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huán)繞居所觀望一圈,楚寧十分滿意。
他的“洞府”,并非在山壁之中開鑿,而是經(jīng)營于巨海峰和白鶴峰之間的云海上,以浮石為徑。
宛若一方沙洲中峙,漫漫云霧自西來,分而環(huán)之,最終復合為一,呈現(xiàn)一派陰陽相合的曼妙氣象。
巨石成陣,環(huán)繞一道。
當中岡巒參差,清池點綴。珊瑚從立,青草茵茵。
在一派欲迷人眼的美景之中,簇擁著一道連片成半圓形的建筑:左半邊是石殿,右半邊是竹樓。明明古韻鋪面,卻又纖塵不染。
楚寧本以為是緊急打掃過。
但是抬頭一望,才知道這恰恰便是這處洞府引以為勝的卓越氣象——
牌匾之上四個飄逸入骨的大字:
與古維新。
這處宅邸,甚得他心。
其實,楚寧還真害怕云清流過于謙卑,尋一處妙諦境規(guī)格的洞府給自己,這顯然非他所愿。
就算背景通天,但楚寧服了破塵丹之后,也只是一位練氣一重境修士。
如此做,于楚寧而言則顯得跋扈,于宗門而言則顯得諂媚。
看似盡心,實則兩傷。
選定洞府,別去之際,云清流貌似無意的透露——
此地是鑄劍門風水靈氣最佳之地,本是二千余年之前,一位修習“冥想法”的前輩苦心營造。
因其經(jīng)營有獨到度數(shù),所以看上去規(guī)模比妙諦境真人的洞府小了許多。
實際上去名取實,此地乃是鑄劍門第一洞府!
只是外人并不知情而已。
楚寧暗暗感嘆。
在澹臺洵面前,云清流等人似乎不堪;自己也小覷了他們?,F(xiàn)在看來,其人行事之洞明練達,有非凡的火候。
大局已定,當著手將楚雨接了過來。
不過楚寧不打算揠苗助長。
讓小丫頭先好好玩耍,盡情享受童年樂趣,根骨長成后,再說其他。
……
六個時辰后。
云章峰,紫霞閣,一座寬廣的樓臺之中。
大殿正中一方青碧水池,當中兩尾銀魚游動。
玉案之上,鋪著一道長卷。
筆墨馨香,分外醉人,但是執(zhí)筆之人,卻皺眉凝思。
此人正是昨日負責主持特選會的副掌門,馮紫英。因為一連串的意外,昨日特選會,直到天色盡黑,方才落幕。
與會的七位天才少年,有四位是循本心選定所持之道;另有三位,卻是馮紫英等三位長老加以糾正。
不遠處,三人分散而坐。
昨日一同主持特選會的邵常韻、任清平二長老赫然在列。
最后一個生面孔,位列馮紫英對面,顯然座次尚在邵常韻、任清平之前。
此人頭扎沖虛巾,一身灰袍,修為與三人相若。約莫四十歲人的相貌,面上髭須未盡,露出一些不修邊幅的味道。
這一位名戚正方,同樣是鑄劍門副掌門,只是昨日恰好不在巨海峰職守。
沉默持續(xù)了一陣,任清平忽然一笑,道:“洞明深細,變極曲折,似可名之為第六品——清微?!?p> 戚正方略一思忖,快速道:“同意?!?p> 邵常韻亦道:“同意?!?p> 馮紫英見三人快速達成了一致,自然沒有疑義。于是欣然提筆,在身前卷軸之上第一行空白處,填下“第六品,清微”五個大字。
卷頭第一行,“姓名”一欄?!罢咳~丹”三字,明白矚目。
如今修道世界中,三十六種實行大道,不僅僅改變了修道之法門,也對修道宗門的習俗、典制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譬如各大宗門特選會所拔擢的優(yōu)異弟子,錄取之后,都要呈下一道批文。
名為“明鑒貼”。
將所錄取之英才,列數(shù)“九等論英才”中哪一等,明明白白考評,通傳友鄰諸宗。
此法濫觴于“六玄”中的“明鑒大道”,最終蔚然成風。
馮紫英將長卷一束,長出了一口氣,道:“如此一來,就只剩下最后一個難題了。”
將長卷攤開。
“姓名”欄上,正是“楚寧”。
三位長老,都是皺起眉頭,躊躇難定。
其實楚寧的情形,有一個相當貼切的品名:
盛盈。
所謂“盛盈”,說的是才器彰顯于外,在三十六種實行大道的天資中,異常出色;但是先天的根骨資質(zhì),卻并不算高。
如果將修道之旅,比作縱馬奔逐。
先天資質(zhì),相當于客觀條件,考較你奔跑的道途平坦于否。
根骨上佳者,走的是康莊大道;根骨拙劣者,走的是蜿蜒山路。
三十六種實行大道中的才華器量,相當于你后天努力的效率。差可比喻為所乘馬匹優(yōu)劣,速度與耐力。
二者一內(nèi)一外,理應同等重要。
但現(xiàn)實之中卻不是如此——
大體而言,資質(zhì)高者,才器不會差到哪里去;三十六種實行大道,總有一款適合你。
反過來,器能卓越者,卻未必根骨上佳;或許其先天資質(zhì)差到不可理喻,也未可知。
所以實際而言,是根骨重而才器輕。
包括鑄劍門在內(nèi)的各大宗門遴選弟子,都是先看根骨,根骨上佳,再察才器。
但凡事都有例外。
譬如楚寧,其“才器”強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行棋舌辨,令妙諦境長老沒有還手之力。如此人才,就算根骨遜些,也無不妥。
癥結(jié)就在于此。
楚寧,只是特例。
從普遍意義上,“盛盈”之資者,算不得太高的評價。在九品英才榜中,只能算是第七品。
低了些。
澹臺洲牧看中的人,說出去須不好看。
戚正方忽道:“昨日事我雖未親眼目睹。但是聽聞楚寧舌戰(zhàn)群英,辯才無礙。似乎可名為第五品判詞,‘機鋒’?!?p> 馮紫英淡淡道:“那他舉止從容,動靜應節(jié),算路非凡,又怎么說?”
任清平點頭道:“說來慚愧。澹臺洲牧忽然降臨,吾等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有楚寧顧盼自如,風采不失。倒可贊為‘德行高妙,容止可法?!ㄎ坏谒钠放性~‘清節(jié)’,十分相宜?!?p> 馮紫英皺眉道:“這同樣只是一隅。此人詞鋒鋒利,算路敏捷,卻未能彰顯?!?p> 一直沉默不語的邵常韻忽道:“那判個第四品判詞‘深謀’。也就是了?!?p> 馮紫英搖頭道:“如此,其神采氣度,從容豁達,并未包含進去。”
戚正方、任清平、邵常韻三人,都是暗惱。
心中腹誹,你擱這套娃耍子呢……自己何不提一個包羅全面的判詞來?
馮紫英忽地眉頭一展,道:“吾屬意于一個第三品判詞:器能。諸位意下如何?”
邵常韻一怔。
“器能”之意是:根骨上佳,但是外在的才器天資,較之根骨更勝一籌。
因為楚寧根骨如論如何算不得好,所以他們只想到“盛盈”,卻沒有想到“器能”。
用“器能”評價楚寧,有虛美的嫌疑。
略一思忖,任清平道:“可。就用‘器能’,顧及方方面面,還算妥帖?!?p> 戚正方道:“可?!?p> 邵常韻略一猶豫,亦道:“可?!?p> 馮紫英筆走龍蛇,姓名“楚寧”之下,“器能”兩個大字,骨力純粹,飛揚雄健。
落筆之后,馮紫英長吁一口氣,笑道:“既如此,此事就大功告成了?!?p> 眾人正欲拜別。
殿外忽地清光一閃,遁進一個人來。
正是替楚寧安置好洞府之后,及時折返的鑄劍門掌門,云清流。
云清流快步來到案前一望。
然后……
一伸手將“明鑒貼”撕成兩半,揉成一團,丟進丈許之外的香爐中。
焰苗青煙,騰地躥起,舔舐而盡。
馮紫英愕然道:“掌門師兄……”
邵常韻三人,也是驚詫莫名。
云清流漠然道:“你我均已猜出了楚寧的背后是什么人……”
“三品,太低了!”
馮紫英面色微變。
他嫌那三人考評定品寒磣,絞盡腦汁,才想出一個三品“器能”。
已經(jīng)有了擦邊的嫌疑。
沒想到掌門師兄還是嫌低?
任清平忍不住反駁道:“只是楚寧道基資質(zhì),的確不算出色。還是不要給他太大壓力……”
云清流連連搖頭,嘆息道:“糊涂,糊涂!”
“你的意思是,你任清平比那些大人物看得更準?”
“你三人太欠考慮,一把年紀,活到哪里去了!評以高品,才是遵循了上意?!?p> “就算日后楚寧成長不及預期,那是大人物自己看錯了人,與我等無干;但你若是自作主張評以低品,將來楚寧勇猛精進,超出預期,又當如何?”
“到那時,那上真定會惡了我等有眼無珠,下筆拘束,辱沒愛徒盛名?!?p> 馮紫英悚然一驚。
邵常韻忍不住道:“三品‘器能’,已是本宗三百年未見,不低了……三品以上判詞,無一不是先天資質(zhì)強到匪夷所思。楚寧雖然才器絕人,但資質(zhì)如何,乃是當眾用鏡觀照,若公然顛倒黑白,只恐人心不服。”
云清流嘴角彎過一絲弧度,道:“三品以上判詞,無一不是以根骨強到極致?果真如此嗎?”
四人疑惑不解。
云清流伸出手指,做出一個“向上”的手勢。
任清平面色一變,最先反應過來:“掌門師兄是說……”
馮紫英、邵常韻,戚正方三人,也是一怔,然后血氣上涌,面色泛紅。
他們委實是被云清流的“膽略”震到了。
這……
在一品判詞之上,尚有四個例外判詞,名列“超品”。
只是尋常人決計不會往這里去想,因為實在太遙遠,太神圣。整個正元洲陸,上一次出現(xiàn)“超品”判詞,已是一千三百年前了。
四大“超品”判詞,其中一個名為“天隱”。
“天隱”者,意為根骨資質(zhì)、內(nèi)外才器無不超絕,但是天憐其才,未免其早慧而夭,故意隱匿部分天資,以器具測量,法眼觀望,都未必準確。有時候甚至顯出資質(zhì)不佳的樣子。
唯有踏上道途之后,才能慢慢彰顯。
馮紫英有些心虛的道:“那就……‘天隱’?”
連他自己都未察覺,聲音暗藏一絲微顫。
任清平眉頭緊皺,一拍大腿,咬牙道:“就天隱!”
邵常韻、戚正方默然不語。
無人反對,就是一致同意。
貞元紀庚子年三月二十一日。楚寧入鑄劍門,頒明鑒貼,通傳友宗。
九品英才榜。
品階:超品。
判詞:天隱。
一個月后,名動正元洲陸三千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