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常韻雙目忽然閃過沉沉的光芒,道:“孔陸大道尊通頒天下,《入道經(jīng)》第一章明文道:信為五德,五德亨通,潛通造化。你雖巧舌如簧,也逆不過大道尊親傳真經(jīng)本文。”
楚寧心中哂笑。
最常見的十五個邏輯謬誤之——
訴諸權(quán)威。
但他自然不會傻到用這個理由駁斥。略一思忖,灑然道:“大道尊傳法,不過是隨時點(diǎn)化。雖曰真經(jīng),也是因時而異、因勢而異,豈可抱殘守缺,泥古不化?若是空琢字句,反而違背了大道尊箴言本義。”
“再說,大道通玄,本在微妙恍惚間。落于詞句,豈能盡達(dá)真意。”
馮紫英雙目一亮,道“你是贊同‘言不盡意’之論了?”
大道之中,清談一門,自古及今,聚攏了三百六十道經(jīng)典辯論題目。
其中一題,便是“言意之辨。”
正方主張“言盡意”;反方主張“言不盡意”,爭執(zhí)不下。
這一爭論,直接關(guān)聯(lián)到對于先賢經(jīng)典的態(tài)度。
不難想見,主言盡意者,自然尊奉經(jīng)典不可稍違,類似于所謂原教旨主義者。
主張言不盡意者,講究心神默運(yùn),感通天地。不拘泥于尋章摘句,而重在尋其精神,匯通古今。
楚寧笑言道:“那是自然?!?p> 其實(shí)“言意之辨”論題,楚寧心中持論不同。但是此時利益相關(guān),也只能屁股決定腦袋了。
邵常韻肅然道:“若是出語無病,其含義自然明晰,如日月昭彰。如何說不能表意明白,圓滿無礙?”
楚寧淡然一笑,道:“楚某有一論,請諸位靜聽?!?p> 楚寧道:“李家莊有一名剃頭匠名為張三。張三揚(yáng)言,本人只給村里那些不給自己剃頭的人剃頭。這一句話,是否表達(dá)清楚?”
馮紫英口中默念一遍,頷首道:“清楚?!?p> “啪”的一聲脆響。
楚寧打了個響指。
這個動作,通常顯得有些輕佻。但是楚寧這一響指,卻無端讓人心中打了個突,仿佛餓虎撲食,機(jī)如弦發(fā):“敢問——張三是否應(yīng)當(dāng)給自己剃頭?”
馮紫英、邵常韻、任清平,三人同時一愕。
轉(zhuǎn)念一想,面色如打翻了五味瓶,立刻變得精彩起來。
仔細(xì)咀嚼這句話。
如果張三給自己剃頭,那么他不能給自己剃頭。
如果張三不給自己剃頭,那么他應(yīng)當(dāng)給自己剃頭。
邵常韻面色僵硬。
他剛剛放話出去,擲地有聲;此時已經(jīng)下不來臺。
一句看似通順清晰的話,卻果真給出了自相矛盾、不能兩全的含義。
馮紫英看向楚寧的神色,漸漸變得微妙。
正在局勢混沌之時,邵常韻身后的人,忽然上前一步,高聲道:“三位長老。弟子有事要稟?!?p> 邵常韻嘴角一揚(yáng),并未接口。
馮紫英抬袖一虛托,緩聲道:“胡高。有何高見,你且說說看。”
這位胡高,乃是邵常韻侍從弟子,貫通境修為,在門中擔(dān)任青云閣主事。
不提他是邵常韻的弟子這一節(jié),單單歷數(shù)門中長老以下的中堅人物,這胡高行事明達(dá)干練,算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
所以馮紫英自然示以禮遇。
胡高恭敬一禮,高聲道:“三位長老容稟。五日之前,弟子忝任入門會五大主持之一。當(dāng)時參與考核的仙道苗裔,弟子都心中有數(shù)?!?p> “弟子清清楚楚記得,這位楚寧——分明是個言語木訥、內(nèi)斂拘束的人。與今日相較,判若兩人?!?p> “此人方才立說。平心而論,的確奇詭深妙。但是弟子有理由懷疑,這極有可能并非他真才實(shí)學(xué),而是背地里得人傳授話術(shù),借此投機(jī)。其中是否深藏詭計,還需仔細(xì)查辨?!?p> “若為此人言談眩惑,只恐是禍非福。”
楚寧暗暗搖頭。
講道理辨不過,便轉(zhuǎn)而到對對方動機(jī)、人品的攻擊上??磥硖煜聻貘f一般黑,前世今朝,并無不同。
楚寧抬頭望天,忽然放聲大笑,形容狂放恣肆。
任清平眉頭一皺,道:“楚寧。何故發(fā)笑?”
楚寧張開雙臂,仿佛擁抱天地,慨然吟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p> “胡主事認(rèn)識五日前的楚寧,就一定認(rèn)識今日的楚寧嗎?”
胡高面色一變,道:“五日前的楚寧,難道不是楚寧了嗎?”
楚寧笑道:“敢問胡主事。人之所以為人,我之所以為我。指的是精神之所主,還是這副肉身皮囊?”
胡高斷然道:“自然是精神之所主?!?p> 由于楚寧方才的銳利詞鋒,胡高心中審慎之極。早已篤定,無論楚寧問出什么問題,都思考再三,謹(jǐn)慎回答。
但是這個問題卻很是淺顯,沒有任何陷阱。
修道之人,人人皆知,修煉到甚深境界后,肉身便是渡河之筏,神魂才是此身之本。
楚寧雙眉一挑,向前踏出一步,立刻跟進(jìn):“如果楚寧一朝頓悟,明白了從前所不明白的微妙道理;同時豁達(dá)心胸,將許多過去的憂思一同摒棄。神思譬如川流,新鮮的活水不斷涌來,指隙中的舊浪不斷逝去。今日的河流,還是昨日的河流嗎?”
“同理可問,今日的楚寧,還是昨日的楚寧嗎?”
胡高一窒,旋即反駁道:“縱有神思變遷,新舊代謝,主體仍舊相同。何至于我非我,面目全非?”
楚寧哈哈一笑,道:“李家莊有一個木匠名為張三,制作了一只木船,起名為‘李四號’。河上行駛經(jīng)年,船上的每一塊木板壞掉,便被替換成一塊新的木板。最終,此船所有的木板都被替換一遍時,這一艘船,是否還是當(dāng)初的‘李四號’?”
胡高念頭疾轉(zhuǎn)。
若說最終的“李四號”并非當(dāng)初的“李四號”,那等若承認(rèn)了現(xiàn)在的楚寧,不是當(dāng)初的楚寧。
于是沉聲道:“此船自然還是當(dāng)初的‘李四號’?!?p> 楚寧大笑道:“那么將原先的‘李四號’拆下來的壞舊木板,再重新拼接回一艘傳,那么這艘船,當(dāng)以何名?”
胡高擦拭了額頭冷汗,強(qiáng)自鎮(zhèn)定道:“自然依舊是‘李四號’?!?p> 楚寧不給胡高喘息的機(jī)會,詞鋒逼人:“張三將‘李四號’制作完成、木船下水之際,邀請他的好友李四登舟遨游。李四登上這艘船行走過一回,便應(yīng)征入伍,投軍遠(yuǎn)征。”
“五年之后,李四回來。再度登上這艘‘李四號’,說道:‘重登吾友張三之舟,一桿一木,宛如昨日。’那么請問,李四所記憶中的‘一桿一木’,是新船‘李四號’上的‘一桿一木’,還是舊船中的一桿一木?”
胡高面色立刻漲紅。
但這個答案太過明顯,難以抵賴。只得艱難的道:“是舊船上的一桿一木?!?p> 楚寧大聲笑道:“這便是了。今日的楚寧,是楚寧;卻不是昨日的楚寧。胡主事認(rèn)識的,是五日前的楚寧,而非今日的楚寧?!?p> 胡高脖子上青筋隱然若現(xiàn),汗珠涔涔而下,強(qiáng)辯道:“你這例子,前后經(jīng)歷五年之遙;而你我之間,卻只是相隔五日……”
楚寧大手重重一揮,高聲道:“此言謬矣!朝菌不知晦朔,蟪蛄(huì gū)不知春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時序之輪,原本各有不同。”
“以道法而論。法有漸頓,人有利鈍。若是渾渾噩噩,縱然空活百年,其實(shí)一無變化;若是一朝頓悟,便是鯉魚化龍,鳳翔九天。胡主事拘泥于時限短長,變化速遲,豈非一葉障目,不見森林!”
濤濤雄辯,一氣呵成。
所謂萬鈞之洪鐘,無錚錚之細(xì)響。
胡高急切間不能對,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忽地喉頭一甜,噴出一口鮮血!
可憐他是個極守規(guī)矩的人,百忙之際,看到自己吐出的鮮血要噴灑在身畔一位童子身上,便連忙側(cè)身,扭頭一甩。
于是……
這一口鮮血,隨著他腦袋一晃,在地上劃了一個半圓。
整齊的半圓。
邵常韻脖子一青,目光中銳芒一閃,顯然胸中有火氣一轉(zhuǎn)。
他知曉內(nèi)情。胡高前日運(yùn)功疏失,不慎留下暗傷,一直未復(fù),這才是內(nèi)因。
可看眼前情形,將來故事流傳出去,卻似被楚寧言辭所激,詞窮噴血。
機(jī)緣巧合,竟使豎子成名!
楚寧負(fù)手而立。
能夠參加特選會者,都是資質(zhì)不凡。
更何況少年心性,更是眼高于頂,豈肯輕易服人。
但是此時此刻,座中諸位少年,包括已然完成測驗(yàn)的湛葉丹、萬陽在內(nèi),投向楚寧的目光之中,卻盡是毫無保留的崇拜。
一個尚未入道的少年,在“清談”一道中駁得修為遠(yuǎn)高與己的妙諦境長老、貫通境主事啞口無言。
更難得的是這份顧盼自雄、清越自如的神采,使得他的身軀異常高大偉岸……
邵常韻面色反復(fù)變幻,終于轉(zhuǎn)身一拱手,道:“一切交由馮師兄決斷?!?p> 回到楚寧的辯詞。的確是精妙絕倫,邵常韻自忖難以辯駁。
他終究大有身份之人,無法死纏爛打。
馮紫英緩緩點(diǎn)頭。
思索良久,馮紫英眉頭舒展開來,笑道:“以你的精彩論說,無論如何,當(dāng)給你一個機(jī)會。”
“只是十八道‘隱學(xué)’的考核有些特殊,須得長久觀察,小心實(shí)踐,非上境界者不能為之;所以門人數(shù)目甚少。所以,縱然你方才所論連馮某也自愧不如,但是卻不能憑借一席清談,援引你入‘六行’中的‘言行’一門。望你周知。”
楚寧緩緩點(diǎn)頭,神情淡定。情知馮紫英必有下文。
果然,馮紫英笑道:“不如這樣。你在一十八種顯學(xué)大道上,再選一門。當(dāng)堂核定,若有天賦,便破例收你入門。如何?”
楚寧瞥了萬永一眼,毫不猶豫的道:“楚某也選擇棋道?!?p>
巡山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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