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中淡淡殘留著火藥的余味。
她聽駱同蘇說過,嚴(yán)聞敘曾經(jīng)是老侯爺麾下的一名正千戶,在十年前震驚朝野的通敵案中受家人連累,不僅弄丟了官職,還被罰判流放。
三年前,駱同蘇領(lǐng)命視察南防,在途中遇上山賊,是嚴(yán)聞敘救了他一命。
望著順?biāo)鴣淼氖w,她哀哀皺緊眉頭,這已經(jīng)是今天的第三具尸體了。
尸體仰面朝上,憑誰看見那副血流肉爛的遺容,都會嚇得冷汗直冒。
粉紅的血水包圍著尸首,他的鼻子被炸沒了,左眼眼珠脫框,單獨飄在一邊,半張臉?biāo)菹氯?,肉靡骨爛。
她膝頭一晃,差點軟在地上,好在馮無病及時接住了她。
“縣主,”他深深地望著她,無比擔(dān)心地說:“回去吧?!?p> 意外繼踵而至,終于耗光了她的勇氣。
她妥協(xié)了。
抬起頭來,她盯著馮無病的臉,用細(xì)如蚊鳴的聲音交代:“找個人來,好好將他葬了?!?p> 當(dāng)鹿車駛回侯府時,大門兩側(cè)已喪燈高懸,白紙黑字,怵目驚心。
院里院外一片慟哭。
她從小門入,并沒有去停靈的正廳,而是直接回了滿秀院。
此刻日影正盛,二進院里吹吹打打,道士和尚輪番上陣,熱鬧不曾間斷過,她卻感到一種生發(fā)自心底的清冷。
風(fēng)拂過柚子樹的枝椏,發(fā)出獵獵的嘯聲,她抖了抖右邊耳朵,她在耳鳴。
院子里沒什么人,只留下幾個灑掃的老媽子,見她如同見了鬼一樣,全部退縮到角落里。
大家都在替她傷心,她自己卻已麻木。
七天前,她的眼淚就已經(jīng)流干了。
此刻的她,饑腸轆轆,劣倦罷極,只想用點暖和的湯,然后舒服歪進鋪著熊皮的躺椅里,好好將今天下午打發(fā)過去。
她的腦袋亟需休息。
一夜以來的經(jīng)歷,種種她想不明白的事,先后死在她面前的三張臉龐,像收得過緊的束胸,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
走完三尺見寬的荼蘼花架,便是門前的青剛石臺階。
拾完三層臺階,便是她沁滿椒香的正房。
她在臺階上停了停,望見架上荼蘼繁榮似錦,竟將最簡單的純白開成最奪目的絢爛,殺光園中他色,叫千花百草全部黯然稱臣。
此刻沉浸在花香里的,又豈止她一人,還有那些擾人的蜂子,這朵飛完,立馬飛到下一朵,暮楚朝秦、孜孜不倦。
從前馮無病最看不慣這些會飛的東西,有時甚至能在它們身上消磨掉整日光景,現(xiàn)如今,花還在,蜂也還在,那只橫行無忌的小東西,卻再也瞧不見了。
她雋永地嘆了口氣,提起裙擺,踏上第三層石階,門前老媽子低頭為她揭簾,她沒什么表情地吩咐道:“去把荼蘼砍了?!?p> 老媽子立馬答應(yīng):“是?!?p> 將將坐下,簾片又被人揭開,好大一束強光漏進屋里,險些摸到她的繡花鞋尖。
抬頭一看,正是云暖來了。
小丫頭一身重孝,哭得昏眊眼腫,一見到她,馬上跪伏在地,嚎啕著向她一點一點挪近。
“夫人,侯爺他……”
她不耐煩地截斷道:“知道了,去小廚房給我乘碗湯來?!?p> 云暖上身向后一倒,呆呆盯著她望了半天,才用兩邊腕子拭去下巴上的淚漬,堪堪而起,啞著聲答復(fù):“是,奴婢這就去?!?p> 揭簾退出時,日光再度泄進堂內(nèi),這一次,已經(jīng)完全照在她鞋上了。
屋外傳來下人砍樹的動靜,云暖多事地問了一句:“誰讓你們砍的?”
老媽子淡淡地答復(fù):“夫人?!?p> 云暖不再多說什么。
她聞著屋內(nèi)熟悉的香味,倦倦地拔下插在頭頂?shù)谋逃耵?,任青絲散下來一部分,另一部分由絲帶絆著,不好解,她便放著沒動,然后慵懶懶地踢掉鞋子,光著襪子,軟綿綿地步進暖閣。
歪在躺椅上不久,門口又傳來誰的腳步聲。
一轉(zhuǎn)眼,木渴揭簾而入,先探了一眼正堂中央的繡花鞋,然后目光才平行移動,掃向屏風(fēng)后邊的躺椅,隔著屏風(fēng)上頭的重山花月,覓到了她的目光,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夫人,馮無病不見了。”
不是先告之她喪訊,也沒詢問她去了哪里,先說的卻是馮無病。
她不禁一怔,一時意外大過困惑。
木渴早已繞過屏風(fēng),湊到了她的腳邊,并體貼地為她按摩起發(fā)酸的腳踝。
她感到很舒服,沉沉地吟了兩聲。
木渴抬頭望了她一眼,又沉聲接道:“夫人昨夜著急回宮,怎么不和云暖支會一聲呢?可嚇壞她了。”
她警覺地將身挺直,瞪著木渴的眼睛,問迅道:“宮中來人了?”
暗里思忖:“如果宮中沒有來人,木渴就不會知道她回過宮的事。如果宮中來了人,那么母親一定也就知道了她沒有直接回家的事,這下……不妙了……”
木渴疑惑地望著她,“夫人不是打從宮里回來的嗎?”
她抿了一下嘴,沒有答復(fù),心里猶七上八下。
目光隨意一瞥,這才留意到,木渴有些不對勁。
侯爺暴薨,按理來說,這丫頭與他相好一場,一定也很傷心。
可面前人雙眼仍舊大而清透,不像哭過,臉上最多只有憔悴,并沒有多余的哀傷。
迎著光一探,木渴頭上戴著雪白的素巾,將之高聳的鼻頭襯得更明更亮,鼻梁處幾乎呈現(xiàn)出一種水晶般的透明,一身素衣素裙,也遮掩不住其玲瓏有致的身材。
不光身材令人滿意,這丫頭五官大器,皓齒蛾眉,又素來舉止端重,目不媚視,畢竟是從宮里出來的,換在別家府上,正房夫人都未必有這番風(fēng)采。
每日朝夕相處,竟使她漸漸忽略了,腳邊這個卑微至極的婢子,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也難怪侯爺會把持不住。
想到這兒,心尖忍不住一顫。
半晌,木渴才閃著目光答復(fù)她:“宮里來了姑姑,正在前堂幫忙操持喪禮?!?p> 她擺了擺手,示意木渴可以停下了。
木渴轉(zhuǎn)身為她拿鞋。
她悠悠盯著屏風(fēng),沉聲問:“是韋姑姑嗎?”
木渴隔著屏風(fēng)答:“還有應(yīng)姑姑,一道來的?!闭刍貋頃r,手里多了一套喪服,最上面搭著一條約臂長的素巾。
她嘆了口氣,端正身子,正打算換上,又聽見外頭傳來兩道急匆匆的腳步聲。
須臾,擋蚊的竹簾子被一支慘白修長的玉手揭開,云暖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來:“回夫人,宮中應(yīng)姑姑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