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經(jīng)峻起神色,卻又不屑道:“督察大人何來無名之火?。俊?p> 趙文華擺出一副威嚴(yán)姿態(tài),口氣冒火道:“如今,軍情緊急!你們竟品茗下棋,大發(fā)雅興,簡直是玩忽職守,坐失戰(zhàn)機(jī)!”
張經(jīng)鄙夷地冷笑兩聲道:“怎么?督察大人沒有看出來嗎?如今的戰(zhàn)局正在我們的棋局之中,本督與巡撫李大人及五狀元皆在研謀戰(zhàn)事,大人怎么就睜眼不見呢?”
“戰(zhàn)局在你們的棋局之中?說的好聽!是不是還在你們的茶盞之中???”趙文華鼻子里哼了一聲,“純粹是詭詞狡辯!”
李天寵也斜趙文華一眼,指著棋盤上布成弧形的黑色云子道:“這不正是倭奴攻掠的戰(zhàn)線嗎?都察大人可以對著接到的塘報一一核對嘛!”又分別指著不同位置的黑子道,“此數(shù)子乃攻乍浦、海鹽的一千多倭奴;此二子乃攻慈溪的五百倭奴;此二子乃攻寧波府的六、七百倭奴;此數(shù)子乃攻臺州海門衛(wèi)的千余倭奴;此三子乃攻溫州的數(shù)百倭奴……”然后,又指著張經(jīng)一方的白子,逐一說明了官軍與部分到浙客兵的布防情況。
趙文華回憶著自己數(shù)日來接到的倭情塘報,果然是一一對應(yīng),絲毫不爽,不由暗罵張經(jīng)行事古怪,竟用棋局演兵,害得自己本打算狠狠咬他一口,卻又啃了一嘴毛。他不甘心,再轉(zhuǎn)到亭中,發(fā)現(xiàn)五狀元所圍坐的石桌上,竟畫著與張、李棋局近似的戰(zhàn)局圖。
這幫人果真在謀議戰(zhàn)事!既然如此,也就沒什么刺兒好挑了!
他悻悻然正要離開,卻見門兵又帶著兩個和尚走進(jìn)后園,稍一注目,認(rèn)了出來:佛面銀須的,正是少林僧帥小山;旁邊年輕清雅的則是宗詩。
張經(jīng)、李天寵竟同時迎了出來。
趙文華又是一通暗罵:好嘛!兩個窮和尚,竟比本督察還受禮敬。不殺張、李,萬難消恨!
與眾人合什見禮后,小山說明來意:僧兵監(jiān)軍張四維派人來杭州送信,要小山率眾增援海鹽。他因此特來向總督請命。
原來,上次月清到海鹽,去接駐守那里的僧兵,與小山所率的僧兵會合,張四維本應(yīng)一同前往的,但他聽說總督要派僧兵到臺州打倭寇,便不愿前往,借口海鹽防守薄弱,他要率自己的親兵部下幫助協(xié)守一陣,留在了海鹽。不想,此次倭寇多處登岸,竟又派千余人攻打海鹽。而海鹽守軍和張四維的親兵部從加在一起,也不足千人。他擔(dān)心守不住海鹽,自己和海鹽守將都要吃虧,所以,便以少林僧兵監(jiān)軍的身份,送出急信,要僧兵趕去救援。
少林僧眾無不對張四維厭惡有加,但畢竟是事關(guān)海鹽百姓安危,所以,小山、宗詩等人商議后,決定主動向總督請戰(zhàn)。
不想,張經(jīng)卻刷地一擺手,斷然道:“不必增援他!這個張四維,小遇倭奴便驚慌失措,什么事都讓僧兵頂著,恨不得鉆到僧兵腋窩里!”
趙文華雖沒見過張四維,卻早知他是張妃的哥哥,當(dāng)今國舅,便有心助他一臂之力,將來好拉到自己一邊,成為死黨,遂道:“海鹽乃浙東北海上門戶,門戶一開,浙北全失,以本督察看,僧兵還是增援海鹽的好!”
張經(jīng)瞟他一眼,口氣決然道:“不行,僧兵另有重用!”
又踫一顆硬釘子。
趙文華恨得牙根發(fā)痛,無奈自己只是督察軍務(wù)大臣,位雖高于總督,卻不能直接指揮軍事。即便有鐵關(guān)防可以調(diào)兵,那也應(yīng)該通過總督、巡撫,若繞過他們調(diào)兵,一旦戰(zhàn)事不利,自己便要負(fù)全責(zé)。他咬咬牙,只好把惡氣暫時憋回肚子里,拂袖而去。
張經(jīng)等人虛送幾步返回。
李天寵不無憂慮道:“張公??!趙賊老在你我這里碰釘子,恐怕不會善罷干休的!”
張經(jīng)慨然道:“不用怕!嚴(yán)嵩、趙文華一幫狗賊子雖害人有術(shù),卻不會用兵打仗。而朝廷要用我們驅(qū)倭靖海,輕易不會因為他們幾句鬼話,而把我們怎么樣的!”
趙、張交惡,杭州城幾乎是人盡皆知。小山、宗詩更是親眼見過二人直面交鋒,自然也暗替張經(jīng)擔(dān)心,便勸他小心一些更好。
張經(jīng)謝了他們的好意,又嘆:“本督亦知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只是性子天生如此,很難改易??!如果真因此栽在奸人手里,那也是老夫命中注定!再說,老夫總覺與此等人不共戴天,更不愿勉強(qiáng)周旋!”
小山聽他如此說,亦不好再勸,心里卻暗暗嘆息一聲。
李天寵默忖一下,突然朝小山道:“聽說五臺僧兵一直與少林僧兵若即若離,總想獨當(dāng)一面,真是如此嗎?”
小山嘆口氣,點點頭。
李天寵又道:“既如此,倒不如就由五臺僧兵前去增援海鹽。這樣,五臺僧兵既能單獨歷練一下,也能塞住趙文華、張四維兩人的讒口,防止二人串通一氣,合謀作祟,掣肘抗倭大計!”
小山也覺這是一個多面周全的辦法,自是欣然贊成。
行到桂樹蔭下,宗詩指著棋局道:“倭警四起之際,總督與巡撫大人猶能棋茗示靜、安定人心,亦是當(dāng)年謝安之意、魏晉風(fēng)流?。 ?p> 東晉時,前秦苻堅率大軍南下進(jìn)攻東晉,兵監(jiān)淝水。當(dāng)時東晉朝廷上上下下、人心惶惶。而總攬抗秦軍事的謝安命令其弟、侄率軍北進(jìn)淝水后,卻與僚友品茗博弈,借以安定人心。后來,果然得到淝水大戰(zhàn)獲勝的喜報。宗詩正是借用這個典故,將張經(jīng)和李天寵比作當(dāng)年的謝安。
張經(jīng)很難得的哈哈一陣大笑,欣賞地注視著宗詩,奇怪一個年輕僧人何以如此熟通史典。嘴里卻道:“老夫哪里敢學(xué)謝安風(fēng)流呀!本督和巡撫大人實是借棋局研戰(zhàn)局?。 ?p> 宗詩仔細(xì)看看棋局,愈覺欽佩,誠懇贊道:“棋上談兵,指揮若定。大人這才真是儒將風(fēng)流!”說罷,又面帶不解道,“小僧還有一事不明,想問問大人:“為何倭奴犯我海濱多處,卻遲遲不見大舉用兵?僧兵一直練習(xí)舟楫于西湖,也早著了急,都一個個嗷嗷叫著,請求盡快出戰(zhàn),卻又遲遲不見總督、巡撫大人鈞令?!?p> 張經(jīng)點點頭,微笑著瞟一眼李天寵。
李天寵這才向宗詩、小山二人解釋說,如今倭寇雖然多處登陸,卻是小股零星出擊,多者千余人,少者數(shù)百人,只是在試探明軍兵鋒和防務(wù)虛實,并未選定方向,真正展開攻勢,所以,沒必要大舉出兵,自暴虛實。各處守軍只需據(jù)城或憑險固守即可,完全不必驚慌。只有弄清倭寇真正的動向,相機(jī)而動、有的放矢,才會一舉成功!
小山、宗詩點點頭,深覺有理,也明白了為什么張經(jīng)不同意僧兵增援海鹽。
“不過,你們今日來的正好!”張經(jīng)待李天寵說完,忽然接口道,“本督剛才說僧兵另有用處,便是要你們大顯身手一次!你們有準(zhǔn)備嗎?”
小山莊顏合什道:“老衲此來,就是為僧兵請戰(zhàn)的!”
張經(jīng)這才說,王直現(xiàn)今坐鎮(zhèn)定??h的舟山島操江亭,其賊巢距寧波府最近,所以,他們從寧波府登陸也最為便捷和容易。一旦他們選定這條線路進(jìn)攻,便會將浙江一刀分為南北兩段,那時,他們?nèi)粢舷屡_州、西北躥犯杭州,都可水陸并進(jìn)、互為增援,而且進(jìn)退自如,很難遏制其賊焰。而官軍一旦控制住了寧波府的沿海要地,使之不能就近登陸,倭賊便只能遠(yuǎn)繞海路,北從乍浦、海鹽等地上岸,南由臺州、溫州等地登陸,勞師遠(yuǎn)出。明軍只要一面迎頭拒敵,一面揚(yáng)帆入海截斷陸上倭寇與海上倭巢的聯(lián)系,他們定然不敢蛇頭遠(yuǎn)伸,反而會急急蜷身回顧。然后,再用圍魏救趙之計,困其巢、打其援,便可盡剿王直這支倭寇。
聽他這般一解說,小山、宗詩頓覺張、李等人用兵老成、謀深慮遠(yuǎn)。二人也據(jù)此猜測張經(jīng)打算用兵的重心實在寧波。
果然,聽張經(jīng)繼續(xù)道:“所以,我們首先要打消王直這支強(qiáng)倭從寧波府登陸的妄想和企圖。本督與李巡撫、俞副總兵及五狀元商議后,決定盡快出兵金塘島。金塘島乃是由舟山島西進(jìn)大陸所必經(jīng)的一個大島,形同一塊接通海岸的踏板。奪了此島就等于扼住了王直的咽喉,也就為寧波府增加了一重鎖鑰——本督的意思是僧兵操練舟船多日,已是一支登山為虎、入海為蛟的水陸精兵,便由你們擔(dān)任攻占金塘島的前鋒,如何?”
至此,小山、宗詩已洞悉張經(jīng)等人的用兵意圖,也深知僧兵負(fù)托之重。二人相對看看,又一同向張經(jīng)點點頭。
數(shù)日后,貞行率五臺僧兵出援海鹽。小山也率少林、桐柏僧兵和中岳道兵趕赴鎮(zhèn)??h甬江口海港,與俞大猷所率的官軍、客兵會師。
此次奪島由俞大猷任主帥。
日暮時分,俞大猷攜官軍諸將及小山、宗詩、月清、月明等人前往港口岸邊,邊巡視港中舟船,邊商議著如何乘夜渡海、奇襲金塘島。
他們巡視一周,待要返回時,卻聽后面?zhèn)鱽硪宦暻宕嗟慕新暎骸坝釋④姟∩椒秸伞?p> 俞大猷、小山等人聞聲回頭,見一女將飛馬而來。女將頭挽高髻、髻扎粉帕;身披亮銀甲,甲外飄著粉紅斗蓬,顯得英爽而嬌俏。
待她行近些,眾人見是妙慧,不由驚奇她為何這身打扮,又笑盈盈地瞟瞟宗詩,盡知妙慧此來,口里叫著俞大猷、小山二人,實則還是沖宗詩來的。
宗詩也覺妙慧來的突然,不知她何時到的浙江,此來又為何事。臉色微微一紅,眉頭稍稍皺了些。
到眾人眼前,妙慧飛身下馬,先瞥宗詩一眼,輕輕一抖身上衣甲。然后,沖著小山合什一禮,再朝俞大猷抱拳道:“俞將軍,我這一身,像不像個女將軍?”
俞大猷含笑點點頭:“嗯!鬼丫頭,像個女將軍!不過,不是讓我看的吧!”
妙慧聽出他話外之音,嘟起小嘴道:“看你說的!穿了這身甲,我是要當(dāng)兵抗倭的,又不是給誰看的!”
“哦?志氣可嘉呀!”俞大猷睜大些眼睛,半驚訝、半贊嘆道,“只是官軍中沒有女營,你怎么當(dāng)兵?”
妙慧佯嗔道:“知道你們官軍難說話!所以,火蓮花姐姐讓我別求官軍!”隨即轉(zhuǎn)了臉,面向小山,“我是來求方丈——哦!方丈元帥的!”
聽這口氣,似要加入僧兵。小山不免一臉惑然。他也熟悉妙慧,尤其喜歡她的質(zhì)樸勤快、聰明干練,卻不料她會這樣異想天開,以女兒之身求為僧兵。于是,合什笑道:“這不更是說胡話嘛!我們是僧兵,怎能讓一個小姑娘置身其中?”
妙慧格格笑道:“誰要做你們僧兵?俺已在火蓮花姐姐帳下做了女將!今天,便是受命前來請與僧兵合軍聯(lián)手、共同打倭奴的!”
小山雖沒見過火蓮花,卻聽宗詩、月清多次說到她,亦知月忠在她那里做女兵教頭。從聽聞中感知她是一個性情潑辣、敢做敢為的巾幗英雄,內(nèi)心深處亦是十分敬重。他覺得,她今日主動要與僧兵聯(lián)手,必是受了月忠攛掇。就自己心愿而言,他亦十分愿意。但慮及僧兵與女兵在一起,總給人瓜田李下之嫌,端底有些不便;其次,出海奪島,必是一場惡仗,讓女兵們與僧兵同擔(dān)風(fēng)險,也有點不忍;再就是此次奪島之戰(zhàn)的主帥畢竟是俞大猷,僧兵不過是前鋒而已,凡事還需主帥點頭方可。他亦聽到過俞大猷為整肅軍紀(jì)曾將火蓮花、月忠等人趕回括蒼山的傳聞,所以,擔(dān)心火蓮花潑辣狂野,不受軍紀(jì)約束,反而誤了軍機(jī)。
如此掂量一番,他猶豫著看看俞大猷。俞大猷含笑不語。他只得搖搖頭,推說僧兵、女兵聯(lián)軍一處,多有不便,不能答應(yīng)。
妙慧見他言語間,不時瞟一眼俞大猷,悟出此事還要奪島主帥說了算,便轉(zhuǎn)而央求俞大猷。
俞大猷已經(jīng)聽說火蓮花、月忠回括蒼山后,積極練兵、整肅軍紀(jì),早已今非昔比。也知道火蓮花是對他耿耿于懷,這次才特求與僧兵聯(lián)手,于是,瞥瞥宗詩,笑呵呵道:“僧兵的事,還要僧兵說了算的!本帥豈能亂做好人或惡人?”
妙慧知道他的意思,是要自己求宗詩幫著說話??伤娮谠娨荒槻缓靡馑?,又欲避不能的樣子,心里便老大不愿意,轉(zhuǎn)向他,半嗔半怨道:“雨山師兄,你也幫我說句話嘛!”
宗詩愈加不自在起來,一邊看看俞大猷,一邊看看小山,面色陣陣漲起紅潮,末了,朝妙慧囁嚅道:“你這可真是有病亂投醫(yī)!軍中事,皆決于兩帥,當(dāng)著他們的面,你怎么來求我?”
不幫著說話也就算了,卻又倒著埋怨一通,妙慧頗覺委屈,紅唇當(dāng)即嘟成小棗兒,氣生生道:“你也這樣說!我們此次從括蒼山趕來,哪里是單單求著跟你們聯(lián)兵的,還給你們送來了打倭奴的寶貝呢!你們實在不領(lǐng)情,我們還帶回去就是了!到時你們可別后悔!”
一聽是打倭寇的寶貝,眾人無不覺得好奇。
俞大猷與小山含笑交換一下眼神。小山捋須道:“哦?你們給僧兵送了什么寶貝來?”
妙慧微微一揚(yáng)秀頰:“你不答應(yīng),我就不說!”
小山又與俞大猷相視而笑。
宗詩微露不滿神情,向妙慧道:“你們能有什么寶貝?就別兜這么大圈子了——快直說吧!”
妙慧橫他一眼道:“就不告訴你!反正是僧兵最需要的!”
眾人頓時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竟猜測不出到底是什么寶貝。
俞大猷這才笑吟吟開口道:“小山元帥,我看你還是答應(yīng)她吧!當(dāng)年,我執(zhí)意要火蓮花她們回括蒼山,實際也是激她從嚴(yán)治軍、恪守軍紀(jì)。經(jīng)過這么一段歷練,也應(yīng)該可以了!”
小山這才答應(yīng)與火蓮花她們合兵抗倭。
妙慧興奮地又是向小山合什,又是向俞大猷行抱拳禮。
宗詩這才知道,妙慧竟是先回浙江,而且在火蓮花女營做了女將,暗暗替她高興。面上卻不顯出,只是催問道:“別光顧著高興了,還是快說說你們到底送了什么寶貝來吧!”
妙慧俏挑眼角,乜斜著他道:“天下就你雨山師兄呆!你是最應(yīng)該明白的,反而問我?”
“我最應(yīng)該明白?”宗詩一下子墮入五里霧中,抬手摸著后腦勺,百思不得其解,口里喃喃著,仿佛自言自語,“到底是什么呀?”
妙慧得意地?fù)P揚(yáng)下頦:“就是不告訴你——誰讓你剛才不幫我說話!”轉(zhuǎn)臉又朝俞大猷、小山二人道,“一會兒,火蓮花姐姐她們隨后趕來,送到軍營,你們就全明白了——我要回去復(fù)命了!”不等眾人再問,她竟跨上馬,輕云一樣飛飄而去。
小山搖搖頭,微笑著嘆道:“這個鬼丫頭!”回頭見宗詩雖是一臉窘相,卻還是如釋重負(fù)長舒一口氣。月清卻莫名其妙地癡癡望著妙慧飛去的背影,若有所失地輕輕一聲嘆息。
“月清這是怎么了?”小山一眼瞥見,心里不由起了漣漪,尋思宗詩與妙慧青梅竹馬,妙慧對宗詩情有獨鐘,這是少林寺常住院人盡皆知呀!月清今日何以會有如此神情?小山猜不透其中緣故,不由暗暗一嘆:唉!端底是年輕僧人,難過情愛一關(guān)??!
他哪知道,月清卻是為妙慧來去匆匆,自己沒來得及問問徐玉振叔嫂下落而后悔懊惱。
回到營中,月清正悶悶不樂,忽聽外面隱隱傳來幽幽簫聲。
簫聲!
他渾身猛一震,心頭忽然突突狂跳起來。趕緊側(cè)耳屏息,靜靜傾聽。
這簫聲好熟悉!怎么像是自己度的《少溪醉》呢?難道、難道這新僧兵中,還有人會品簫,甚至學(xué)過自己的《少溪醉》?
驚異中,月清踏著暮色走出房門,游魂般朝著簫聲走去。
僧兵駐在招寶山麓的靖海城中。城不大,僅為一個千戶所城大小,卻是寧波府的海防重地,它與山頂?shù)耐h(yuǎn)城互為犄角,共同捍衛(wèi)著寧波府北面的海上門戶。所以,俞大猷奉命來奪金塘島后,即把主帥行轅設(shè)在招寶山頂?shù)耐h(yuǎn)城,而讓僧兵駐在山下的靖海城。月清的營房就緊挨著鼓樓。他剛剛循聲向東,走過鼓樓,即聽到南門方向傳來一片吵雜聲,他揣測,大約是火蓮花的女兵開進(jìn)城來了。自打決定僧兵與女兵聯(lián)軍后,俞大猷即命空出靖海城南門口的營房,用來駐女兵。月清猶猶豫豫停下來,忖度著是不是先到南門火蓮花的軍營,見一見妙慧。
在海邊港口見到妙慧時,他就想問問她是否知道徐玉振、王翠娥叔嫂的消息。卻因妙慧正與俞大猷、小山商議合兵抗倭一事,自己不便插嘴問私事。再說,王翠娥又是年輕寡婦,自己當(dāng)眾問到她,也容易引起別人的疑心和猜想。他本想等妙慧說完了,讓宗詩幫他到一邊問問。哪知,她一說罷就飛馬而去了,竟沒個問話的機(jī)會。
這個時侯再到女營問她?天色已晚,似也不太合適。
他把挪向南門的腳步又移了回來。
簫聲依然幽幽傳來。明顯比營房里聽到的清晰多了。可以肯定,曲子就是自己度的《少溪醉》,而且,也能聽得出,簫聲不在小城里,而是在東門外。
既在城外,就有很大可能不是僧兵所吹。
那又會是誰呢?
聽過這支曲子,又學(xué)的極熟的,就只有一個人了——啞巴徐玉振!
對!自己不是把簫贈給徐玉振了嗎?城外吹簫的人會不會是他?
他這樣一想,更覺那簫聲是從自己那管簫中發(fā)出的?!笆?!是玉振在用簫聲呼喚我!”
“可是,若真是玉振,他又為什么不直接到營中來找我呢?他到底顧慮什么?”他隨即再搖搖頭,又覺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在海鹽,玉振不也總是如此嗎?——只與他簫笛唱和,而絕不到軍營中找他。也許,也許,玉振覺得自己是啞巴,找到跟前也說不了話,反不如這樣簫笛對語好呢!
月清如此翻來覆去一想,便覺玉振自有他的道理。于是,一邊品味著耳中的簫聲,一邊循聲找去。
出東門不遠(yuǎn),有棵挺拔的喜樹,白日里翠蓋擎天,狀如偉岸丈夫。此時,則只顯出一道高大的暗影,直探夜空、摘星攬月。簫聲正是從樹下傳來,倚著樹干有一個人影,看個頭,與玉振有幾分相像,看身姿也是品簫狀。
是玉振!應(yīng)該就是玉振!
月清愈加堅信自己的判斷,腳下的步子子也變得快捷有力起來。
簫聲,卻在這時嘎然而止。
顯然,品簫人也注意到夜色中走來的月清身影。
月清一愣,隨即輕聲問道:“是玉振嗎?”便快步趕過去。
簫聲乍又響起,卻顯得驚駭而慌亂,既像在回答:“是,我是!”又像是在問:“你,你是?”
簫聲如此回應(yīng),不是玉振又會是誰呢?
月清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斷,步子愈快,風(fēng)聲呼呼。
咚……!咚……!……
聚將鼓?身后突然傳來急驟的鼓聲。
月清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再聽聽明白:就是聚將鼓,千真萬確!
聚將鼓!聚將鼓!聚將鼓!
怎么偏偏這個時候響起聚將鼓?!是要商議緊急軍務(wù),還是要馬上登船入海?
月清懊惱著,暗暗埋怨身后的鼓聲響的不是時侯。
簫聲也一顫而止。
此時,二人相距,也不過數(shù)步之遙,然而,夜色卻厚似簾帷,惱人地嚴(yán)嚴(yán)實實地蒙著兩人面孔,使他倆彼此不能相辨。
咚……!咚!……
鼓聲很急,洪流般雷鳴著,從招寶山頂?shù)耐h(yuǎn)城滾滾而下。
再也沒有工夫猶豫了!必須在最后這一剎那實實在在地看一眼玉振!
月清施出腿上輕功,縱身即到樹下。
那倚樹黑影仿佛受到驚嚇,稍稍閃避一下。
月清還是一把握住那人握簫的手,急切道:“玉振!是你嗎?”
那人點點頭,卻又搖搖頭。一只小手在月清手里顫抖著,微微掙了一下,沒有掙脫,也許原本就沒有打算掙脫。
月清卻在黑暗中注意到那人頭上挽著高髻,與此同時,他的手又無意中觸到那人腕上一個清涼光潔的物什。
玉鐲!
天哪!他——不!她是個女人!
月清驚悸地問道:“你、你不是玉振?”卻忘了把手松開。
那人點點頭,卻又搖搖頭。那只握在月清手里的小手顫抖的更厲害了。
不是?又是?這是什么回答?
聚將鼓聲在月清耳畔轟鳴著。同時,他的胸口也咚咚轟鳴起來了!
沒時間了!再也不能逗留探問、覓光辨識了!
月清在驚訝、惶恐、歉意、慌亂中松開自己的手,急急說道:“你到底是誰?為什么會奏我度的曲子?你若知道玉振叔嫂的下落,就在這里等我。一旦打了勝仗,我就回來找你!”說罷,悵然轉(zhuǎn)身,掠影而歸。
聚將鼓聚將,正是為了夜襲金塘島。
俞大猷一聲令下,海港中舟船竟發(fā),乘著夜色濤聲,直撲金塘島。只是,船隊不聞金鼓、不見燈火,仿佛一條烏龍悄然游出海港。
僧兵船隊是奪島前鋒,自然一馬當(dāng)先。月清、月明分任僧兵正、副先鋒官,同在第一條船上。
遠(yuǎn)望著金塘島和海上巡哨倭船的燈火,月清突然朝月明幽幽道:“師兄,等打完這一仗,我就主動讓賢,由你來做僧兵的先鋒官!”
月明不以為意地笑道:“師弟怎么突然說這些?師兄我可從來沒爭過你的先鋒官?。 ?p> 月清道:“其實,我知道,論武功、氣度、人緣、才能,師兄皆在我之上。方丈又怎么會看不出這些,只是因為第一次僧兵出山前,你與雪山法兄都拒絕加入僧兵,所以,方丈才……”
月明嘆口氣道:“其實,這也怪不得方丈的!”繼而一笑,“方丈并沒有錯,畢竟你出山抗倭一年多,方方面面都比我們熟悉的多,做先鋒也是當(dāng)之無愧的!別瞎想了,我?guī)湍阕龊孟蠕h官就是了!”
“我不愿做先鋒官,也不適合做先鋒官!”月清一腔勉為其難道,“打完這一仗,我就找方丈辭先鋒,你不接,就給雪山法兄!”
月明回轉(zhuǎn)身來,背靠木堞,略略沉思一下道:“我看雪山法兄未必接你的先鋒印。聽雨山法弟說,月空師兄殉國后,雨山法弟曾讓僧兵主將給雪山法兄,可他說什么不愿意!怎么會接你的先鋒印呢?”
月清搖搖頭,惑然道:“到底是為了什么啊——雪山法兄和你,在我們少林武僧中,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為什么第一次點兵時,你們都不愿出山呢?”
月明側(cè)過臉,望著他,沉吟一下道:“人各有志嘛!也許我們都沒有忠君報國之心吧!”
月清搖搖頭道:“雪山法兄吧——冰冰的,平日里萬事不愿沾身,尚能理解!可師兄你,火炭一塊兒,常為師兄師弟們的大急小難忙來忙去,怎么遇上抗倭驅(qū)寇、濟(jì)世救人這樣的大事,反而變得跟雪山法兄一樣,袖手成冰了呢?”
月明突然仰起面孔,兩顆淚珠從眼角一溢而出,幸虧夜色遮掩,月清并沒有看到。
月清見他忽然仰面不語,尋思觸到了他的什么心事,連忙表達(dá)歉意。
月明轉(zhuǎn)過臉,假裝脖子酸困,用拇、食二指支住兩個眼角,借以沾去淚水,這才沉沉道:“其實也沒什么好奇怪的——我恨大明朝廷!又怎么會奉朝廷圣旨、保大明江山呢!”
月清驚訝不已,萬萬沒有想到師兄會說出這樣的話,不由左顧右盼一下,壓低聲音道:“為什么?難道師兄與大明朝廷有仇?”
“是有仇!”月明突然正過面孔,“但你暫時還是不知道的好!等趕跑了倭寇,我辭別少林、進(jìn)京報仇時,就會告訴你的!”
“還要進(jìn)京報仇?”月清愈加震驚,“找誰報仇?”
“當(dāng)然是皇帝老兒!”月明咬牙道,“好了!就到此為止吧!”
月清哆嗦一下,極力凝眸看著夜色中的師兄。見他垂了頭,卻氣息呼呼,似在強(qiáng)抑著胸中的恐懼和怨怒,自己不好再問什么,心頭的疑云卻翻翻滾滾,越來越大。
此后,是一程長長的沉寂。
許久之后,一聲螺號突然打破沉寂。
螺號從倭寇的巡哨船上傳來。他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奪島船隊。
“掌起燈火!”
“變換隊形!”
“準(zhǔn)備沖鋒!”
月清連連發(fā)出口令。他所在的船上首先亮起燈火。
待其它船只也先后掌燈時,濃濃的夜空下,沉沉的海面上,便出現(xiàn)一個燈火組成的巨大的“三股漁叉”,正火光閃閃地叉向金塘島。
金塘島也驟然緊張起來。島上島下、螺號聲聲,仿佛牛群受驚,哞哞亂叫。
螺號聲中,島外海面上也亮起一排燈火,自然是倭寇迎戰(zhàn)的船隊。不過,那排燈火有些蜿蜒,顯然是倭寇始料未及、倉促應(yīng)戰(zhàn)的結(jié)果。
月清、月明登上木制的瞭望敵臺,望著倭寇船隊的燈火,一時凝神不語。觀察一陣,月清憂慮地對身邊的月明道:“師兄,我們擺的是魚叉陣,而倭奴擺的是水上一字長蛇陣,他們會不會在我們叉上去時,正好從我們?nèi)刹娴膬蓚€空檔里,穿插而入,分隔包抄我們的船隊?我們要不要在接戰(zhàn)前變換成‘人字陣’呢?”
月明微微一笑,說不用擔(dān)心倭寇的分隔,僧兵的要務(wù)是沖破倭陣、直撲上島。漁叉陣正好三分倭勢,使其不能并力一向,反而容易成功。僧兵只要有數(shù)船近島抵岸,諒倭寇也不敢在海上戀戰(zhàn),后面俞將軍的大軍船隊則會殺將上來,反過來包抄倭船,其勢必勝無疑。
月清回頭看看,見俞大猷的大軍船隊亦在僧兵的漁叉陣后橫著擺起了長蛇陣,頗感師兄說的有理,遂定下心來,下令擂鼓沖鋒。
海面上霎時驚雷滾滾。
火光下的海浪也驚悸地你擠我扛、躁動不安起來。
僧兵的漁叉陣開始飛速地扎向倭寇的長蛇陣。
月清的戰(zhàn)船位于漁叉陣正中的“叉頭”,沖在船陣的最前面,正對著倭寇長蛇陣“蛇腰”上的一只大船,這只船,也是倭寇船隊中最大的船只,顯然是主將戰(zhàn)船。
兩船相向?qū)︸?,越逼越近。借著燈火,彼此都已看清對方船上情形。一眼就能看出,倭寇的這只主將船幾乎是月清戰(zhàn)船的兩倍。就是這只大船兩邊的船只,也明顯大過月清的戰(zhàn)船。
海面上,開始對起射箭雨、交互橫飛。船被雕翎射中,嘣嘣作響,煞似雨打苞蕉。箭落海中,又似天鵝探水,羽尾高翹,轉(zhuǎn)瞬即沒。箭雨中,更有火箭、烏銃摻雜其中,流星一般,掠空飛馳;星雨一般,傾泄舟中。雙方船中同時火光大增,此伏彼起。
月清伏在木垛口下觀望著,發(fā)現(xiàn)倭寇的戰(zhàn)船橫向排列,一艘緊挨一艘,中間只隔二、三尺的距離。整體看起來,仿佛在海上筑起一道戰(zhàn)船城墻。頓時著了急,朝月明道:“我們的想法怕是行不通了!倭奴的船陣把我們堵死了!”
伏在另一個垛口下的月明,死死盯著長城一般橫向推來的倭陣,沒有接話?;鸸饫?,只見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他們原打算揚(yáng)長避短,不與倭寇在海上糾纏,盡快從敵船間的空隙里鉆過去,直接靠岸上島。可如此看來,倭船密集。根本無路可走。月明一時也有些茫然。
難道只能在海上拼個你死我活了?僧兵船只低小、倭奴船只高大,硬拼必然吃虧。怎么辦才能突破敵陣、火速登島呢?月清、月明各在垛口下焦躁地攪著腦汁。
“我看出來了!”月清突然低呼道。
月明以為他看出了敵陣的破綻,驚奇道:“看出什么來了?”
月清指指對面倭船上一個正揮刀指揮的倭頭。說他就是足利自吉,應(yīng)該也是倭奴的主將。旁邊的粗莽大個子就是陳東。然后,又簡單介紹幾句足利五虎在海鹽城下大戰(zhàn)月空的情形,提醒月明小心。
月明此刻也已認(rèn)出足利自吉,正是自己赴援挑渚時,在石林中吐得他滿臉粘痰的家伙,遂不屑道:“我已經(jīng)見識過這只‘跳蚤虎’了,沒什么了不起的,我一口痰即可淹死這只跳蚤!”
對面船上的足利自吉顯然也認(rèn)出了月明,不由打個寒顫,回想自己滿臉膠著粘痰的難受樣兒,乍覺臉上又粘巴巴、熱乎乎的不自在起來。繼而卻又嘿嘿一陣?yán)湫?,心里道:“這一回,我們是在海上兩船相遇,看你有多大能耐,一口痰又能飛多遠(yuǎn)?不等你用上痰鏢,我就把你的戰(zhàn)船撞個稀巴爛,讓你下海喂魚!”當(dāng)即下令加速前進(jìn),直撞月明、月清的先鋒戰(zhàn)船。
“看樣子,‘跳蚤虎’發(fā)了狠,是要撞沉我們!”月明道,臉上輕蔑、嘲諷的笑容迅速斂去。
月清也明顯看出足利自吉的意圖,聲音低沉、仿佛自言自語道:“這迎頭一撞,我們的小個子戰(zhàn)船,十有八九要散了架!”
“兩位先鋒,我們要不要掉頭避一下?”傳令僧兵眼見要兩船相撞,卻不聞先鋒下令,發(fā)了急竟主動問道。
月清沒作聲,只是看看月明。月明瞟他一眼,也沒作聲,又死死盯住快速駛來的倭寇主船。
兩人明白,自己的先鋒戰(zhàn)船一旦掉頭,漁叉陣必然大亂,敗局也就未戰(zhàn)先定??刹煌吮?,馬上就要船毀人亡啊……
瞭望臺下,甲板上的僧兵已開始頻頻回頭,急切等待著瞭望臺上的將令,身體則稍稍離開木制女墻,僧兵的身影已開始暴露出來。
另一邊,倭船上的陳東卻突然指著對面船上的僧兵,奇怪道:“這船上的僧兵怎么都一個個肥嘟嘟的,跟彌勒佛似的?”
足利自吉也注意到僧兵們一個個胸高腰圓,身架撐的僧衣鼓鼓囊囊,不禁也暗暗納悶起來:自己曾多次跟僧兵交過手,他們大多身材勻稱矯健,怎么突然之間都變了樣兒呢?
“是不是僧兵又玩什么詭計?我們還是不要馬上撞上去吧!”陳東有些惶惑道。
而此時,兩船已越逼越近,轉(zhuǎn)眼間,便要頂頭相撞了。
足利自吉咬著牙沉思片刻,陰狠道:“先撞他一個船翻架散,諒他們有多少詭計,也都要葬進(jìn)大海!這一次,怕是佛祖也保佑不了他們啦!傳令:全速前進(jìn),給我狠狠的撞上去!”
當(dāng)時,浙江兵力單薄,明廷自全國調(diào)兵,“南調(diào)湖廣土兵、廣東徭兵、廣西狼兵、四川苗兵、福建賴兵、崇明沙兵、少林僧兵、北調(diào)山東槍手、河南毛兵、田州瓦兵……凡稱勝者,輒致之,”而這些客兵“至必經(jīng)年,而賊揚(yáng)帆去矣?!?p> ——中華書局《戚繼光研究叢書·紀(jì)效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