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埏川微微皺眉,湊近了就聞到酒香,偏首發(fā)現(xiàn)原本擱在自己這邊的酒壺挪到了卓染手邊。
“為什么喝酒?”厲埏川捏著她的下巴,說:“這幾日你還在用藥。”
卓染勾唇笑著:“你瞧,我就知道你會生氣?!?p> “所以你就盡管放肆,然后看我生氣?”厲埏川偏首看了一下,席間人都在吃酒談事,也無人看他們兩個,厲埏川就將手挪到了卓染的后頸,將人拉近了些,低聲說:“……醉了?”
卓染搖了搖頭,盡力想表現(xiàn)出自己根本沒有醉,只是她神色倦然,一雙眸被烈酒激得含了層水霧,多了幾分繾倦溫柔,叫厲埏川蕩漾了心神,強迫自己保持清醒這才回到了現(xiàn)實里。
厲埏川替她拭去鬢角的水珠,伸手將酒杯推遠了,卓染搭在他的手臂上,不甚滿意地悶哼一聲。
“不能喝了?!眳栛锎ㄩL臂勾起玉壺,花茶清香氤氳著白霧,他三指擎住色澤溫潤的茶杯,遞到卓染唇邊,柔聲說:“張嘴。”
卓染垂首,就著他的手將熱茶呷飲而盡,厲埏川要再倒一杯,被人拽住了衣袖阻了動作。厲埏川只得讓人靠在自己肩上緩神,卓染全部重量交付給了他,厲埏川低頭瞧了瞧,發(fā)現(xiàn)卓染半闔上眸,似乎在盯著什么看。
“怎么了?”厲埏川下巴抵著卓染的發(fā)頂,聽到厲埏川的聲音,卓染恍惚一陣兒,才啟唇應道:“那個跟著達奚侯敬酒的人,就是韓成吧?”
厲埏川抬眸看了一眼,微微頷首,說:“是?!?p> “他看起來,倒是忠厚老實。”卓染想了想才說:“這里的人,我都很喜歡?!?p> 厲埏川手指捏上她的肩膀,低聲說:“聽說廬州這里民風淳樸,我瞧著倒是名副其實,大概是隨了達奚燁吧。”
卓染用鼻音輕輕“嗯”著,說:“正因如此,他要取信達奚燁才會這樣容易……”
“取信?”厲埏川思忖著,卓染這個詞用的恰到好處。達奚燁的信任就是底下人的底氣,有了達奚燁完全的信任,才能擁有廬州子民的信任,行事才能披荊斬棘,萬般順遂。想來這個韓成定是有什么過人之處,忠厚老實人人都可以有,但是能叫達奚燁信任,必定還有他不知道的東西。
這個人,厲埏川覺得很有問題。明日找機會說明身份后,他一定要探探這個人的底,難保他不會是第二個王成。
說到王成,易東那里也沒有消息傳過來,想來他暫時還是安分的,若是王成真的安分守己,那便可以省掉許多事情。
就怕這事情不按他設想的來。
卓染忍不住輕咳出聲,厲埏川垂眸看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背,說:“不想在這里待了我們就回去睡覺,好不好?”
“你不在這里留著刺探軍情嗎?”卓染額頭挨著厲埏川的脖頸,相觸的肌膚溫度似乎有些高,厲埏川眉頭微蹙,揉著卓染的背心。
季語嫣從屏風外繞回來,見卓染埋首在厲埏川肩窩,還以為她又不舒服,便上前詢問需不需要請大夫瞧瞧。
厲埏川搖搖頭,說:“她趁我不注意偷喝了幾杯酒,我?guī)厝バ菹??!?p> “我著人送醒酒湯過去?!奔菊Z嫣幫忙扶起卓染,卻見厲埏川小心抄起她的腿彎,遂收回了手。
“多謝小姐?!眳栛锎ㄎ⒁活h首,卓染摟著厲埏川的脖頸將頭埋下去,他低頭看了看卓染,輕聲說:“小姐就不必著人送湯了,她這模樣也喝不下去?!?p> 季語嫣將卓染的裙角提了上去,說:“你好好照顧她?!?p> 厲埏川沒顧上回話,抱著卓染從偏門下去了。
達奚燁轉(zhuǎn)頭看見季語嫣往門外望著,本該坐在席間的兩個人已沒了蹤影,便上前抵著季語嫣的后背,說:“他們回去了?”
季語嫣貼著他轉(zhuǎn)過身,仰首點了點頭,說:“厲姑娘喝了點酒,看樣子是醉了?!?p> “噢……”達奚燁木然點頭。
“其實看起來……”季語嫣伸臂抱住了他,說:“那個痞子還懂得心疼人,他那著急的模樣我看了都動容?!?p> 達奚燁眨著眼睛,說:“……你說得對?!?p> 季語嫣拉著他的衣襟,說:“若是實在不行了,就叫人散了,已經(jīng)很晚了?!?p> 達奚燁嘆了口氣,說:“好?!?p> 回廊過風,厲埏川見懷里人一陣瑟縮,遂加快了腳步回房,將人擱在軟榻上時,卓染才漸漸回了暖。
厲埏川給人脫了鞋子,低頭解開卓染腰間系帶的時候被人握住了指尖。厲埏川半蹲著仰首看她,說:“乖,衣裳脫了再睡?!?p> 卓染聽懂了話,挪開手,垂眸看著厲埏川的動作。厲埏川的手她握過無數(shù)次,這回盯著看,骨節(jié)分明,還有隱隱凸出來的青筋。每回他都說自己瘦,其實厲埏川除了看起來結(jié)實,身上也沒有多少肉。
厲埏川伸手到她側(cè)腰找系帶的尾巴,被卓染輕輕拂開,她摸著厲埏川手上的厚繭,捏著他的指尖半晌沒出聲。
“瞧什么呢?”厲埏川覺得有些癢,想抽回手卓染沒讓,只能由著她擺弄自己,脫了鞋子外衫坐到卓染身邊。
厲埏川笑了笑,說:“小時候拿不動刀劍,就每日被師父逼著,手腳裹上沙袋繞著夕頡草原跑,后來終于能提動刀了,就是太磨手了?!?p> “疼嗎?”卓染和他十指相扣,抬眸看著他。
厲埏川覺得卓染可愛極了,遂偏頭與她貼著額面,說:“早就不疼了?!?p> 那令人不可忽視的溫度提醒著厲埏川,他沒敢再和卓染聊下去,只是伸指摩挲著她的后頸,淡聲說:“行了瑕丘,今日早些睡,我摸著你有點熱。”
卓染搖了搖頭,厲埏川捧著她的臉,瞧著那微紅不自覺已爬上了眼尾,挑染出更美的顏色,他不禁內(nèi)心狂喜,他媳婦兒真的是很漂亮。
“阿埏……”卓染顫抖著睫羽。
厲埏川淺淺一笑:“……嗯?”
卓染摸著厲埏川的手腕,抬眸對上他含笑意的眼神,說:“你能不能親我?”
厲埏川吻過她的眉心,卓染搖了搖頭,厲埏川又在她唇上駐留許久,卓染的手搭在厲埏川后頸時,他就停了下來。
“睡覺好不好?”厲埏川安慰著卓染,輕聲說:“我哄你。”
卓染湊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厲埏川想都沒想直接拒絕了。
他以為這是一句玩笑,因為他不清楚卓染到底在想什么,小孩子總不明白什么叫淺嘗輒止,只知道什么叫一發(fā)不可收拾。他有足夠自制力,能輕松駕馭自己的心,同時也能撩起卓染。
但是卓染不一樣。她還小,她所知的東西都是厲埏川教給她的,在此之前,他完全相信卓染就是一張白宣紙,韓從忠和周聿也將她當閨女養(yǎng),這些事情對卓染來說根本不重要,也不必要,這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說起來卓染就沒有理由耽于此事。
厲埏川感覺有些好笑,伸手摸著卓染的臉頰,說:“你的身體還沒好,不行?!?p> 卓染卻使勁搖頭,她不能解釋,一解釋她就會繃不住之前所有的從容。她能夠坦然面對病痛生死,因為她知道還有厲埏川。然而這個人滿心裝著北驪的草原,卻將她放在了心間的天堂里,如果有一天這個天堂不復存在,依附于此活著的信念又該何去何從。
她沒有看低厲埏川對自己感情,也沒有高估自己在厲埏川心里的地位,這樣的人會時時刻刻想著自己,念著自己,生怕他會傷害到自己,然而從一開始,就似乎注定了這個結(jié)局。
可她不后悔。她沒有預見此時,因為她從來不想活著,反倒如今想活著的時候,偏偏要她做一個痛心的決斷。
“可是……”卓染眼眶紅的厲害,貝齒嚙住的唇卻漸漸失了血色,她忍著聲音沒有哽咽:“時間不多了……”
厲埏川微微皺眉,說:“什么時間不多了?”
卓染奪眶而出的淚混著令人心疼的笑,厲埏川頓時就慌了,他來不及擦去卓染的淚,只能伸臂抱住她,感受到她身體顫抖著,除了用力抱緊再做不了其他的。
“怎么了瑕丘,”厲埏川察覺到她因強忍哭泣氣息變得錯亂,只能拍著她的背心輕聲說:“不要哭了,有什么事就與我說……”
卓染攥緊了厲埏川后背的衣物,偏過頭大口喘著氣,厲埏川想要松開她讓卓染緩上片刻,卻感覺一松手卓染就再使上了幾分力,抓得他后背生疼。
“聽話瑕丘,”厲埏川聲音里帶著些焦急,說:“先松開,不然一會兒又喘不上氣了?!?p> 卓染將下巴磕在厲埏川肩膀,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她緩了許久才恢復了正常呼吸,只是清淚順著眼角滑落,洇濕了厲埏川的領口。
“你知不知道……”卓染有些無力,說:“……我很害怕,也很愧疚,你找了我這么一個人,時時得看著我是不是還活著,是不是還能應你的話,我很心痛,但是我并沒有辦法……”
厲埏川瞳孔驟縮。
她以為卓染睡熟了不知道。自從找到卓染將她帶在身邊,他每夜睡得都不踏實,會在半夜驚醒去探卓染的鼻息,只有感覺到卓染呼吸平穩(wěn),他才覺得安心。
他也不知道,那是卓染在噩夢交疊后盡力放緩的氣息。
“你對我這么好……我要是死了你怎么辦?你會生氣會傷心,可是我再也沒辦法逗你笑,再也不能親你,我……”
卓染一睜眼似乎就看到了那一天,厲埏川還像現(xiàn)在這樣抱著她,只是,淚已經(jīng)流干了。
厲埏川咬著唇將淚水咽了回去,這時候他不能哭,他不明白為何卓染會這樣崩潰,但心底知道卓染一定有事情瞞著他。
“瑕丘……”厲埏川想看卓染的臉,便松開他放在卓染后頸的手,又輕輕抓住卓染的肩膀,迫使卓染看著他。
“抬頭看著我,瑕丘。”厲埏川指尖沾著溫暖的濕意,卓染望向厲埏川,模糊不清。
卓染輕聲開口:“……阿埏,我后悔了。”
厲埏川搖了搖頭,正色說:“瑕丘,你聽我說,我是很擔心你,但是我不會因為任何理由離開你,你是我一個人的,這輩子都只是我一個人的,你聽明白了嗎?”
“不要后悔……我不后悔來了皋都,不后悔遇到你,更不后悔的是愛上你。”厲埏川微微笑了笑,說:“你的身體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們?nèi)フ夷辖尼t(yī)師,等你完全好了,我們就待在北驪,或者到處走走,我?guī)愎浣钟纬浴N覀冞€有很多時間,還有很長的日子要過……”
厲埏川將卓染摟緊,說:“……你若是喜歡,我們還會有很多孩子,瑕丘可以教他們念書識字,我就教他們習武,我們會過上更幸福的日子,你要陪著我年年歲歲……”
“你會答應我嗎?”
卓染點了點頭,蹭著厲埏川側(cè)頸,厲埏川偏首吻著卓染的耳垂,在她耳邊輕聲說:“我愛你?!?p> “阿埏……”卓染吻著他的下頜,說:“我愛你?!?p> 厲埏川笑了笑,混著咸淡的淚水跟卓染接了吻,將人壓進床褥里,伸手扯過被子,俯身重新吻了上去。
厲埏川強撐著僅存的理智,動作較之前溫和了不少,瞥見卓染眼角掛著的淚珠,便俯首一一吻去。卓染探出指尖,被厲埏川捏住手腕扣在了枕頭旁邊。
“阿埏……”卓染仰首吻他,說:“我愛你?!?p> 厲埏川壓了下去,顫聲說:“我愛你?!?p> 沒有其他誘人的話語,就只是簡單的三個字,將卓染破碎的一切重拾。厲埏川將卓染摟緊懷里的時候,兩個人模模糊糊說了幾句話,厲埏川都沒聽清。
他最難受自責的事情就是慣著卓染。第二日晨起,卓染就起了熱,貼在厲埏川肩上起不來身。
“我是不是說過不行?”厲埏川替她擦著脖頸上的汗,皺著眉:“就不能慣著你來。”
卓染渾身發(fā)冷,厲埏川抱著人喂了些水,看她睡著了才起身出去。
季語嫣和達奚燁起得早,想著叫人將飯菜送進兩人屋內(nèi),就見厲埏川大步跨了出來。
季語嫣尚未開口,就見人俯身行了一禮,達奚燁微微一愣,說:“這是……”
厲埏川無奈笑了笑,說:“見過侯爺,我是禁軍總督厲埏川?!?p> “什么?”達奚燁睜大了眼睛,季語嫣險些將手中的水杯摔在地上。
四處無人,達奚燁微皺著眉,說:“這話不能亂說?!?p> 厲埏川從腰間抽出腰牌,達奚燁和季語嫣一同上前,瞧見那腰牌就明了了。二人并沒有多大反應,只是回了一禮,平靜非常。
“既如此,總督來我府上是為了什么?”達奚燁示意厲埏川坐下。
厲埏川說:“實不相瞞,先前蓮花巷一事皋都和廬州有了些銀兩上的問題,陛下旨意要我暗查。在此之前,我在易東碰上了由人假扮的洛城土匪,據(jù)彭將軍的消息,洛城土匪來了東邊,要么在易東,要么在廬州,所以我只能來這里探查。”
達奚燁細細打量著他。
“侯爺莫怪。”厲埏川解釋說:“我們這樣情非得已,內(nèi)子身子不好,且被李成如追殺受了重傷,我怕廬州內(nèi)也有李成如亂黨,這才出此下策?!?p> 季語嫣轉(zhuǎn)著水杯,說:“李成如逃出皋都便去了洛城,廬州不會有其亂黨,總督如此說,難道是有什么發(fā)現(xiàn)?”
厲埏川頷首,說:“我們在易東查事時,那群假的洛城土匪便出來混淆視聽,我雖然不清楚他們到底是從何而來,但是除了聲東擊西,我想不出來他們還想怎么樣?!?p> 達奚燁嘆了口氣,說:“只是總督,你們來這里查李成如,為何還要扯上王成大人?”
“我來時聽人說過廬州的情況,先前送往北驪和邊境的糧餉出了問題?!眳栛锎粗_奚燁,見他緩緩低下頭,就知道這事確實是千真萬確了,“侯爺也知道我是北驪的人,我來此確有私心。我不僅想要查清李成如,還想幫助侯爺解決此事?!?p> 達奚燁偏首看著厲埏川:“你見過王成?”
厲埏川想了想,說:“沒有?!?p> “那你為何……”
“侯爺?!眳栛锎ㄕf:“我知道您信任王成大人,他為官多年,自然不會做出任何背叛之事。我既知大人此心,又何故如此大費周章,害了王成大人又來此惺惺作態(tài)呢。”
達奚燁將握緊的手擱在膝上。
厲埏川笑了笑,說:“侯爺和小姐都是性情中人,你們能對我們來歷不明的人真誠以待,方才聽我自報家門又坦然接受,我不信二位會因為這個謊而對我們有隔閡。”
季語嫣自若地喝著水,說:“我聽說過的總督不善言語,可今日一見,果然傳言大多不可信?!?p> 厲埏川垂眸笑了笑,說:“受了家里人影響,小姐見笑了。”
達奚燁看著厲埏川,說:“總督既然知道了這些事的來龍去脈,不妨說說總督的想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