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尸路蜿蜒
稍微進食后，小老頭恢復(fù)了一些力氣，但仍然很虛弱。
身為暗夜鋼軍的一名伙夫，猶留相信小老頭明白他說的每個字?！皼]時間了?！边@時候，他只能實話實說。
“私生子，聽你的?！毙±项^還是和往常一般，從不懷疑他。
“附近有個湖泊，你可知道？”
小老頭攀附在他肩膀上，借力起身，將自己硬生生地拖出了白骨坑。“的確就在附近。你要是不介意老子一身骨頭味，那你攙著，我這個殘廢且給你帶下路?！?p> “矯情了，不過崴了腳而已?！彼佬±项^一定經(jīng)歷不可言說的?！皼r且地獄無煙火，根本不缺伙夫，你去了，也沒有合適的位置給你。不如留在野林長命百歲，大口喝醉大口吃肉，豈不樂哉?！?p> “私生子，是怕孤獨嗎？”
“我是怕有錢買酒，沒人陪喝?！?p> “那老子就不客氣了，爭取再多活幾個年頭?！毙±项^笑了起來，扯到傷口便立即收斂表情。
阿毛和黑斗篷率先爬上了坑頂，伸出了手臂拉他們上去，小士兵始終斜靠在一棵歪脖子樹上，不知所思。這大概就是放羊人的樂趣吧。
“主人，我來吧?！卑⒚偸鞘裁炊紦屩觥?p> “侍衛(wèi)的職責是保護主人的安全，不是打雜的仆人?！焙诙放裉嵝寻⒚绦l(wèi)唯一的職責。
“我來吧，他嘴臭死過一頭牛，你無法忍受的。”猶留親自做了小老頭的拐杖，用肩膀撐起了沉重且虛弱的皮囊，幾乎是半拖著往前。
小士兵最為輕松，就像到此一游，任何時候，都不會搭一手。穿著暗夜鋼軍的皮囊，鬼愁連戲都懶得演。
暫且和平共處，無不為難，眼神從小士兵身上收回來，“堂堂一個經(jīng)驗老者，你怎么掉進去骨坑了？”他好奇道。
“滾進去的。”小老頭脫口而出，“當時隊伍被沖散了，身后一群餓鬼，老子一身健肉，能不跑嗎？我直沖向前，眼睛沒顧上看路，誰知就被趕到此處。四面八方，都是那個玩意，他們把老子包了。老子哪是束手就擒的人，就繼續(xù)往前。幸好，新兵蛋子都去了崗哨，也算是保留了一點兵種。”
在家門口，竹鬼還聞不到小伙夫的味道？莫非竹鬼都喜歡放養(yǎng)人魂？“看來還不太餓?！彼行钠渌苄至?。根據(jù)過往經(jīng)驗，吃飽后，人對食物會立即失去興趣。
小老頭搖搖頭，回憶道：“剛開始老子也以為自己要被分食了。他們已經(jīng)包抄了我，包圍圈還在緩慢縮小。暗夜鋼軍不是等死的命，我愣是沒放棄活命的一絲機會，拼命向前跑啊。跑啊跑啊，只有風(fēng)在追蹤我。然而，人腿比不上竹鬼快，竹鬼還是越來越近。在慌亂失措中，一個不留意，腳底踩了大空，我就摔了進來。說來也是奇怪，白骨堆砌在身上，像棉被一樣蓋住我。竹鬼在坑上站了一會兒，竟然離開了?！?p> “白骨蓋住了你的人味？”他猜想，畢竟小老頭身上的味道實在熏人。
“應(yīng)該是如此，但絕不可能。竹鬼長居此地，怎么可能分不清生息和死息？”
小老頭的話，不無道理?！盎蛟S竹鬼可以殺人，卻無法把人魂破出體內(nèi)?！彼嬖V小老頭自己的猜想。
“做了這么多鄰居，才發(fā)現(xiàn)對他們一點都不了解?！毙±项^感概。
“竹鬼并非無所不能，他們也有無能的時候?！彼f。直覺如此，事實也是如此，否則鬼愁為什么挑中小士兵，而不是他們?nèi)酥械囊粋€?！盎钊嘶罨晔亲匀恢刃颍窆磉€不具有分離人魂的力量。想要吞噬人魂，竹鬼只能殺了魂魄的主人，趁著魂魄自動離體那一刻，才有機會一口吞噬?！?p> 類似的話一共有兩個人告訴過他，一個是師父，一個是田爺。師父乃是根據(jù)七子七族的回憶錄推測，而田爺是鐵口直斷，基于什么做出的判斷還不清楚。
“短短時日，私生子好像脫胎換骨了，瞧你這德性，也不太可能是穿了人皮囊。”說罷，小老頭便捏起了他的臉頰。
“的確不太可能，否則，他就不會往小士兵的身體里鉆了?！彼痤^，看了一眼前方遠處的小士兵，這家伙倒是頗為自信，根本不怕這些被他放養(yǎng)的人魂，更不擔心最后會竹籃打水一場空。“或許是竹鬼討厭骨頭?！边@是先前小士兵說過的話。
“絕無可能！”小老頭想都不想就否定他的無知?！伴L屏曾經(jīng)惡戰(zhàn)，如果他們討厭白骨，就不會發(fā)起戰(zhàn)爭，讓長屏竹海遍地白骨鋪地。你還小，定然不知道長屏的巡邏道是怎么來的？這不是秘密，只是很少人愿意想起了?！?p> “你不說，我當然不知道！”他忍住脾氣，抱怨道：“關(guān)于暗夜鋼軍的一切，你鮮少提起。”
“這是學(xué)老奶媽小心眼了？”
“我從未見過伙夫坦誠大方?！?p> 一個私生子躲在陰城里，能聽到的故事實際上很有限。一旦知道他的身份，大部分人根本不愿意和他對話，一部分是忌憚于博赫這個姓氏，一部分是看不上私生子這個身份。偌大城堡里，和他說過話的人，寥寥無幾。
“大戰(zhàn)前，竹鬼侵略長屏境內(nèi)，將食了魂魄的尸體一具具擺放在地上，鋪就了一條蜿蜒長路。大戰(zhàn)之后，暗夜鋼軍正式成立，七子七族已分封領(lǐng)地，達成同識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將這條尸路修成巡邏道，讓暗夜鋼軍給這些殘魂引路。前輩們每收一句骸骨，就將骸骨之下變成石子路，爾后澆灌上瀝青，巫覡雙師封存一切。為的是，以后巡邏時，每走一步，巡邏的士兵人人都會想起，這條路每一寸都是用野林人的身體鋪就?！?p> “原來巡邏道上的記憶是這樣來的?！彼麩o法詳細地告訴小老頭自己的所見所聞，不過關(guān)于私生子的傳說已經(jīng)太多了，再多一個也無妨。
小老頭聽他這么一說，表情呆滯，詫異在五官上停了好一會兒，才啟口道：“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人從這里讀取當年發(fā)生過的事情了。你是無數(shù)不多的一個，也是近年來唯一的一個?！?p> “上一個是誰？”猶留想知道誰和他一樣悲催。
“森林之子。據(jù)史記，森林之子與人族并肩作戰(zhàn)，展現(xiàn)過讀取野林記憶的本領(lǐng)?？上Я?，他已經(jīng)魂歸大地。這蜿蜒綿延的長屏，再無知音。”
漫漫巡邏道，七子皆有一段，那得多少尸體？可恨！他握緊拳頭，朝前方小士兵的背影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小老頭的話，就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混沌里的一些碎片記憶。眼淚立即奪眶而出，他看見了，他看見了竹鬼將尸體一具具丟在地上，為竹皇拼出了一條人族尸路......
“雖不曾親眼目睹，但能想象那是何等得慘不忍睹啊。”小老頭橫在他肩膀上的手臂，正在拍打他的另一邊肩膀，“老子生不逢時，若是古時候，必定能多宰殺幾只祭奠野林亡魂?！?p> “這個故事我沒聽過?！痹瓉恚氖澜邕€是一個城堡大小而已。
“我祖上及親戚也鋪在這條道上，每次路過，我都當探親祭祖了。”
“這就是你來參軍的理由？”
“祖墳安在此，子孫必祭拜。”
原來過去小老頭所言加入暗夜鋼軍就是為了祭祖，并不是為了搪塞他的好奇?！盀槭裁礇]有人再提起？”他想不透。“這樣的故事，難道不值得人們口口相傳嗎？”
“我只是個小伙夫，能做主的就是一口鍋一把鍋鏟?？赡苁翘珣K了，野林經(jīng)歷過那一次，元氣大傷，需要修身養(yǎng)性，所以不希望大家沉溺在悲憤之中吧?！?p> 那些傳說和故事，到底有多少刻意給人們聽的，有多少是真實的？“你見過二哥嗎？”盡管知道云溪應(yīng)該還活著，可是沒有親眼見到，始終無法安心。
“云溪公子在他自己的隊伍里，畢竟是未來首領(lǐng)，不是我這個伙夫能接近的人物。我離開營地時，他應(yīng)該還在營地里，和駐守此營地里的弟兄在一起。未來首領(lǐng)總是要了解一下各個營地的具體情況，好方便日后接管大權(quán)?！?p> 對小老頭，他不打算隱瞞任何事情。“營地里沒有任何打斗的痕跡。”說出事實，小老頭或許會給他更為有用的線索或建議?！叭绻嬗鲆娛铝?，二哥，不可能不反抗！”
“老子多次見識過二公子，不敢說他是七子未來首領(lǐng)中的第一人，但絕對是佼佼者。以二公子的身手，能不留任何痕跡就將他制住之人，恐怕還沒有出生。”
“除非......”小老頭的想法與他不謀而合。
“除非，是他相信之人?！?p> “那只能本營地的常守。”小老頭剛說完，見他困惑，便解釋起來?！八^常守，不是官職也不是軍銜，只是兄弟們喊習(xí)慣了，用來稱呼長期駐守在本營地或哨樓的暗夜鋼軍。我的營地在陰城外，對于長屏這個營地而言，我就是流守。而原本就駐守本營地的弟兄們，就是常守?！?p> “地頭蛇?！彼靼琢?。
“你一個私生子，真要插手這些事情嗎？”小老頭問。
他指著黑斗篷的背影說：“他是參良派來的探子，不管我選擇什么，其實都是不重要的。參良是誰的人，其實也不重要，反正都是為了一己之私，卻要讓野林百姓吃苦的人。不管我是誰，我都是野人之人，這就夠了。”
“你要是當真熱血，老子就給你當伙夫，以報今日救命之恩?！毙±项^承諾。
“他才是發(fā)現(xiàn)白骨坑的人。”
“你有了一個侍衛(wèi)，一個伙夫，也該有一個探子了。”
“正有此意?！彼α似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