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說實話,這趟渾水,竟是極愜意的。
船槳輕輕一撐,畫舫就幽幽地滑向彭澤深處。
而畫舫之中,布置得溫馨雅致。
從嘉夫妻二人,一人手撥琵琶,一人橫笛相合,其樂融融。
運氣,果然不是太差。
從嘉的鰣魚上鉤之后,畫舫之中,便被桂花釀燜鰣魚的香氣塞滿了。
四人圍坐在竹桌旁,品著青梅酒,對著鰣魚大快朵頤。
“夫人的廚藝,真是極好的?!贝魈熳炖锶麧M了美食,早將不趟渾水的承諾忘得一干二凈。
阿憲微微笑了笑,溫柔地望了望從嘉,柔聲道:“從嘉最喜歡吃鰣魚。我不過是不想讓他錯過了,這與鰣魚的緣分?!?p> 從嘉抬起頭來,也笑笑地看著阿憲:“我與鰣魚的緣分如何,我倒是不在乎。我與阿憲的緣分,才是最緊要的?!?p> 端木華在一旁捂嘴輕笑:“從嘉公子,我知你定是個位高權(quán)重的人。但你和阿憲姐姐,卻能像一對平凡夫妻相守。實在讓我欽佩?!?p> 從嘉淡淡一笑:“廟堂之高,江湖之遠(yuǎn),我本無意。寄情于這山水之間,安守一方平靜,才是我想要的。”
“但我的宿命,卻要我糾纏在這萬丈紅塵之中,不得解脫?!睆募斡窒肫鹆俗约旱谋ж?fù),情緒變得有些低落。
端木華有些不忍,她輕咳一聲,打算轉(zhuǎn)移話題:“真是的,我們四人在此逍遙快活,卻把敏兒給忘記了。不知她在何處?”
阿憲寬慰道:“不妨事。這個丫頭被我們寵壞了。離家出走是她慣用的伎倆。一會兒她就會自己回來的。”
端木華卻不放心:“不妥。敏兒還是個孩子,孤身一人總是不安全。我們還是快些把船撐回去吧。”
于是,戴天,被端木華從一堆美食中強(qiáng)行拉扯出來,懨懨地出去撐船了。
從嘉雖不是個凡夫俗子,但畫舫之上,竟然沒有一個隨從侍女。大小事務(wù),都是夫妻二人親力親為,當(dāng)真一副平凡夫妻的模樣。
所以撐船的事情,自然而然落到了戴天和從嘉的頭上。
漫天的紅霞,已經(jīng)退去。碧空如洗,一絲云彩都沒有。彭澤碧波萬頃,也平如鏡面,一絲波紋也沒有。
站在船頭的戴天頓時有些迷惑。不知這一汪碧色,到底是從水中溢到了空中,還是從天上流淌到了湖里。
隨著船槳搖動,湖面出現(xiàn)一層層的漣漪,一圈圈地蕩漾開去。
四周,除了低沉的船槳擊水聲,便是肥魚跳出水面的嘚瑟聲,偶爾不識時務(wù)的鳶鳥長鳴聲。
人生便該如此。
陽光,碧水,肥魚,飛鳥,無所事事。
簡單又充實。
戴天雖搖著船槳,但卻有些出神。他只覺得自己的心,仿佛也如同這碧水青天一般,變得平靜無波,不染塵埃。
坐在船艙中的端木華,望著甲板上的戴天,也有些出神。
一旁的阿憲捂嘴輕笑:“戴公子好人才!”
端木華回過神來,神色卻很是黯然:“可惜我今日才知道,原來,他傾慕的是剛強(qiáng)率性的女子?!?p> 阿憲不以為然道:“女子的剛強(qiáng),莫衷一是。行事果決,謂之剛強(qiáng)。心性堅韌,謂之剛強(qiáng)。堅定執(zhí)著,也是剛強(qiáng)。我看端木姑娘,勇敢追逐本心,怎的就不是個剛強(qiáng)的女子呢?”
端木華一愣,卻高興不起來:“自古女子追逐心之所想,反而會被人輕賤。男人念念不忘的,不是美得不可方物之人,不是恩深義重之人,而是求之不得之人?!?p> 阿憲微微一笑:“端木姑娘不必氣餒。心結(jié),人皆有之。但迷夢,終究幡然醒悟?!?p> 端木華有些觸動,低頭沉吟起來。
阿憲拍拍端木華的手,柔聲道:“守過了云霧,才得月明。捱過了寒冬,才有花開。那時的月明星稀,山花爛漫,更加難能可貴呢。”阿憲抬頭向畫舫外望了望道:“你看,這一船顛簸,也靠岸了?!?p> 端木華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畫舫果然已經(jīng)停在了彭澤湖邊。
此時已過中午,空氣驀然有些悶熱起來。
陽光熱辣辣地噴灑下來,灼痛了皮膚。
本來一塵不染的碧空中,堆積起一層層的云彩。
云層越來越厚,色彩也越來越濃重。
從羽毛般淡薄的白色,到雪花銀般的純白色,再到遠(yuǎn)山的煙青色,最后是怒氣沖沖的灰紫色。
艷陽和彩云,仿佛互相較勁。陽光愈有燃燒之勢,云彩就愈顯滅頂之威。
從嘉抬頭望了望天邊滾滾而來的烏云,皺了皺眉:“快下雨了,我們還是上岸吧?!?p> 說罷,從嘉伸手拉住阿憲,緩步走下畫舫。
戴天和端木華跟在二人身后,也踏上了彭澤湖岸。
岸邊是廣闊的草灘,被密密實實的樹林環(huán)繞著。不遠(yuǎn)處,停著從嘉公子的馬車。馬兒正耷拉著腦袋,在烈日和烏云交纏的沉悶氣氛中,顯得有些沮喪。
“我的別苑,就在附近。二位且隨我去避避雨吧。”從嘉一邊走,一邊回過頭,向戴天和端木華發(fā)出了熱情的邀約。
端木華正要答話,卻突然被戴天打斷了。
戴天一把拉住端木華,神色有些怪異。他的眼睛,掃視著周圍,低聲道:“有人在附近?!?p> 剛說完,就聽見破空之聲傳來。
數(shù)十支一尺來長的利箭,向著四人勁射而來。
端木華大驚,翻身躍起。
數(shù)支利箭擦著端木華的衣裙而過,蹭破了她的長袖。
端木華絲毫不猶豫,伸手向袖中一劃,便甩出一把銀針。
草灘旁的樹林之中,立即有數(shù)人應(yīng)聲倒地。
戴天已抽出背上長劍,數(shù)步奔上前去,他的長劍翻飛,氣勢如虹,如雨般的利箭紛紛被斬落在地。很快在四人的前方,形成一道屏障。
端木華松了一口氣,轉(zhuǎn)頭向從嘉和阿憲望去。
這一望,卻讓端木華心驚不已。
從嘉見弓箭來襲,危急時刻,竟舍身護(hù)住身后的阿憲。從嘉的肩背之上,赫然數(shù)支利箭入骨。大片的鮮血,已經(jīng)將從嘉的華服浸濕。
而阿憲毫無傷痕,伏在從嘉的懷中,面如死灰。她死死地抓著從嘉的手,泣不成聲:“說好了,生死與共,為何如今又要食言?”
從嘉身中數(shù)箭,疼得冷汗淋漓,卻故作輕松地道:“什么生生死死的?不過是幾個刺客,哪有這么嚴(yán)重?”
從嘉口中的幾個刺客,此時終于露出廬山真面目。
只見從樹林之中,閃出蒙面勁裝之人,足有數(shù)百人之多。
這些人個個身形凌厲,動作規(guī)整,訓(xùn)練有素。他們有的手握長刀,有的挎著長弓,有的甚至手持盾甲。這些人不徐不疾地向著四人走來,腳步沉重,卻個個沉默不語。
這沉重的腳步聲,如同催命之聲,踏在戴天四人的心上。
“這些人,不像是江湖中人,倒像是兵士?!倍四救A沉聲道。她轉(zhuǎn)頭望向從嘉,問道:“從嘉公子,他們可是為你而來?”
“他們是北漢的死侍。正是沖我而來?!睆募文樕n白,氣息不穩(wěn),卻仍不忘表達(dá)歉意:“是我連累了二位。從嘉心中難安。你們不必與我陪葬。還請速速離去吧?!?p> 戴天一聲冷哼,只將手中長劍一橫,如天神般地立在從嘉和阿憲身前。戴天頭也不回,只是朗聲道:“從嘉公子,你太小看我們了。你也不必心中不安。今日我和端木姑娘,護(hù)你們周全,就算報答你的鰣魚之恩吧?!?p> 端木華快步走到從嘉身邊,一把拉住從嘉的手,疾聲道:“從嘉公子,我先送你們二人離開?!?p> 哪知,從嘉卻甩開端木華的手。他深深望了一眼滿臉淚痕的阿憲,竟將她一把推開。
阿憲心中一涼,伸手去抓從嘉。從嘉卻突然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后退數(shù)步。阿憲一把抓空,痛哭起來:“你這是要作甚?你說過不會棄了我!”
從嘉對著阿憲微微一笑,卻不說話,只是淚光閃動。
接著,從嘉望向端木華,澀聲道:“端木姑娘,阿憲,我就拜托給你了?!?p> 說罷,從嘉竟一轉(zhuǎn)身,迎著北漢死侍而去。
端木華大急,卻無法追回從嘉。她一咬牙,心一橫,便拉起阿憲,向著從嘉的馬車疾奔而去。
阿憲卻拼盡全力,想要掙脫端木華的拉扯。她如同瘋魔了一般,一邊掙扎,一邊嘶聲力竭地高喊:“從嘉,從嘉……你這個騙子!你說過不會棄了我!”
端木華心中酸楚,卻只能暗用內(nèi)力,強(qiáng)行將阿憲拉上馬車。
剛才還耷拉著腦袋的馬兒,此時也發(fā)現(xiàn)了危險,焦躁不安,低低嘶鳴。
端木華狠狠一揮馬鞭,馬兒便狂奔起來。
阿憲大急,作勢就要跳下馬車。
端木華大怒,冷聲道:“你若回去,只能教從嘉分心,他便更無生機(jī)?!?p> 阿憲一愣,呆立數(shù)息,便捂臉痛哭起來。
端木華神色一緩,溫言道:“你且放心,有戴天在,定能護(hù)從嘉周全?!?p> 阿憲抬起頭來,一把抓住端木華的手,抽泣道:“你們?nèi)艟葟募我幻?,我今生做牛做馬,報答二位……”
端木華眼睛一紅,只拍拍阿憲的手,安慰道:“從嘉定不會負(fù)你!戴天也定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