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分明坐著一個老僧!
小山以為自己老眼昏花看走了眼,下意識地揉揉眼,再看看仔細。
燭光里,真真切切地坐著一個老僧,正微瞑雙目、雙手合什,盤腿坐在帳中央的席墊上,似已禪定,似已睡熟。
那老僧年約六十開外,身材瘦小,小頭小臉,膚色卻很白,只是臉上皺紋縱橫,看上去,似一張剛剛團過、卻又半抻半展的紙。
這不是師兄宗經(jīng)嗎?!
小山認出了老僧,又驚又喜,心里一熱,隨即探身進帳,就要過去相認。走了兩步,又覺不妥,陡地收住腳步,停在帳內(nèi),無聲打量著師兄,情似沸水翻滾。
自三年前的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宗經(jīng)留函別去后,小山還是第一次與他見面。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老師兄、老朋友,一別幾個年頭,杳無音訊,今日卻忽然在自己的帥帳里相遇,這未免太突然,太讓人不可思議了。
早就聽宗詩、月清等人講過,宗經(jīng)、月澄二人是被張四維抓住后,又讓倭寇劫走的。此后,一直傳聞他倆留在倭寇營中,專給倭寇教習少林武功。海鹽城下,足利自吉更是這樣親口告訴月空。嘉興解圍時,月滿還曾親自與月澄對陣。如果說,海鹽城下足利自吉的話,有蓄意挑撥之嫌,那嘉興城下月滿與月澄之戰(zhàn),則足以證明足利自吉所說的并非全是欺人之語。
據(jù)此推測,師兄已心向故國,幫著倭寇做事了。那么此刻,他又來這里做什么?來幫倭寇做說客嗎?要我們放他們一馬、不要窮追不舍?還是要談其它什么條件?他又是怎么進的帥帳?怎么連帳門口的僧兵都不知道?
小山暗暗猜測著,凝神不語。
“怎么?短短的三年不見面,就認不得師兄了嗎?”宗經(jīng)突然開口,卻依然瞑目合什,一動不動,仿佛在說夢話。
小山微微一笑:“師兄一函別去,春秋幾易,如今突然出現(xiàn)在師弟的軍帳之中,實在令人意外吃驚??!怎么不讓僧兵提前通報一聲?”說著走過去,執(zhí)壺就要倒茶,卻聽門口僧兵隔簾問道:“元帥,你在跟誰說話?有人進入你的帳中嗎?”
“哦!”小山微微愣了一下,應腔道:“是我的老師兄,你們不必擔心!”心下,卻暗暗佩服師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進自己的軍營和帥帳。不由贊道:“師兄神功,不減當年??!”
宗經(jīng)睜開眼睛,歉意一笑,說自己哪里有什么神功,不過是趁著夜色,扔一塊石頭,把帳門口的僧兵引開,自己才悄然進帳。他見小山面色溫和、笑意盈盈,卻又目光審慎,并無多少親近之態(tài),更無老友久別重逢時的濃情烈意。不由輕嘆一聲道:“師弟,哦,我是不是應該叫方丈或元帥更恰當一些?”小山說還是叫師弟好,他才接著道,“你說實話,少林僧兵是不是頗恨我和月澄?”
小山默然一會兒,點點頭。
宗經(jīng)只是一聲嘆息:“我也深感愧對少林??!”
愧對少林?小山心頭微微一震:看來師兄果然是助紂為虐了!那么,他此來也當是為倭寇做事?小山?jīng)]搭腔,著意聽師兄下文。
宗經(jīng)又重重嘆口氣,沉吟一下道:“不過,我——此番來,是想重歸少林,師弟能答應嗎?”
小山再次打量著他,不知他為什么這樣說,莫非師兄是忽然醒悟了,要與倭寇分道揚鑣?
“我佛慈悲,回頭是岸!”小山略略一忖道。
宗經(jīng)露出一絲笑意,笑容里卻帶著幾分尷尬:“我如此抉擇,也是迫不得已啊!”
“迫不得已?”小山有些茫然,沉吟一下,疑惑道,“難道師兄內(nèi)心并不想重歸少林?”
宗經(jīng)搖搖頭:“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我離開少林的初衷,是要回日本國的。但是,種種阻隔,一言難盡,竟是遲滯今日不能回去。我實在與你們所說的‘倭——寇’待不下去了,所以,才……”
看來師兄是有些幡然醒悟了,盡管這番醒悟遲了些,但畢竟是醒悟了。小山心頭一振,誠意懇懇道:“無論是故國難歸,還是其它什么原因,只要師兄愿意歸山,少林寺的山門都隨時恭候笑納?!?p> 吧嗒!一顆老淚忽然從宗經(jīng)的眼中落下。
小山也被觸動,走過去,一手輕輕搭在師兄手上。
宗經(jīng)抬眼看看小山道:“師弟,其實,我此來是幫你們打那些日本浪人武士和明朝海盜的——說他們是倭奴,也沒屈了他們,誰教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呢?你相信我嗎?”
小山眼中亮光一閃,手陡地緊握了一下宗經(jīng)的手,憑他與師兄多年的知交和他熟知的師兄為人,他覺得師兄此言是真誠的。過去,師兄因僻居深山,潛心修禪,不見倭寇暴行惡跡,提起倭寇如何如何,自然會有一些偏袒國人的私情。而這三年深處倭營,應該已經(jīng)徹底認清了倭寇嘴臉。此次幡然醒悟、毅然歸來,幫助僧兵打倭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于是,點點頭,問他打算怎么幫僧兵。
宗經(jīng)這才道:“我是來給你們送倭——寇軍情消息的——這個消息足以讓你們打痛——他們!”他一時還覺“倭寇”二字礙口,猶豫一下才用“他們”取代。
小山微微向前傾些身子,目光愈加專注起來。
宗經(jīng)道:“你們不要在此與他們——倭——寇扎營對峙了。后半夜,倭寇就要金蟬脫殼,留下一座燈火通明的空營撤走——所以,等到天明,你們就蹤影難覓了!”
“撤往哪里?”小山抑住激動的心跳問。
“王江涇!”
小山自從掛帥出山后,一直率僧兵在浙南、浙東抗倭,后又駐守金塘島,并不熟悉蘇州府、嘉興府一帶的地形,對王江涇這個地名更是聞所未聞。便問王江涇地形如何,倭寇退往那里用意何在?
宗經(jīng)介紹說,王江涇地處平望與嘉興府之間,地形與平望相近。地勢雖平坦,卻是三面水蕩,運河從中橫穿南北,水陸交錯,地形復雜,亦是易守難攻。況且,水蕩四周蘆葦叢生密布,又是設(shè)伏藏兵、偷襲突擊的佳處。末了,宗經(jīng)又說,倭寇退往此處,便要兵分三路;一路據(jù)險反擊,拖住明軍和僧兵;一路向南直撲嘉興;一路繞過西面的天花蕩,西南走東禪市,取道桐鄉(xiāng),直指杭州。最終目的是讓明軍四面撲火,不能集中兵力于一處。
這個消息太重要了!小山聽罷神色一振。倭寇的規(guī)劃、意圖幾乎完全拋在面前。據(jù)此消息,不僅可以有效防止倭寇化整為零,四下蔓延戰(zhàn)火,荼毒更多生靈,甚至還有可能一舉全殲這股倭寇。他想立即到俞大猷軍帳,親自告知此事,盡快應變制敵。
他欠身起來,又馬上想到這畢竟是在兩軍陣前,事事皆當謹慎,稍稍失于大意,便可能釀成三軍之災。多年的友情固然可信,師兄的人品固然也可信,可畢竟師兄陷身倭營三年之久,究竟情形如何誰也說不清楚,而所有傳聞都是師兄和月澄為虎作倀云云,甚至月滿還與月澄面對面的刀兵相見過。師兄此次來投奔僧兵,又是如此的突然……
兵以詐立。這又會不會是倭寇的詭計?師兄又會不會……小山想到這里,心中一顫,又趕緊打消自己的猜疑。不可能!師兄的人品和操守自己是熟知的,師兄決不可能是詐使!可是,他又為什么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拖了幾年光景,直至今日才突然與倭寇分道揚鑣,來僧營找自己呢?
想到這些,小山又沉穩(wěn)坐下,輕輕感嘆:“師兄既不能回國,又不堪與倭奴相處,怎不早早回頭幫少林僧兵呢?”
宗經(jīng)長嘆一聲道:“我和月澄初被小泉太郎等人劫去后,本想讓他們派船送我倆回國,所以,便沒有反抗。誰知,小泉太郎竟要我為他們傳授少林武功,我不答應,他們就以各種理由阻止我們回國,還把我和月澄分開看管起來。我想,他們念及同邦之情,遲早會派船送我們回去。既然暫時走不了,我權(quán)且留下來,一方面勸勸小泉等人,讓他們不再攻掠大明;一方面順便解救些被抓的大明漁民。等找機會見到月澄,便帶他一起離開。這也是為什么月朗在澉浦寨打鏢救我時,我沒順勢逃出,反而隨看管我的小倭們一起從房中地道遁去的原因———”
小山聽到月朗的名字,胸口一痛,眼神燈花跳動似地閃了幾下。他早聽說月朗到澉浦寨燒糧后,即與寂修、正果二人跳海殉國了。沒想到,師兄宗經(jīng)竟在澉浦寨碰上過他。于是,便問月朗三人殉國的詳細情形。
宗經(jīng)神傷道:“我當時被幾個小倭帶往別處,也不知道詳細情形。只是后來聽小倭說,月朗他們燒了糧倉后,被逼到臨崖的一段寨墻上,最后跳海了——”
小山沉痛地閉上眼睛,合什低誦阿彌陀佛。
“不想,后來,月澄被小泉兄弟說動,竟給他們傳授少林功夫——這個敗類!”宗經(jīng)接著恨恨道,“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虎狼不讀佛典,根本無法勸這些披著人皮的虎狼棄惡從善,這才徹底對他們失望,決心尋機離開,重返少林,正好聽說你掛帥出征,來了浙江,我就借他們這次大舉登陸內(nèi)犯,佯稱幫他們打仗。小泉次郎急于為他兄長——就是在嘉興戰(zhàn)死的小泉太郎——報仇,便讓我隨他出征了。今日得到這個軍情,我感覺正是幫僧兵一把的時候,就連夜來找你了!”說完,他輕舒一口氣,臉上有種遂心如愿的滿足。
小山贊許地點點頭,心中清朗許多。又默忖一會兒,覺得一條消息關(guān)系一戰(zhàn)勝敗,更關(guān)系千軍萬馬的生死,還是要多加慎重,于是,又問師兄是如何知道這些消息的。
宗經(jīng)說小泉太郎、小泉次郎兄弟都是棋迷,他又與二人是棋友。而小泉次郎既是棋迷又是酒鬼。小泉今日打了敗仗后,遭到足利自吉與徐海的訓斥,回帳后飲酒泄憤,酒后又被徐海召去商議軍務。議罷歸來,又纏著他下盤棋,對弈中醉吐倭首密謀。
小山聽了,又憂慮道:“師兄突然離開倭營,來到這兒,倭頭們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他們會不會擔心你叛逃泄密,而改變原來謀劃呢?”
宗經(jīng)搖搖頭,口氣肯定道:“我離開自己的營帳時專門給小泉次郎留了短箋,說擔心此次戰(zhàn)況于日本武士不利,我要提前離開,自覓舟楫歸國。所以,他們不會想到我來這里。再說,我過去也從未說過重歸少林或投奔僧兵,只是一直要他們放我回歸故國。因此,他們即便見我離去,也輕易不會懷疑我投奔僧兵?!?p> 一番談話,小山見師兄一片誠意,真心是要幫僧兵和明軍打倭寇,終于放下顧慮。馬上帶他去見俞大猷和張經(jīng)。
得悉倭寇軍情,張經(jīng)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向宗經(jīng)合什一禮,感激道:“多虧遠山禪師義高云天!有了這個消息,我們必能在王江涇大獲全勝,一舉全殲徐海這支倭奴!到那時,禪師便是立了首功啊!本督一定會親自上書朝廷,封賞禪師!”宗經(jīng)號遠山,所以,張經(jīng)敬稱他為遠山禪師。
宗經(jīng)聽了,卻面帶憂色道:“老衲乃佛門中人,心中早絕紅塵榮辱之念。此次,斷然舍棄父母之邦的不肖之徒,只是出于人間道義,欲為明朝百姓除害,亦是弘揚我佛濟世救人、普度眾生的宏旨,哪里想過什么功勞與封賞。只有一個愿望,懇求總督大人俯允,老衲也就安心了!”
張經(jīng)爽朗道:“禪師請講!”
宗經(jīng)道:“只求總督號令全軍,在王江涇大戰(zhàn)時,不要大開殺戒!”
張經(jīng)一愣,斂去臉上笑容,感嘆一聲道:“遠山禪師,打仗畢竟不同吃齋念佛??!不大開殺戒我們該怎么打仗?又如何全殲倭奴呢?本督理解禪師顧念故國同胞之情,但他們端底是我們大明朝的仇敵、百姓的大害??!不殺他們,何以報國仇?何以雪民恨?”
宗經(jīng)緊緊皺起眉頭,雙眉間隆起幾道肉埂,又嘆息一聲道:“其實,老衲如此請求,并不全是為了故國同胞。須知,你們所說的倭奴,很多是明朝的漁民或商人,終究還是大明的臣民——”
“不!”張經(jīng)忽然亢聲截斷宗經(jīng),“無論大明漁民還是商人,他們一旦勾結(jié)了日本武士浪人,侵我國土、害我邊民,就不再是我大明臣民,而是亂民、罪人,也同樣是倭奴。其罪當誅,法不容??!禪師不必為這些大明敗類大發(fā)慈悲!”
宗經(jīng)聽他如此一說,臉上愁云更濃,趕緊雙手合什道:“總督大人有所不知,在那些商人和漁民中,固然有許多是甘心為倭為寇,卻還有些是因為妻兒爹娘被扣為人質(zhì),遭到協(xié)迫,不得不違心從倭,所以,一旦大開殺戮,必然傷及許多脅從者?!?p> 小山、俞大猷、張經(jīng)三人聞言,俱是滿面驚愕。
張經(jīng)默然良久,頗覺無奈地嘆息一聲道:“遠山禪師不愧是佛門高僧,端底是一副菩薩心腸。只是決戰(zhàn)之時,又如何區(qū)分哪些是真倭?哪些是脅從?一旦兩軍殺在一起,必然是泥沙俱下、玉石俱焚——‘戰(zhàn)者,死生之地’。本督怕也是無能為力?。 ?p> 宗經(jīng)一副悲憫之相,不由低誦阿彌陀佛。小山也覺戰(zhàn)陣之上,沖殺之際,的確難分誰是真倭、誰是脅從。屠刀之下,難免屈死之鬼。不由也暗念佛號。
張經(jīng)見他們?nèi)绱?,安慰道:“其實,為將者也并不以多殺為功!孫子亦曰:‘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我們只要精心謀劃,以最大的優(yōu)勢迫使倭奴棄戰(zhàn)而降,也就差不多能讓禪師如愿了!”
小山、宗經(jīng)想想也只能如此,便不再說什么。
張經(jīng)當即召來諸將,展開地形圖,仔細審閱了王江涇地形,商議打法。俞大猷、盧鏜等都認為應借助王江涇東、西、北三面水蕩的地形、水陸并進。在倭寇乍到王江涇,未及分兵之時,將其四面圍定,一舉全殲。
議定,張經(jīng)親下將令,他本人親率官軍、客兵從王江涇北面的梅家蕩南下;俞大猷率所部官軍和客兵,從王江涇西面的天花蕩操舟進兵;巡撫李天寵率兵從東面的連泗蕩西進;盧鏜率官軍、客兵及從海鹽調(diào)來的五臺僧兵從王江涇南面的陸路北上,形成四面合圍之勢。小山則率僧兵伏于王江涇西南的東禪寺,謹防奔襲杭州府的倭寇從天花蕩與另一小蕩間的陸地間殺出。東禪寺正好位于這片陸地之中,堪稱兩蕩間的咽喉。此外,桐柏僧兵和“嵩山十八劍”也第一次與少林僧兵分開,與湯克寬部及河南毛兵合營,伏兵于王江涇東、連泗蕩與北官蕩之間小片陸地,以防倭寇由此逃逸……
令下不久,即得塘報:倭寇留下一座空營,悄向東南逃逸。這便證明,宗經(jīng)所報完全屬實。各路明軍由此放膽,分道并進,直撲王江涇。
僧兵拔營時,小山卻一直緊鎖眉頭,似乎為什么事憂心忡忡。
宗經(jīng)、宗詩見他神情異樣,便問是否有什么心事。
小山說,少林僧兵奉命攔截倭寇的地方,雖是處于兩蕩之間的小片陸地,但畢竟只是一片無險可守的平坦所在,只有區(qū)區(qū)一個東禪寺,根本不足以憑借,而此處恰是倭寇奔襲杭州的必經(jīng)之路。他們很有可能派出一支重兵。僅憑不足千人的少林僧兵,怕是很難擋住,一旦失守,在王江涇聚殲倭眾的目的就要落空,明軍甚至還要分兵追擊那些奔襲杭州的倭寇。倭寇也就順利實現(xiàn)了變重兵決戰(zhàn)為分兵四擾的圖謀。戰(zhàn)線將由此越拉越長,戰(zhàn)局也會越來越復雜……
宗經(jīng)道:“既然如此,師弟當時何不請總督多派些客兵幫助僧兵?”
小山搖頭道:“官軍加上客兵,要從四面團團圍定王江涇,無論是兵將,還是舟船,都有些捉襟見肘,倉猝間,哪里調(diào)得出來?”
宗經(jīng)嘆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們又該怎么辦呢?”
小山遍視宗詩、月清、月明等僧將一眼,神色凝重道:“還有路上一段時間,我們都想想辦法。如果實在沒辦法,我們便以血肉之軀為城,那怕戰(zhàn)至一人,也決不能讓倭寇從我們身邊逸去!”
眾將齊稱誓死擋住倭寇。
行約一個時辰,宗經(jīng)指著前面一個黑魆魆的村莊道:“師弟!那便是燈籠莊,我隨足利自吉他們北攻蘇州府時,曾路過這里。過了燈籠莊,也就離東禪寺不遠了!”
“燈籠莊?”小山勒一下馬韁道,“名字聽來蠻奇怪的——怎么一點不見燈籠的影子?”
宗經(jīng)道:“這個莊只是以扎燈籠出名罷了,卻是扎得起燈籠,用不起燈籠,所以,我們看到的只是黑乎乎一片。”
小山道:“莫不是倭奴又把這個莊子燒殺一空了?”
宗經(jīng)道:“這倒沒有,徐海率眾到時,莊里的人幾乎外逃一空,只剩下一些病懨懨的老人。莊里除了燈籠還是燈籠,不值錢!他們又急著趕路,只搶了些雞、鴨作軍食,便匆匆去了!”
小山點點頭,暗為小莊意外逃過一劫慶幸。這當兒,眼前靈光一閃,生出個念頭,喜滋滋低叫一聲“好!”,勒住馬,一揚鞭,傳令僧兵立即進莊去借燈籠,借的越多越好。
旁邊的宗經(jīng)一時愣住,不知他用意何在。
王江涇之戰(zhàn),是要乘夜突襲徐海、足利自吉的倭眾。張經(jīng)因此下令:全軍銜枚臥鼓、盡棄燈火??尚∩接譃槭裁磦髁畲蠼锜艋\呢?宗經(jīng)感覺頗費猜測。
依照平望密謀,徐海率倭眾“金蟬脫殼”,一夜狂奔,逃到王江涇。未敢長喘,便又迅速分兵,徐海本人率軍一萬五千,取道王江涇南面的陸地,殺向嘉興府城;足利自吉率兵一萬,憑借三面水蕩的水陸之險,等待阻擊可能于次日追來的明軍;小泉次郎與月澄率眾五千,取道王江涇西南的東禪寺向杭州方向進兵;另派小股倭寇向東、向北進發(fā),吸引分散明軍。
小泉次郎接了將令,走出徐海營帳,趕緊長舒了一口氣。
在撤離平望之前,他即接到小倭稟報:宗經(jīng)突然沒了蹤影。他當時睡下不久,酒尚未醒,聞報又氣又惱,喝斥監(jiān)視宗經(jīng)的小倭一番,命令他們立即出營尋找。
報事的小倭滿面為難道:“將軍,我軍營外,三面都是明軍。想必宗經(jīng)已經(jīng)投奔明軍。殺了我們,怕也無法尋他回來!”說完遞過一張紙箋,稱是宗經(jīng)留在帳中的。
聽到“投奔明軍”幾個字眼,小泉次郎驚得霎時酒醒大半。憶及酒醉與宗經(jīng)對弈時,自己口吐軍機的情景,悔的幾乎腸子都要斷了。
“宗經(jīng)若要投奔明軍,明軍豈不盡知我軍一切動向?那樣的話,徐海和足利自吉非剝了我不行!”小泉心中惶惶不安起來。
待他看了宗經(jīng)的留言,頓又放心許多——宗經(jīng)說他思念故國心切,無心久留營中,故而乘夜離去,自己設(shè)法歸國云云——他從心底里還是有幾分相信的。首先,宗經(jīng)畢竟是日本人,深愛故國,思鄉(xiāng)情濃,當初正是不愿看到少林僧兵打日本武士,才離開少林,踏上歸國征途的。后來,輾轉(zhuǎn)落到兄長和自己營中,雖不愿教日本武士少林武功,卻也從沒流露過重返少林或投降明軍的意思,其次,宗經(jīng)平時就常說要回故國鄉(xiāng)土;還有一條,月澄的惡名早已傳到少林僧兵那里,因此,他二人也早就沒了投奔明軍或僧兵的退路,這樣一想,小泉次郎愈加相信宗經(jīng)是離營自覓歸國之路了。
為避免遭到徐海、足利自吉的斥責和懲治,小泉次郎曾嚴令小倭封閉宗經(jīng)逃走的消息。如今,他已單獨統(tǒng)軍、自成一路,也就不再擔心徐海和足利自吉懲處他了。即便以后兩人得知宗經(jīng)逃逸,他也可以推說是在奔襲杭州的某次戰(zhàn)陣中失蹤的。
前前后后,想好搪塞的理由,心里也就大為釋然,所以,他奉命出帳后,便自然而然地輕松舒了一口氣。
他率部行約二、三里,忽見東禪寺方向亮起一片燈火。心里一翻個兒,不由暗暗犯起狐疑。
這是哪里來的燈火,怎么會像鬼火一樣突然出現(xiàn)?他又驚又疑,急令哨探速速探明情況。
未等哨探回報,即見前面燈火一分為二,一片留在原地,一片向自已的大軍移來,接著,傳來雷鳴般的戰(zhàn)鼓聲和喊殺聲。
小泉次郎陡然驚悸一顫??磥恚敲鬈娮R破了徐海他們的“金蟬脫殼”計,已經(jīng)追到了王江經(jīng)。可明軍又怎么會知道,他們要在王江經(jīng)分兵四襲呢?甚至又直接截住他奔襲杭州的路徑呢?難道……他轉(zhuǎn)念想到宗經(jīng)的逃逸,開始懷疑是宗經(jīng)投奔了明軍,泄露了軍機?!叭绻媸悄菢拥脑挘覀兛梢獾綔珥斨疄牧?!”他心里嘀咕一句,不覺身上已是冷汗涔涔。
他正暗暗惶恐不安,一個哨探慌慌張張跑到他跟前,稟報道:“將軍,前面發(fā)現(xiàn)一支僧兵。他們?nèi)巳耸痔嵋槐K燈籠殺來,看樣子是要阻擋我們從東禪寺通過!”
難道真是軍機泄露了?不然僧兵何以提前截住我軍去道?看看前面燈籠,倒是遠遠少于自己的部眾。不過,會不會是明軍在僧兵后面布下重兵,專門誘自己飛蛾撲火呢?
小泉次郎開始猶豫起來,暗暗自問,是不是退回去改道而行?可又如何改道呢?右面是由南向北連綿數(shù)里的天花蕩;左面也是一個無名小蕩,而舟船盡在堅守王江經(jīng)的足利自吉手中,根本無舟渡水。若要繞蕩陸行,便只能繞過左面的小蕩,那也就與徐海的主力相遇相合了,原定的兩路分襲,亦會變成一路退卻。那豈不要遭徐海的斥罵、丟盡大日本武士的顏面?
他咬咬牙站定,仔細審視前面的燈火,見那片飛速朝自己奔來的燈火,并不多,估計也就幾百人。而停在原地未動的燈火,也是幾百盞的樣子。就算一人一盞燈火,全部加起來也不過千余人,自己所率部眾五倍于僧兵,何可懼哉?只要自己打敗前面的僧兵,即便后面埋伏著明軍也會聞風喪膽,未戰(zhàn)先潰。他如此一掂量,遂夜鸮怪叫似地笑起來。
笑罷,向前一揮刀,氣洶洶大叫道:“沖上去!前面只有小股僧兵,誰的先殺一條路過去,本將軍重賞!”
眾倭嗷嗷怪叫著沖上去,很快與僧兵殺到一處。
小泉次郎正騎在馬上,狂揮著倭刀叫嚷指揮,突見一大一小兩團黑影,同時一起一落,翻翻滾滾,從眾倭頭頂掠過,轉(zhuǎn)眼落到自己馬前。
借著親兵小倭手中火把照明,小泉次郎認出,剛剛落在馬前的兩團黑影是兩個和尚,稍一審視,不禁大吃一驚:其中瘦小的一個老僧,竟是宗經(jīng)!另一個身材瘦長,腰中插笛,與宗經(jīng)并肩廝殺、互為呼應。
眾小倭怕神兵天降似的兩個和尚傷著主將,齊刷刷撲上去圍攻。
“宗經(jīng)!”小泉次郎驚怒交加,不由自主地大叫一聲,“你果然投了僧兵,背叛我大日本天皇陛下!”
宗經(jīng)一邊舞開少林達摩杖敵住群倭,一邊道:“小泉君,你錯了,老衲我并非背叛日本和天皇,只是脫離你們的魔窟——脫離你們這幫大和不肖子孫,脫離你們這些日本武士的敗類罷了!”
小泉氣得五官錯位,像被一箭射中痛處的豹子,惱怒道:“宗經(jīng),自你從明軍那里落入我手,幾年來,我和兄長對你一直禮敬有加,你為何不仁不義,帶了僧兵來算計我?”
宗經(jīng)一杖打掉一個小倭的倭刀,冷笑一聲道:“你那不過是假仁假義,目的只是為了讓老衲教你們少林功夫再去濫殺無辜罷了!”說著,又凌空而起,使一招“一葦渡江”,右腳勾住達摩杖的杖柄,再一轉(zhuǎn)腳,達摩杖立時像風車一般疾轉(zhuǎn)起來,懸空橫掃群倭。這是達摩杖中的上乘功夫,眾小倭何曾見過?驚駭中,人人撤身躲避。
小泉次郎亦是驚得眼皮亂跳。在看管宗經(jīng)的歲月里,不管他和兄長威迫利誘,或是軟硬兼施,宗經(jīng)都一直推說自己只會參禪,不會武功。他也從未見宗經(jīng)露過身手。如今,宗經(jīng)突展神功,的確讓他大感意外,不由也在馬上揮刀拉開架式,一邊迎住宗經(jīng),一邊狂吼:“憑你們幾個少林僧兵,豈能擋住我的去路,我一定要再次把你捉??!”隨即指揮小倭全力沖殺。
宗經(jīng)揮杖逼開再次撲上來的小倭,冷笑道:“小泉君,你還是不要太癡心妄想,明軍已經(jīng)完全知道你們的動向。東禪寺后面,早已布下重兵,只怕你今日是插翅難以通過!”
小泉似乎不以為然,哈哈幾聲狂笑道:“宗經(jīng),本將軍久經(jīng)戰(zhàn)陣,豈能被你們幾句大話嚇倒?即便你們少林僧兵個個武功高強,諒也阻擋不了我的五千精兵!你還是早點投降吧,我念你是大和子孫,可以饒你不死,甚至仍然待為上賓。”說罷,沖上去揮刀直劈宗經(jīng)。
宗經(jīng)鼻子里哼了一聲,揮杖撥開小泉的太刀,應道:“好!你就親眼看看我是不是大話欺人?”隨即騰身跳開,朝正與小倭打斗的另一個和尚道:“月清,傳笛號吧!”
月清應了一聲,從腰間抽出笛子,右手舞一個棍花,逼開圍著他的眾小倭,然后,一個“旱地拔蔥”,高高躍起,同時橫笛口邊。
一聲激越嘹亮的笛聲仿佛閃電劃過長空。
就像閃電過后,跟著就是雷霆呼應一樣,笛聲一起,東禪寺方向隨之轟然響起新一輪鼓聲,伴著鼓聲,又迅速亮起一片燈火。轉(zhuǎn)眼間,那片燈火又迅速蔓延開來,星星點點、密密麻麻,把天花蕩與無名小蕩間,甚至以外的地方占的滿滿的,若以一人一燈計算的話,似有萬人之眾。
小泉次郎一眼望去,登時便傻了眼。
“看來,宗經(jīng)的確是泄露了我們的軍機,東禪寺后,也確確實實是重兵密布。僅僅這數(shù)百名僧兵,就夠讓我們不好對付了,如今又有上萬明軍在后面,東禪寺這條路,幾乎就是死路一條了!”
小泉心里慌亂地翻騰著,恨恨地再眺望一眼。遠處,燈火正伴著緊密的鼓點向這邊逼來,他哪里還敢再多猶豫,急忙傳令:全軍退兵,繞過右面小蕩,與徐海主力會合,改由正南而去。
他的部眾本就阻于少林僧兵,不能前進,雖然仗著人多勢眾,仍然一波一波地往前沖,無奈兩蕩間陸地狹窄,倭眾擺不開陣勢,能夠與僧兵接面而戰(zhàn)的,只有前面數(shù)百人,其余數(shù)千之眾,卻只能在后面擁擠著,鼓噪?yún)群?,為前面助威。而少林僧兵雖人不滿千,卻恰足塞住倭寇去路,使倭眾一時間不能殺開口子。眾倭正急于前進無路,又忽見僧兵后面燈如繁星、鼓似雷霆,向這邊滾滾而來,無不大驚失色,以為明軍主力趕到,再也沒有殺出通道的可能了,所以,小倭們已是斗志喪盡、萌生退意。待接到小泉太郎退兵改道的將令后,自是沒了顧忌,爭先恐后的奪路而逃。全軍傾刻崩潰。
宗經(jīng)、月清本欲截住小泉次郎的退路,將他生擒,卻被小泉的數(shù)十名親兵死死纏住。
小泉混在奔潰的倭眾中,逃出不遠,乍聞王江涇四面戰(zhàn)鼓轟鳴,接著,四個方向也全部亮起燈火。他知道:明軍已經(jīng)將王江涇團團圍住了。他們分兵襲擾的圖謀,已經(jīng)不可能實現(xiàn),全軍覆沒的命運卻已越逼越近了。要活命,就只有趕緊與徐海的主力會合,拼死殺出明軍包圍圈了。
他懊恨地哀嘆一聲,率潰眾向徐海主力所在的方向趕去。
此時,正準備據(jù)險堅守的足利自吉,亦是驚慌失措。他本以為,要到天明之后,明軍才會發(fā)現(xiàn)他們從平望退走,然后,再向王江涇追擊,所以,他只在王江涇西面的天花蕩和北面梅家蕩中伏下舟師,等待伏擊追來的明軍。哪里料到:竟是王江涇西南角的東禪寺一帶先開戰(zhàn)局,接著便是四面同時告警。驚慌不安中,又接急報:浙江巡撫李天寵正率明軍從東面越過尚無設(shè)防的連泗蕩和北官蕩,登陸直向自己背后殺來。他深知明軍一旦越過小蕩,殺入腹心,自己就再也無法據(jù)蕩堅守了。于是,急令天花、梅家二蕩中的舟師上岸,追趕徐海主力,欲從陸路撤走。卻是為時已晚,蕩中舟師早與俞大猷、張經(jīng)所率的舟師混戰(zhàn)一處,竟是脫身不得,眼見明軍四面合圍已成,若再戀戰(zhàn),便要全軍覆沒,甚至搭上自己的一條性命,無奈,只得率領(lǐng)少數(shù)親兵退去。
張經(jīng)、俞大猷、李天寵等奪了王江涇東、西、北三面水蕩之后,又與西南面少林僧兵會后,將王江涇的倭寇全部擠壓到南面的陸地。盧鏜則率部死死堵住陸地出口,徹底形成甕中捉鱉之勢。
一夜血戰(zhàn),倭寇勉強撕開一道口子,倉皇逃往東南。
明軍乘勝追擊,一連幾日直追到柘林倭巢。倭寇入海遠竄,這才收兵休整。
王江涇一戰(zhàn),斬殺倭寇一千九百余人。張經(jīng)喜不自勝。這是大明抗倭以來最大的勝仗,也是他張經(jīng)受命主持東南抗倭戰(zhàn)局以來最露臉的一仗。他一面上奏朝廷報喜,一面在柘林大排宴席慶功。
與諸將共飲三杯后,張經(jīng)又興致勃勃地斟上一杯酒,親手遞到小山面前,說此次王江涇大勝,少林僧兵連立兩個大功:一是宗經(jīng)及時送來倭寇軍情,使明軍得以應機而動、大獲全勝、堪稱首功一件;二是僧兵兵不滿千,卻嚇退五倍于己的小泉次郎部,堪稱奇功一件,所以,特地敬酒一杯,以表祝賀。
小山則客氣一笑,稱此次大勝,全賴總督運籌帷幄和官軍、客兵數(shù)萬將士血戰(zhàn)之功。相比之下,僧兵不過稍立寸功罷了。末了,接過酒杯道:“總督心意,貧僧代僧兵領(lǐng)了,但這杯酒——貧僧卻不能破戒領(lǐng)受,還請總督諒解!”說罷,把酒杯放在桌上。
張經(jīng)笑呵呵地搖搖頭:“小山公,你這未免自律太嚴了吧!不是說,早在唐朝,太宗皇帝就已恩旨特賜少林僧眾可以飲酒食肉了嗎?禪師今日又何必拘禁清規(guī)呢?”
小山道:“當年因十三棍僧救駕有功,唐太宗確是恩準少林僧眾飲酒吃肉,但敝寺僧眾以為:一朝為僧,即當終身持戒修佛,豈可輕易以俗法亂佛法?所以,歷代僧眾矢志修佛、甘守清規(guī),并未因此破戒。請總督大人全我寺僧之志,莫以酒肉相勸!貧僧就以清茶代酒、聊表敬意了!”隨即端起茶杯。
張經(jīng)雖覺意外,卻是大起敬意,爽朗一笑:“是本督孤陋寡聞、有失唐突了!好!本督就親自飲了這杯酒——不過,本督不能白飲了這杯酒——”他笑著一頓,掃視一下眾將,繼續(xù)道:“聽說,你是用‘疑燈計’嚇退數(shù)千倭奴的。說說你的疑燈計,就算是本督替諸將討教的吧!”
小山謙遜地擺擺手,說那不過是踫巧生的法子,不值一提。
張經(jīng)卻是執(zhí)意要聽。小山鄰座的宗詩只得站起來,將疑燈計說個大概。
趕往王江涇的路上,小山擔心僧兵人少,不足以阻擋奔襲杭州的倭寇,正苦思良策之際,行至燈籠莊外。宗經(jīng)一報莊名,小山心燈忽亮,生出以燈火造成大軍截擊的假相,遂命僧兵進莊借出上萬盞燈籠,由僧兵和莊里百姓人挑馬馱運到王江涇東禪寺。而后,又找附近百姓幫忙,各以一根長長的竹竿,掛上二十多盞燈籠,挑在肩上。然后,約定以笛聲為號,巧布疑兵。笛鳴一聲,點亮燈籠;笛鳴二聲,挑燈前行——遠遠看去,萬燈齊進,似有干軍萬馬進發(fā)一般。加之僧兵在前挑燈沖殺、宗經(jīng)露面佐證,更使小泉次郞堅信倭寇圖謀敗露,明軍已布下重兵截斷他的去路,他才驚惶下令退兵改道。
宗詩說罷,席間一片贊嘆。
張經(jīng)更是興致不減,又依次向俞大猷、李天寵、盧鏜等人勸酒。正歡飲間,一個親兵匆匆闖入,向他稟報,說有朝廷圣旨到浙江了。
一聽圣旨,張經(jīng)愈加興奮,環(huán)顧眾將道:“諸位,朝廷圣旨到啦!想必是封賞各位的!我們且出門接旨吧!”
報事親兵卻急忙接口,說朝廷傳旨的欽差并不在門外。
張經(jīng)愣了一下,問傳旨欽差在哪里。
親兵說,欽差只遣人來說,柘林戰(zhàn)事方息,倭警尚在,不便傳旨。他在海鹽城等總督、巡撫兩位大人前去接旨。
張經(jīng)不禁哈哈大笑,朝諸將道:“端底是京中文官,畏寇如虎!也罷,諸位且在此歡飲,本督這就與李大人前去海鹽接旨,相信朝廷不會虧待大家!”
李天寵卻靠近他低聲道:“我們從王江涇打到柘林,不過幾日,朝廷的封賞圣旨不會這么快就到了!怕是另有……”
張經(jīng)這才用手輕拍一下額頭,近乎自言自語道:“哦!我是高興地有些昏頭了!”轉(zhuǎn)而又笑吟吟看著李天寵道,“聽到朝廷圣旨,你怎么滿臉憂色?你我盡忠朝廷,打敗了倭奴,俯仰無愧天地,大不了朝廷不加封賞就是了,何必如此呢?”說著,與李天寵一前一后走出門去。
李天寵竟忽地一聲嘆息,幽幽道:“總督大人注意沒有?我們今日慶功,督察大臣趙大人既沒親來慶賀,也沒差個人來祝賀,而是與他的幾個親信留在海鹽。如今,朝廷欽差又要我們?nèi)ズ{}接旨,會不會是他搞的什么鬼?”
“那還用說!”張經(jīng)回頭道。一聽到趙文華,他就氣不打一處來。說話時,因口風太大,吹得胡須亂飛,“他本來就是嚴嵩的干兒小鬼兒,除了做鬼搗亂,還會干什么?我們建了大功,他自然妒忌的要死,當然不會來慶賀。沒有整我們的法子,便唆使欽差害我們跑斷腿接旨,以逞他督察大臣的威風——等我們徹底掃盡倭奴,再收拾這些內(nèi)鬼!走吧!且看朝廷下了什么圣旨再說!”
至五月朔……合戰(zhàn)于王江涇,斬賊首一千九百余級,焚溺死者甚眾,自軍興以來,稱戰(zhàn)功第一
——《明史·張經(jīng)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