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原來只是一個愿望
剛和萬水借了另一個水泡,用來留言給善水,畢竟是他的侍女,也是他出世時所用的母體。對善水,他做不到不告而別。至于玄冰棺上躺著的那一位,他只能祈禱她有足夠的耐心滋養(yǎng)生息,待自己重新歸來時,湖心一切如舊。
雙重關系之下,他暫時還不知道應該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面對善水。萬水說時間之河會將一切都沖洗干凈,包括過去和未來。沉重的過去會浸泡成云朵般的重量;無知的未來會在未來的未來成為過去,只有前進,沒有后退,那就讓時間來改變一切吧。
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刻,他相信時間會幫自己找到一個最合適的辦法。猶留并沒有見過時間的真正面目,但他內心對時間深信不疑。無論結果是什么,總之都比現(xiàn)在做出一個可能錯誤的決定要強,他可不想余生都背負愧疚和自責度日。
離開玄冰宮太久,錯過了許多湖心歲月,且以目前剛恢復的力量而言,他還無法對湖心做到全知。一魂歸體后,過去的記憶如潮水淹沒了他,有過短暫的暈眩,大概是森林之子奪取了這副皮囊的控制權。等他重新恢復自主意識時,完全不知道暈眩的時間里發(fā)生了什么。
水泡按照萬水設定好的路線勻速前行,四周的光亮開始變化時,他終于意識到湖心還有別的出入口。
萬水作為湖心的定界之息,滋養(yǎng)整個湖心,若是留有秘密通道,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
然而剛剛萬水的提醒,卻及時喚醒了他作為一個人與生俱來的警惕。這種警惕是私生子在城堡里的生存技能之一,他最是熟悉不過的。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拒絕和萬水再繼續(xù)聊下去。森林之子有森林之子的直覺,他也有做人十多載的直覺。當然,或許也是因為她來自人族的緣故。既為同類,思想上總是有共通之處,這是森林之子無法獲取的。
萬水之息幾次的提醒,他雖然假裝充耳不聞,實則早已在心臟上扎了根硬刺。他不是森林之子,至少目前不是,與她沒有過去,自然也就沒有那么多的情義可左右思想。而過去和她是什么樣的來往,那便是森林之子的事情,與他無關。只有把自己迅速切割出來,他的腦袋才能轉起來,否則和稻草人的腦袋一樣,都是裝飾品。
面對熟悉又陌生的湖心,他已不知所措,幾番強行鎮(zhèn)靜總算勉強撐住場面了。無論如何,絕對不能給人族丟臉。內心深處的自卑就像澆了油的柴火越來越旺盛,幸好萬水和森林之子對自卑這種東西異常陌生,根本沒有察覺他的艱難。
已經(jīng)獨立在湖心之外的竹海,同樣是一片異界,同樣無窮且莫測。異界時空和長屏之內的野林截然不同,這里沒有人味,也就沒有煙火味。沒有煙火味的世界,大概就是如湖心一般,無限地放大孤獨和寂寞,讓他本能地想跑路。
湖心寂靜,這種極致的寂靜駭人無比,仿佛隨時都可以將他內心深處最陰暗的一面,從魂魄中擠出來。人族還是有所擅長的,最起碼常態(tài)下能平衡調和內心,就算真有異樣時,大部分時候也不至于失態(tài)。
竹靈和竹鬼對竹海的認知如何,新任竹皇是否已馴服了那片時空......這些都是目前他還未窺視的信息。如若想要窺視一切,或許只能等待森林之子徹底歸來吧。他是個平凡的野林人,沒有千里眼,也沒有順風耳,當然無法以天穹之神的眼睛俯瞰野林。
如何看管整座宮殿?特別是在光門離開之后,成了一個大難題。現(xiàn)在想來,不得不說,善水的到來無疑是為他留下了一雙忠誠之眼。
從前,他毫無牽掛,難道真的讓萬水說中了?或許他穿上人族皮囊之后,已不由自主地成為了一個人,而非原來的他了。人族皮囊有其自身的特性,這種特性會悄無聲息地局限住森林之子的力量。
水泡沉入了深水區(qū),驟然停止不動,猶留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水泡外的魚群攫住。此處水域居然如此富饒,完全區(qū)別于玄冰宮,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也許是進入湖心世界之后,震驚使他變得狹窄,干干凈凈是他極目所見,都忘了好奇水里為何如此干凈。此時才想起,大概又是因為萬水嗜好寂靜,于是不允許玄冰宮周圍有任何活物存在吧。
在城堡里的日子,他最害怕孤獨,但唯有孤獨時是安全的,也只有這時候才沒有鋒利的眼睛盯著他不放。而玄冰宮里的生息都喜歡孤獨,就像喜歡熱鬧的廚娘一樣,刻意營造氛圍。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生命的盡頭,森林之子會像吞噬野林生息一般吞噬自己嗎?屬于他的記憶會徹底消失嗎?這些擔憂都壓在心口上,異常沉重。
其實也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穿著這身皮囊,他便就是猶留!何必憂愁明天會如何!
這本就是森林之子的愿望,既成為人了,那就痛痛快快地做個人,做個徹底的人,做個有血有肉有骨頭的男人。也許正是如此,他和森林之子不知道從哪個時刻開始,再也不去爭奪對這副皮囊的絕對控制權。
魚群已經(jīng)消失,水泡開始向上升。
似乎有某種力量按住了他的反抗,迫使他在不知不覺中已接受自己的一生,只是森林之子生命中一段旅程的事實。
若要真的去辯論,如何能分出勝負?如果森林之子的愿望不是想要做個人,而是其他,那他根本沒有機會來到這個世界上,成為堂堂正正的野林之人。做人要有感恩之心,森林之子是他生命的創(chuàng)造者,他必須珍惜這個得來不易的生機。最起碼現(xiàn)在,他無須害怕自己是林外人留在野林的野種了。
尋尋覓覓,終于脫了私生子的衣裳,他竟是森林之子的一個愿望。最后的真相讓他啼笑皆非,卻又無法拒絕。
關于自己的過去,在漆黑的夜晚里,躲在狂風之中,猶留有過無數(shù)種想象,甚至懷疑自己是百谷王見不得人的私生子,或者是百谷王用來鉗制某方力量的人質......這個現(xiàn)實在某個瞬間令他近乎崩潰,都說侍衛(wèi)是主人的影子、長劍和盔甲,而他只是森林之子的一個愿望。
作為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卻只是另外一個更為強大的生命的愿望,這種卑微感和無助感是壓在他心臟上的兩座大山。從得知一切開始,邪惡的念頭就開始滋長,如何將森林之子擠出去,是他每時每刻都在琢磨的事情。
直至萬水對他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你已經(jīng)存在。
正是這句話點醒了他,就算是個愿望,他也已真實、具體、完整地存在這個世界。作為人族的一員,在他出生時,就是個不可更改的事實,如果森林之子對愿望不滿意,那就且耐心等待吧。
不管如何,他就是他,是別人無法剝奪的完整生命,哪怕是自己過去的生命形式都無權干涉和改變。除非森林之子將他的魂魄逼出體內,然后再強行霸占,那樣與竹鬼有何分別。
不管他是否抗拒,昔日的森林之子和今日的猶留都屬于野林之息的不同生命階段。
自從一魂歸體后,猶留已經(jīng)越來越少去計較到底誰的意識更多一些。就算他想控制,成為絕對且唯一的存在,然而在他和森林之子之外,似乎還有更高的秩序和力量一直在融合他和森林之子。
這股力量似乎很急切,根本不給予他和森林之子更多的磨合時間,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將要發(fā)生了。這是一種直覺,也無法辨識是他的直覺還是森林之子的直覺,是誰的已然不重要。
直覺在呼喚,仿佛是他站在城堡屋脊上聽見了來見長屏的鐘聲,一聲比一聲急切。突如其來的催促令他心神不寧,水泡的速度分明比剛剛要快速很多。
旋即真實的聲音從湖心之外傳來,似乎是凄慘的哀嚎此起彼伏,久久不絕于耳......接著,他又聽見熟悉的鐘聲,那分明是有人在不斷地發(fā)出呼救。
莫非是暗夜鋼軍?他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