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陳舊院落,朱紅墻已褪成粉白色,一進入撲面而來清幽死寂之氣。庭院中有一排干枯的垂柳在抽著新芽,柳樹旁有一座涼亭,亭前是干涸的池塘,亭中石桌上擺了一副棋盤。
柳樹下負手站著一人,那人一身藏青色儒袍,墨發(fā)隨風飄揚,背影孤寂雅殺。
“你來了?!蹦侨溯p聲道。
姜夢走向涼亭坐下,悠悠道:“不來一局嗎?你都等了本君這么久?!?p> 那人輕笑一聲,許久,抬步走進涼亭。
“我執(zhí)黑先行,神君應(yīng)該不會介意。”
“請便?!?p> 一炷香過去,那人悠悠一嘆:“你棋藝又長進了?!?p> 姜夢微微一頓。
良久,那人落下一子又道:“山神君果然神機妙算,只可惜,費盡心機,卻還是沒能等到海神君?!?p> 姜夢指尖一動,白子險些滑落。
“萬年前山神君自墮神位,三千年后轉(zhuǎn)世為人,成為第一任山神傳承者,心系蒼生,便想將《元問經(jīng)》注釋成為符合當時天下百姓所能理解的文字。誰知《元問經(jīng)》上卷剛成,山神君便隕落了?!?p> “三千年后,山神君再次轉(zhuǎn)世為人,又一次成為山神傳承者,便注釋了《元問經(jīng)》下卷。不巧,百年后,山神君再次隕落?!?p> “又三千多年過去,山神君第三次轉(zhuǎn)世為人,如今再次歸位。我猜神君此次歸來,應(yīng)也保留了過往記憶?!?p> 姜夢落下指尖白子,抿唇一言不發(fā)。
“神君三次轉(zhuǎn)世投胎,卻依然沒有斬斷情絲;數(shù)十萬年的等待,卻仍換不來海神君的芳心?!?p> “哦,不對?!蹦凶诱f著,蹙眉落下一子,“也許海神君是動了心的,就是晚了些。海神君千年前隕落,就是不知是道死魂滅,還是轉(zhuǎn)世為人去了?!?p> 姜夢面上古井無波,心中微微一顫。
“不知如今神君心中掛念的那人,是海神君,還是秋生呢?”
見姜夢眼眸一閃,神情變化微不可察,男子嘴角微微上揚,“可惜,秋生已死,連肉身都化為灰燼,只剩元魂融于神君的神位。若是海神君有朝一日歸來,山神君怕是更不可能得到她的芳心了。”
“吳簡。”姜夢輕笑一聲,落下一子,“你沒必要激本君。你在本君的眼中,一切都是透明的。”
“不對,不應(yīng)該稱你為吳簡,而應(yīng)該稱劉簡?!?p> 男子怔愣一瞬,微微一聳肩,淺笑道:“名字不過是一個代號而已。”
“于別人而言,名字或許沒那么重要,只是一個稱呼而已,但于你可不同?!苯獕艨粗灞P,思索道,“你做的這一切,不正是想為劉氏正名?既如此,名字對你又怎會不重要?能坦坦蕩蕩活在陽光下,又豈能不重要?”
男子下頜微微繃緊,沉默不語。
“這一盤師父想了三日、空塵師叔想了三日都沒能破解的棋局,是你設(shè)計的?!?p> “我曾覺得師父有時有些怪異,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都是穿道袍的,但偶爾也會穿儒袍;他明明對棋藝不甚擅長,閑時便養(yǎng)花弄草,但有時又極有興趣;有時是一個歡脫的人,有時又格外沉悶……”
“此事與他無關(guān),是我一人所為。”男子淡淡說道,嘴角溢出一絲血跡,落下一子。
姜夢瞇了瞇眼,垂眸落下一子,“你憐惜他一命,卻不珍惜死在你手中的無數(shù)天下人?”
良久,無人應(yīng)答。
庭院寂靜無聲,一陣微風過境,拂過枯死的垂柳上的新芽,卻帶不起干涸的池塘一絲漣漪。
“天下人是生是死與我何干?”男子良久落下一子,“人各有命。”
血絲越來越多,順著男子的嘴角留下,滴在儒袍上。
男子不曾在意,淺笑道:“我累了,想休息。”
說著,趴在石桌上歪了腦袋閉眼睡去,漸漸的,沒了呼吸。
姜夢手指僵硬,怔愣看著男子,又一陣風吹來,拂過他額前的碎發(fā),露出一張淺笑安然的如玉儒雅面容。
他不是他名義上的師父,卻是他實際上的師父,他教導了許多華易道長不曾教過他的東西,比如棋修,比如“天地君親師”,又比如神位傳承……
從前,他從未懷疑過,他的師父是兩個人……
若他早些發(fā)現(xiàn),若他阻止了他,若他不這樣清高、驕傲……可那樣,就不是他了。
姜夢仰天深吸一氣,又重重呼出。就在此時,垂柳后的竹扉打開,沿著石橋走來一人,那人一身藏青道袍,低頭整理著衣服,揉著胳膊抱怨:“小簡你這次太過分了啊,居然開這么大的玩笑,我……”
是師父!
姜夢扭頭看去。
華易一見他先是一喜,隨即臉色一白,慢慢走向吳簡,目露哀痛,“還是走了這一步?!?p> 良久,他沉聲道:“我和你說個故事吧?!?p> 姜夢微微一頓,垂眸看著手中的棋子。
“四十九年前,兗城劉氏出了一對雙胞胎,哥哥叫劉易,弟弟叫劉簡。”
“在太后未進宮前,朝廷還是劉氏一族的。自得知她要進宮,劉氏一族自感危機,便想方設(shè)法將兩個孩子送了出去,一個送進道觀被鴻蒙道長收養(yǎng),改名華易,一個放入源江順水漂流,被東吳收養(yǎng),起名吳簡?!?p> “果然,太后進宮后,朝廷與后宮皆爭斗不休。先皇后與太后爭斗了數(shù)十年,先皇臨終前欲廢太子而立太后之子,先皇后驚懼之下便想賭一次,不料計劃敗露,滿盤皆輸,她與先太子被當場斬殺,母族也被夷九族。”
“劉氏一族只有那兩個孩子僥幸活了下來,那時他們已經(jīng)十八歲,弟弟找上了哥哥,世上只剩他們二人相依為命?!?p> “后來,哥哥收了個徒弟,弟弟很是喜歡。由于哥哥逐漸被世人熟知,弟弟再不能活在陽光下,不能光明正大活在二人面前,他很是痛苦,卻也苦中作樂著。”
“十一年前東吳滅門,弟弟便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將那些人全部做成了傀儡?!?p> 華易悵然一嘆,抱起男子,向庭外走去,聲音越來越遠,“太后疑心甚重,一心要斬草除根,她為了找到那對雙生子,六年前又秘密下令,屠殺了與先皇后母族私交甚密的羌城徐氏一族?!?p> “越來越多的人因他們兄弟二人的茍活而慘死,所以,弟弟決定反擊……”
“一切,就此結(jié)束吧?!?p> 一句縹緲的、沙啞的、無奈的感慨留下,華易消失不見。
朱紅墻經(jīng)過歲月的打磨,變得粉白一片,庭院中的一排枯柳在冒著新芽,池塘中沒有一滴水,一陣風吹過,新芽微微顫動,池塘卻不起一絲漣漪。
穿過石橋,是一棟小小的幽靜竹樓,門扉淺開著,似乎他還能看見方才師父從那走出來時的模樣。
姜夢收了棋,起身離開,不由自主回眸,清幽竹樓,似乎與這破舊的朱漆紅磚宮墻格格不入……
涼亭中的那盤棋,該與何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