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百谷王之子

　　真是狂妄至極！

　　一路暢通無阻，沿途沒有一面白枕鶴旗，不見一個士兵站崗，如入無人之境，他似風(fēng)自由。

　　基于過往經(jīng)驗，越覺安全時便越是危機(jī)四伏，然而識覺卻將他心中的警惕一次次隨意卸下。

　　前無阻擋，后無追兵，莫非在鶴長老眼里，脫了私生子衣裳的他根本不算個東西！

　　這個念頭從心底泛起時，猶留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恥辱。畢竟這里還屬于鶴家私地，以鶴家過去的待客之道，此時此刻，應(yīng)有遵守率領(lǐng)一支小隊伍親自送他離開。

　　名為護(hù)送，實(shí)則滅口，否則來時路上的累累白骨從何而來？

　　博赫努一坐上青銅寶座至今，各路眼睛、耳朵，都想從鶴家?guī)С鳇c(diǎn)秘密。但很可惜，擅自闖入鶴家領(lǐng)地者必須留下一副骨頭，故而沒有任何秘密流出。

　　其實(shí)，過去這樣的恥辱他吞咽過無數(shù)次。試問，誰會把一個無權(quán)無勢無未來的私生子放在眼里呢？但自從息力注體后，他開始變得極其小心眼，似乎已吃不下任何委屈。

　　又興許是因為參良的緣故吧！猶留料定鶴長老已知他的身份，卻還放他自由行走，這顯然不符合鶴家一貫的風(fēng)格。

　　云溪曾告誡過他；“小猶留，你可千萬別亂跑，這里是鶴家私地，不是陰城。你要是去了不該去的地方，別說我了，就是博赫努一來了，也保不了你?！?p>　　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云溪，倒是終于有了幾分博赫二公子該有的樣子。

　　“博赫領(lǐng)地上竟然有博赫未來首領(lǐng)必須止步的地方，這絕不是一件好事?！眳伍L老曾經(jīng)如此評價，神情無比擔(dān)憂。

　　各私地上都有秘密，也有秘密地方，但敢明令禁止任何人包括博赫家族擅長踏入的地方，惟有鶴家！

　　且在鶴家私地上，鶴長老有權(quán)處理任何人，自然包括他這個剛剛脫下博赫姓氏的外人。如果他暴斃在此，絕對不會有任何人前來過問緣由。

　　百花香倏然飄來，沁人心脾，瞬間洗去他的煩躁，息體已準(zhǔn)備好大快朵頤，根本懶得理睬皮囊里的心思。

　　不管鶴長老準(zhǔn)備了什么手段，梅嶺他都必須一行。想通后，他安慰自己：既來之則安之吧！

　　走在寬敞大道上，突如其來的快樂令他發(fā)懵，旋即竟不知不覺地直入了梅嶺深腹。

　　大道逐漸收窄，只見一副腸子蜿蜒在前方，悠長而神秘。

　　梅嶺的生息如此平靜，沒有絲毫恐懼，亦無半點(diǎn)緊張，到處都是自由自在的味道。

　　幾番觀察后，不疑有他，猶留毫無猶豫地穿過去。

　　真是踏破鐵鞋無處覓，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在梅嶺峽谷中，識覺和息體不約而同興奮起來，皆已確定：有一片息海就在前方等著他。

　　張開雙臂，似生雙翼，如狂風(fēng)般奔跑向前，恍惚之間，他覺得自己是一只飛鳥誤闖梅嶺。

　　最后佇立在一棵古樹下，每個毛孔如饑似渴，他貪婪地吞噬著，根本不知什么是飽感。

　　源源不斷的生息撲涌而來，息體無比興奮，可見此地生息的品質(zhì)極佳。難怪從看見梅嶺的那一刻起，息體垂涎不已。

　　息體的消化速度明顯跟不上吞噬的能力，但他忽然意識到一個真相：自己的皮囊和息體就像是個無底洞，根本沒有止境。

　　難道在他無意識時，息體也在日以繼夜地生長？

　　偶然間的發(fā)現(xiàn)，令他驚喜交集。

　　如此是否意味著，這副皮囊已經(jīng)和息體完成了磨合？

　　倘若真是這般，那自然是最好不過了。

　　在地宮里，他最恐懼的事情，便是息體遭受了不可逆轉(zhuǎn)的損毀。若是外傷，他還可以尋求修補(bǔ)療愈；可若是息體遭受破壞，他要找誰來治療？

　　可從今往后，他再也不用恐懼了。

　　非人非息的世界里，時時刻刻都能體驗到無能，他的恐懼實(shí)在太多。

　　息體有自愈的能力，或許是息力及時守護(hù)并修復(fù)，又或是息體自身也有能力自保。其中道理，他不甚清楚，也無法猜測，但這個結(jié)果令他徹底意識到息力的韌性，遠(yuǎn)勝過想象。

　　這幾年，還是個純粹的人時，他也無法及時感受到皮囊地細(xì)微變化。只有到了人目可以一眼分辨時，才能確定自己真的長大了，息體的生長應(yīng)也是如此吧。

　　懸掛的心終于踏實(shí)安放在胸膛中，縱然天下再無人與他為伴，息體也將不離不棄，與他共同生長。這種感覺越來越強(qiáng)烈，隨即將滿身的孤獨(dú)都驅(qū)逐出去。

　　無論他是誰，再也不會孤軍奮戰(zhàn)了。

　　息力和息體都擁有如此契而不舍的精神和頑強(qiáng)生長的意志，他已沒有自暴自棄的借口！

　　梅嶺生息，繁華多樣，新鮮活潑，無疑是一場饕餮盛宴。

　　天然的梅嶺究竟蘊(yùn)藏著多少上等生息，息體不在乎，識覺看不盡，他無法判斷。

　　浸泡在生息之中，身心從未如此輕松自在，猶留哼著暗夜鋼軍伙夫小老頭教他的小調(diào)繼續(xù)向前。

　　一路吞噬，直至一處山谷前，息體依舊沒有休憩的意愿。

　　放眼而去，滿目綠意盎然，全然未受人族世界紛雜地侵蝕。透過枝葉，可見一棟二層竹樓藏匿在參天古樹之后。

　　環(huán)顧四周，雙掌立即警惕起來，此處已是梅嶺深腹中，竟有人孤居于此？

　　“難道是他？”猶留想起自己入梅嶺的首要任務(wù)。

　　但眼前景象，與他的想象相去甚遠(yuǎn)，似乎和囚禁毫無關(guān)系。

　　百谷王之子本應(yīng)該被關(guān)押在某處的地牢中，有強(qiáng)兵嚴(yán)加看管，怎么看起來更像是隱居于此呢？

　　竹樓四周，確無任何士兵看管，連個老奶媽都沒有。

　　太反常了！但他還是定了定神氣，匿了腳步聲，緩緩靠上前。

　　須臾后，有一個年紀(jì)比他略小的男孩，穿著一身紅色袍子從竹樓里走出來，正立身在竹廊中眺望遠(yuǎn)方。

　　他順著目光而去，那個方向是......是陳家。

　　百谷王之子為何不離去？是忘了從前的一切，和他一般沒有記憶了嗎？

　　生息并無異樣，識覺也正常，他想不出還有什么理由需要藏身在樹后。未經(jīng)深思熟慮，他本能地踱步上前，站在紅色袍子身后，正要開口時，百谷王之子卻取出笛子，橫在嘴邊，吹了起來。

　　千古之音化為笛聲，不染絲毫塵世，是自然之音，如泣如訴......他聆聽著，暫時忘記了目的，只共享這一刻的笛聲。

　　笛聲戛然而止，“你還是來了。”紅袍子轉(zhuǎn)過身，眼睛里滿是驚喜，聲音卻異常得冷靜。

　　這是一張識覺里留有痕跡的臉，但他沒什么印象。

　　面對面站著，既熟悉又陌生?！澳阒牢視恚俊豹q留皺起眉頭，難不成百谷王之子還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父親說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無論我在何地，只要你活著，就一定會來救我?！奔t色袍帽脫下，露出一張清秀柔和的臉。“大哥，我是浩然?！?p>　　“浩然？”他在記憶里苦苦搜索這個名字，生息已確定了這個男孩的身份?！坝浀媚惚任倚∪龤q?！?p>　　“是我長得太慢了?！标惡迫幻媛缎邼！敖衲旰迫灰涯隄M13?！?p>　　“13？”他有些愕然，再次從別人嘴里確認(rèn)自己失去的歲月?！澳俏覒?yīng)該16，快17了?！?p>　　時至今日，猶留也沒有搞清楚自己的真正年齡。無所謂了，不過就是年齡而已。

　　“大哥好像比想象中還要高大一些，但五官倒是沒什么變化，和浩然記憶里的樣子差不多?！焙迫坏难劬锖鴾I花，撲簌而下，落在紅袍上，蕩漾成碩大的花朵?！爱?dāng)年從地牢被帶走，浩然才5歲不到，無論多么努力，許多人事物還是被日月稀釋了。好在每一年，他們都允許我與母親重聚一日?！?p>　　“那年我七歲左右。”他也哽咽了，雙手握住了浩然的雙手，息力立即驗證對方的記憶。

　　“大哥在看什么？”

　　“有沒有眼珠子盯梢?！辈⒎撬嘁桑≈皇巧碓诿穾X，猶留有許多疑惑未解。

　　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必然有一個非常必然的理由。鶴長老如此做，到底是為了什么？難道是為了看他們重聚時是否會相擁而泣？

　　可惜，鶴長老不是普通的一個老人，絕對不會浪費(fèi)有限的時間和精力做這些低級的事。他倒是祈禱鶴老能出現(xiàn)，起碼還能放手一搏。

　　“大哥，鶴老不會......”

　　“我不是你的大哥?！?p>　　“我也不是長子?！标惡迫焕懔艘幌拢葱Φ?，“陳家長子是二哥陳行澤，我雖為次子，但如果按照忠誠誓言，最好的次子人選是二哥的同胞兄弟。”

　　私生子的生活，令他明白第三子在七子七族中的尷尬地位，喬擇的處境就是如此。

　　“你母親可能不這么想?！彼宄鲁囊靶摹?p>　　“她原本希望你為長子，我為次子?！?p>　　“你不在乎？”

　　“大哥，我是陳家次子還是第三子，都是陳家男兒。父親有他的身不由己，母親有她的求而不得，除去大哥你，父親對我也是極盡疼愛，大概是想到我日后的艱難吧?！?p>　　喬擇也是這般作想，但似乎沒幾個人相信。

　　“為何不離去？”他脫口而出時，就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一個兒子怎么可能拋棄自己的生母呢？

　　“有母親的緣故，但，”陳浩然眺望他來時的方向，“大哥來時定是無人阻擋吧？”

　　這的確是他不解的地方，只能苦笑道：“大概覺得我無法折騰出響聲吧?！?p>　　“整座梅嶺都有古陣法守護(hù)?！?p>　　“古陣法？”他大吃一驚，識覺竟未能分辨。

　　除非，除非古陣在識海之外。

　　自從覺識之界建立而起，猶留就清楚地知道除了人目之外，他還有識覺這雙不受皮囊桎梏的第二雙眼睛。

　　他有多強(qiáng)大，覺識之界就有多強(qiáng)大，識覺這雙無形之眼就有多強(qiáng)大。

　　“前些日子，鶴老來找過我?！标惡迫坏难蹨I終于停止?jié)L落?！八]有威脅我，威脅不威脅其實(shí)結(jié)果都一樣，他那樣的人，是不屑把威脅說出口的。”

　　這符合他心中的鶴長老形象，猶留點(diǎn)點(diǎn)頭，問：“說了什么？”

　　“如果我想離開，大哥你必須破陣而出?！?p>　　“為何是我？”

　　“我猜不透。”陳浩然搖搖頭，“但如果此陣非大哥不可，那有一事是可以肯定的，鶴老的修為雖然可以將我囚在梅嶺，卻奈何不得那守嶺的陣法?！?p>　　“既然如此，為何還非要破陣？”

　　“或許是梅嶺有什么是鶴老求而不得的吧。”

　　如果真有古陣法守護(hù)著梅嶺，那這里的確可能藏著某種寶藏或秘密。但他識海里沒有任何相關(guān)的故事，地隰云溪更不曾提起。那日因為救出李采辦之事求助于呂長老，也明確告知他與鶴長老必有一見，但呂長老聽了，神情并未有異樣。

　　是什么寶貝，能讓鶴長老對他開放梅嶺？求而不得？對于一個循著正道執(zhí)著修行的老人而言，什么是寶藏？

　　提升修為？還是蛻變已身？

　　“恐怕要讓他失望了，我連古陣法在哪里，是何模樣都不得窺視，談何破陣？”怒火升騰，他咒罵不一，自從他得了息力之后，好像利用他的人越來越得心應(yīng)手了。

　　“如果大哥能帶母親離開，返回陳家，我......”陳浩然轉(zhuǎn)身，望向家鄉(xiāng)?！坝械严喟椋木又駱?，終此一生，浩然甘愿?！?p>　　“不相信大哥能帶你離開？”他從未真正當(dāng)過大哥，毫無經(jīng)驗，的確不值得信任。

　　“鶴老會讓你來，那就有非大哥不可的理由?！标惡迫宦冻雠c年紀(jì)完全不相符的成熟，“可古陣法一直守護(hù)著梅嶺，必然藏著什么。沒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如果被鶴老獲得，博赫將如何，野林將如何？我是陳家之子，來到這個世界上，就便肩負(fù)著守護(hù)七子七族和野林的使命。我可為陳家死，為野林死，若是死得其所，不過區(qū)區(qū)性命而已。若是需要，大哥隨時可取走。浩然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母親，她是百谷王之妻，不應(yīng)該為了浩然，長年累月囚禁地牢中，受盡百般恥辱?！?p>　　“靈若......”

　　“母親與浩然之間沒有秘密。”紅袍子被掀起半身，“聽說特納夫人生下了小女兒，取名靈若，受盡博赫寵愛。”

　　母子連心，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頓時心生羨慕，但他只能點(diǎn)點(diǎn)頭。

　　“大哥，請入竹室?！标惡迫徊畔肫鹚麄冞€站在外面吹冷風(fēng)。“是浩然失禮了?！?p>　　“這些年，都是你一個人？”他往里走，聞不到一點(diǎn)第二道常住的生息。

　　“浩然是階下囚，又不是鶴家公子。何況，鶴老極其看重鶴家人性命，視若珍寶，怎么可能輕易讓人陪葬在竹樓?！?p>　　“今日我就帶你離開?！彼兄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