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松稍微頓了片刻,他悄悄看向卓染,那人的眼尾挑起一抹紅,他似乎覺得要是他說出來,那人的眼淚是承不住的。
卓染側眸看了他一眼,勉強扯出笑容,說:“你說吧,我只是想知道,師父他有沒有留下什么話……”
吳松拿著糖葫蘆的那只手垂了下去,卓染抬步朝前走著,說:“你別緊張,我們邊走邊說……”
“當時……”吳松跟在卓染身后,說:“常胤郁讓我去找嚴貴妃,可是她帶我去了朝圣殿的偏殿,我就看見了……韓太傅……”
那個玉佩出門的時候卓染沒有帶,想來是常胤郁覺得不對勁,這才去求助嚴青瑤的。
卓染捏著糖葫蘆的指尖滲出了汗,她靜靜地聽著吳松說。
“韓太傅說,他不會成為扶持陛下的人,當初選擇了司業(yè)大人,是為了替南寰帝奪回江山,只是他沒有教好大人,這是他的錯,陛下不應該替他罰司業(yè)大人……”
卓染的腳步沒有停下,除了那微不可查的微微顫抖,吳松覺得她似乎很冷靜。
“太傅還說了一首詩……”
吳松想了想,說:“對不起司業(yè)大人,我有些記不清了,回去我把它寫下來給你,好不好?”
“嗯……”卓染重重點點頭,說:“然后呢……”
吳松咬著唇,說:“韓太傅自求鴆酒,言此生無憾,便……”
卓染猛地停下腳步,吳松一不留神差點撞上去,他沒敢碰卓染,就一步一步挪到了卓染面前,可是卓染并沒有掉眼淚,只是面色有些發(fā)白,眼眶整個紅了。
“我……”吳松深知自己闖禍了,糖葫蘆也吃不下去了,就這么看著卓染,卻瞧不出那人的情緒,但他知道,卓染是傷心的。
“我沒事兒,”卓染低頭咬了一口糖葫蘆,說:“走吧,接著逛逛……”
嘴里是甜的,卓染借著甜味壓下喉頭反上來的苦水,盡管面上不動聲色,但控制不住微微顫抖的手,足以暴露一切了。
兩人一路上沒再說過話,吳松就知道不該聽卓染的告訴她,但是沒法子,說也是難過,不說卓染猜出來也還是難過。
卓染低頭吞光了糖葫蘆,心頭的酸楚忍了半天,除了泛濫還是泛濫。卓染抖光眸內的清流,正欲抬眸看清眼前的路,卻直接被迎面撲來的人撞上,登時身形不穩(wěn)地朝后跨了幾步。
吳松眼疾手快的扶住卓染的手臂,等幾人站穩(wěn)后,卓染才從剛才的思緒中脫離出來。
“爹!跟你說了不要追我,你瞧撞到人了吧?!蹦桥颖尺^身朝著后面的人吼了一聲,聲音里透著些俏皮,多了點責備。
卓染被那一撞扯得背后傷口生疼,她皺眉看向眼前的人。
女子的服飾卓染小時候見過,裙裾只到膝上,并不規(guī)整,整體顏色不統(tǒng)一,從肩上到腰間,掛著一串串小鈴鐺,連袖子都是喇叭狀的。
是南疆的裝扮。
那女子趕忙跑過來扶著卓染,一開口就皺起眉說:“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吧?!?p> 卓染抽出了自己的手臂,淺聲說:“沒關系的?!?p> “真的是對不住啊,”那女子的父親也皺著眉,露出一口白牙,說:“你……”
“你先別動?!迸幼プ∽咳镜氖滞?,三指抵到她脈搏上,蹙緊了眉。
“沐恒……”男人湊過來看著女兒,說:“干嘛呢,當街診脈嗎?”
名叫沐恒的女子眼珠子轉了轉,說:“你比我還小噢,怎么這身子這么弱?”
卓染下意識要抽手,沐恒卻緊緊抓住不讓她動。
“你這孩子……”男人拍了她腦袋一下,說:“你娘還在等我們呢,要不請這位姑娘去客棧里坐一會兒?”
“客棧?”卓染聞言笑了笑,想起歐離提到過他們今日回來,便說:“想必你就是歐姨的女兒吧。”
沐恒松開了卓染,歪頭看她:“你認得我娘?”
一刻鐘后,歐離笑著將飯菜端了上來,沐恒還在抓著卓染的手腕不放。
“沐乘,你坐在那里做甚?”歐離瞪了眼相公,說:“過來幫忙?!?p> 沐乘提起衣擺往過走,拉著歐離的手臂進了后廚,說:“你從哪里找來這么個姑娘?!?p> “她和弟弟逃難逃過來的?!睔W離嘆了口氣,說:“這孩子還受了傷,沐恒回來了,就幫這姑娘好好看看。話說你女兒怎么搞的,怎么好端端的就把人撞了?”
“你女兒走不不看路,被我追著罵了一路,一進綏城橫沖直撞的,”沐乘翻了個白眼,說:“你管教她吧,我絕不插手。”
歐離冷笑一聲,說:“就你能吹?!?p> “對了,大師可還好?”
沐乘點了點頭,說:“精神矍鑠,好得很呢,他說沐恒有很大進步,你可以用女兒開個藥店撈筆銀子?!?p> 歐離用臂肘撞了一下沐乘。
吳松一直盯著沐恒的神色,卓染微微笑了笑,說:“你學過醫(yī)?”
沐恒點了點頭,說:“從小學的,但是學的不好?!?p> 吳松輕輕拉著卓染的衣袖,說:“姐姐,她看起來什么都……”
“什么都不會?”沐恒瞪著吳松,說:“我給你說啊,你姐姐她內里虛浮,表面瞧著沒事兒,但是要是再拖下去,就真的來不及了?!?p> 吳松看向卓染,卓染卻笑了笑,說:“瞧我做什么?”
吳松搖了搖頭。
“罷了,你跟我上樓來!”沐恒伸手拉著卓染沖上了樓,一進屋就反叩上門,抱著自己的一堆東西看著她。
卓染垂眸笑了笑,說:“你這是干嘛?”
沐恒歪著頭,說:“你背上的傷沒好透吧?”
“你有法子治?”卓染坐到了床榻邊,說:“你方才話沒有說完?!?p> 沐恒點了點頭,說:“是,我沒說完。我和父親一路回綏城的時候,聽見皋都內傳了消息,說是卓司業(yè)卓染已故?!?p> 卓染抬頭看她,沐恒看起來人畜無害,她挑著眉,說:“你知道我是卓染?”
“畫像上的人我自然記得?!便搴銓牙锏臇|西放在桌上,說:“其實你長得挺好看的,要是真死了多可惜?!?p> 卓染被這話逗笑了,說:“想來你是不知道為何陛下會宣告我已經死了吧?”
沐恒拿出幾個瓶瓶罐罐,捯飭了好半天,才說:“我為什么要知道,見你有傷痛,第一反應不該是救你嗎?哪還能想這么多?!?p> 卓染看著沐恒,性子灑脫,說話也毫無遮攔,為人倒是真實,且不說這醫(yī)術是不是真的,但她的性子卓染喜歡。
“方才我給你把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便搴闩踔幐鄟淼搅俗咳久媲?,皺眉說:“你……”
卓染聞見那藥草味就要朝后躲,說:“我怎么了……”
“……你的手好白好漂亮!”沐恒樂呵一笑,說:“我很喜歡你。”
卓染微微皺眉,說:“你跟你喜歡過的人都這么說的?”
沐恒點了點頭:“對啊?!?p> 卓染松了口氣,說:“也不奇怪。”
沐恒歪著頭,說:“我替你擦藥吧,保準你過幾日就能好啦!”
卓染望著墨綠色的藥膏皺眉。
***
寅時三刻。
朝圣殿外,所有人都放輕了腳步,羽林衛(wèi)徹夜守在殿外,一點瞌睡不敢打,生怕有人擾到殿內崇文帝歇息。
“蘭嬪?!眹狼喱庉p輕搖醒了伏在初世羽榻邊的葉蘭依,淡聲說:“你先回去休息吧,陛下的藥熬好了,我來喂他,這兒我來守著?!?p> 葉蘭依揉了揉眼睛,看著隨行的侍從,說:“這么早嗎。”
嚴青瑤扶起她,說:“是啊,你也快去歇歇,別熬壞了身子?!?p> “伯野呢?”葉蘭依伸手揉了把腰身,說:“他睡著了你就不要守他,不能慣著?!?p> 嚴青瑤笑了笑,說:“冬珠和夏穹還在守著呢,你先回去?!?p> 葉蘭依點了點頭,說:“我去給你備些吃的?!?p> 葉蘭依拿過衣架上搭著的披風,剛踏出宮門就見有人守在那里,夜間燈火黯淡,葉蘭依被那人影子嚇了一跳,勉強定住神。
“娘娘……”那人一開口,葉蘭依便知道是誰了。
她將披風裹緊,說:“這么晚了,元祿公公是一直沒回去還是一直守在這里啊。”
元祿壓低了聲音,說:“奴婢一直擔心陛下的安危,便一直守在這里,不曾離開……”
葉蘭依看不清他的臉,說:“以后便不要守在這里了,本宮和貴妃在這里就夠了。”
“是……”元祿俯身行了一禮。
葉蘭依走出兩步,忽然覺得不對勁。元祿不該是這種語氣說話的,她猛地朝后轉身,元祿卻先她一步,將匕首搭在了葉蘭依頸上。
黑燈瞎火的羽林衛(wèi)也摸不清情況,葉蘭依忍住驚恐沒有吭聲,元祿將刀刃靠近了幾分,在她耳邊低語,說:“蘭嬪娘娘只要乖乖聽話,咱家是不會傷害你的……”
葉蘭依想起來跟著嚴青瑤的那個宮人,登時心頭一涼,那藥有毒!
“來人,護駕!”葉蘭依大吼一聲,隨即引來了一群羽林衛(wèi)。
火把映照著葉蘭依和元祿,元祿見這么多人圍過來,心底不免一慌,兩腿都止不住顫抖。
“進去!別讓陛下喝藥!”葉蘭依死死抓住元祿的手,羽林衛(wèi)抽出一半人直接闖進了朝圣殿,不過片刻,初世羽和嚴青瑤就一同跨出來。
那個端藥的侍從已被制服住,初世羽盯著元祿,說:“原來一直是你給朕下藥,果然,你是李成如的人……”
元祿沒有答話,只是將刀刃緩緩刺進葉蘭依的脖頸,葉蘭依眉頭緊皺,頸上的疼痛感愈加明顯,初世羽瞪圓了眼睛。
嚴青瑤皺眉:“你敢傷了蘭嬪,本宮要你的命!”
元祿嘴角微微一笑,另一只手放在嘴邊吹了口哨,隨即從宮墻內便殺出一群人。
羽林衛(wèi)還沒反應過來,元祿松開了匕首,一掌將葉蘭依推了出去,那群人是護著元祿來的,將人帶走后便也撤了回去。
初世羽厲聲說:“給朕抓住這些人,一個不留!”
嚴青瑤趕忙扶起了葉蘭依,仔細看了看她的脖頸,說:“幸好傷口不深……”
“陛下,那藥……”葉蘭依皺著眉,嚴青瑤扶著她走到了初世羽身邊,說:“現(xiàn)在,立刻緝拿李成如和元祿!”
初世羽撫著她的面頰,說:“別擔心,朕沒喝。”
嚴青瑤卻皺緊了眉,她瞳孔猛地放大,說:“不好了,伯野還在寢殿里!”
待幾人趕到時,一屋人被迷藥迷的七葷八素,而初云早已沒了蹤跡。
葉蘭依端起一盆水直接潑醒了冬珠和夏穹,兩人清醒后愣了半天,這才發(fā)應過來,初云被擄走了!
初世羽指著羽林衛(wèi),說:“立刻封鎖宮門,他們決計逃不出去,給朕追!”
嚴青瑤一手一個捏過她倆的下巴,說:“本宮讓你們看著小皇子,你們就是這么看的嗎?這腦袋是不想要了?”
葉蘭依急速喘息了幾聲,初世羽伸手摟緊了她,卻聽她說:“貴妃不要遷怒她們,李成如有備而來,那些人說不定還沒走遠,不要再損兵折將了?!?p> “煩請你搞搞清楚!”嚴青瑤轉過身,說:“丟的是你的孩子!你這當娘的一點都不擔心嗎?他要是被李成如殺了賣了,你去哪里找?”
葉蘭依闔上了眸。
初世羽嘆了口氣,說:“李成如不敢動伯野,他既然沒有在這里動手,說明伯野對他有用,說不定就是威脅朕的利器。朕會想法子的……”
嚴青瑤舔著唇角,說:“李成如做過什么事,不用臣妾告訴陛下吧?如果……”
“沒有如果!”初世羽說:“朕不會讓如果發(fā)生的,一定不會……”
“先給蘭嬪處理傷口吧,”初世羽跨出了寢殿,說:“朕會有法子的……”
***
當日初世羽便下了通緝令,武修亭連帶著熊正毫帶著所有人在皋都內大街小巷堵著搜人,嚴承軒也沒閑著,跟著柳玉霖放下手頭事,想方設法抓住李成如。
“連岳校場那時出現(xiàn)的刺客估計就是李成如的這波人?!绷窳胤鞜o若昨夜就遞過來的記事檔,說:“只是這些人都是高手,他是從哪里找來的?”
嚴承軒想了想,說:“當初奪下皇城時,不免有些漏網之魚被他收入麾下,這么些年了,他想培養(yǎng)私兵,這并不難做到?!?p> 柳玉霖聞言點點頭,又說:“皇宮內戒備森嚴,羽林衛(wèi)也徹夜守在陛下身邊,宮里也有那么多人,怎么就會讓蘭嬪受傷,還丟了皇子?”
嚴承軒埋首看著皋都周圍的地圖,說:“寅時三刻,這時間挑得好,那時都是睡眼惺忪,誰知想到李成如會半夜搞偷襲?但是那個元祿我是真的沒有想到,他居然學會了聲東擊西,把命直接交給李成如?”
“好歹他叫李成如一聲爹啊,”柳玉霖說:“他跟著李成如做了多少事,萬一李成如暴露了他又能活多久,早晚都是死,不如賭一把?!?p> “你說得對?!眹莱熊幹讣恻c上了洛城的方向。
柳玉霖偏頭看了他一眼,又見他拿起筆勾了一個圈兒,說:“洛城?你在做什么?”
嚴承軒思索了片刻,又在圈兒上打了個叉,皺著眉說:“不出意外,他已經出了皋都,其實按照往常的想法,他一定會往洛城去,畢竟那里有土匪窩,他還能以他們?yōu)榛献?,借機躲上一陣。”
“可是……”柳玉霖順著地圖的方向朝西南看去,說:“他不一定真的會去洛城,他會去最不可能去的地方……”
嚴承軒望著柳玉霖指的方向,定了定神。
武連宜一早還沒出門,鸞鶯就已經到了府門前相候。
“這么早嗎?”武連宜微微皺眉,說:“嚴二少這么對我內子感興趣?”
胭脂見過武修亭之后,就開始了一場大轉變。先前武連宜娶胭脂,不過是權宜之計,或者都算不上有計謀的做法。武侯并不看好武連宜,覺得他就是比不上武修亭,就是不配得到他的贊賞,索性武連宜就做這個爛胚,這惡名坐實了,他也就沒那么多難過自卑了。
胭脂孕態(tài)初顯,整個人看著圓潤了不少。武連宜沒有碰她,但目光沒有從她身上挪下來,目視著人走了出來。
“早些回來。”武連宜偏頭瞧了胭脂一眼,說:“晚一些有事與你說。”
胭脂頷首,看著武連宜轉身進了府門,微微俯身一拜。
鸞鶯隨著她跟了一禮,面露微笑,說:“姑娘,還是老規(guī)矩?!?p> “我知道?!彪僦吝^鸞鶯的肩膀,邊走邊說:“只是二少現(xiàn)在應該是想查李成如的事情吧,不知我能否幫上忙?!?p> 鸞鶯跟在她身后,說:“此事還是等著二少親自與姑娘說吧,畢竟,姑娘才是二少真正想要交的朋友?!?p> 胭脂垂眸笑了笑,腰間系帶松松垮垮繞了一圈,她的手輕輕覆在小腹的溫熱上,說:“是么?我還以為二少是因為我之前被當作前朝公主的事情,想要從我身上套出些什么來呢?!?p> “可事實證明姑娘并不是……”鸞鶯腳步放緩,她抬眸看向胭脂,說:“況且,現(xiàn)在這事兒不也已經轉了目標嗎?”
胭脂眨著眼睛,說:“你說那位已經去世的卓司業(yè)?”
鸞鶯沒有回話。
“呵……”胭脂忍俊不禁,她掩唇笑了笑,說:“不管有沒有卓司業(yè),這事兒最后還應該是由我來了結的?!?p> 鸞鶯跟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