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販捻著胡子笑了笑,并沒回應(yīng),觀其表情,竟然還帶著幾分自豪。難道桃子不好,在當(dāng)?shù)厥蔷淇洫剢??小爻心頭一陣納悶。
“今年桃子還在樹上時,車大善人就把好的全收了去,用來曬桃脯,剩下這些嗑嗑賴賴的,他看不上,才輪得到我們?!边吷弦晃毁u珠的大娘笑嘻嘻打趣道。
賣桃的稱桃,買桃的挑桃,客人絡(luò)繹不絕,不消一會兒,兩個竹筐就空了。
小爻佇在原地暗暗吃驚,桃販將收來的銅銖用灰不溜秋的帕子包好,懶懶抬起頭望了她一眼,“小姑娘,往前走還有呢,犯不著這么眼巴巴的。”
小爻抿了一下嘴,多少有些掃興,低著聲問:“你們說的車大善人可是車勝車員外?”
桃販挑起空擔(dān),朝她點(diǎn)了一下頭,雙眼直直望著前方,一副著急離開的模樣。
小爻于是抓緊又問:“他把好桃子全訂走了,行徑如此霸道,也配叫大善人呢?”
“呸!”桃販像是被人摸到倒刺一般,眉頭瞬間擰成一團(tuán),狠狠朝地上啐了口白沫,然后就頭也不回地離了去。
留下小爻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
沿著午后微微發(fā)燙的青石板路,小爻漫不經(jīng)心地走著,一邊尋思方才的所見所聞,一邊尋找進(jìn)一步打聽的機(jī)會。
這樣邊想邊走,不知過去多久,回過神時,眼前的景致已脫離了熱鬧,四周蕭條又冷清。
低頭一看,青石板路業(yè)已變成有深有淺的碎石子徑,魚腥味變重了些,潮聲隱隱穿過矮檐柵欄,一下又一下拍進(jìn)耳中。
她抬起臉來,睨著眼,很警惕地朝四下辨了辨。
直覺告訴她,附近有水。
對了。她想起來了。臨江縣臨江而建,那條江正是大名鼎鼎的泯江。
沿著碎石路不斷往前,行約半里,泥路變得濃綢,風(fēng)中的潮味與腥味加劇,等她拾著濕漉漉的臺階走上江堤,一整條浩蕩而曲折的大江便徹徹底底地呈現(xiàn)在了眼皮子下。
泯江之所以叫泯江,正因?yàn)樗且粭l吃人的江,它日夜奔流,生生不息,無數(shù)江沙被潮水的起落沖刷到岸邊,裹挾在沙土里的,是一顆顆灰頭土面的河蚌,打撈上來,再利用特殊的工具撬開,除了蚌肉可以果腹,隱藏在肉身里面的精華更是天地間最珍貴的饋贈。
有人說,一定是臨江縣千千萬萬的先祖?zhèn)冞^得實(shí)在太古了,怨聲上達(dá)天聽,所以福業(yè)才顯應(yīng)在這代人身上。
幾乎是一夜之間,所有身懷寶藏的珠蚌被沖上江岸。
百姓擺脫了過去的貧寒日子,借著源源不絕的寶珠,嘗到了富饒與輕松的甜頭。
十年前,這里是產(chǎn)桃盛地,每三戶人家就有一戶種桃。如今時局完全變了,幾乎家家都靠淘沙挖蚌為生。
泯江的泯字,已經(jīng)失去了吞噬的含義,那些埋葬在江底,長眠與泥沙之中的獵獵先祖白骨,全都化成了滋養(yǎng)這代人的奇特肥料。
循著一望無限的銀色沙場,她發(fā)了會呆,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感。
白灘上,無數(shù)人影攢動,全都為了生計(jì)而忙碌。
猝然眼前竟翻過一個吞天大浪,一息便將沙場上的身影統(tǒng)統(tǒng)掩沒。
她胸中猛烈地一痛,痛到差點(diǎn)呼吸不過來。
轉(zhuǎn)眼噬人的大浪退去,沙場上銀光爍爍,依舊鋪滿了江蚌熒光新艷的內(nèi)殼,但已經(jīng)不再有活人的遺跡,只有疊疊白骨在陽光下哭泣。與風(fēng)聲極為相似的冤魂的哀嚎隨著江風(fēng)撲鼻而來,掃得她鼻尖一痛,滾燙的淚水隨即落下。
泯江又露出了原來的爪牙,一切饋贈被收回。
驀然江心又現(xiàn)出一枚巨大的旋渦,旋渦底部,明滅著一只神明的大眼。
一切,并未真實(shí)的發(fā)生,一切,只是超前的預(yù)象——這是她的能力,她天生自帶的瞳力。
她叫小爻,正因?yàn)樗拇嬖诰褪菫榱朔奖愀竿跽疾?,父王說她的血液里流淌著上古某位高偉神祗的先天炁血,使她天生能超前眾人,看到一些將來必將會發(fā)生,卻不知何時會真正發(fā)生的景象。
算上這一次的預(yù)象,她一共預(yù)見過七次。六歲時一次,八歲一次,十歲一次,十二歲一次,十三歲一次,十四歲一次,十六歲這一次。
按照這番言論,她推測自己的生母一定是神祗之后,可惜就算問遍所有她認(rèn)識的魔族,都未能探聽出這位女子的存在。
打從有記憶開始,她就是魔王宮吞旭殿之主,她曾有過六位兄長與姐姐,卻全部死于非命,僅存于父王膝下的,只剩下她與弟弟潛陽。
潛陽體弱多病,長年臥養(yǎng),饒是如此,他仍是魔族的太子,是父王惟一真正在乎的子嗣,從來都比她尊貴的多。
謙師父是她與弟弟共同的師父,他正計(jì)劃于年末結(jié)束對她的輔教,到來年伊始,便正式全身心投入對潛陽的教導(dǎo)。
她輕撫胸口,不適地皺著眉頭,每次啟用瞳力,都會抽走許多力氣,讓人陡然感覺到萬般空虛與疲倦,直緩了好大一會兒,她才攢夠抽身離去的力量。
既見預(yù)象,還是此等不祥,就必須立馬告訴謙師父,從前的六次所見,她無不一一相告,可怕的是,七個已然應(yīng)驗(yàn)了五個,證明了她的確與眾不同,也證明,泯江邊上的百姓們,確實(shí)活不長了。
因?yàn)橐环N天性中的悲憫與再次開啟瞳力的激宕,回程顯得要比來時的路短得多。
她一邊疲勞地喘著氣,一邊催促自己加快腳步,要不是不想在大白天引起非議與圍觀,她真想直接飛越重重硬山,用最快最直接了當(dāng)?shù)姆椒?,返回車府——那個安靜卻吸引人的地方。
“喵——”一聲慘叫遮住了長路。
她被迫停下,左右環(huán)顧,又聽到幾個孩子的戲笑聲從巷子另一端傳來:“打死這頭瞎貓!”
“對,打死它,看它還敢不敢摸進(jìn)我家偷魚!”
“打它,打它……”
她想都沒想,停也沒停,一口勁炁提到胸前,腳尖如同箭矢繃得筆直,提縱之間,速度快得驚人。
好在小巷里沒有其它行人,不然一定會被這副光景驚得精魂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