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獨一無二
山勢崔嵬，林翠發(fā)濛。
佇立樹冠下，環(huán)顧四周，海的咆哮聲從記憶混沌中傳來，猶留不記得那是在何處了。
撫摸著小馬駒，上一次和小烏龜玩，是何時呢？竟一點印象也沒有。老奶媽搶走了小烏龜時對他說；“你只是個私生子，不可以養(yǎng)任何寵物。”至今，他都沒有勇氣去問小烏龜?shù)南侣洹?p> 博赫城堡雖大，但屬于私生子的地方，遠不及一個老奶媽的臥室來得寬敞，藏不下任何東西。趁著此刻沒有眼睛盯著，趕緊先和小馬駒玩一會兒吧，他告訴自己別浪費時間去琢磨海的樣子。海就是海，必定存在野林的某個地方，永不會消失。
甩去雜亂的哀傷，他矮身觀察起小馬駒，喃喃自語道：“是你們在召喚我嗎？以后，我們相依為命吧?！?p> 心事沉重，以至于地隰、云溪已出現(xiàn)在霧氣里，他都渾然不覺。
“四弟！”地隰遠遠喊道，聲音透出幾分不悅。
藏在樹下的他猛一回頭便看見怒氣沖沖的地隰，而霧氣里的黑影越來越清晰，腦袋就不由自主地低垂而下。
此時，耳畔響起了往日地隰和老奶媽的提醒：沖動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不知博赫努一會如何懲罰私生子？難道真如云溪所言，把他丟在荒郊野外度過一夜嗎？不，不會的。如果會，他們就不會回頭尋他。
地隰下馬，喘著粗氣，大步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聲質(zhì)問：“你到底想干什么！”
蟄伏在樹葉枝椏里的小碎風立即卷走了身體里的所有熱氣。他不敢看地隰的眼睛，更不知道如何回答。今天恐怕沒人能救私生子了?！拔?.....我隨便看看?！彼矶\所有人今天都有個好心情。
“隨便？”地隰望著他手心里的黏糊，忍不住責罵起來?！澳闵米噪x隊，毫無責任感，還讓父親和所有叔伯為你辛苦折返。在野林落單，知道多危險嗎？要是附近有野獸，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變成骨頭。還活著，不是你幸運，定是執(zhí)行死刑時你使了風吟，才得了真神的庇護！”
若不是小馬兒，或許黑影就吃了他。想起救命恩人，他也開始惱怒自己的任性，和對生命的不負責任。
“對不起?！彼÷暤狼浮?p> “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只是對不起你自己。如果你想死，沒有人能攔你。”地隰壓住了怒火。
云溪隨后趕到，看著滿身泥濘的他，仰面發(fā)出爽朗的笑聲，道：“我的小猶留，追不上我，你也別自暴自棄啊?！?p> “以后不許你再靠近四弟。”地隰橫臉對云溪。“他越長越?jīng)]規(guī)矩了?！?p> “這是剛用泥洗過澡？”云溪伸手擦拭他臉上的泥水，“小猶留，吃喝玩樂這種事情，叫上你二哥我啊，有禍一起闖有罰一起擔，這樣才是真兄弟?！?p> “你會害死他的?！钡刳粽f。
從馬背上取下備用的蓑衣蓑帽給他穿戴上，云溪仰頭問：“我的小猶留究竟礙了誰？”
天穹低垂，壓在樹冠上。地隰伸手攫住他的下頜，命令道：“把臉擦干凈，父親和叔伯們馬上就到?！?p> “大哥，我能養(yǎng)它們嗎？”他怯聲問。
“今日還沒鬧夠嗎？”地隰瞪了他一眼?！皬那澳愫苈犜?，何故變成這樣？”
“我的小猶留不是木頭人，他長了腦袋，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云溪推開地隰的手，端看他的臉，扒開他的頭發(fā)，捏著他的臉頰道，“真像一個泥蛋，多可愛啊?！?p> “他是博赫努一的四子，不是你的寵物?！钡刳舻氖肿ブL劍，警惕四周。
“寵物！”云溪點點頭，反問，“在大哥眼里，難道我就是惹是生非的寵物嗎？”
博赫努一距離他們還有百米遠，犀利的眼神從猶留鼻骨上切過，地隰交代道：“四弟，你已經(jīng)十歲了，該清楚自己的位置和必須遵守的規(guī)矩?！?p> “大哥若是不放心，索性把他做成個泥蛋，置入甕中一了百了。”云溪笑道。
撐住了沉重的蓑衣，他沒空理會云溪的嘲笑，只是琢磨著如何把小馬駒帶回去。他沒辦法拋棄這些小家伙，就像沒法拋棄自己要活下去的信念。
“四弟，你為何回頭？”地隰想起了最重要的問題。
“我聽到了聲音?！被蛟S是陰城密不透風，他想換氣。這樣的話，必須隔著肚皮，不可對人言語。
“聲音！”云溪興奮起來，捏著他的臉頰，“不會是哪個小女妖怪看上我的小猶留了吧？果然，妖魔鬼怪和我一樣的嗜好，我們都喜歡細皮嫩肉。”
雨水從枝葉如珠子不斷滾落，地隰分明不信，繼續(xù)追問：“何種聲音？”
大拇指在手心里轉(zhuǎn)動，心跳得厲害，他分不清手心里濕潤是雨水還是汗水。“就是一道陌生的聲音?！遍L子絕對不會輕易放過惹事之人，就算地隰放過他，其他人呢。
“秋決之日，刑場多異，不宜久留。”博赫努一越來越近了，地隰壓下怒火，低聲道，“四弟久居城堡，從不曾外出，自然不識野林，才誤辨聲音。好在諸神庇佑，沒有意外。平日里，老奶媽沒有叮囑你這些嗎？”
他搖搖頭。老奶媽叮囑過很多，卻沒有告訴他若是聽見陌生的召喚要如何應對。
“小猶留，野林里什么聲音都有，聽到的未必是真實的。”云溪附和。
“四弟，你可知錯？”地隰的眼神猶如錐子尖端，瞄準了他的雙眼?！敖袢?，所有人為了你耽誤回城。生為四子，你不僅不為父親分擔，還任性妄為。喬擇是喬擇，云溪是云溪，你是你，別學他們！喬擇云溪什么都有，你有什么？”
“好端端提喬擇作什么！”云溪依舊嘻皮笑臉。“天塌下，不是還有高個子大腦袋頂著。猶留是私生子，可也是父親的親兒子。喬擇有那個女人罩著，猶留不是也有你這個大哥嘛。倒是大哥你身為長子，身為兄長，是不是應該對自己最小的弟弟多加疼愛??？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早沒這個福氣了。這手足情深，莫非大哥是想省著，等父親再給你添個小小弟時才用?！?p> 地隰的臉和林地一般暗沉，毫無溫度道：“四弟，無論今天父親對你做出何種懲罰，你都必須心甘情愿接受。倘若你真的不稀罕博赫這個姓氏，大可以向父親言明，放你離去。但，我絕對不允許你留在博赫城堡里肆意糟蹋家族榮譽和父親名聲?！?p> 這些話他耳熟能詳，老奶媽幾乎每天都重復一遍，只是如今從地隰嘴里說出來，顯得格外鋒利。私下里，夫人曾教導他；為人子女，不要總想著從父親這里得到什么，應該想著能給父親什么。也許云溪的話是對的，老奶媽也是夫人的人，所以每日都提醒他不要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要小心翼翼活著，并感念夫人留他容他之恩。或許這就是為何那道聲音只能召喚他，因為只有他需要透透氣。
“別著急，博赫努一還活著，名聲好壞，他自己會努力。”云溪說。
“最好記住你自己的身份，也記住猶留的身份?！钡刳粢辉偬嵝?。
“耳朵都長繭子了，大哥不膩嗎？”
“云溪，四弟玩不起。”
“不就是私生子，喬擇也是林外女人生的，有何不同？”
“明知故問?！?p> “都說母憑子貴，我看是子憑母貴。喬擇有個母親給博赫努一暖床，自然什么規(guī)矩都是例外的?！?p> 完了，地隰的臉色和暴雨前的天空似的，難道先前博赫努一已經(jīng)大發(fā)雷霆？心里叫了一聲慘，他瞥了一眼越來越近的眾人，脊背立即折了。天啊，這次可沒有新項圈或別的什么東西可護他性命。野林之大，竟無一處屬于他，他該何去何從呢？
“四弟，私生子并不是獨一無二、不可取代，作為第一個入住城堡的私生子，你要時時刻刻感恩父親的仁慈。不要以為父親不顧反對帶你回家，就能容忍你破壞野林規(guī)矩和他辛苦建立起來的秩序。父親不僅僅是父親，他更是族長、首領(lǐng)?！钡刳舻拿碱^如鐵索扣般糾結(jié)在一起。
“大哥真是不嫌弟弟多啊?！痹葡某爸S從來缺席任何話題。“我的小猶留還不夠隱形嗎？陰城里待人烹飪的雞鴨都比私生子要囂張三分?！?p> “自古以來，私生子就不得入城堡，父親已破例，你該知足了。倘若四弟執(zhí)意如此，有朝一日被巫醫(yī)族、懲戒院、母親抓住小辮子，你唯一擁有的父子情也再難容你?！?p> 地隰的話穿箭從他胸口射穿背部。
“聽起來入住城堡，和他的名字一般，都是一種施舍?！痹葡€在笑著。
“如果你放棄了，沒有人能幫你?！?p> 這話，分明是說給未來首領(lǐng)聽的。深深吸了一口陰寒，他扯了一下蓑衣抖落腐葉，用小手指點著白骨旁邊的小馬駒，猛然抬起頭，睜大了清澈的雙眼仰視霧氣里不可親近的博赫怒一。但愿你心里真的留著那一抹淺笑吧！他祈禱，回頭哀求道：“大哥，我要養(yǎng)它們?！?p> “不準?！钡刳艟芙^了他。
“什么稀奇玩意？我先瞧瞧?！痹葡汛蟛娇邕^猶留，來到黑影前，撥開了腐爛的落葉堆。
幾只小馬駒直往后蜷縮，只露出了怯聲的小眼睛，煞是惹人喜愛。
“這是什么?。 痹葡髦蕟?，隨即輕聲嘲笑?！拔铱茨闫饺绽锒ㄊ强炊嗔四鸽u孵小雞，以為這些小東西是你蹲一蹲孵出的吧？剛才大家都以為你被野獸叼走了，真是白白擔心。你是沒瞧見，大哥察覺你沒跟上時，那眼神簡直要吃人。這家伙坐上青銅寶座后，你就等著天天被揍吧?！?p> “胡說八道什么！”地隰喝斥。
“你是長子，父親的寶座不給你，要給誰？”云溪沖著地隰眨眼?！凹榷ǖ氖聦?，為何不能說？”
“未來的首領(lǐng)，你該珍惜規(guī)矩，若不是規(guī)矩庇佑，你未必就是首領(lǐng)?！钡刳舻穆曇艉錈o比。
云溪聳聳肩，隨即抱著他的脖子壓聲說：“長屏疾苦，誰愛去誰去，我倒是想去尋道，大哥你愿意嗎？”
地隰將樹枝折斷，發(fā)出咔嚓的聲響，隨即丟在地上，狠狠踩在腳下?！安灰o外公增加罪名，不清楚真相的人還以為是鶴家野心勃勃，企圖蠱惑未來首領(lǐng)?！痹捖洌瑯渲σ崖袢肽嘀?。
“我看你趕緊找個理由把那個老奶媽驅(qū)走，她都把猶留教成母雞了?！?p>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情?！钡刳粽f?！澳赣H是城堡的女主人，城堡里的事務一律由母親做主?！?p> 始終將他護在身后，云溪控制著音量，說：“大哥怕那個女人，我可不怕。小猶留好歹也是個私生子，要養(yǎng)一匹馬，過分了嗎？”
“云溪，管好你的嘴。”地隰轉(zhuǎn)頭訓斥。
私生子本就是一道護身符?！按蟾纾乙B(yǎng)它們?！彼痤^，直視地隰的雙眼。
地隰上前，皺起眉頭望著他，仿佛在看一個怪物，問：“你以為你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嗎？”
“翻遍野林也找不出兩片一模一樣的葉子，何況人，我的小猶留自然是獨一無二的。”云溪伸出左臂，隔斷了他和地隰?！拔覀円仓挥幸粋€大哥，也是獨一無二的。”
大隊人馬似乎刻意放慢了腳步，留在霧氣里，短短距離卻久久不達。難道在商議如何懲罰他嗎？
“沒有誰是無可取代的。”地隰有所猶豫，隨即開口告訴他們：“年年父親都會隨巫醫(yī)族前去古城祈禱。不僅僅是博赫家族，我外出時發(fā)現(xiàn)七子七族各處都崇尚綿延子嗣，我們的父親自然也不例外。作為博赫家族的獨子，身兼二職，其中滋味只有父親能體會。上一代人丁單薄，幾乎滅族被吞并。自古以來開枝散葉，保證家族延續(xù)，本就是族長的責任，何況父親。無論如何，父親絕對不會讓博赫家族的悲劇重演。”
枯木林的先生曾提起過古城，說是蛇老祖后人的居所，博赫努一怎么會去那里祈禱？
“那不過是一處荒地?！痹葡谋砬槌錆M震驚，繼而咬牙切齒道，“必定又是巫醫(yī)族內(nèi)的那些巫師們在危言聳聽，如今博赫家族已有四子，香火旺盛。何來悲劇重演的可能？”
“七子七族不嫌孩子多，博赫家族也不例外?！钡刳糇ブ募珙^，“四弟，你既有幸入住城堡，不管是巧合還是注定，都該好好珍惜博赫姓氏帶給你的榮耀?！?p> 云溪直搖頭，喊了一聲：“大哥！父親在外......”
“樹葉可獨一無二，但人，身不由己?！钡刳舻哪樕桨l(fā)黑了?！罢l都不能例外。何況世事無常，你們不要再任性妄為了。”
如果壓制的憤怒有顏色，此刻一定是暗黑?！爸懒?，大哥?！彼^對不可以失去私生子的身份，正愁不知如何度過這一關(guān)？誰知，博赫努一和其他人已悄然站在地隰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