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以為宗畫連日苦戰(zhàn),夜里又抽空辦理私事,可能睡過頭了,便派僧兵傳他速來。
僧兵很快回來,報稱宗畫不在房中。
這個冷峭的怪僧究竟干什么去了?小山不禁由疑生怒。
卯時已過,小山決定不再等侯,下令拔營北上。
恰在這時,宗畫匆匆闖進議事廳,來應卯聽命??瓷先?,滿臉倦怠、滿目愧意。
小山第一次對他冷了語氣喝道:“雪山禪師,你到哪里去了?又何故應卯失期!”
宗畫聽出小山稱呼自己雪山禪師,而不叫師弟,知道他已動了大怒,應答道:“我以私事干犯軍紀,甘受懲處!”
小山聽他含糊其辭,并沒說出去向和事由,直截又問:“我問的是你去了哪里?又為何失期?”
宗畫低頭沉默片刻,答道:“此乃私事,不便稟報元帥!”聲調不高,卻如冰一樣冷硬。
小山道:“可你干犯軍紀,便是軍務公事!”
“我已說過:愿意受罰!”宗畫依然硬生生道。
小山啪地一拍驚堂木,喝道:“好吧!在軍言軍,我們雖是佛門僧兵,但畢竟還是軍伍。你既違軍紀,我們就以俗世軍法論處。今日你應卯失期,幸無釀成大禍,本帥要打你五十軍棍,你可服氣?”
“服氣!”
宗詩、月明、空明子、行毅等人已知小山整肅軍紀的決心,自然不便多言。只有月滿頗覺不忍,站起來道:“元帥,雪山法兄守桃渚已有兩天兩夜沒合眼了,他今日失期,也是情有可原。再說,應卯失期也應是二十軍棍的懲處嘛!”
小山道:“他是僧兵將軍,自當加倍!”
“那樣的話,我愿替雪山法兄挨三十軍棍!”月滿嘟囔道。
宗畫直直的盯著月滿,眼睛紅紅的,嘴角一笑,半沙著嗓子道:“法弟太孩子氣了!軍法豈是齋飯,我吃不了,分你一半?漫說這五十軍棍,就是一百軍棍,我也一個人扛得??!”轉身,跟兩個執(zhí)罰的僧兵走了出去。
一會兒,僧兵回報執(zhí)罰完畢。
小山問為什么不見宗畫回來。
執(zhí)罰僧兵道:“他昏睡過去了!”
昏睡?挨了軍棍還能睡覺?看來這個師弟應是一夜未睡?。?p> 小山默然,半晌低聲道:“用竹架抬上他拔營吧!”
開拔不久,月清帶著駐守海鹽的僧兵從后趕來。小山令他繼續(xù)擔任先鋒官。月明則仍回后軍,在宗畫棒傷痊愈前,代理殿后軍務。
路上,宗詩見月清面帶憂色,悶悶不樂,便尋機問他有什么心事。
月清說,啞巴徐玉振和他嫂嫂王翠娥不見了。他這次回海鹽,本想見見他們,接濟些銀兩??纱蚵牭酱涠鹱√帲繓|說她兩三天前就走了。擔心他們叔嫂和小孩子生計艱難、更怕他們遇到歹人或倭寇,重遭劫難,所以,才憂心忡忡、郁郁寡歡。
宗詩想了一下,安慰道:“也許是妙慧把他們三人接走了。她不是說,要帶翠娥到火蓮花的山寨嗎?”
月清搖頭道:“我倒巴不得是那樣,可那房東說是一個秀才把翠娥和孩子接走的!”
秀才?宗詩立刻敏感起來:“有沒有問房東是不是她的什么家人或親戚?”
“房東說她也沒問?!痹虑逡荒樉趩?。
“那房東應該知道秀才什么樣兒吧?”
月清道:“她說秀才個子細挑,人很清秀,顯得鬼靈鬼氣——對了!還有一點兒,跟我們在括蒼山道看到的秀才一樣:穿著繡有竹枝的月白底兒布袍?!?p> 又是竹枝繡袍的秀才!
宗詩暗暗一震,半晌目瞪口呆。怎么總是這個秀才?怎么這個秀才什么事都操心——僧兵的事他幫,僧兵親友的事他也幫,甚至是虹兒、翠娥的事!宗畫師兄隨官軍由嘉興轉戰(zhàn)紹興,秀才就把虹兒引至紹興。那此次,月清到杭州,會不會……宗詩覺得,只要這個秀才出現(xiàn),什么奇跡都會發(fā)生。于是,半是安慰月清,半是自言自語道:“等等看吧!也許就有奇跡在杭州等著你呢!”
月清側臉看他多時,似是奇怪他為什么這樣說。
很快趕到杭州。小山在西湖安排好僧兵練習水戰(zhàn)事宜,即帶著宗詩匆匆趕到總督張經的官署。門兵說總督大人正在后堂密議破倭軍機,引他們到客廳等侯。
進廳卻見俞大猷和另外兩位將軍也候在那里,正默默不語地品茶。小山與俞大猷是老友,十年前,俞大猷奉調自北疆南還曾繞道少林討教武功,他們那時即相識相敬,長年書來信往。如今,久違后重逢,雖然都有些發(fā)福易容,但還是很快彼此認出對方。
老友重逢,兩人雙手緊握,凝視對方許久,半晌不語。
宗詩則與另外兩位將軍見禮后,過來給小山引見。原來,二人分別是湯克寬和盧鏜。
幾人相互問候一番,小山有些納悶道:“總督大人既在后堂商議抗倭軍機,何以三位抗倭主將反候在這里呢?”
俞大猷搖搖頭,沒有作聲,端起茶默默呷著。
湯克寬卻咕咚灌下一口茶,蹾杯桌上,看一眼盧鏜道:“我們算什么?都是蔭功起家的武夫!既無功名,又無資歷,俞老兄堂堂進士出身、屢敗倭寇,尚沒份兒預聞軍機,又哪里輪得我們?”
小山聽他語帶怨氣,只好避開他問俞大猷:“那么,在后堂商議軍機的又是些什么人?”
俞大猷道:“據外間傳聞,是總督大人向朝廷借了五個狀元,兩文三武,號為‘五魁參議’。”
小山覺得新鮮,這總督張大人商議抗倭大計,不與俞、湯、盧等抗倭多年的大將謀劃,偏偏借幾個文武狀元說事,莫非這幾個狀元皆有什么非凡之才?即問這“五魁”是誰。
俞大猷說,他只知道兩個狀元的姓名:一個是武舉連中三元的尹鳳,剛由福建調來浙江都司,現(xiàn)任都指揮僉事;一個是文狀元沈坤,他回故鄉(xiāng)淮安休沐期間,曾散家財教練鄉(xiāng)兵,抗倭保衛(wèi)鄉(xiāng)土,獲得大勝。他練的鄉(xiāng)兵因此被百姓稱為“狀元兵”。至于另外三個狀元的姓名,就不清楚了。
小山聽這兩個狀元頗有點來歷,微微點了點頭,但總覺把這些抗倭大將閑置在側,而舍近求遠地弄幾個狀元來議軍機,有點騎馬找馬的感覺。
盧鏜忽然在一旁感嘆道:“看總督的意思是:待他與‘五魁星’籌定錦囊妙計后,我們幾個依計而行就是了!誰教我們浙江缺良將呢?”
“何止是缺良將,甚至是缺精兵嘛!”窗外忽然一人接上腔。聽來,嗓音顯得老成、渾厚、威嚴。
隨聲,一個年逾花甲的老將闊步走了進來,他掃視一下客廳眾人,道聲“讓各位久等了!”即直奔客廳主位坐下。俞大猷認出,他正是總督張經。
張經身材魁梧,面白臉方,花眉上揚,花須下垂,顯得威武嚴正。
俞、湯、盧三人站起身,抱拳齊道:“參見總督大人!”
小山、宗詩也隨之合什見禮。
張經擺手讓他們坐下,先問了小山、宗詩的身份,夸獎了少林僧兵抗倭之功,然后,直言不諱道:“都是朝廷官軍無能?。『Φ媚銈兎痖T清靜之人也不得清靜!”
俞大猷、湯克寬、盧鏜三人聽了,都覺臉上有些掛不住,各自垂頭飲茶。
小山道:“莊嚴國土、利樂有情,本是我佛門宏旨嘛!其實,海濱抗倭,還是俞、湯、盧等將軍捍衛(wèi)之功居多,少林僧兵不過輔攻助戰(zhàn)而已!”
“嗯,居功不驕,禪師果然是大德風范?。 睆埥浉袊@一句,又朝俞、湯、盧三人道:“三位將軍久等,是否不滿本督哇?”
三人齊答不敢。
張經一揚花眉,拂須呵呵笑道:“有不滿是常情,無不滿是虛詞。三位皆是大將大丈夫,何必自掩磊落之性?本督且問,剛才是哪位說的漸江缺良將???”
盧鏜趕緊站起道:“是末將所說。不過,缺良將不等于無良將。如俞將軍、湯將軍等人皆是當世良將,可惜少些名頭,麾下又缺兵員,弄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良材不能大展鴻圖。末將識淺,還望總督指正!”
張經輕拍一下烏木描金的太師椅扶手,道:“好嘛!講得好嘛!盧將軍還是很有見識的嘛!我亦知三位乃良將之才,但以浙江之大,僅有三位干將,實是遠遠不夠!何況三位分守浙北、浙東、浙南,皆負一方干城之寄,本督豈敢輕易召入幕府,參贊軍機?向朝廷借來文武‘五魁’,謀劃抗倭大計,實為不得已之舉。若因此認為本督輕視諸將,那就是誤解本督之意了!”
三將又同道不敢。
“不敢不等于不誤解。只是誤解不敢說出而已!”張經顯然不信三將的話,稍稍沉吟一下,又道:“外間傳聞:本督重名輕實。三位大概也有同感吧?表面看來,本督用‘五魁’議兵,似有重名之嫌,然而,本督實為‘用名’,而非‘重名’,世事幽微,兵機奧妙,豈能為外人道哉?當用名處則用名,當用實處則用實。試想:三位雖為當世良將,抗倭三載,何以不能大展其才、大建功勛呢?”
俞大猷三將深知張經文進士出身,卻在兵部為官多年,由侍郎而尚書,總攬軍政、熟知軍務,尤其數(shù)次赴邊平叛、多建戰(zhàn)功,因此,性情自負而倔犟,頗重儒將風流,而輕軍功世家出身的武將。偏偏三將又皆出身軍功世家。如今聽他這般高談闊論,自然不好接話,只是默然聆聽。
張經見眾人不語,便自問自答:“原因就是本督剛才在門外接上的那句:官軍缺少精兵啊——不!還不僅僅是缺少精兵,實則是缺兵少將嘛!本督到任浙江后,巡視衛(wèi)所,發(fā)現(xiàn)有的百戶所僅剩一人——應該有一百一十二人的百戶所,僅剩了一人,百戶所成了一戶所!還將如何捍邊御倭?浙江四十一衛(wèi)所,兵額應有十萬之眾,可實則不足萬人,似你們三位參將,本該各自統(tǒng)兵萬余,可結果如何?你們每人所領不過兩三千人。而倭寇一出,少則五、六百,中則五、六千,大則數(shù)萬之眾。惡虎難斗群狼,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們雖勇武善戰(zhàn),卻難建大功,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俞、湯、盧三將聞言,覺得他到任不久,即能深悉地方軍政之弊,亦算盡心盡力,雖各默然,但已稍稍消些怨氣。
張經繼續(xù)侃侃而談:“各位再想一想:邊防既如此缺兵少將,幾位也曾屢屢上書朝廷,請求增補兵員,朝廷又何以遲遲不肯答應?即便答應了,也是求百而得一、二,杯水車薪。而本督一朝奏請,便可征兵半天下,并且盡是諸如廣西狼兵、河南毛兵、廣東徭兵、四川苗兵、福建賴兵、崇明沙兵、田州瓦兵等各地鄉(xiāng)兵精銳——這又是為什么?”
俞大猷三人不知其中原因,自然是搖頭不語。
張經微露笑意,自己解釋道:“幾位將軍請兵不得的原因便是:你們雖能征善戰(zhàn),卻在朝廷里沒有名望,所以,不被朝廷看重。有所進言,也就很難被聽取納用。而本督延請的文武‘五魁’,皆是欽點狀元,當世名流,深孚人望、四海矚目。一旦有所議論,便如風發(fā)云起,足以影響朝廷。因此,本督借重他們,一有奏請,即與他們聯(lián)名上書,朝廷也就欣然準奏。這便是本督‘用名’本意,也是一議即能借兵半天下的原因。各位,此刻應該明白本督的良苦用心了吧?”
俞大猷、盧鏜默默點點頭。
湯克寬卻就座一抱拳道:“總督大人,恕末將愚魯。我卻有點疑問:‘五魁’議兵,雖能影響朝廷,怕是倭寇不會輕易買他們的帳,聽他們一議,便即退兵嗎?”
張經方闊的大臉又恢復了端莊威嚴,沉聲道:“你身為大將,豈可如此偏執(zhí)?本督不是說過,當用名則用名,當用實則用實嗎?影響朝廷宜用名,所以,本督用五魁;抗擊倭寇宜用實,所以,本督才召各位來此。各地客兵正陸續(xù)赴浙,本督將分撥給諸位率領指揮,諸位當盡力協(xié)調好本部與客兵的關系,使之親善和睦如一、同仇敵愾如兄弟,戮力同心,共建殊勛。有了這些精兵勁卒,你們再不能取大勝立大功,本督就要問以國法軍法了!”
三將同時站起,齊答定當全力以赴。
張經微微一點頭,這才轉向小山道:“至于少林僧兵,乃是客兵中的上客,精銳中的精銳,本督特許小山元帥自成一軍,直接受本督調遣,配合官軍抗倭御敵。佛門自有清規(guī),如有什么不便或特別請求,小山公只管面啟本督就是!”
小山合什稱謝,說出家人不求功名富貴,只愿能抗倭御敵,救人苦難。
張經稱贊幾句,又將各地客兵長處向諸將簡單介紹一遍,然后說,巡撫李天寵與五狀元正在后堂商議客兵分撥諸將的具體配額。待會兒,配額出來,各將分頭接納來浙客兵,盡快熟悉,等候將令,準備大軍聯(lián)動,主動出擊,從速全殲海上倭寇,徹底根絕東南倭患。末了,又問三將有什么要求。
俞大猷三人也多是詢問些客兵情況及兵餉問題。
大家正說話間,一親兵匆匆走進客廳,向張經稟報:“總督大人,朝廷欽差、東南抗倭監(jiān)軍趙文華趙大人已到杭州,差人來請大人到他行轅,面議軍務!”
張經啪地一拍太師椅扶手道:“什么混帳監(jiān)軍?如此顛倒行事?仗著他是嚴嵩的螟蛉義子,便能以下欺上嗎?你去向來人回話:就說本督正與巡撫李大人、文武五狀元及幾位浙中大將議事,沒空去見他。他若真想了解軍務,就來本督這里!”
報事親兵出去,張經猶自氣呼呼不已,弄得花須飄拂。
因是上司之間鬧氣,俞、湯、盧三人既不好過問,也不便說什么。他們尤其清楚:這趙文華是當朝奸相嚴嵩的干兒子,官居工部侍郎,平日與嚴嵩瀣沆一氣,專干些結黨營私,坑害異己的事。所以,三將覺得張經如此對趙文華也是應該。三人雖都沒說話,卻打心眼里敬佩。
唯有小山因是出家人,又跟張經年紀相仿,相對少些拘束,遂合什道:“總督大人,貧僧對趙氏為人也頗有些耳聞。不過,他此時畢竟身負王命、口含天憲,你如此對他,怕他因此銜恨,以后故意掣肘,反會影響軍機吧?”
張經往椅背上一靠,鼻子里哼一下道:“老夫這總督也是欽命,怕他何來?再說,他不過靠著一壹百花仙酒和一個干爹,爬到如今的高位,有什么能耐?又能議得什么軍機?與他一起議事,反會壞了老夫名聲。他知趣也就罷了,若不知趣,敢仗勢干擾我抗倭大計,本督就在軍前斬了他!”
趙文華先拜嚴嵩為義父,得到提攜,后又向嘉靖皇帝進獻延年益壽的“百花仙酒”,頗得圣寵。張經所以說他是靠著一壹酒和一個干爹爬上去的。
小山、俞大猷等人見張不經不肯與趙文華茍和,既敬重他的鐵骨,又暗暗替他擔心。
俞、湯三將見總督一時無話,又不想與趙文華見面,便要起身告辭,卻被小山攔下。小山說待會兒趙文華一旦來了,不見眾將,豈不以為總督大人騙他,故意托辭不去見他,反更生嫌隙。三將這才留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報事親兵又來報稱:趙文華派人過來傳話,說他正與浙江總兵劉遠商議軍務,亦不能到總督衙門來。
張經不待親兵說完即道:“他充什么大頭蒜?我正不想讓他來污了這里!這倒干凈,最好永遠都井水不犯河水!”轉臉朝小山等人又道,“對付這種人,你就要骨子硬,他們就是柿子專揀軟的捏!正像本督一個四川僚友說過的話:‘小草雄起能頂天’,怕什么來?!我們雄起,他也沒轍!只可惜,朝中的軟骨頭太多了些!”
報事親兵待他一番感嘆畢,才接著稟報:“可趙大人差來的人說,請您十日后辰時,率領所部將領到錢塘江的運河口與他會合,然后,一同乘船到東海祭海。屆時,杭州各衛(wèi)、所戰(zhàn)船要一律隨行護衛(wèi)!”
“什么?”張經騰地從太師椅上站起來,“他要干什么?”
報事親兵怯聲道:“祭海。”
“扯蛋!”張經一揮袖子吼道,“我們在這里緊張商談軍機,他卻要祭海!祭什么海?是觀海賞海吧!難道他也想追蹤曹孟德,發(fā)一發(fā)詠海雄吟?他還不夠格——去回話,本督沒那閑工夫陪他!”
親兵出門,張經氣得在客廳里來回踱步,口里憤憤道:“諸位看看,有干事的,就一定有攪事的!朝廷命本督來主持東南抗倭,卻偏偏弄一個奸賊來當什么欽差監(jiān)軍!監(jiān)軍也就罷了,還要祭什么海,真是兒戲!不要去管他,你們只管該練兵練兵、該警戒警戒,等客兵到齊、戰(zhàn)船造足,我們便主動出兵海上,一舉將倭寇趕回老家!”
小山等人見張經一心抗倭,信心十足,亦深受感動,湯克寬、盧鏜原先因為張經輕看武將而滋生的不快此時也蕩然盡逝。盡皆站起來表示:一定竭盡全力,誓死抗倭報國。
張經臉上剛透一絲快意,報事親兵又進來稟道:“趙大人交待來人說:祭海乃是朝廷旨意??偠酱笕吮仨毬仕恐T將準時與他一起登船祭海。他要在船上宣讀皇上圣旨。如有怠慢,以抗旨論!”
一聽圣旨,眾人俱是一震。
張經更是驚訝、憤慨集于一臉。他揮手讓親兵出去,憤憤道:“怪不得這奸賊如此拿大作勢,原來是仗著朝廷的一道圣旨!本督實在鬧不明白,朝廷何以下這樣一道圣旨?也罷,‘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老夫決意抗旨不遵,但決不連累在座諸位。你們愿意隨他祭海,去就是了!只是不得誤了軍務,如若有誤軍機,本督照樣拿你們軍法從事!哪怕朝廷圣旨來,也救不了你們!”
眾人不知該如何勸說這位倔犟總督,就今日情形看,欽差監(jiān)軍與總督已經開始了拉鋸戰(zhàn),而且是互不相讓、相持不下。這樣一弄,一邊是頂頭上司總督,一邊是手捧皇命的欽差監(jiān)軍,浙江將領便免不了兩頭聽命、兩頭受氣。甚至會出現(xiàn)將領分家、各歸一方的局面。到那時,抗倭戰(zhàn)事將必受影響??偠浇璞胩煜拢鲃映龊?,一舉全殲倭寇的宏愿恐怕也很難實現(xiàn)。
眾人正猶豫著,聽得門外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從門口望去,見五、六個人披著斜陽金光和庭中樹蔭向客廳走來。
當頭走進門來的是一個著文官服飾、身材頎長瘦削的中年官員,長眉平伸、須垂三綹,目光幽深、神情雅致。入門先向當門而坐的俞大猷、小山等人一抱拳,隨即轉向張經道:“下官與五魁已擬好客兵分撥諸將配額,卻遲遲不見大人回去,我們等不及了,便尋了來——大人與諸將談的很投機吧!”
俞、湯、盧三將認得此人,正是浙江巡撫李天寵,急忙起身拱手見禮。小山、宗詩雖不認識他,但聽他與張經說話的口氣與俞湯三人見他時的恭敬神態(tài),亦不是尋常人物,也隨著合什見禮。
張經見李天寵等人進來,臉色微微好看一些,言語間卻依然帶著憤激,回李天寵道:“投機卻還投機,卻是添得一肚子氣!”
緊跟在李天寵后面的,也是兩個烏紗帽、盤領袍文官打扮的人,再后面,則是三個身穿罩甲、半披錦袍的武將。小山、宗詩猜想,這二文三武,可能就是俞大猷所說的文武‘五魁’,不由細細端詳起來。
恰好跟在李天寵后的一個文官笑呵呵接口道:“既投機,怎么還有一肚子氣?倒讓我們聽得一肚子奇!”他身材健勁,眉分八字,反有幾分英武將風。
張經被他風趣一語解頤不少,擺擺手道:“沈狀元不要說笑話了,本督生的是另一門子氣!”遂將趙文華要他一同祭海神的事說了。
末了,張經將小山、宗詩引見給巡撫李天寵,又將文武五狀元介紹給俞大猷、小山等。五狀元分別是:文狀元沈坤、楊慎;武狀元尹鳳、王世科、文質。其中楊慎年紀最長,中狀元最早,四十六歲;文質年紀最輕、中狀元最晚,只有二十四歲。
五狀元交頭商議一陣,勸說張經應稍稍隱忍一些,否則,抗旨不遵,又授趙文華以口實,恐怕是出師未捷身先貶,抗倭宏愿付之東流。
張經皺眉忖了多時,才勉強答應。
小山、俞大猷也因此發(fā)現(xiàn)五狀元在總督這里舉足輕重,非尋常僚屬可比。很顯然,自此之后,許多抗倭大計,都將出自他們。他們究竟是否軍國良材,眼前誰也無法肯定,只有看以后他們運籌帷幄的結果了。
十日后,張經率巡撫李天寵、沈坤等五狀元、小山、宗詩及俞大猷、湯克寬、盧鏜等人趕到錢塘江的運河口。趙文華的祭海官船和儀衛(wèi)、扈從船大小四十余艘,早已一字排開,泊在岸邊。船上彩旗獵獵、鼓樂喧喧,一派盛大莊嚴氣象。
小山、宗詩緊跟張經、李天寵走向居中停泊的祭海主船。此船也是船隊中最大的。目測船長約有十四、五丈,高約兩丈有余,船舷上裝著城墻一樣的木板女墻和品字形垛口。船后高起三層木制敵臺,臺上高樹一桿黃面紅牙邊的大旗,上書:“欽命東南抗倭軍務監(jiān)軍趙”。船中一座單檐歇山綠瓦木殿。乍看上去,整條船仿佛一座水中小城池,氣勢不凡。
船頭空闊的甲板上,居中站著三個人,盡皆面朝江岸而立。見張經等人靠近大船,居中那人依然站著未動,他身旁的一文一武則迎下船來,一左一右拱手立在岸邊踏板頭。
左邊的是個年約四十多歲的矮個子文官,身穿七品鸂鶒圖盤領補服。肩寬臉闊,顴高眼大,栗色皮膚,雖然是拱手相迎的身姿,卻顯得一臉霸氣,渾身精爽。
而右邊的武官品級明顯高于左邊的文官,胸口補子上繡的是三品虎豹圖。雖然粗肥高大,卻是眉偃目臥、眼袋松垂,一臉的瞌睡相。
張經行至跟前,面帶睡相的武官笨拙地扶住他,拖著渾濁無力的腔調道:“下官浙江總兵劉遠恭迎總督大人?!?p> 另一邊的文官則跟著道:“新任浙江巡按胡宗憲,代欽差東南軍務監(jiān)軍趙大人迎候總督大人!”
張經覺得二人皆是親附趙文華的小人,也沒聽他倆說什么,便哼了一聲,推開劉遠的手,徑直登船。緊跟其后的巡撫李天寵似也討厭劉、胡二人,竟反背雙袖,昂首上船,弄得劉、胡二人頗為尷尬。
劉遠侷促地扭扭膀子,因為后面的五狀元及諸將官品皆不及他,便轉了身,跟在李天寵后面上船。
胡宗憲則回頭看一眼張經、李天寵的背影,立在原地沒動,卻站直了身子。他雖官品不高,卻是代天巡察地方,地方不法官吏無論職位高低,巡按都有權參劾糾治,威權頗重。所以,巡按在地方常跟品級高于自己的官員分庭抗禮。
行在最后的宗詩無意瞟了胡宗憲一眼,乍覺幾分面熟,一時卻又想不起曾在哪里見過,不由皺起眉頭。
與此同時,胡宗憲也看了一眼宗詩,面露一絲似曾相識、欲認又疑的表情。
宗詩翻騰著腦海中的記憶,卻始終是渾渾茫茫,弄不清這張面孔究竟在何時何地見過。
張經、李天寵等人登上大船,一直站在甲板上未動的官員這才轉過身來,遠遠地朝張經一拱手道:“下官趙文華奉旨祭海,攀勞總督大人啦!”聽他嗓音柔綿綿的,卻拖腔拉調,帶著幾分得意。
“本督乃是奉旨祭海,何言大人攀勞?我們還是公事公辦,先請大人傳旨吧!”張經虛虛一拱手,口氣冷淡道。
趙文華一笑,又軟綿綿道:“不忙不忙,下官與總督大人,同為京官僚友多年。如今又到東南,共任一事,見面卻是如此不易,竟然由親兵來往傳信多日,才得一見。長此以往,我們將來又該如何聯(lián)袂抗倭?”
張經滿臉端嚴道:“趙大人既是來浙監(jiān)軍抗倭,卻是遲遲不入本督軍門,而是專心于祭海一事,我們如何見面?又如何聯(lián)袂抗倭?”
這本是誅心一問,趙文華卻勾起嘴角笑笑,不以為然道:“祭海怎么了?祭海也是為了抗倭嘛!公研兵事我祭海,亦是殊途同歸?。】偠酱笕撕我砸姽??”
“殊途焉能同歸?”張經最恨趙文華把他的事跟自己扯到一起,說話間,氣息呼呼,胸前花須又有幾根零星飄起,“我與大人只能是殊途殊歸,大人聰明過頂,怎么說起糊涂話來?!”
趙文華臉色驟變:“這么說,總督大人是不愿與下官同軍任事了?”
兩個人皆是以問相責,很快對掐起來。小山、俞大猷等人頓覺眼前一股無形的巨浪,正翻涌而起。
楊慎在五狀元中最為老成,怕張經與趙文華撕扯起來,徹底鬧僵,連忙磨身向前,朝趙文華一揖道:“總督大人的意思是祭海乃國之重典,抗倭乃國之大端,雖同等重要,畢竟還是祭海不能取代抗倭,抗倭不能取代祭海?!?p> 趙文華瞥了一眼楊慎道:“你講的有些道理,卻還是不通大義——祭海是為了抗倭,抗倭是為了靖海,這本就是遞為因果的一件事,怎么能說此不能取代彼、彼又不能取代此呢?”
張經見他玩弄字眼、強詞奪理,大為光火,憤然道:“倭寇乃人禍,與海無關?抗倭乃人事,祭海何用?”
趙文華一翻細長的眼睛,故作淡定道:“倭自海起,怎說與海無關?祭海是為了讓海神順風助我,逆浪襲賊,怎說無用?”
張經冷冷一笑:“既然如此,監(jiān)軍大人一祭之后,讓海神風掀倭舟、浪吞倭寇,一舉全殲了倭賊,又何必勞我大軍武力征剿?”
這一問直抵命門。趙文華張口難辯,惱怒斜挑一眼張經,故作從容地笑笑,把臉轉向一邊,尋思該如何擺脫窘境。
“總督大人,正如您所言:抗倭乃人事,人事還需人為,豈可偏賴神靈——”趙文華忽聽旁邊有人接口,側目一看,乃是巡按胡宗憲。他迎眾人上船后,行在最后,此時恰好繞過眾人,回到自己身邊。但聽他口氣,卻似幫著張經說話。趙文華不由臉色微變,斜視胡宗憲的目光也變得鋒利起來。
張經瞟一眼胡宗憲,稍感意外,但還是微微點點頭,以示贊許。
卻聽胡宗憲繼續(xù)道:“——人事盡心,心盡其誠,乃能感天;人為盡力,力盡其忠,乃能通神。感天通神,方得天佑神助。所以,祭海盡心盡誠之后,尚須抗倭盡力盡忠,方能濟事,二者實在不可偏廢?!?p> 張經聽罷,才明白胡宗憲是借自己的話替趙文華詭辯解圍,實乃刁鉆之極、可恨之極,暗罵胡宗憲附奸為惡、枉為巡按。遂恨恨瞪他一眼,斥道:“巡按之職,乃是朝廷用以燭照一方的明鏡之官,應當正直光明、明辨是非。似你這番似是而非之論,實則曲意混淆是非,豈不愧明鏡之任、朝廷重托?”
趙文華冷利的目光則轉暖轉喜,面帶贊許朝胡宗憲點點頭,接過張經的話頭道:“若以總督大人是非為是非,混淆是非、似是而非的恐怕非止胡巡按一人,應該還有下官,更有朝廷和皇上——須知,這祭海一事乃是朝廷公議、皇上親定!”說罷,即吩咐侍從請出圣旨。
張經見他搬出皇帝、圣旨來壓自己,肺都要氣炸了。一時氣息粗重,說不出話來。趙文華得意地挑挑嘴角,從侍從手里接過圣旨,面南而立,高揚聲調道:“兵部尚書,總督東南軍務張經及所部總、副、參、游等諸將接旨——”
眾人默然跪下。
當頭而立的張經呆立著仰天一嘆,直到聽得趙文華二次高叫“張經接旨——”,才憤然撩袍跪下。
趙文華垂目看他一眼,嘴角吊起嘲意。
讀罷朝廷祭海圣旨,趙文華即命開船出海。
船隊浩浩蕩蕩,沿江而發(fā)。
張經望著長長的船隊,心中如江濤翻滾,止不住陣陣感嘆:浙江衛(wèi)所定額原有大小戰(zhàn)船四百二十九只。可在他到任時,卻是十不存一,而且大多年久失修,破損不堪再用。當他聽說去年俞大猷出海大戰(zhàn)王盤山倭寇,靠的竟是從民間征集的三百條小漁舟時,心痛的掉下淚來,因為這個緣故,他一到任浙江,即募工匠,全力修、造戰(zhàn)船。時至今日,修好、造出的大、小戰(zhàn)船也不過六十余只??墒牵@些戰(zhàn)船還沒來得及跟倭寇一戰(zhàn),即被趙文華調出三分之二,耀武揚威地出海祭神。
舟船不幸!海防可哀!
舟船不幸!海防可哀??!
一路上他都一言不發(fā)。只有老淚,飽含眼中。
眼看船出江灣,已到海上,趙文華卻目眺大海、興致勃勃,似乎游興正濃,絲毫沒有停船祭海的意思。船若再往深海進發(fā),一旦踫上倭寇的大隊戰(zhàn)船,這支游玩似的船隊怕是一觸就散,再稍受攻擊,就有可能整個船隊覆沒。李天寵、俞大猷及五狀元等人紛紛目視張經,用眼神請他下令停船。
張經亦是忍無可忍,叫過自己的中軍官,命他傳令停船。
趙文華聞聲,轉過身來道:“文華乃欽命祭海欽差,我無下令停船,總督大人何以越俎代皰?”
張經氣沖沖道:“大海廣闊無邊,你知道海神之府何處?又欲到何處祭之?”
趙文華正在賞海的興頭上,哪里想過海神住處的事?被張經突然一問,猝然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還是胡宗憲機靈,趕緊接口道:“神非凡人,居無定處。但得誠敬所在,無處不可通神!敬祭之處,即神駐之所——”轉臉向趙文華一示意,又道,“監(jiān)軍大人,以下官看,此處即是敬祭海神之處?!?p> 趙文華見胡宗憲又替自己解了圍,心中甚是感激,也不及細想,拇、食二指輕捋一綹黑須,連連點頭道:“對對對!敬祭之處,即神駐之所。就在此祭海!”當即下令停船,就在甲板上擺起香案和三牲五谷百果等祭品。
祭海開始,趙文華神彩飛揚地取出親筆撰寫的祭文,正要展頌,卻見對面不遠處的小島后轉出一只巨大樓船。船上亦是彩旗獵獵、威風八面。
趙文華心頭一驚,胸口突突亂跳,急忙回頭問跪拜在甲板上的總兵劉遠:“劉總兵,對面過來的是什么船?何以比我們的祭海主船還高大?速派小艇過去探看明白!”
聞聲,跪拜在甲板上的眾人盡皆抬起頭來。
這時,船后木制敵臺頂端的瞭望哨也揮旗報警。
劉遠站起身,手搭涼棚遠望一下,頓時滿面恐慌,低聲道:“監(jiān)軍大人,怕、怕是倭奴的船打過來了吧!”
趙文華臉色刷地變的慘白,聲音變調道:“倭奴怎么說來就來了?!快!快命船隊保護主船,掉頭退回!”
張經虎地站起,直朝趙文華道:“欽差祭海正為抗倭,何以遇倭就要罷祭,倉皇而歸?”
趙文華的臉色又由慘白變得粉紅,搽了胭脂一般。他回望一眼,見那樓船后又轉出幾只船,顯然是島上倭寇發(fā)現(xiàn)他們,派出一支船隊來攻。只得心神不寧地搪塞道:“本欽差來浙途中,已在常熟、江陰兩處的海神廟望祭過海神,此次入海祭祀,只是為了增獻祭禮。也許祭多神煩,此次不祭也罷!”
張經冷笑兩聲道:“既知祭多神煩,你又何必多此一舉?!如今卻要半祭而歸,怕是海神也要怪罪!”掉頭又朝正在遠眺的俞大猷道,“俞將軍,眾將中屬你海戰(zhàn)經歷最多。本督命你即刻擔起祭海船隊主將,指揮船隊迎擊倭奴!”
“迎擊——倭奴?”趙文華惶惶道,“我們是來祭海的,并無戰(zhàn)事準備,倉猝應戰(zhàn),如何能勝?”
張經鼻子里哼了一聲,冷冷道:“對呀!你是來祭海的,就請繼續(xù)祭祀,善始善終,克終其事,免得海神怪罪你半途而廢、禮數(shù)不周!”
趙文華滿臉惶恐尷尬,強顏一笑道:“那好,好吧!總督大人與俞將軍指揮船隊撤退,我們就且退且祭!”
張經不再搭理他,只是讓親兵搬把椅子,就在甲板上坐下來,看著俞大猷揮動將旗,布陣迎敵。
將令通過船后敵臺上的旗兵傳遞出去。
祭海船隊漸漸擺出一個“新月陣”,祭海主船恰好處在“新月”的弧中。
對面的倭寇船隊則以樓船為首,擺成雁陣,直沖過來。
趙文華不時后顧一眼,看看倭寇船隊,心不在焉的念著祭文。
宗詩卻一直注視著胡宗憲,陷入沉思:這個巡按時而借張經的話遮護趙文華,時而又明替趙文華說話,暗合張經停船之令。既依定趙文華,又暗自左右搖擺,好不怪異!一番鑒貌辨音,宗詩又覺得胡宗憲似曾相識,有幾分相熟。為此,自上船后,他便一直琢磨著胡宗憲,極力在腦海里搜尋著一個若隱若現(xiàn)、模模糊糊的影子。
驀地,那個影子突然清晰明朗起來,竟與眼前的胡宗憲肖音肖貌地重合在了一起。
帝怒,奪豹官,而用嵩言,即遣文華祭告海神,因察賊情。當是時,總督尚書張經,方征四方及狼土兵,議大舉。
——《明史·趙文華傳》
張經,字廷彝,侯官人……三十二年起南京戶部尚書;就改兵部,明年五月,朝議以倭寇猖獗,設總督大臣,命經解部務,總督江南江北、浙江、山東、福建、湖廣諸軍。
——《明史·張經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