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階下之囚
瘦小的老鼠從腹部爬到了額頭，又從額頭爬出亂糟糟的頭發(fā)，在額頭上留下濕漉漉的爪印。
等長子醒來，已是階下之囚。
半是潮濕的枯草在石地上鋪了單薄的一層，幾人被胡亂丟在地上，手銬腳鐐加身，難以伸展四肢。除了面目全非的衣衫，再無遮蓋物。
陰寒侵入筋骨中，冷得人直蜷縮，恨不得將整副皮囊揉成一團(tuán)丟入火爐中，燒光所有的寒。
異樣的氣息在石室里纏繞，暗綠色的苔蘚爬滿了半墻壁。除了銹跡斑斑的鐵門外，只有一個腦袋大小的孔在通氣，墻龕里放著老舊且孱弱的燭火。
膽怯的燭火在風(fēng)賊子中不斷探出身子，巴掌大的光亮落在地上的一張臉上?！案赣H！”長子吸了吸鼻子，爬到墻角，用凍僵的手指輕輕搖晃著虛弱的百谷王。
在手銬腳鐐在移動下，哐啷啷響個不停，膝蓋下的污水從枯草里擠出并發(fā)出孱弱的聲響。
搖晃了一會，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長子不得不懷疑這張熟悉卻有些陌生的人是否是百谷王所有。“父親？”他伸出食指撫摸。
百谷王原本飽滿的面盤，已見干癟，仿佛被抽干了油脂和水分，往日里本就寬大的鼻頭好像被烤干了，堵在人中之上。
被囚禁的可不只是父子二人，還有兩個人橫在囚室的中心和另一面墻根處，被凌亂的枯草蓋住了臉。
巫醫(yī)銅山就在囚室里中，聽到聲音后從枯草里鉆了出來，喊了一聲：“公子！”
沉重的手銬腳鐐限制了巫醫(yī)的自由，艱難地靠近長子，哐啷啷的鐵聲從枯草上游過。
濃郁血腥味化成冰霜，混著泥濘將他們的衣物凍硬，粗糙如樹皮般難忍。任何時候，在野林穿著濕漉漉的衣物都是一種非人的折磨。
“銅山叔叔？”他看不清對面的臉，但聽出了聲音。
墻根處也翹起了一只腿，“巫醫(yī)？”春來隨著長子的叫喚聲清醒過來，環(huán)顧四周一眼，卻開口問，“這是何地？”
“春來叔叔，這是牢房，和先前你帶我去玩的牢房差不多?！遍L子抬起頭，撓撓額上被老鼠爬過的地方?！斑@里的老師沒有陳家的肥。”
摔了幾下束縛手腳的鐵具，“你們怎么會在這里？”春來逃開了長子的目光，不斷搜索可打開鐵具的匕首，卻一無所獲。
“我們和你一樣被關(guān)押在地牢。他們大費(fèi)周章把我們抓來關(guān)押在地牢中，然后給你留下匕首，你當(dāng)他們是大傻子還是大善人？”銅山站起來，用手指敲打著石壁問，“我還想問你怎么會在這里？你和戈壁那小子不是護(hù)送族長到博赫驛站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們的確到了驛站，博赫也的確派城衛(wèi)軍來接。我們離開了驛站，應(yīng)在入城的路上，然后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等我醒來就看見你們了?！贝簛韲L試用蠻力打開，試了幾下，不得不放棄。
“可是穿鐵甲黑袍還戴著黑鐵面具？”銅山快速踱至春來面前。
“你們也是？”春來立即恍然大悟，隨即拳頭打落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八麄冋媸茄萘撕么蟮囊粓鰬虬 ！?p> “春來叔叔，是博赫族長把我們抓到這里嗎？”長子想不明白。
“不知道。”春來搖搖頭，無法給長子任何答案，只是抬起頭問踱步的巫醫(yī)，道：“夫人呢？”
“男女有別，應(yīng)該在隔壁牢房吧?！便~山望著通氣孔作思考。
“你快看看族長！”春來突然一把拽過巫醫(yī)，“他什么也吃不下喝不下，眼瞧著就干癟許多?！?p> 銅山跪地給百谷王做了一番檢查，診斷結(jié)果和上一次并無不同，不得不一長嘆。
“你可是巫醫(yī)啊！”春來一臉絕望地哀求道搖頭的巫醫(yī)。
“巫醫(yī)是凡人?！?p> “不會的！不會的，你一定還有其他辦法的，快想啊！是不是要用肉做藥引子，你要哪一塊，你挑?。 贝簛硗炱鹆诵渥?，露出了手臂。
老奶媽常說肉引子能治疑難雜癥。“不夠，我還有?！遍L子也把胳膊放在巫醫(yī)眼皮下。
“你以為你的肉是神息所滋養(yǎng)的，能解天下奇毒啊！”銅山的五官已坍塌而下，奪走了春來最后的希望?！翱上Я?，你的肉不過就是尋常的肉，和豬肉羊肉牛肉老鼠肉沒有任何區(qū)別?！?p> 氣氛凝結(jié)，牢房里充斥著腐爛的氣息之味，從前應(yīng)該有很多人死在這里吧?！案赣H會死嗎？”長子明白肉引子是無法救人性命的。如果能，就不會有那么多人食用了肉引子后，還一睡不起的。
他還不知道死亡為何物，但從春來的表情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原來一個人死了，旁人會如此傷心欲絕。父親真的會死嗎？如果快死了，身為長子的他為什么沒有春來的傷心和難過？
這種失落的感覺遠(yuǎn)比父親即將死亡更令他不安。他摸了摸胸口，有點(diǎn)懷疑自己的心臟是不是還安放在皮肉之下？
銅山艱難地伸出手掌撫摸著長子的腦袋，意味深長道：“是啊，是個人都會死。早死晚死，每個人都會死，所以活著的時候不要辜負(fù)自己，應(yīng)該忠誠于自己真正的信仰，去做自己真正想要的事情?！?p> “信仰？”他好像還沒有。長子好奇道，“那是什么東西！為什么還有沒有？”
“等你長大后，就會長在這里?！便~山用食指比了比他的心臟。
“我也沒有特別想要做的事情。”
“等你成為男人，你就會有做不完的事情，有些是你想做的，有些是你不想做的。有時候事情還沒有做完，人已經(jīng)死了?！?p> “沒關(guān)系，等父親睡上幾天就會醒了?！遍L子安慰春來和銅山，“老奶媽說，人死后就會去地獄睡覺，等醒了又可以做人了，那時候我們又可以和父親說話了?！?p> “還有機(jī)會？”春來喃喃自問。
“今夕吾軀歸故土，它朝君體也相同。自然會有相見的那一天?！便~山望著地上的百谷王，握緊了長子的手掌。
長子并不理解銅山的話，只是覺得很有道理，便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同時猜想地獄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春來將四周較為干燥的枯草全部都撿過來，墊在百谷王身下，哽咽道：“還有多少時日？”
“最長不過三五日?！便~山回答。
面朝陳家方向，“當(dāng)真毫無希望？”春來跪在地上，向野林諸神虔誠祈禱。
“春來叔叔，父親乃是七子七族的陳家族長，受諸神庇佑，你不要難過。”
“諸神在何處？”春來已經(jīng)失去了精神。
長子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他也想知道諸神居住在什么地方。每個人都在向諸神祈禱，可是從來沒有見過諸神來回應(yīng)過誰。
百谷王倏然清醒，猛地抓住了長子和云春來的手，望著巫醫(yī)道：“銅山，我快不行了?！?p> “是我無能。”銅山跪地懺悔。
“鬼息已侵骨髓，藥石無醫(yī)。你也盡力了，勿要自責(zé)?！?p> 銅山和春來異口同聲道：“鬼息？”
鬼息？是故事里的鬼息嗎？長子豎起了耳朵，緩緩湊上前。
“短箭上的不是尋常毒藥，你無法解毒，并非你造詣不夠，而是你從未見識過人染鬼息是何模樣。鬼息染身，其癥狀與人中了劇毒極其相似，肉眼難以辨識。別說你了，就是你父親在世，也是一籌莫展。”
“如何能解？”銅山的臉上閃過希翼之光。
“子承父業(yè)，你接替你父親成為我的巫醫(yī)，親自照料我的身體。再也沒有人比你更清楚我的生息和生機(jī)。只是你小我十來歲，剛好錯過了那段混亂歲月，沒有見識過鬼息如瘟疫襲城，故而無法分辨。若是我有個好歹，絕不是巫醫(yī)族之過，切莫讓巫醫(yī)一族背負(fù)名?！?p> 竹海的種種故事，他已經(jīng)聽得耳朵生繭?！肮硐⒉皇莾鲈谥窈＠飭?？”長子難以置信。
“它們背棄誓言，不守規(guī)矩，已經(jīng)偷偷溜出來了?！卑俟韧醺嬖V長子答案，旋即轉(zhuǎn)向?qū)τH侍，瞥了一眼，無比嫌棄道，“你的臉和牛糞一個顏色，太難看了。”
主人死了，親侍還活著，這對于七子七族的任何一個親侍都是奇恥大辱。春來更難接受突如其來的信息，堅持道：“身為親侍，沒有保護(hù)好族長就是失職，任何理由都是借口?！?p> “你有心，別人比你更有心。別老想著死，你要死了，誰給我報仇？不如活著，還能再幫我做一些我無法繼續(xù)的事情。”百谷王試圖坐上半身，靠在墻角，望著侍衛(wèi)嘆息?！皡^(qū)區(qū)短箭傷不了我，區(qū)區(qū)小毒也難為不了銅山。他們這是有備而來的，是算計好的，人性人心是天下最難對付的敵人，比竹海里的那些東西還防不勝防。就算我經(jīng)歷過那段混亂，可等我有所察覺時，已無力回天，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副皮囊日漸枯槁?！?p> “族長！”春來瞪著巫醫(yī)，急躁起來。“巫醫(yī)族不是也擅長巫術(shù)嗎？既然無藥可解，你倒是請神驅(qū)逐??？平日祭祀，你們巫醫(yī)族不是又唱又唱，現(xiàn)在怎么啞巴了？”
頹廢的背脊抵著墻壁，銅山依舊搖搖頭：“等族長這具軀殼再無一絲生息可食，鬼息便會離開，繼續(xù)尋找新鮮的宿主?！?p> “你說什么！”春來跳起來抓住了巫醫(yī)的領(lǐng)子。
“巫醫(yī)族當(dāng)真要是有此通天能耐，當(dāng)年他父親和你父親就不會被啃食殆盡了。”百谷王終于道出了前任巫族族長和親侍死亡的真實(shí)原因。
“不是為了幫族長擋箭中毒而死！”春來神情驚懼，“那我父親他......”
“你母親告訴你的？”百谷王猜測。
春來點(diǎn)點(diǎn)頭。
“她是個好女人，不希望你背負(fù)你父親的過去，活在他的陰影里。巫醫(yī)族與你們云家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已經(jīng)失去你們的父親，再也不能失去你們的家族。若是讓陳家領(lǐng)地上的各族、城主及酋長知道，巫醫(yī)和親侍皆死于鬼息所染。而我堂堂七子七族之一的陳家族長竟然無法識別鬼息和劇毒，那還有什么資格坐在族長寶座上！你們的母親想要護(hù)著不僅僅是你們的父親，更是我這個族長的尊嚴(yán)。”
眼眶驟紅，“族長，你還是休息一會吧，也許還有其他辦法?！便~山勸道。
“我在等一個人。”百谷王堅持起身。
死亡的氣息越來越濃郁，百谷王的軀殼正在枯萎。長子賴在百谷王身側(cè)，聞?wù)咚劳龅奈兜?，全然不知悲哀?p> “何人？”春來一臉困惑。
“想不到退化得這么快。這副皮囊再不用，就沒有機(jī)會使用了。”百谷王站了起來，扶著墻壁，試著往前走幾步。“一個能救長子和你們的人?！?p> “父親，母親在哪里？”長子抓著百谷王的衣袖。
“族長，夫人她.......”
還沒等銅山說完，百谷王擺手阻止了剩下的話，摸了摸臉頰道：“她不會讓自己有事的。”
肆意在百谷王面盤上冒出的胡渣因為失去生機(jī)，紛紛蜷縮了回去，長子看見生命正在原路退回。
銅山和春來互看了一眼，皆不由地皺起眉頭，神情詭異。這個表情，長子熟悉無比，一般不是好事。此時他生了好奇之心，欲要窺視一二?？上О俟韧醯难凵窦皶r射了過來，將他所有的好奇硬生生地塞回肚子里。
好像少了一個人，“戈壁呢？”長子終于想起了那個比自己大幾歲的侍衛(wèi)?！八懒藛?？”
銅山望向春來，春來搖搖頭。
“他被我處理了?！卑俟韧醺嬖V他們一部分發(fā)生的事實(shí)?！翱赡苁俏胰玖斯硐ⅲ切┟运帉ξ曳炊チ藦?qiáng)效。你們暈過去后，我把隔壁塞入床底，留了些話給他。還來不及處理你，他們已經(jīng)推門而入了。”
“幸好如此，否則就算有族長的字條，親侍一根筋，絕不茍活。他啊一定拿起長劍，對著脖子就是一抹?！便~山消遣道。“根本不會想其他可能。”
“時間不多了，你們附耳過來，我有些話要交代你們?！卑俟韧蹀D(zhuǎn)身命令巫醫(yī)和親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