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驟冷的血
長子樓,從那日清晨起便忽地失去了往日的氣勢,宛若枯萎的花果蔫了,耷拉在環(huán)形城墻上。
此際,咆哮聲從樓上沖出,老奶媽和丫鬟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慌逃而出。到達一樓平地時,老奶媽滿臉茶葉,等喘過了氣后,才用袖子擦拭臉上的茶水。
“老奶媽,我真的不敢再留在長子樓了?!毖诀呱斐霰徊璞槠钇频氖持?,哭了起來。“大公子完全變了個人,從前的大公子對下人總是寬厚,可現(xiàn)在就像頭發(fā)狂的老虎,隨時張嘴便要吃人?!?p> “丫頭,不許胡說?!崩夏虌屔锨安炜囱诀叩氖?,從懷里掏出手帕包扎了丫鬟的食指?!按蠊邮ルp腿后,一直躺在床上養(yǎng)傷,心情難免郁悶。你我過去都是受大公子照顧的人,現(xiàn)在大公子自暴自棄,我們怎么可以丟下他。委屈的時候,得多想想過去大公子對我們的好?!?p> “老天爺真是瞎了眼,什么苦難都往大公子頭上砸落。”丫鬟仰頭咒罵。
“諸神庇佑,大公子能重新站起來。身為長子,他真的吃了太多苦了,打小氣渾身上下就沒有一塊好肉?!?p> “大將軍就是偏心,什么都聽夫人的。鶴長老也不管不問,如此下去,將來大公子還能剩下什么?”
“你這個丫頭,怎么和那些愛嚼舌根的破嘴一般。無論如何,眼下長子樓的人都不可以再給別人抓住小辮子了。前天,不知是哪來的人告了大公子一狀。從夫人十月懷胎起,我就伺候在旁,什么都看在眼里,可是我們能做什么?可憐的大公子,一出生就穿上了長子的衣裳,從來沒有像個孩子一般活過一日。就算所有人拋棄他,還有我這一條老命不離不棄,只要我活著一天,就伺候好大公子的一天。”
“老奶媽,大公子還能站起來嗎?”丫鬟問。
“祈求諸神庇佑吧?!?p> 腳步聲從身后的石徑上傳來,丫鬟扶著老奶媽轉(zhuǎn)身,退至路旁彎腰行禮,見人齊聲道:“見過鶴長老,見過二公子?!?p> 一席灰白色長袍子裹身,大帽下的鶴長老目不斜視越過老奶媽和丫鬟,徑直上樓。
云溪并沒有尾隨上樓,而是一把將老奶媽和丫鬟拉到一旁,關(guān)切地問:“大哥又沖你們發(fā)脾氣了?”隨即舉起丫鬟的手,見血跡已冷卻,便叮囑道,“洗一洗,去猶留那拿點膏藥涂上,別爛了。猶留若是問起,就說是我吩咐的。”
“謝謝二公子關(guān)心,只是破點皮而已,無礙。”丫鬟一邊回答一邊顫抖,“鶴長老今日就像一塊冰。”
“多做事少說話。”老奶媽瞪了丫鬟一眼。
一陣風吹散了二樓的大紅布花,那是成親日留下的熱鬧,已經(jīng)沾滿塵土。散開的紅布落在云溪肩膀上,他抬頭望著慕容嬌英的房間,問:“那個女人呢?”
“自從大公子受傷后,夫人就不曾踏入大公子的房間,說是晦氣?!崩夏虌屨f著就哽咽起來?!叭缃竦拈L子樓,也就二公子和四公子還愿意來。城堡里的每條腿,都是長了眼睛的,誰還會走錯呢?!?p> “猶留來過?”云溪低頭看著老奶媽,滿臉詫異?!笆裁磿r候的事情?都這時候了,他還來做什么。”
老奶媽用帕子擤鼻子后,道:“四公子年齡小,哪里懂得城堡里的人情世故。就是沖著大公子是他的大哥,每日清晨問安,入夜道安,從不曾落下?!?p> “以后叫他少來?,F(xiàn)在誰來誰倒霉?!痹葡淮!安贿^是個私生子而已,逞什么能!”
“可不是嘛,老奴也是這么對他言語的。可四公子說別人是別人,他是他,別人怎么看,他不在乎,沒有眼珠子會盯著私生子的一舉一動。雖然不是一個肚子里爬出來的兄弟,卻也叫了兩年大哥。還說什么都變了,大公子眼下煩悶,心思越是細致,就容易想多了。他身為四弟,往日受大公子照顧,現(xiàn)在必須一如往常。長子樓愈發(fā)沒有人氣,太冷清對大公子的康復(fù)沒有益處?!崩夏虌寯n了攏衣領(lǐng)子,坦白多日觀察。“四公子雖然年少,卻也是重情義之人。老奴知道不應(yīng)該多嘴,但這孩子也是個可憐人。若是他真心實意叫喚大公子二公子為大哥二哥,是不是一個肚子爬出來的,老奴想著也不是那么重要?!?p> “那個女人可有什么舉動?”云溪緊咬后槽牙?!澳銈冃⌒哪莻€女人和她的下人,不要和他們正面起沖突。有什么事情,趕緊派人去找我。”
丫鬟插嘴抱怨道:“大公子出事后,她根本不愿意和野林人接觸,好像我們是毒樹毒草似地厭惡?!?p> 老奶媽猶豫不決,神情奇怪,欲言又止。
云溪察覺到異樣,皺起眉說:“還有什么事?”
“喬擇公子近日半夜里來過兩回,沒待多久,也就幾句話的功夫。太遠了,老奴聽不清。房間里也沒有什么聲響,老奴想著大公子或許是睡著了?!?p> “大哥的耳朵向來靈敏,沒什么事情,別讓閑雜人等去打攪他修養(yǎng)。如今喬擇那家伙是城堡風云人物,人人巴結(jié)都來不及,你們?nèi)遣黄?。他愛來就來,你們別理睬便是,省得倒霉。大哥只是壞了雙腿,依舊是博赫努一的長子,誰敢在長子樓亂來!”說罷,云溪便上樓。
此刻,房間里傳來鶴長老和地隰的談話聲,云溪剛伸出想敲門,硬生生收回。從前在書房的習慣令他決定,繼續(xù)佇立在門口等待。
“往后,你有什么打算?”鶴長老問。
“外公對我很失望吧?”地隰反問。
“舊事沒有必要重提?!?p> “外公是徹底放棄了我和云溪,對嗎?”
“你母親是我的女兒,云溪仍舊活蹦亂跳。”
“可是我和云溪都姓博赫?!?p> “你好好養(yǎng)傷吧?!?p> 房門猛地打開,鶴長老跨門檻而出,五官陰冷如山脊,眼神刮過云溪的鼻梁骨,不知心中琢磨什么。
長子受傷的消息,在他們回到城堡的次日清晨便傳遍了陰城?;蛟S,已經(jīng)到達了博赫家族管轄的領(lǐng)地各處,甚至是七子七族耳朵里。畢竟,野林群風肆虐,耳朵遍地。
不停攥緊雙拳,摩擦在大腿外側(cè),判若兩人的鶴長老何止令丫鬟打冷顫。
“外公當真是放棄大哥了馬?”云溪鼓起了勇氣,“就連您也覺得大哥和我已經(jīng)毫無希望了?”
“野林境地,適者生存?!柄Q長老淡然道出。
“可您是我們的外公,是母親在這世界上留給我們唯一的親人。”眼淚在云溪眼眶里打轉(zhuǎn)。
鶴長老抓住了云溪的肩頭,依舊冷若冰霜道:“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你不能永遠躲在長子的羽翼之下茍活。既然姓博赫,就應(yīng)該承受此姓氏給予你們所帶來的一切?!?p> “為什么?”云溪踉蹌倒退,扶手接住了他。
“弱肉強食,人之常情。”
上前抓住鶴長老的袖子,云溪緊握成拳頭,顫抖著喉結(jié)問:“外公你是修仙之人不是無情之徒。”
“修道之人本就該斷了塵念?!?p> “這么說,外面的閑言閑語是真的?”
“你覺得呢?”鶴長老直視著面前這雙還留有希望的眼睛。
驚駭抽空了身體里的骨頭,皮囊坍塌下來,云溪深深吸了一口氣,有氣無力道:“為什么?”
“你們姓博赫。”鶴長老說?!安恍怔Q。城堡里的事情,我沒資格過問。若是我有權(quán)利過問,你母親當年就不會突然離開了?!?p> “母親的死,是個意外?!痹葡]上了眼睛。
往日慈祥的雙眼如大河卷起狂浪,鶴長老搖頭道:“當時你們都還小。為人父母,喪女之痛的心情,你們無法體會。”
“外公是為了母親?”云溪松開了手,告訴眼前這個陌生人?!澳赣H若是有靈,定然不會愿意看到外公如此沉溺不醒?!?p> “人活著,總得為了點什么?!?p> “那個女人雖然有錯,可母親之死,的確與她無關(guān)。此事,外公必然了然于胸。”
“城堡里的嘴都縫住了,哪還有什么真話!”
“那誰和外公說了真話?”
鶴長老站在走廊上,雙手撐住扶手,眺望愛女長眠之地,一臉哀傷難舒。
須臾之后,鶴長老終于抬起頭,長嘆一口氣,道:“你們長大了,有自己要走的路。外公老了,也有自己事情要做?!?p> “外公,大哥還活著?!痹葡腿蛔プ∞D(zhuǎn)身離開的鶴長老,“大哥還活著。母親雖然走了,還有我們可以侍奉外公天年?!?p> 推開云溪失敗,鶴長老掰開了胳膊上的每一根手指頭?!笆俏覜]有保護你母親?!闭f罷,便毅然決然轉(zhuǎn)身下樓,沒有回頭。
旋即,樓梯響起腳步聲。丫鬟引路,身后跟著一個侍衛(wèi)打扮的男人。
“二公子安好,三公子讓我給大公子送來禮物。”侍衛(wèi)說。
這張臉,云溪甚是眼熟,可是忽然想不起在哪見過。意識到目光的炙熱,侍衛(wèi)坦白交代道:“我是三公子的侍衛(wèi)長更時,靜澤長屏道上見過二公子。“
絕望還掛在臉上,云溪冷聲道:“他還想做什么?”
“三公子不過是尋得一件適合送給大公子的禮物,令我及時送來?!备鼤r說。
“他的戲和那個女人一樣好,可是騙不了我的眼睛。他到底想干什么?”
“二公子,三公子有交代,讓我轉(zhuǎn)告二公子;若是二公子有話問他,可直接去找三公子問個清楚明白。”
“進來?!钡刳粼诜块g里喊道。
更時推門而入,云溪立即緊隨其后,一股嗆鼻子的藥物立即沖進鼻孔里,令人窒息。
“大公子安好,三公子從都城尋來一鐵椅,又命人按大公子的身量重新改造一番。今日剛剛完工,就令我送到長子樓?!?p> “你家公子可還有什么話?”地隰躺在床上,歪著腦袋斜眼問更時。
“坐騎未必是馬,族長坐著亦可?!?p> “大哥!”云溪叫了一聲。
地隰卻對更時揮手道:“回去告訴你家公子,這份心意我收下了?!?p> 更時行了禮,退出房間。云溪剛要說什么,就被地隰搶了個先:“喬擇一片心意,若是我不試試,指不定能嚼出什么故事呢。”
“大哥,何時起在乎這些閑言碎語了?”云溪站在床沿扶起地隰。
“四弟,他的日子不好過吧?!钡刳羝鹕砣胱?p> “我還沒死?!?p> “只能暫時委屈他了?!钡刳魡柶鹆酥{言,“聽說巫醫(yī)族對私生子身份存疑?查到誰放出去的消息嗎?”
云溪低下頭,沒有回答。
“四弟還是喜歡在枯木林里聽故事?”地隰打探起私生子的行蹤。
“眼下,他不去那還能去哪里?”云溪蹲身為長子按摩。
“聽說那老先生也是個愛聽故事的人?你有時間也去和他說說四弟的故事吧?!?p> 云溪抬起頭,神色凝重,說:“也該是時候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