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冬天
柳仲生一家每年冬天都會回鄉(xiāng)下過年。李氏娘家就在花石鎮(zhèn)鄉(xiāng)下，水路只要一個來時辰，柳仲生日子殷實后就托妻家買了個幾十畝地的小莊子，平日里托舅兄照看著，總是和李氏笑言這是倆口子養(yǎng)老之地，等兩個女兒都嫁了他們就歸居田園，養(yǎng)些雞鴨，種些花草。
建元十年的冬天，無論南北似乎都比往年冷一些，北風(fēng)是一陣緊似一陣，嗚嗚哭泣一般。冬天日短，旅途中的人早早都投了店，路上車馬漸稀，官道上一輛騾車固執(zhí)前行，車輪吱呀作響，兩匹皮毛稀疏的青花騾子渾身汗?jié)窳擞指桑闪擞譂瘛?p> 車夫心疼的披了席草簾子在騾子身上，也擋不住它們步伐越來越慢，喘氣聲越來越粗。騾子蹄子上包的稻草散了，打了一個趔趄，車夫勒緊韁繩，回首道：“小少爺，可不能再走了，再怎么趕橫豎今晚是趕不到青湖府了，不如早點歇息了明天一早走也是一樣的?！?p> 一只白凈得有些過分的手掀開舊氈毛簾子，這一只手已經(jīng)足夠顯露出主人的教養(yǎng)和儀態(tài)，然后探出的是一張十六歲的少年面孔，少年看了看四面合上來的暮色，雖然內(nèi)心焦急如火焚但也知道再貿(mào)然前進、天黑路滑出了事情反而更糟，只能點頭。
李氏帶著兩個女兒先回鄉(xiāng)下，李氏長兄李榮得了信早把房子打掃除塵，燒了灶，備下柴米油鹽，臘魚臘肉，一派豐足。李氏見了娘家人難免掉淚，好在兩邊日子都過得不錯，親戚們熱熱鬧鬧擠了一屋子。
“桃兒你娘說你在鎮(zhèn)上魚都沒得吃，怎么這樣可憐，來，多吃一塊?！睒銓嵉木藡寠A了一大塊魚肉給柳桃。
柳桃埋頭苦吃，支棱著耳朵聽著大人的八卦。李氏婚事前頭波折、生養(yǎng)得又晚，故而柳桃兩姐妹是表兄妹中年齡最小的了，好幾個表哥表姐都有孩子了，六歲的柳葉都被倆個和她一樣大的小孩行禮、叫著“小小姨媽”。
鄉(xiāng)下被褥不比家里是細布，粗粗的，刺得柳桃細膩的肌膚微微發(fā)痛，柳葉就撒嬌訴苦起來，李氏安慰著她。柳桃滑入被子里，被子雖粗但都是全新的，還有著皂角的香氣，她很快就沉入夢鄉(xiāng)，夢里似乎有人在耳邊親昵的叫著自己小桃，撫摸著自己的面頰，手掌如同這被褥一樣粗粗的，但是熱熱的，滿是熟悉又心安的味道。
破爛的騾車終于拐上進城的干凈路面，青湖府是江南三府之一，江南三府桑麻、稻米、海鹽、大運河，哪樣不是國之命脈，富庶可想而知。青湖府高大城門洞已經(jīng)排起了不短的隊伍，臨近年關(guān)進出的人特別多，檢查過路條、交過入城稅進得城內(nèi)已經(jīng)是中午。
騾車轔轔前行，曲折幾下轉(zhuǎn)進了條頗為寬闊的青石板巷子，這里人家都是烏門粉墻，十分體面，少年下了車，往巷子里而去。
鄉(xiāng)下早餐吃得豐厚，油汪汪的臘肉炒了一大碗，舅媽用剩飯煮的粥，把切碎的芥菜頭滾進去一起煮，柳桃喜歡這種咸香的口味，吃了一大碗。吃完飯柳葉和幾個年紀小的表姐在屋里相互看花樣子，而今日雪停了，天邊微微的放出淡金色來，柳桃裹好棉襖要表哥帶自己去田里玩，剛出院子門就聽見熟悉的聲音叫“小桃”。
柳桃尖叫一聲飛撲上去，她太激動、穿得又多，腳下一滑，天旋地轉(zhuǎn)卻沒一點痛覺，李春接住了她，怎奈她穿得圓胖如球、沖力又大，把他帶倒在地。柳桃趴在他身上看著他黑黑亮亮的眼睛，高興得不知怎樣就好，李春一雙黑眼睛也滿是笑意，倆人就抱著滾了幾滾，也不管地上還滿是泥雪。
“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倆個人坐在廚房里說話。柳桃重新?lián)Q過衣服，披散著濕頭發(fā)，粉紅色的面頰看著可愛又嬌嫩。
“冬天沒什么事情嘛，叔叔去喝酒，一消失就是兩三天，我一個人呆著，就來找你?！北砀缯伊俗约旱拿抟聛斫o李春換。
“你肯定沒吃飯，我給你做?！敝竺孀羁?，但柳桃不滿足只做一碗清水面。舅媽替自己家把灶上菜和肉都備得足足的，柳桃就踩著凳子去割那吊著的一條五花肉，把肉切成大片煎成兩面黃、厚厚的碼一層在面上，再煎兩個荷包蛋。
“小春哥，好吃嗎？”“好吃，香得要命”。
柳桃說不清自己喜歡做飯菜到底是因為給母親分憂、給李媽幫忙，還是喜歡每次都聽到他這么說、看到他臉上那滿足的表情。十來歲的小姑娘要么喜歡花兒粉兒、要么喜歡針兒線兒，誰樂意聞著油膩頂著煙火，還別說白嫩嫩的手指泡水里皴起皺、眼睛熏得紅紅，一身姜蒜氣。
“哎喲桃兒真是太能干了，那架勢，就跟個當家的小娘子一樣”舅媽磕著瓜子跟李氏閑聊“這城里的姑娘就是不一樣，真是出眾。那后生就是姑爺給桃兒相中的嗎，看著挺精神?！?p> 李氏以前也跟娘家說過自家有意招婿，還拜托哥哥嫂子在鄉(xiāng)下尋找合適的人家，眼下她摸不清柳仲生的意思，只含含糊糊說“那李小哥是桃兒相熟的，沒想到在鄉(xiāng)下也遇見了?！?p> 就聽見自己女兒喜滋滋的說話聲和著腳步聲一起傳來。李春跟在柳桃身后進屋來向李氏并舅媽等長輩問好，這孩子追到這里來——李氏心情怪怪的，不好意思當著娘家人說李春，又覺得大女兒那溢于言表的喜悅之情太過于沒個女孩兒的矜持，咳一聲，對柳桃責備道：“你看你離了家越發(fā)瘋瘋癲癲沒個樣子了，頭發(fā)都沒梳就這樣亂跑?！?p> 柳桃就對李春做個鬼臉，說個等等我的口型，跟著舅媽去里面梳頭了。這廂李氏和李春說了幾句閑話后，問他什么時候回鎮(zhèn)上去，要不要幫忙雇個車，李春何等有眼色，只說不要了，說他還有事，馬上就走。
李氏也順水推舟的說既然你有事嬸嬸就不留你了，末了抓了把糖果給他。
舅媽只會梳麻花辮子，柳桃也不在意，她頭發(fā)又黑又多，兩條麻花辮子編出來都快到了腰間。梳好頭要出去，想著又跑回桌子前，問舅媽借一朵花兒戴。
柳桃回到堂屋里聽到李春要走萬分不舍，一定要送他到大門口。她拉著他的手，心里一股莫名的感情絞得一顆心酸痛酸痛的，不由埋怨他：“你就回去干嘛，走這么遠就為了見這一眼嗎？”
李春笑了：“可不就是想見你一眼?！?p> 他伸手把她辮子上歪了的花兒插正一下，看她低頭不語，只扭一扭她紅撲撲、粉嘟嘟的面頰，安慰她：“過兩天我又來看你。”
“你別來，路上那么遠，又要下雪。呃，你走了多久？”
李春笑笑，只覺得她的長辮子額外可愛，末端尖尖一束卷起來活像小豬尾巴，忍不住又輕輕扯一下：“沒關(guān)系，反正冬天也打不著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