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一年四季山風從不斷絕,春風料峭、夏風清爽、秋風憂郁、冬風凌冽。大風起時草葉漫天飛舞,小風舞動帶起縹緲塵埃。
瑟瑟秋風中,任平安坐上了前往東都洛陽的馬車。
還是上次出行的馬車,還是老胡駕車。隨行的人還是兩輛馬車,一輛馬車里坐著不安分的夏寧玉,一輛馬車里坐著三個境界不明的修者武夫。不同的是,少了一個趙江心。
如果是平時,喜歡熱鬧的趙江心一定會主動要求跟隨著任平安出去。不巧的是,他隱隱感知到自己突破的契機快要到了。以這方世界突破的危險,趙江心也不敢冒險,只能老老實實待在學府里準備著相關(guān)事宜。
至于夏寧玉,好不容易有個能和任平安一起出去的機會,她十分爽快地啟用了兩人口頭上訂下的不對等條約。借此代替趙江心陪任平安一起去鑒寶大會,美其名曰:游學。
任平安沒去理會小姑娘的小心思。翠鳶的信喚起了他對京都的很多回憶,這些回憶無論悲喜都在催促著他回去看看。于是他授意老胡,讓后者將馬車駕馭得飛快。
疾行的馬車帶起道上的塵土,紛紛揚揚飛起,又飄飄灑灑落下。道旁的秋樹時不時落下幾片枯黃的落葉,與昊日的光輝相合相應。馬車掠過,好似疾風掠過,將落葉又送回樹上。
感受著馬車的極速,任平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蘇大家的一首詞:“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p> 此時此刻,雖沒有瓊樓玉宇,他也不在高處,倒是真的在乘風東去。
寒山屬赫西道,東都洛陽屬河南道,京都在兩地之間。后兩者或遠或近都在寒山東邊,只是與寒山隔了一座赫連山脈。此行不管是去東都還是回京都,當然就都可以說成“東去”。因為蘇大家的詞,因為馬車帶起的風,任平安居然感覺這次東都之行多出了一分詩意。
東去千里,鑒寶歸家。
這是一首思鄉(xiāng)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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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東都洛陽,城北安喜門。
還差幾刻到午時,門口有幾輛車身雕刻著紅葉標志的馬車緩緩駛?cè)搿?p> 馬車看上去并不華貴,也不寒酸,不像富貴人家一般豪奢,也不似官家大戶一樣莊嚴。凡是看到這幾輛馬車的人,在心底總是會生出幾分淡淡的敬意,就好似面對雙親、師長那樣的敬意。到這時,即使先前不知道這是學府馬車的人也隱隱有了幾分猜測。
“紅葉黑烽,這不會是學府的馬車吧?”
“這還用問,你沒看那火長笑得朵菊花似的,肯定是學府來人了?!?p> “你們猜學府中人會不會是為了那鑒寶大會而來?!?p> “洛府不是已經(jīng)放出風聲,說鑒寶大會會有學府中人受邀前來嗎?”
“嘿,那洛家要是有這本事,也不至于得了個寶貝就嘚瑟地辦什么鑒寶大會啊?!?p> ……
這些人十分隨意地說著些閑話,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也沒有故意扯開嗓子大聲喊叫。他們以為自己距離馬車已足夠遠,車上的人根本不可能聽見他們的交談。
然而如今的大風畢竟不是十幾年前的大風,修行者的出現(xiàn)和武夫的泛濫讓世道變了。如果車上坐的是幾個普通人,或是剛剛才踏入問道之路的修者武夫,那么聽不到幾人的對話實屬正常??衫虾吘共皇且话阄浞颍粌H能聽到并且聽得十分清楚。任平安天生五感感超人。就連坐在車前另一側(cè)來接人的洛府管家也非凡人。
饒是洛虎遍經(jīng)人情世故,這會兒也有些尷尬。他看了老胡一眼,意思大概是,反正小先生聽不見這話,你能不能當作沒有聽到這些話。
老胡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心想我們今日才第一次見面,你再怎么眨眼我又怎么能知道你到底想說什么呢?
洛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誤,他沒有解釋,也沒有再向老胡使眼色,直接從懷里掏出一個黑色蠶絲錢袋塞到老胡的懷里。
老胡心里感嘆著這洛家的豪氣,十分坦然地收下了洛虎的賄賂。小先生說過,出門在外如果有人要用金錢賄賂你,你就老老實實收著,只要記得事后三七分賬就好。
第一次聽小先生說這話時,老胡的人生觀都遭受了劇烈的沖擊。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的小先生?后來相處日久,老胡越來越習慣小先生的真實面目。連他自己都受到小先生的影響,變得越來越……坦然。
見老胡收下了錢袋,洛虎臉上的肥肉都擠成一團,那是他在笑。自覺兩人關(guān)系有所拉近的洛虎開始和老胡寒暄:“自我家家主知道學府會來人后,就派小人每天守在門口,生怕怠慢了幾位貴人。今日能接到幾位,家主定會十分高興。”
收了賄賂的老胡嘴上也似抹了蜜,恭維道:“收到請柬時小先生也是十分驚喜,感念洛家主遠隔千里還想著小先生,我們這一路可真是披風戴雨,日夜兼程啊?!?p> 當然,恭維話就真的只是恭維話。洛虎和老胡都清楚,洛家根本沒向?qū)W府發(fā)過請柬,小先生如此急切也不是為了照顧洛家家主的顏面。兩人相視一笑,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馬車一路行走,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行人駐足探究。因為黑烽馬,也因為紅葉雕,更因為肥頭大耳的洛虎。街上的行人交頭接耳,誰也沒想到,這個洛陽人盡皆知的暴發(fā)戶真的請來了學府中人。看樣子學府中人還會住進洛府的大宅院?連一向不沾俗事的學府都被洛家的鑒寶大會吸引,看來他家是真得了好東西了。
在洛虎的指引下,學府的三輛馬車橫穿大街小巷來到洛府所在的上林坊。上林坊多富戶,個個都是高宅大院,居于上林坊中段的洛府明面上居然并不怎么出奇。
此時剛好是午時,昊日的光輝下原本平平無奇的洛府突然顯出它的華貴。琉璃瓦光彩奪目,洞開的朱門堂皇大氣,庭院內(nèi)綠意森森,看上去竟然像是夏日風光。
下了車的任平安贊賞地點點頭,表現(xiàn)出他對這座宅院的肯定。
洛虎笑得五官都模糊了接線,心里仿佛吃了幾斤蜜糖一般。他笑道:“小先生,您還請稍等。家主此時正親自督察著午宴的情況,想必很快就會出來親自迎接您?!?p> 任平安回道:“何必勞煩家主親自來迎?!?p> 夏寧玉躲在任平安的身后不停點頭以示贊同,她現(xiàn)在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洛家家主,然后趕緊離開。之所以躲在任平安身后,是因為她這樣既能和任平安離得近一點,又能避開與洛虎的接觸。
看慣了任平安的盛世美顏,下車時看見洛虎的那一瞬間,她怎么都覺得有種吃了桂花又要吞下一大塊肥膩的豬肉的感覺。因為洛虎實在太胖,太過諂媚。尤其在正午的日光下,他臉上的肥肉就好似凝固的油一樣。
下車時看到的這一幕對她傷害實在太大,她只能十分“不情愿”地躲在任平安的身后,嗅著后者身上淡淡的熏香味以緩沖精神上的不適。盡管如此,她還是希望能盡早結(jié)束這一趟虛偽的交際之旅。
就在任平安話音剛落,夏寧玉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洛家家主洛東寒應聲而到。他撇開隨從,一個人跑到任平安面前,神色間充滿了莊重的意味。不等任平安反應,他就恭恭敬敬地一揖及地。
熟悉的場景,不同的人,除了夏寧玉之外的學府中人已經(jīng)麻木了。就連任平自己都對這種場景十分習慣了。最開始有人這樣做的時候他還能感受到一種虛榮的滿足感。后來有越來越多的人這樣做時,他竟然覺得有些厭煩。再后來,厭煩就成了麻木。
任平安突然想起了《圍城》,人人都想進入神圣的城里受世人崇拜,但真正困守在城里的人又無時無刻不想著出去。
任平安面色平靜地承了洛東寒的大禮,他猜到了對方是因為什么對他這么尊敬,所以并沒有阻攔后者的動作。
洛東寒起身,言辭懇切道:“鄙人不才,想替天下商賈感謝小先生之《財說》。此文一出,商道可興?!?p> 果然是這個原因,任平安搖搖頭,不想再談這方面的事,轉(zhuǎn)而調(diào)侃道:“商道興不興我不知道,此刻我的食道是岌岌可危了?!?p> 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洛東寒絕對是個人精。僅從任平安的動作和神態(tài)他就看出前者并不喜歡聽那些恭維的話,他心思一轉(zhuǎn),也笑著道:“哈哈哈,聽聞您喜好美食,我特意請來全洛陽的大廚為您準備了一出好宴,就等著您大駕光臨了?!?p> “大駕可不敢當,喜好美食卻是說對了。這幾日風餐露宿,真讓我受了些苦頭?!?p> “您大可放心,今日之宴定能叫您滿意。
“大虎,去,讓后廚將做好的菜色送到前廳去。小先生,學府諸位,還請隨我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