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荒年時，雨落聲！
鴨川。
河灘上，烏云密布，雷光電閃。
糾之林，暴起的災(zāi)民，尸體被掛在樹上。
賀茂抱著太鼓，身后是一隊戴著烏鴉面具的披甲武士。
他們押著一隊投降的良人，送到八坂氏與伏見氏的領(lǐng)地。
而這些良人，是從災(zāi)區(qū)趕來，企圖殺死齋王的暴民。
“馬上葵祭就要正式開始，葵祭一旦完成，災(zāi)難就要結(jié)束了，知道嗎？”
“知道，就說句話！”
賀茂向投降的良人瞪了一眼。
但是他們就是一言不發(fā)，像石頭一樣，死氣沉沉，畢竟戰(zhàn)友的尸體還掛在樹上。
烏鴉武士們也是沉默不語，因為今天他們殺了太多人。
有個良人想問問賀茂能不能把樹上的尸體解下來……
但看到賀茂那殺氣騰騰的眼神，眼睛又重新變回呆滯。
“嘛。算了。”
同盟的領(lǐng)主們會接管這些投降的良人，給他們干活的機會，以及一碗稀到不能再稀的糙米粥。
唯一的代價是，他們會脫離良人，重新被打入賤民，再次成為領(lǐng)主的所有物，成為對付暴民的炮灰兵。
唉。
看著陰沉的天空，四十天不見天日的陰雷天氣，缺少光合作用，莊稼長得異常緩慢。
賀茂陷入沉默。
想到自己幫冰高皇女主持主計寮的事務(wù)時，看到的戶口統(tǒng)計和糧食統(tǒng)計情況。
這個國家的人口只有不足四百萬，比上輩子的某些二線城市的人口都少。
為了活命，有些不怎么要緊的村子已經(jīng)把老人丟進山里。
一些年輕人靠著搶劫為生，為了討一口吃的，無所不用其極。
畢竟氣節(jié)這種東西，確實不能當(dāng)飯吃。
活在偏僻地區(qū)，心地善良的災(zāi)民，基本都已經(jīng)變成糞便。
在這個隔三差五就鬧災(zāi)荒的島國，最不少見的就是殺人者甚至吃人者。
但只要能活下來就好。
能活下來，就有希望。
即便是殺過人的，現(xiàn)在也是重要的人口資源。
對很多人來說，只是活著就是奢望。
……
“秋田旁，茅草葺頂屋。露水滴，沾濕衣衫袖?！?p> “嗚喵，能聽得到嗎？賀茂氏，這是天智天皇的和歌。這家伙曾經(jīng)奪走弟弟的妻子，他又把自己的女兒送給了不開心的弟弟，那個女兒就是如今的持統(tǒng)天皇?！?p> “我的母親橘三千代，就是持統(tǒng)天皇最信任的女官，她娶了我的父親，美努王?！?p> “嗚喵?！?p> 陰暗的本殿內(nèi)，窗戶也好，門也好，都被一根根朱紅色的方柱隔離。
宛若監(jiān)獄一般的齋王大殿，立著三尊神像，天照大御神、賀茂建角命、賀茂別雷命。
這里只能通過縫隙，交換水、衣物、排泄物之類的東西。
牟漏女王像只大懶貓一樣，衣衫不整地趴在地上，嘴巴像太鼓一樣咚咚咚地響個不停地說道，唯獨聲音就像泉水一樣干凈。
目光楚楚可憐，帶著某種期盼。
然而無論怎么期盼。
門外都沒有一點兒聲音。
突然有一道影子一閃而過。
她的眼中閃過光彩，卻又隨即落空。
她多么希望能再次聽到外面那個男人的聲音。
碰碰那個男人的手指。
但是，那個男人，至多只會給她一個歉意的眼神。
一旦涉及到說話的部分，就會變得冷漠無情。
無論如何都不愿開口。
一點兒人情味也沒有。
……
本殿外，賀茂抱著太鼓，腰間掛著環(huán)首刀。
他奉命守護橘牟漏，保護其成為下鴨神社的齋王。
作為下鴨神社的大宮司，他不能與侍奉神明的齋王說話。
那是天照大神的女人，即使天照大神也是女人。
但四周又有五衛(wèi)府的密探監(jiān)視，確?；适一蚴鐾跏?，沒有在神前做出褻瀆的行為。
如今，正是陰雨災(zāi)害的季節(jié)，北邊鬧寒災(zāi)，西邊鬧澇災(zāi)。
山城國是中央地帶，從春分開始，整個山城國已經(jīng)陰沉了整整四十天。
每天都是悶雷接著小雨，許久不曾見過太陽。
陰天區(qū)的莊稼沒有足夠的光合作用，個頭很小。
雨災(zāi)區(qū)的莊稼則是出現(xiàn)連續(xù)暴雨，根莖腐爛的情況。
所有人都在祈禱太陽神能夠撥開云霧，見一見大地，給植物一點陽光。
再不來的話，糧食就會減產(chǎn)。也許就不夠支撐更多的人口，撐過濕冷的冬天。
那就是人吃人的時候。
而葵祭就是一劑止痛藥，讓百姓忍住饑餓，保持理性。
表面看，葵祭是祭祀太陽的典禮。
其實葵祭的目的，讓百姓通過祭典，以為這是神的試煉，轉(zhuǎn)移痛苦情緒。
賀茂作為葵祭的主持人，便是要看住齋王，讓她像僧侶一樣，虔誠侍奉天照大神，讓百姓覺得，天照大神有回心轉(zhuǎn)意的希望。
而作為大宮司，從職責(zé)上講，賀茂必須牢記三件事。
第一，不要讓齋王和男人說話、接觸身體。
第二，不要讓齋王胡思亂想，褻瀆神靈。
第三，不要讓齋王接觸肉食，以及病災(zāi)。
可想而知，作為大宮司，賀茂其實就是一個監(jiān)獄看守長。
并且可能是終身制的。
因為，齋王的任期是要到“本代天皇駕崩”或者“雙親離世”。
史料記載，早期的齋王，甚至有跳河自殺的情況。
為了保證齋王的安全，讓宮司把齋王關(guān)起來，也無可奈何。
好在，萬事皆有漏洞可鉆。
當(dāng)牟漏女王，已經(jīng)無聊到精神崩潰，在地上滾來滾去。
賀茂可以通過竹片，向齋王牟漏傳達自己的意見，緩解齋王的情緒。
而這些是五衛(wèi)府的密探所默許的。
——明天就要正式葵祭，今晚想吃什么？
——野豬肉。
齋王橘牟漏扎巴扎巴眼睛，盯著他，一副智力退化到七歲的模樣。
這里不比京城有充足的物資，這里只有倉庫里沉積的舊糧食。
——不可能的，災(zāi)荒之年，野豬們現(xiàn)在都躲起來了。
賀茂寫了竹片信，丟進本殿。
——糙米飯加一碗小米飯。
橘寫了回復(fù)信。
賀茂知道這才是橘真正的意圖。
想吃得飽一點。
他點了點頭，握緊竹片，轉(zhuǎn)身離開，后面有聲音響起。
“賀茂氏……你喜歡聽和歌嗎？”
賀茂沒有回頭。
身后有和歌響起。
橘的歌聲很美。
這是她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這三個月來，多虧了橘的歌聲，他才能撐過枯燥的殺戮時光。
“春盡夏已到，翠微香久山。滿眼白光耀，聞?wù)f曬衣衫?！?p> 賀茂知道這首歌是在說，大和三山的香久山。
傳說，香久山是從天界降臨的神山，山中泉水，能試出真心。
此山就在藤原京，賀茂經(jīng)常帶著女伴到山中踏青。
想到藤原京宅邸里，等待自己的宮子和小角那對姐妹。
向來不信神的賀茂，現(xiàn)在也雙手合十，心中默默祈禱。
“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神，還是希望我的兩個妹妹，不要受到災(zāi)情波及。”
“至于，石川刀子娘，還有冰高皇女。也希望她們身體健康?！?p> “嗚喵，那本宮呢？”
聽到墻壁那頭，牟漏女王那歡脫到?jīng)]有一點暗影的聲音。
賀茂走得更快了一些。
他沒想跟橘牟漏搭話，雖然是自己提出的“葵祭”，導(dǎo)致這個少女囚禁于此。
但他只是可憐這個抽到下下簽的女孩兒罷了。
并不是真的非常喜歡這個普通朋友。
而且，賀茂能聽到，五衛(wèi)府的密探，就蹲在他頭頂?shù)奈蓍苌?，偷聽他說話。
他不想讓密探誤會。
那會傳到天皇的耳朵里。
他的起居室就在齋王本殿的旁邊。
他的行動也受到了五衛(wèi)府密探的監(jiān)視，雖然能自由出入神社鳥居的內(nèi)外。
但是，一旦走到了糾之林之外的范圍，就會被五衛(wèi)府的密探緊緊跟隨。
當(dāng)然，這極有可能是大伴氏諫言的。
可惡的大伴氏。
把我流放回老家，竟然還派人監(jiān)視我。
害得我，說句話都要膽戰(zhàn)心驚。
大伴氏是平安時代之前，大和朝廷最強大的豪族之一：日本歷史上第一位忍者，大伴細人；《萬葉集》的編者，大伴加持；令和年號的出處，大伴旅人；六歌仙之一，大伴黑主，全是出自這個氏族。
而大伴氏盛產(chǎn)的，就是刺客！
死在大伴氏刺客手中的豪強之主，不計其數(shù)，相當(dāng)令人恐懼的一族。
姑父藤原不比等遭到壓制，也是因為大伴氏之主，大伴御行逐漸感覺到藤原氏的威脅越來越強，借著全國性的災(zāi)害，聯(lián)合石川氏等舊豪族，將藤原氏以及盟友賀茂氏一并打壓。
唯一讓賀茂覺得喜感的是，大伴御行是著名戀愛漫畫《輝夜大小姐想讓我告白》的男主角，白銀御行的歷史原型。
而秀知院學(xué)生會書記，藤原千花和她的姐妹們，則是姑父藤原不比等的縮影。
姑父藤原不比等經(jīng)常和他說：“小黑啊，你和冰高皇女的關(guān)系最好，如果，我家的四個女兒，有一個能嫁給冰高皇女的親弟弟，那么未來我們就全力扶持他成為天皇，扳倒大伴氏?！?p> 不知為何，宮子的面容就這么浮現(xiàn)在了賀茂的眼前。
因為冰高皇女的弟弟，輕皇子是個懦弱的人，如果是宮子的話，控制輕皇子，簡直輕而易舉。
然而，眼下真正令賀茂頭疼的，并不是豪強，或者忍者。
而是……山城國附近的農(nóng)民。
……
深夜。
賀茂躺在鋪蓋上，剛剛合眼。
一道靈巧的身影穿過窗子，跳到他的身前。
“唆使災(zāi)民襲擊齋王的人都找到了？”
“確實，這里面有大伴氏的忍者?！?p> 跪在賀茂面前，戴著烏鴉面具的小個子，叫做猴子，是隸屬于賀茂氏的部曲之民。
“把尸體掛在鳥居外面?！?p> “可是……主上?！?p> “沒什么可是的，既然做了，就不怕被人看見才是?！?p> “可是，這里面，有咱們氏族的町民。”
賀茂心道，麻煩了。
町民不是外來的災(zāi)民，而是賀茂氏領(lǐng)地，山城國本地的農(nóng)民，他們兢兢業(yè)業(yè)，世代為賀茂氏服務(wù)。
他們是莊稼的管理者，是賀茂別雷命以及賀茂建角命，最忠誠的信仰者。
每到賀茂氏最危險的時候，這些跟隨賀茂氏一路走來的町民，都是最可靠的伙伴。
但他們對神明太過虔誠了，虔誠到了一到災(zāi)年就會把有殘缺的子女投河獻祭。
他們今年春天已經(jīng)把一對童男女投進賀茂川。
期間，賀茂曾經(jīng)嘗試阻止，但他們還是偷偷做了。
活人祭是許多國家都有的習(xí)俗。
尤其是河流的祭祀，因為涉及莊稼收成，一直是最殘酷的祭祀之一。
且不說那些寫在古書里大家都不愿知道的血腥儀式。
像小說《西游記》里靈感大王吃童男童女的通天河祭祀，《三國演義》也有寫諸葛亮發(fā)明饅頭，代替人頭的瀘水祭祀。
便不是空穴來風(fēng)。
《多羅羅》里，醍醐景光獻祭百鬼丸的五臟六腑，讓老媽子丟進河里，也不是隨便捏造。
《寒蟬鳴泣之時》的綿流祭……把腸子割斷的尸體丟進河里……
呃。
霓虹的祭祀，歷來就有把少女丟進河里供神明享用的傳統(tǒng)。
如今，外地起了大災(zāi)荒。
町民對朝廷頗不信任，但獻祭巫女的老辦法，他們還是想得出來的。
而且，持統(tǒng)天皇把齋王從京城里丟出去，可是用的抽簽認命的辦法。
未嘗不是希望犧牲齋王，換取百姓同情。
“大家都希望主上拿個主意。”
“我的主意是，如果明天，他們敢提獻祭齋王的事情，就把他們趕出糾之林?！?p> “可是……主上……”
猴子怯生生地說道：“今晚，他們抱著孩子們的干尸和人偶，放在鳥居外面，都是今年女兒節(jié)前后死掉的，他們希望您作為氏上……拿出勇氣。”
“拿什么勇氣？干尸和人偶，放就放了，難道我能把她們復(fù)活嗎？”
這幾個月，賀茂累得夠嗆，在京城，既幫著皇女在民部省處理卷宗，回到老家每天都要防備暴民，現(xiàn)在連自己的領(lǐng)民也要防范，他也是有極限的。
當(dāng)他聽到自家的町民拿干尸和人偶威脅他的時候，他可是一點兒也不害怕，作為來自天朝的穿越者，是唯物主義者，不信神，更不信鬼。
何況這里是賀茂神社，是天照大神的使者，八尺烏鴉，賀茂建角命的神宮。
會怕區(qū)區(qū)幾個女童的尸體？
他實在是被這陰天打雷，殺戮不止的大環(huán)境，逼得情緒上頭，才會用這種反問的語氣。
猴子張了張嘴沒說話，良久才說。
“您不覺得太可憐了嗎？”
聽到猴子這么說，賀茂握緊了拳頭。
如果按照他往常的性格，他確實會更亞撒西一些，聽町民的建議。
但是活人祭祀……把牟漏女王丟進河里……
雖然葵祭這個建議，是他向朝廷的提出的。
但他只是想轉(zhuǎn)移百姓的怨恨。
并不想真的讓齋王死掉。
猴子看到賀茂猶豫，大聲說道。
“這個國家，土地貧瘠，災(zāi)害多發(fā)，女人們已經(jīng)很努力地去生孩子，可是孩子們總是死掉。男人們已經(jīng)拼盡全力去開荒，可是種子遇到了鬼天氣，有的田地甚至發(fā)不了芽。大家希望您作為氏上，完成祭祀?！?p> “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辟R茂說道。
“齋王不就是朝廷送給賀茂別雷大神與賀茂御祖大神的祭品嗎？要知道，您的祖上，可是被稱為賀茂大御神，是出云大國主的兒子，是搶來十握劍，斬開天若日子神壇的狠人。同為大御神，難道您就因為祖上失敗了，就害怕天照大御神的子孫嗎？”
猴子雙眼通紅地盯著賀茂，指甲已經(jīng)陷到手心里。
“現(xiàn)在山城國都對這種沒有太陽的境況，感到岌岌可危，部曲、良人每日都在認真祈禱，我們只是乞求老天開眼，乞求賀茂別雷大神，能把雷電分開，讓我們看到太陽，讓莊稼快快長大?！?p> “只有看到太陽，我們才有希望?！?p> 聽完猴子含淚的這番慷慨陳詞。
賀茂就要反駁。
然而，沒等賀茂張嘴。
雷聲轟鳴，天空中下起了暴雨。
“主上，這是天意，天降大雨，明天葵祭，請把女王獻祭賀茂川?！?p> 猴子瞠目向著賀茂拜了三拜。
賀茂卻知道。
也許，明天，他不獻祭橘。
死的就是他。
……
第二戰(zhàn)。
舞臺上。
橘牟漏換上夏日裝，如同濱海小店的店員般，一個上沖拳，為《夏日的汗水與歡笑》這首曲子做了收尾。
替橘打完CALL的賀茂，抱起了琵琶，準(zhǔn)備演奏自己的第二首曲子《雨落》。
所有人都豎起耳朵靜聽。
也包括下臺的橘牟漏。
因為，第一戰(zhàn)，當(dāng)賀茂的歌聲貫穿到尾，他們完全忘記了時間。
只看到了，大雨中，荒蕪田野上，祭祀巫女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