內(nèi)部的空間基本就是個大長方體,側(cè)面的門通向側(cè)室,正面的門通向屋后,上二層的樓梯在被分成三部分的房屋中間部分,抬頭就能看到二樓的一部分,主室二層沒有隔開從而顯得天花板非常高。為了翻新施工方便,二樓的家具也要搬出來,想想要從打折而窄小的樓梯搬沙發(fā)蘭迪就覺得頭疼,屋里的灰塵嗆得他這個老工人都十分不適——得通知工友戴防塵口罩,不過現(xiàn)在他只想趕緊出去透透氣。
好運的是長屋有個后門,那是整座建筑唯一一扇金屬制門,已經(jīng)銹蝕的有些變形,和門框不那么契合,幸好還能推拉,門鎖是個非常原始的插鎖,材質(zhì)是不銹鋼,鎖完好不奇怪,沒從門上掉下來才奇怪,也許釘子也用了什么防銹材料。蘭迪費力地拉開后門,貪婪地深吸一口氣,屋內(nèi)屋外的光線差并不大,他睜開雙眼,能看見透過樹葉間隙的金光點綴著地面。外面幾乎是原始森林的狀態(tài),但有一個很難被說是路的開口,有點人工痕跡,縱向延伸看不到盡頭,兩邊滿滿的灌木,樹根,巨大的棕櫚葉,混有許多不同的草木。蘭迪走出去回頭看看,后門所在的墻上很干凈,一條藤都沒有,讓他驚嘆大自然的神秘,這屋子側(cè)面都被樹木封死連人都不能過,背面倒是干干凈凈。
蘭迪點了支煙,沿著森林開口散步。遠遠的鳥叫和風吹樹葉的婆娑令人放松,都說綠色是代表平和與安全的顏色,蘭迪深有體會,施工的安全標志都用的綠色,大量綠色植物也有安撫人心的作用。美中不足是他所在的這地方?jīng)]有風,大概植被太厚,擋住了風,蘭迪抬頭,的確,樹冠延伸著互相握住,頗有遮天蔽日的味道,陽光幾乎是漏進來的,身在室外卻給人還在室內(nèi)的錯覺。
蘭迪踩滅煙頭踢了點土上去,他原路返回,穿過后門回到長屋,費勁地拉上門,門不配合地發(fā)出痛苦地呻吟,吱吱呀呀半天才合上,蘭迪拍拍手,檢查完二樓后回到工棚,決定先休息一會再考慮工期。
經(jīng)過討論,施工隊決定先打開纏住長屋的森林再琢磨施工,畢竟全貌不明確的情況下連材料消耗都無法準確判斷,于是建筑工變成了伐木工,因為植被盤根錯節(jié),十分不規(guī)則,鋸車無處切入,大家只能抱著鏈鋸揮汗如雨。理論上如果能從外側(cè)和內(nèi)側(cè)一起作業(yè)效率更高,蘭迪卻并沒有和工友提后門的事,給吝嗇的資本家賣命傻子才會考慮效率,效率高只是給雇主省錢,作為拿錢的人當然要“為了安全保守施工”。
長屋后門通向的森林成了蘭迪每日休息必去的地點,那里就像天然的植物園,砍樹的人享受大自然的擁抱雖然有點諷刺,但蘭迪并不在意,工作的疲勞讓他覺得那扇破破爛爛的鐵門像在誘惑他去打開,因為門口有可以忘記一切的圣所,沒人知道這里,工友甚至不會來找他,他可以休息夠再回去,更方便的是在森林里時間流動的很慢,每次他被綠色的洗禮提足了神,回去加入工友的時候,往往離休息時間結(jié)束剛剛好。
也許因為植被實在太厚太雜,也許因為蘭迪和工友們其實都偶爾偷懶,清除包圍長屋植物的工作進度十分緩慢,蘭迪覺得自己似乎在后門外呆的時間越來越長,但回來的時間依然離休息時間剛剛好,他開始覺得門口的自然與每天砍伐的自然不一樣,門口就像是魔幻世界,不僅環(huán)境清幽景色優(yōu)美,光線和設(shè)計好的一般充滿幾何美感,只是沒有老動畫片里能和小動物對話的公主——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動物的痕跡,只能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美中不足并沒有減少后門對蘭迪的吸引力,后門已經(jīng)是他自我療養(yǎng)的圣所,是他躲避枯燥的工作和機械巨響的避難所,也是提供全新體驗的冒險之地。
這天蘭迪又點起煙跨過了后門,他伸了個懶腰,隨意地向后一靠,卻想起來門還開著,當然正想調(diào)整平衡,隨著一聲尖銳地刮擦聲,門接住了他的背。
蘭迪疑惑地后退,稍用力地撞了過去。
只有悶響,后門鎖住了。
門是向內(nèi)拉的,平常無論推拉都很費勁,這里更沒有風,沒有理由關(guān)上,同時門鎖是插式的,必須抬起鎖條,插進鎖口再打下才能鎖住。起初他覺得是同事知道他每天休息時間來這而決定開個玩笑,可鐵門本就與門框契合不好,從門縫中能看到門后——應(yīng)該是門前,沒有人。他被鎖在了森林里,被門,鎖在了森林里。
恐慌與被害妄想從蘭迪身體深處襲來,森林再也不是圣所,而是殺戮之屋,他一次又一次地鉚足了勁撞門,門卻紋絲不動。蘭迪試圖用深呼吸恢復(fù)平靜可身體不聽使喚,他必須逃離這里。
蘭迪聽從本能的呼喚開始沿著森林的開口奔跑,他不知道這個開口的盡頭是什么,甚至有沒有盡頭,他并不是在逃離長屋,他是在逃離自己的恐懼。他跑著,跑著,呼吸開始急促,胸口刺痛,喉嚨干澀,體力漸漸不支。他停下來粗喘著,視線終于清晰起來,大腦也恢復(fù)了思考功能。他本以為森林早被黑暗籠罩,可周圍依然被樹葉中漏下的金線纏繞。但恐懼沒有完全消失,不祥的預(yù)感在敲打他的后腦,眼角閃過的陰影像是暗處準備獵殺他的怪物,沙沙的樹葉難道不正是叢林中什么東西的移動的證據(jù)嗎?蘭迪回頭望去,長屋已經(jīng)消失在了視野里,但森林只有一個開口,他應(yīng)該沒有迷路……吧?
突然,前方不遠處傳來了樹木折斷倒下,樹枝刮擦,轟然倒地,飛鳥逃離的聲音。
那是什么?!恐慌拖著蘭迪,叫他向回跑,但蘭迪的理性想要確認這恐懼并不是自己嚇自己,他壓低身子在原地等待,希望迎來的是靜謐。
事與愿違,雜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除了咯吱吱,咔啦啦的聲音,他真切地聽到了,還有腳步聲。不,不是聽到了,是感受到了——地面在震動。
嘩啦——轟!轟!嘩啦——
蘭迪瞳孔放大,不管那是什么,那東西非常大,大到能撕開鋸車都束手無策的密林!
轟!轟!嘩啦——
轟,轟,轟,轟!
腳步聲與震動加速,那東西沖過來了!
蘭迪三兩個踉蹌掉頭撲通摔的灰頭土臉,打個滾起來拔腿就跑,不管那個巨物是不是沖著他來的,他只能跑回去,寄希望于能撞開長屋的后門。
背后轟然作響的腳步居然還在加速,那么巨大的東西怎么可能在密林里飛速移動?!樹木的雜音已經(jīng)難以稱之為折斷或者倒下,那噼噼啪啪碎裂飛迸的聲音簡直像是火中木柴,蘭迪根本不敢回頭,別說看看是什么怪物的好奇心,他連想象是什么東西能和撥開草叢一般在巨木林立的環(huán)境中撕開沖刺路線的腦漿空間都沒有。
長屋的白墻很快進入視線,蘭迪心中燃起一絲希望,可希望立刻被地面越發(fā)猛烈的轟鳴擊碎,別說跑,地面的振動讓他站都站不穩(wěn),他幾乎在連爬帶跑,不管如何不能停下腳步,他幾乎能感覺到那東西的呼吸打在脖后。
呼啦一聲蘭迪跌在鐵門上,門依然沒開。
蘭迪都快哭了出來。
“操,操!媽個逼的!”
他罵著臟話用力撞門,巨物越來越近,后背的刺撓在警告他生存的危機,他恨不得抓開門,但鐵門又怎會憐憫他。
他不敢向后看,他怕回頭看到的將是小山那么大的不可名狀的怪物,用利爪還是觸須宣告他生命最后一刻。蘭迪退后數(shù)步,使出渾身解數(shù),抱著必死的決心撞向鐵門,這是他為了活下去的最后掙扎。
砰!
鐵門撞開了,蘭迪摔在了長屋的地板上,但他來不及慶祝,翻身起來一把摔上門,就好像這扇破門能擋住巨怪似的??伤暮蠡趧傋叩嚼碇沁吘?,地面卻停止了震動。奇跡般地,鐵門真的擋住了那個蘭迪看都沒敢看的巨大生物。
蘭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者耳朵,或者腳底板。他跌坐在地,抱著頭,陷入了強烈的眩暈。他不知道怎么理解這段體驗,他該慶幸活了下來?他該害怕世界上還有那種怪物?不,在那些考慮之前,這一切都是真的?他不知道什么該相信什么不該相信,但無論如何此地不宜久留,巨怪能撕開密林就能撕開長屋,他要先逃出生天。
拖起布滿灰塵和血痕的身體,蘭迪跌跌撞撞地走向長屋的正門,他已經(jīng)跑不動了,說實話,如果現(xiàn)在巨怪撲過來,他也許不會有剛才那么強烈的求生欲。
走到正門前,蘭迪習慣地扭動門把,卻摸了個空。向前一摔,他用手撐住了門,門的觸感是銹蝕的金屬。
他抬起頭。
與門框不甚契合的鐵門上,掛著不銹鋼的插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