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瘋狂之人伸出折扇,托起我下頷,冷哼道:“你有何話說?”
“有,”我脫口而出,問了一聲,“瀧川是不是姓范呀?”
“你聽誰說的?”眼神瘋狂之人微為一怔,似未想到我竟會有此疑問,皺了皺眉,低哼道,“一益他們家據(jù)聞原是近江甲賀郡伴氏的一族,我身邊那個伴正林,你見過了?至于一益,他們先輩遷居瀧之地,臨河川筑瀧城,自稱瀧川?!?p> 我仍有疑問:“聽他們說,伴氏原本姓范……”
“誰說的?”眼神瘋狂之人嘖然道,“伴氏是我們這里古代的朝廷豪族。家世稱號‘連’,也稱連氏。幾百年前,大伴親王即位。大伴氏為避諱,改姓為伴氏。你要知道我們這里搞的是氏姓制度,‘氏’表明出生地域、職業(yè)或門第。它不只是一個人的姓氏,還是他整個家族的名號,也稱為家名?!铡瘎t是朝廷給予的尊稱和‘氏族’的身份表示?!畱扉T之變’發(fā)生那時期,除了藤原北家,還有世代豪門伴氏、紀氏,以及從皇子降為臣格的源氏兄弟。其中伴氏屬于朝廷世襲軍事職務的強力氏族。欽明一朝時,因朝鮮半島經(jīng)營失敗,遭到了彈劾而失勢,伴氏逐漸衰落。又因家中有人參與‘應天門之變’被流放,此后完全衰落。”
我吮著食指問:“聽說他們早年是渡海遷移過來的,對吧?”
“很多人都是渡海遷徙來的,這有何奇怪?”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有些人來早一些,有些人來遲一些而已。我們這里的紀氏就來得很早,春秋戰(zhàn)國時期紀國滅亡之后,紀氏各分支從春秋戰(zhàn)國以來就向各地遷移擴展,他們是個大族。唐、宋期間,紀氏族人逐漸向沿海一帶遷移。元明時候,更進而向海上的澎湖列島遷移,逐漸發(fā)展成為大姓。紀氏大概早在唐代之前就來到我們這邊,伴氏和紀氏都是朝廷自古以來的名門。當藤原氏的先祖還只是在宮中擔任祭祀占卜的小官時,伴氏、紀氏就已經(jīng)是皇上身邊不可或缺的重臣了。對于藤原氏的崛起和壯大,這些沒落的豪門自然是心有不甘。故此,在歷朝針對藤原氏的陰謀中,都少不了他們的影子。承和之變后,伴氏對藤原家族的良房刻意壓制其他豪族的做法十分不滿,與紀氏等同病相憐的豪族逐漸形成了一個反對良房的小集團。此后發(fā)生了火燒應天門的事變,良房將伴善男關押起來,伴善男的家臣和伴清繩被捕。在刑訊之下,伴清繩他們供認出火燒應天門乃是由伴善男、伴中庸父子共謀的,因而良房借機排除了最后一股反對他的異己勢力。伴氏也屬于中原的漢姓之一,源于官位,出自宋朝時期的侍從官伴讀,屬于以官職稱謂為氏。伴,讀作‘判’,不可讀作‘半’。此‘伴讀’家族的歷代后裔子孫中,皆有以先祖官職稱謂為姓氏者,稱伴氏,世代相傳至今,其姓源繁復,不可一論?!?p> 我啃著指尖問:“那些渡海遷徙來的人為什么要編造族譜呢?”
“改變姓名是為了便于更融洽地入鄉(xiāng)隨俗,免得被排斥?!毖凵癔偪裰藫u了搖竹扇,說道,“編造族譜卻是為了做官。因為我們這地方沿承了魏晉的門閥制度,搞官位世襲,世代的名門望族壟斷權(quán)力,出人頭地尤其講究家世出身。這種陳腐過時的風氣迫使許多人為名利權(quán)位篡改家名和系譜,甚至不惜編造祖宗族譜,攀附名門貴族,以謀取好處。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我祖父霜臺公就自稱是藤原氏或者忌部氏的后代。他很熱衷于改家譜,在他之前那幫家伙也愛玩這手,家系原本據(jù)說是越前國織田莊劍神社的祠官,先人從魏國遷移過來種桑樹務農(nóng)以后,往前怎么算也只能推算到魏香神那兒,然而他妙筆生花啊,居然能把系譜一路改到尾張守護斯波氏的被官織田氏什么‘補任’又啥啥‘守家’的某某分家。不過也沒辦法,畢竟我們朝廷那些大官全是由‘五攝家’那幾個大姓家族世代壟斷,公卿大臣幾乎全給他們世襲。就連出任幕府將軍也要看是不是源氏或平氏后裔這樣的出身,那幫公卿還嫌我出身低,不夠格當關白或大將軍。誰稀罕他們?我偏不當!朝廷求我去當也不干……”
我咬著手指問:“你們家出身低嗎?”
“閉嘴!”眼神瘋狂之人懊惱道,“我們是在進行古墳時代以來流于弊端的氏姓制度考據(jù)嗎?‘氏姓制’屬于世襲制度。此般權(quán)位壟斷,既孕育了懶惰和安于現(xiàn)狀,又成為爭權(quán)奪利斗爭的肇因。門閥林立、職位世襲,這種魏晉至隋唐時期流傳下來的過時東西,就連明朝那邊也早已棄用。后來他們搞科舉之制,就好很多。說起‘氏姓’,據(jù)幾百年前的《新撰姓氏錄》記載,在我們這里一千一百八十二個姓氏中,至少有三百七十三個是從中原和朝鮮遷徙的‘渡來人’。而其實還有更多,改成什么姓氏的都有,最后你分不出來誰是誰……不過從各自姓氏也可以隱約看出先輩的來歷、家世以及分工痕跡,我們家祖上是種桑田之類紡織用料的分工,你們家祖上的田里種植稻黍是嗎?”
我微抿笑渦的回答:“我父親老家平谷那邊祖上種的田據(jù)說是收割來做飯的。不過我媽媽家里好像是種茶的……”
“很好的分工,我們兩家合起來就是‘衣食無憂’。”眼神瘋狂之人打開折扇搖了搖,瞥一眼擱在旁邊的碗盤,蹙眉說道,“你的早飯快涼了,先吃掉再說。犬山那邊的米粥還是很可口的,你嘗嘗我姊妹的廚藝。”
“我想先去洗漱,”我轉(zhuǎn)頭看了看,小聲說了一句。眼神瘋狂之人聞言,伸扇指點?!暗侥沁呄词烊タ旎??!?p> 因見我邊走邊瞅廊間那幅奇怪的壁畫,眼神瘋狂之人抬扇指了指,說道:“鐵齋不知從哪兒弄來這幅摹畫,看到好多巨大的古墳沒有?這些大大小小的古墳分布遍及除北海道以外的全境。那個時代,因大量營建古墳而得名。直到出現(xiàn)了朝廷,即以畿內(nèi)之地為中心的皇廷。上承彌生時代,下啟飛鳥時代。此前內(nèi)戰(zhàn)不休,加之遇上漫長寒冷的凜冬氣候,水田荒廢,連年饑荒。那些‘渡來人’與土著同樣面臨生活艱難困苦,為了夸示自己的實力,各部族爭相建造巨墳。因為水田的開墾,伴隨大量的廢土石,正好用來造墳。墳墓越大,水田越廣,稻米越多,勢力越強。最后形成以巨墳環(huán)繞的城寨,出現(xiàn)古墳王朝。其時大約為中原的漢代,古墳群落之間部族爭戰(zhàn),最終存活下來的強大部族諸如邪馬臺,由于親魏,向魏國洛陽進貢斑布等物品。受魏帝賜予‘王’的稱號和金印,此后許多年這里歷代王者也先后朝貢。包括向南朝宋皇帝上貢并請封,謀求獲封之地遠至百濟、新羅。但僅僅獲封‘安東將軍’領本國之地。由于他們當中有不少朝鮮遷移的后裔,想把故土也連在一起加以封疆墾拓,所以不甘心,仍世代繼續(xù)請封如前,直到第五代才獲封更多領地,但仍不包括百濟。這幫家伙不死心,各部族糾集成聯(lián)軍入侵朝鮮。征服百濟國和新羅國后,卻敗于高句麗軍。雖然戰(zhàn)敗,卻由而形成了集權(quán)的王廷,國家的輪廓開始顯現(xiàn)。進入所謂‘五王’時期。這一時期從中原大陸吸取了被稱為‘部’的嶄新管理方式,加上先前從曹魏三國那里學會了屯兵、屯糧的屯田制,在全境配置了屯倉。由于歷來稱臣朝貢,五王多次遣使中原朝廷,并接受宋高祖等冊封為安東將軍。但自第五代‘武王’開始,決議脫離冊封體制,放棄藩屬稱臣,與中原皇朝訣別,開始踏上作為獨自的‘天下’之路。隨著佛教東漸,火葬流行,古墳迅速衰落,從而進入全新的歷史時代?!?p> 走廊盡頭有個洗漱之室?;h外竹枝環(huán)繞,我提勺取缸內(nèi)清水,竹門旁邊有個小侍童捧盅呈遞。我見這邊的石墻上也有壁畫,摹繪筆風古意,詭異的飛鳥出沒云巒,除了巨大的古坆分布四處,且標明一些螺旋狀的怪異圓圈在不同的州郡方位。我不由好奇:“那些奇怪的圓圈是什么意思???”
“想是隱藏于地下的墓穴,”眼神瘋狂之人進來伸扇指點道,“古墳的分布基本上遍及各個盆地為主。這一時期的墳墓為巨大的穴式土堆,四周有壕溝,墳的周遭圍繞著中空的黏土塑像,這些筒狀土制人偶可能是殉葬用的,盡管它看上去像某種讓人納悶的高空飛行服飾或鐵齋猜疑的神奇載具。建筑這些墳墓需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如此巨大工程不是誰都能夠負擔得起。目前發(fā)現(xiàn)有幾十座大墳,鑰匙孔形的古墳最常見,石山那邊的大山冢,據(jù)悉為世上最大的古墳。古墳里通常有許多銅鏡、珠寶等物品,到了后期,古墳里還有兵器和盔甲。然而這些僅只是表面上人們所能發(fā)現(xiàn)的,鐵齋一直懷疑地下還有更多奇怪而且神秘的墓穴狀遠古建筑尚未被人發(fā)現(xiàn)。他進行了許多鉆研,認為甲州那一帶的深山之中也存在神秘地穴入口,他說這些地穴與苗疆那邊的明朝貴州一帶山嶺中的洞宮之類秘境似有可疑聯(lián)系,屬于遠古某些來歷不明的神秘‘先民’所遺留……”
伴著紫爐飄香裊裊,我從侍童手上捧的方形盤子里取了塊濕巾揩臉,眼睛瞅著壁畫中分布于甲州和信州一帶叢山之間的螺旋圈兒,感覺似乎涵蓋了遠山夫人祠堂和明寺那邊好大一片地域,難免納悶道:“什么???”
“我也覺得鐵齋未免太過于鉆牛角尖了,哪有什么螺旋地穴?他說的那些東西從來沒人發(fā)現(xiàn)過?!蔽蚁茨樀臅r候,眼神瘋狂之人擠在一旁說道,“地面上這些已發(fā)現(xiàn)的古墳初建于一千三百年前,前方后圓的大小古墳,以奈良為中心,散布在北起福島、南至熊本的廣闊地區(qū),隨后又擴展到鹿兒島。前期古墳的石室大體是豎穴式,以壺形土器、臺形土器面貌出現(xiàn),有的古墳群被稱為神陵。一千年前,大型前方后圓的古墳出現(xiàn)在盆地與平原野地,這時候巨大的人形埴輪出現(xiàn)在墳墓四周。群集墳隨即越來越多,據(jù)聞各地發(fā)現(xiàn)的古墳超過十萬個。五王時期由于佛教東傳,王族在畿內(nèi)盡力建造寺院,同時限制修筑小古墳群,大王和強大的豪族安葬于模仿中原皇帝陵墓的大型方墳。這樣一來,古墳時代臨近結(jié)束,而所謂大化《薄葬令》更進一步加快了從墓葬向火葬風俗的過渡,留下的只不過是少許貴族的小而華麗的古墳?!?p> 我不好意思地問他:“為什么我洗臉的時候,你也擠進來呀?”眼神瘋狂之人嘖然道:“我不是給你解說古墳時代的歷史嗎?順便想看看你是怎樣保持牙齒的雪白,用什么東西弄的?”我給他看隨身小皮袋子里拿出來的一盒膏,示范道:“這是我們那邊有些人愛用的護齒之物。類似某種豆莢的山中植物研粉煉制成的藥膏,經(jīng)常用它刷洗牙齒就會潔白。好不好看?”
“好看,”眼神瘋狂之人看我漱口,在旁說道,“唐朝傳來的黑牙風尚太難看了,還有剃眉這種過時的做法,居然在我們這邊流傳了千百年,如今就連明朝那邊他們都不愛這樣了,我們這兒還頑固堅持,以為美。其實哪里美?他們死腦筋,改不過來……雖然唐朝大將黑齒常之是我很欣賞的人物,不過黑牙就算了,尤其美女搞黑牙加上剃眉的樣子真是難看。幸好你牙齒白、沒剃眉,不然我一腳把你踢出去!”
我推他出來,眸噙笑意的說道:“我要洗澡,請你出去?!毖郫傊烁掏顺鲩T外,猶自不甘地伸著頭說:“你用什么護膚?我有一盒面膏,要不要讓人給你拿來搽搽臉?”
“省省吧,”我一邊洗身,一邊看壁畫里的古墳分布各州郡地圖,暗自琢磨,“眼下我在清須這里,距離家鄉(xiāng)好遠哦!要怎樣才能夠順利回到甲州那邊呢,走哪條路更快些?”
出來吃早飯之時,看見眼神瘋狂之人在旁坐陪,手里捏著一塊米糕在那兒蘸著茶湯嚼吃,我問:“你也沒吃早餐嗎?分一半米粥給你吃,好不好?”眼神瘋狂之人啃著米糕說:“由于心碎,我一晚上睡不著覺,沒吃早餐有什么奇怪?不過我這個犬山城姊妹向來煮東西少,她做的飯經(jīng)常不夠吃,下米從來拿捏不準確,你看就這么點兒稀粥,假如我一口干掉,你就沒有了?!?p> 我聽了之后,就起身讓侍童帶我去廚房看看。過會兒回來,將兩碗清粥擺到眼神瘋狂之人跟前,侍童隨即呈上幾個小菜,眼神瘋狂之人傻眼道:“才一轉(zhuǎn)眼,你就弄出幾個活色生香的菜式來了?”我微笑施禮道:“請指教。”
“雖是尋常菜式,”眼神瘋狂之人提箸夾菜品嘗道,“然而也可見得有心。而且越尋常的菜式,越能顯出不一般的手段。這道炒青菜就很夠意思!”
我推薦道:“再嘗嘗這碟蔥蒜蒸豆腐。”眼神瘋狂之人伸匙勺吃,連連點頭稱贊:“唔唔,回味無窮!原來豆腐也能燒出這般好味道……那兩道又是什么名堂?”我微噙笑渦的說道:“也是很普通的東西。廚房里有什么,我就找來做。那碟是素炒豆芽兒,還有一盤是煮竽頭梗。你吃慣了好料理,應該沒吃過這些我們山里人的家常菜吧?”
“我什么都吃,”眼神瘋狂之人夾竽頭梗就口,頷首說道,“只要好吃,來之不拒。哇,這叫什么梗?沒想到它也能做菜吃……你怎么光在旁邊看著呀?也一起吃才有意思!”
我施禮道:“好的,我開動了。”捧碗吃粥之際,眼望剛才洗漱之處,想起一事不解,問道:“為什么鐵齋把古墳壁畫的摹繪卷軸也掛到洗漱室那邊的墻上去了呢,他是要一邊洗臉一邊鉆研嗎?”眼神瘋狂之人哼了一聲,睥睨道:“想是因為繪卷太長。然而鐵齋這廝的心思不能從常人的角度揣測,他不正常!整天就想挖墳和盜墓,迷戀古墓以及穿越和修真。你看就連信玄也不敢用他……當年鐵齋被我打敗之后,你猜他往哪兒逃?沒人想到,他居然溜進了這園子里,我們搜了許久也沒找到他蹤影,后來他不知如何竟會出現(xiàn)在甲州,似乎突然從明寺那邊冒出來。你說這有多奇怪?”
我聽了亦奇,忍不住笑道:“莫非果真有秘道嗎?我聽信正他們說,古渡城那邊也有秘道,據(jù)說能通往關東的古河和河越城那邊……”眼神瘋狂之人擱碗冷哼道:“信他們扯?你不要跟他們玩,尤其是阿勝。我這個兒子思路不正,白給他取了‘信正’這個好名字。那時我還年少,被他舅舅硬塞其妹給我伴寢,轉(zhuǎn)頭就給我抱來了這個所謂庶出的長子,一點都不像我,滿腦子全是稀奇古怪的東西,而且只愛文學這種沒用的學問。假如我以后不在了,你說他有本事守住他當城主的古渡城嗎?身為長子,非但不能指望他幫我照顧全家人,我看連他自己那塊地盤他也守不??!就會舞文弄墨,不會謀生,沒用的!不信你將來等著瞧……”
我去洗碗回來,眼神瘋狂之人在廊間嘖然道:“明明有侍童和仆役,用不著你去洗碗。過來看看這是什么?”我到堂后伸頭一瞧,只見眼神瘋狂家伙坐在后院那邊廊下,展示一座紙板兒層疊搭壘之城。
我好奇地問了一聲:“什么來著?”眼神瘋狂之人得意道:“安土城,就是這個樣子了。你還沒見過這么高大宏偉的巨城樓宇吧?”我到旁邊蹲下來看,問道:“好精致哦!這么小巧微妙的紙樓是怎么弄出來的?”眼神瘋狂之人見我伸手欲摸,搶先將紙樓攏合為一張折疊紙板兒,隨即又拉開,展示給我看,面有得色的說道:“好玩吧?實景比這個樣板更讓你吃驚呢,安土城建在山上,每當夜晚,滿樓燈光亮爍天穹,又與琵琶湖面的倒影交相輝映,璀燦已極,仿佛天宮降臨也似。傳教士們驚嘆為‘火天之城’……”
恢宏壯麗的安土城是這個時代的輝煌象征。信長往返京都和他居城岐阜的時候,途中常需寄宿安土漁村的安養(yǎng)寺,因此在信忠繼任家督后,信長便命長秀在安土這個村落附近修筑新城。修筑安土城,動用了一萬名民役,還請京都等地優(yōu)秀建筑師獻策。安土城位于山頂上,七層樓高。城下有大道貫穿,沿路興建民居、寺廟和武將居所。以主城為中心,擴展成繁華的商業(yè)城市。
安土城的建成昭示著安土桃山時代的開始。城外各層涂有朱紅色、淺藍色或白色,最上層是金色。城內(nèi)有永德描繪的水墨畫之室,還有用濃厚的金色和青碧色裝飾的房間,集成了當時最杰出的藝術(shù)。
據(jù)說安土有“平安樂土”之意,構(gòu)造極其雄偉。巨城與丘陵東西相連,西北有安土山;城郭建于突出琵琶湖面的小半島上,三面圍以湖水,因奧島、伊崎島而與琵琶湖分開,成為方圓二里許的內(nèi)湖。城內(nèi)各樓均建于中間丘陵之上,后面則為長方形的天守閣。
信長改變了天守閣的舊名,而呼之為“天主臺”,由他登臺入住最高處。有人認為這與其說他是親近天主之教,不如說他是自命為“天主”,有意以此城君臨天下。天主臺第一層是石墻,作為倉庫放置糧秣。石墻之上建第二層,墻壁貼金,柱數(shù)二百零四根,繪百鳥及儒者。第三層,柱數(shù)一百四十六根,繪花鳥及賢人像。第四層,柱數(shù)九十三根,繪松、竹等。第五層,無繪,為三角形。第六層,八角形,經(jīng)信長親自設計,外面的柱漆紅,里面的柱則包金箔,周圍有雕欄,刻龜和飛龍;外壁繪畫惡鬼,內(nèi)畫釋迦牟尼與十大弟子說法圖。第七層,室內(nèi)外皆涂金箔,四柱雕龍。
筑城完工以后,信長命南化和尚作《江州安土山記》,以極力頌揚安土城的宏偉壯觀,文后附詩云:
六十扶桑第一山,老松積翠白云間。
宮高大似阿房殿,城險困于函谷關。
若不唐虞治天下,必應梵釋出人間。
蓬萊三萬里仙境,留與寬仁永保顏。
信長為了首先鞏固立足點,在長篠會戰(zhàn)和平定越前一向一揆的第二年,他在處于東海、東山、北陸三道要地、瀕臨琵琶湖的江州安土山,建筑了具有七層的天守閣。這座建筑是前所未有的宏壯華麗、堅固無比的城池。這是信長的大本營,是政廳,也是宮殿。信長把安土作為中心,興修軍事、商業(yè)的交通道路,把商人和工匠藝人集中于此,將從前的安土漁村發(fā)展成為繁華都會和文化中樞。他為了在宗教上對抗一向宗而援助了耶穌教;并在安土城撥給房基用地以建筑教堂。
“江州,亦即近江?!毖凵癔偪裰苏f道,“我將居城遷至安土城,北臨琵琶湖,向西直達京都,來去方便。而安土城靠近秀吉之長濱城、光秀之阪本城,聯(lián)絡兩人也較方便。最妙是把信雄這個愛放火的家伙安排去勢州,讓他到伊勢去折騰,而不是在我家里折騰……”
眼神瘋狂之人躊躇滿志,向我展示紙樓式樣,炫耀安土城的輝煌之時,并未想到其實也沒過多久,就到了壬申之年,安土山上燃起沖天火光,巍峨名城毀于一旦。六月十五日那場大火起因眾說紛紜,老教士弗洛伊斯說是信雄縱火,他記述道:“信長之子‘御本所’信雄是個智謀拙劣之人,在戰(zhàn)爭中他命人點燃了城堡,城堡從上部開始焚燒,很快就被烈焰吞沒,此后他又在集市中放火,集市大部分都被燒毀了?!?p> 然而京都驚變的時候,信雄還呆在他伊勢的領地上,蒲生的父親賢秀向其求救,他卻逡巡不敢前往增援,一直等到六月九日,才終于集合兵馬殺入近江。進入江南以后,信雄在邊境附近駐下兵馬,不肯再往前一步。如果他此時快速突進,大概剿滅叛軍的大功要算是他的,說不定他就此能夠成為信長的繼承人,掌握整個天下。叛軍于六月十四日黎明時分撤離安土城,信雄大概在當日晚間率先接管了此城,此時安土已經(jīng)變成了一座空城,他沒有必要放火燒城。朝廷里的兼見大人認為:“所謂安土放火云云,都是臆想,實際是起自山下的野火,偶然燒毀了城砦?!比欢餐脸菛|、北、西三面都臨著琵琶湖,南方通往陸地的方向還挖掘了壕溝,簡直是一座建在湖中的水上要塞,就算外部著火,也未必能夠把整個城堡和城下町都燒為灰燼。當時正處梅雨時節(jié),十四日中午在奈良地區(qū)降下多年罕見的大雨,兩地距離不遠。奈良降雨,安土很有可能也受到波及。即便不受波及,在氣候如此潮濕的季節(jié),野火燒不掉整座巨城。
大火最早似是從城堡甚至從天主臺開始燒起的,然后才向下蔓延到城下町。十四日凌晨叛軍撤出,晚間信雄進駐,其間有整整一個白天的時間,這座巨城處于無主狀態(tài)。土匪、敗兵、鋌而走險的百姓在混亂中搶劫甚至縱火,本是很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信雄本身的統(tǒng)馭和治理能力都很低,他進城后沒能及時制止這種混亂局面,于是導致次日城堡遭人點燃,或許這才是安土城被毀的真相。世人認為,這場災難即便不是信雄引起的,他也很難逃脫責任。信雄既沒有趕上與叛軍的主力決戰(zhàn),他也沒能守好父親最重要的遺產(chǎn)安土城,更因人們認為他性格粗暴、能力低劣、人緣也差,所以其后召開的商討信長繼承人的清洲會議上,對于這位“傻瓜殿下”,家中重臣們紛紛搖頭。
秀吉身邊不乏有人聲稱,當時混亂之際,信雄遇到了逃命而來的有樂,兩人商議后就決定不留下守護安土城,反而放火燒城,然后領軍前往岐阜,乘虛搶先占領信忠遺留的地盤。此前,看守安土城的蒲生之父賢秀保護信長一家的妻小女眷們前往蒲生家族領地避難。由于害怕叛軍進攻蒲生家鄉(xiāng)的居城,賢秀在安土城留下一千五百騎看守人馬以及財物就退去了。留下財物給前來攻城的敵軍,是當時擔任留守者一職脫逃的常識。因而沒人責怪賢秀此舉,卻紛紛指責信雄,認為安土城后來被信雄派人一把火燒光。
信雄固然屬于公認愚昧的將領。有人宣稱“放火將安土城燒掉的就是信雄本人”這一說法未必確實。當時信雄與伊勢的諸勢力有沖突,因此對于信雄火燒安土城的說法也有人持否定的態(tài)度。
“信雄這小子不靠譜,”眼神瘋狂之人嘆了口氣,說道,“你別跟信雄混在一起。我都不想讓他靠近安土城,有多遠滾多遠,免得他又犯渾,跑來亂燒我房子。你看看他在伊勢那邊的城池,哪個地方不冒煙?不是他自己燒掉,就是被別人燒掉,燒來燒去,沒一處不起火。”
我微咬下唇,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存放怪異石頭那個祠堂發(fā)生什么事了?著火了嗎?”
眼神瘋狂之人唰的打開折扇搖了搖,低哼道:“那又怎么樣?你以為放在家里就不會有事嗎?信安跟祝師苑那幫家伙鬼鬼祟祟,別以為我不知他們在打歪主意,想偷走我的石頭……”我不禁蹙眉道:“先前還以為你不會留下來自己要呢。你怎么變來變?nèi)パ剑俊?p> “誰說我想自己留下?”眼神瘋狂之人嘖然道,“我早說過要送它到某個合適的寺廟去供奉起來,正好京都有座寺廟愿意拿去……”
我不安地問道:“為什么你不扔掉它呢?”眼神瘋狂之人搖扇說道:“隨便扔掉東西就是暴殄天物。這種事情我從來不干,世上善男信女多得很,就讓他們拿去膜拜。寺廟有錢收,也會樂意贊助一些矢錢給我拿來打仗用。我沒有你家勝賴撈錢的本事,春日山城發(fā)生‘御館之亂’,景勝為爭當繼承人,請他出兵幫忙,你家勝賴收了多少錢?聽說景勝遣使賄賂勝賴的側(cè)近跡部勝資和長坂光堅,請二人代為說項,向勝賴贈送黃金一萬兩、兩家聯(lián)姻、割讓東上州給你們家。別以為我不知道勝賴拿了五十枚黃金,就背棄氏政之約,轉(zhuǎn)而支持景勝入主春日山城?!?p> 勝賴之妹菊姬嫁與了上杉家族“新掌門”景勝自不必說,長坂光堅和跡部勝忠連署給此前陪菊姬前往越后的勝賴家臣長井昌秀的書狀中,希望催促景勝盡快繳清之前承諾的黃金五十枚。因為景勝承諾過贈與黃金,所以才有此時勝賴家臣催促兌現(xiàn)黃金之事。而且勝賴家對抗清洲、三河的日子也不好過,獲取黃金一事也無可厚非。至于景勝承諾的割讓東上州一事,其實也只是個順水人情而已。當時因御館之亂的爆發(fā),越后領地內(nèi)的情勢一片混亂,景勝根本沒有精力管控上野州,而且上野一帶的家臣們主要都站在了爭奪繼承人的另一方,比如北條景廣、河田重親等。再加上本身就有一些原屬上杉家的當?shù)睾雷遛D(zhuǎn)投到了勝賴家,所以景勝只能默許此事而沒別的辦法。但這事卻帶來了一個巨大后患,就是氏政家一直覬覦上野的上杉家族領地。天正六年六月二十九日勝賴給昌幸的書信中也有說昌幸對于原上杉家的沼田領內(nèi)豪族的調(diào)略招致了氏政的憤怒和不信任之感倍增。這或許也成為后來勝賴、氏政兩家反目的原因之一。
“勝賴把那些錢花光了沒有啊?”眼神瘋狂家伙一臉壞笑的問道,“聽說他和信龍又招攬了不少流浪的武人投入麾下,舍得花錢找雇傭兵了。景勝送他的幾十枚黃金能撐多久呀?臭棋!他怎么不跟本來就是姻親的氏政趁亂瓜分越后之地,既可以將謙信遺留的舊領地弄一半到手,又不用得罪北條家的那頭‘小獅子’氏政。勝賴若與氏政繼續(xù)聯(lián)手,不是更難對付嗎?他老爸信玄白送個女兒遠嫁去給氏康家了,當初為了謀取東海、篡奪親外甥氏真的領地,信玄這廝不但失去了嫡子義信,就連嫁到氏康家的女兒也被趕回來了。信玄將女兒迎春院嫁給了氏康之子氏政,氏康把女兒早河殿嫁給了義元之子氏真,所謂善德寺三家結(jié)親同盟究竟敵不過信玄的一己之欲,為了個人野心,從來將背信棄義當成家常便飯。后來他那個女兒去哪了?”
“黃梅院嗎?”我回想道,“我出生的前一年,信玄將他與正室所生的長女梅姬,也就是我們那邊所稱的‘黃梅院’嫁給氏康的嫡子氏政為妻,氏康將女兒早川殿嫁給了義元之子氏真,我們?nèi)倚纬赏?。梅姬十一歲那年出嫁的時候,隨從多達一萬人,豪華隆重。信玄相當疼愛這個女兒,三年后,信玄得知女兒有孕,曾經(jīng)向供奉安產(chǎn)之神的寺祠親自寫下祈求黃梅院安產(chǎn)的文字,不過后來黃梅院生的頭兩個孩子都接連夭折。信玄也曾經(jīng)祈求黃梅院身體健康,可見他對女兒的親情深厚。黃梅院與氏政之間除了早先夭折的兩個孩子以外,后來接連生下氏直、氏房、直重、氏定等四個兒子,婚姻應該可謂美滿。然而十四年后,其父信玄進攻駿河,使三家同盟破裂。氏真因為其妻早川殿是氏康之女,就逃往氏康家。氏康因此相當憤怒,強迫氏政與黃梅院離婚,并將黃梅院送回信玄家。由于被迫與四個年幼的孩子分離,回到娘家以后的黃梅院終日憂傷不已,似還出家為尼。不過半年后,黃梅院抑郁而終,才二十六歲,后來,氏政家再次與我們家和睦結(jié)盟,氏政便迎回妻子部份骨灰,在他家的早云寺也建立了黃梅院供奉亡妻。”
“她到底叫‘黃梅院’還是‘迎春院’呀?”眼神瘋狂家伙納悶道,“我還以為氏康那個女兒叫‘早河殿’,沒想到你們稱她‘早川殿’……”
“似乎也有那么叫的,”我微笑道,“至于氏康女兒,河與川還不就是同一個意思?不過我聽說氏康這個女兒還有個別名叫做‘藏春院殿’。我家攻占東海一帶之后,氏真攜家小逃到妻子娘家那邊,他投靠岳父氏康之后,和妻子居住在伊豆的戶倉城?!?p> “他到底耐不住寂寞,很快又跑來京都居住了?!毖凵癔偪窦一锢浜叩?,“雖然被人稱作‘阿斗’,不過他球踢得真好。聽聞今川家歷代先人不乏球玩得好的,諸如范國、范正、范忠這些祖輩皆玩得。世人皆說氏真集先祖會玩的本事之大成,卻連他父親義元半點兒打仗和治世的本領也沒學到手。但我看其實不然,義元安排氏真與氏康之女成婚后,也把一些領內(nèi)庶政交予氏真接管。雖然氏真終日出入于侍女名閨群落之間,其中包括家康的正室筑山殿,當年叫鶴姬,傳聞家康的長女龜姬即為氏真的骨肉。但氏真的內(nèi)政才干也是受到群臣的贊賞,包括積極振興當?shù)氐慕?jīng)濟及農(nóng)產(chǎn),對義元上洛的軍費帶來不少貢獻。當家之后,氏真常被指責沉迷于女色、蹴鞠及歌舞之中,但實際上他屢次派兵阻攔家康對東三河及遠江的攻擊,只是所用非人,成效不彰。最值得稱道的是,氏真減免商稅,對寺廟僧侶也加強管束,吸引無數(shù)商人來到遠駿,加快領內(nèi)繁榮,尤其是氏真首先頒發(fā)樂市朱印狀,成為第一個倡行樂市的大諸侯,此做法后來也為我所采用?!?p> 我聞言難免感到詫異:“沒想到一向被人看成‘廢物’的氏真竟然在有樂這位瘋狂哥哥眼里并非那樣的全然無用。獲得評價還很高……”
“氏真把領地經(jīng)營得這么好,可惜那樣繁榮的一大塊肥肉自然要吸引不懷好意之人的侵占,”眼神瘋狂家伙搖了搖扇,不無感慨道,“女婿義元剛死,你家翁信虎就煽動東海家臣叛亂。永祿十年,由于氏真不滿信玄暗中協(xié)助叛亂,于是停止運送海鹽給甲州,致使信玄不得不出兵以保護其命脈。信玄以此為借口,征伐駿河,氏真在兵力不足下由駿府逃到家臣泰朝的掛川城,當時逃亡人數(shù)由二千人減至最后一百人。但信玄未肯罷休,同年十二月,出兵攻打駿府城,并與氏真大戰(zhàn),氏真迅速潰敗,請娘家老岳丈氏康派兵援助,但最后駿府失守,氏真帶余部逃到遠江。家康進攻掛川城,乘火打劫,與掛川城的老將泰朝形成拉鋸戰(zhàn),正當戰(zhàn)事方酣,信玄乘機入侵遠江以坐收漁利,家康認為不利,立即向氏真提出和議,但氏真已逃往伊豆戶倉城,隨著掛川開城投降,今川家到此滅亡?!?p> 他嘆了口氣,搖扇說道:“有人說,堅城未破,氏真先逃往妻子娘家,連抵抗到最后的勇氣也沒有了。世人說話不腰疼,其實氏真早就看清楚了局勢,他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本錢再爭斗下去了。自從家康脫離今川氏獨立,氏真失去三河領地,又遭信玄侵攻,疆土不斷縮減,然而其家業(yè)迅速滅亡的主因是義元在桶狹間失敗后,他遺留下的領國失去了國力,令家臣渙散。父輩一把輸光,你叫子孫背一身債還能怎么興家?”
“唉,小真子也真可憐?!蔽也唤廴ξ?,垂眸說道,“他總想無憂無慮地玩耍,只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然而命運卻安排他生長于他不想在的位置上?!?p> 作為信玄和家康爭斗的犧牲品,我家另一場悲劇的主角小真子的命運卻在“國破家亡”之后反而好轉(zhuǎn)了很多,大概是心懷愧疚,抑或另有想法,家康對此后的氏真一直多方資助,使之不至于窮困潦倒。更有意思的是,后來在京都,氏真還和殺父仇人信長見了一面,氏真將家傳寶貝“千鳥”送給信長,后者大悅,賞給金錢禮物若干,并允許他居住在京都。家康成為大將軍之后,任命氏真為“旗本”,使之擁有穩(wěn)定的生活收入和體面的身份。
起初氏真投靠岳父氏康并居于伊豆,后因家康釋出善意,又投靠家康并擔任牧野城主。過幾年后,氏真出家,法號宗闇。氏真到京都與公卿貴族鉆研歌藝,在此期間,氏真于天正三年三月十六日于相國寺會見了信長,并把今川家的香爐“千鳥”送予信長。三月二十日,于信長面前表現(xiàn)了厲害的足球技藝,令信長大為贊譽,面見之后,信長對氏真再不顧忌,讓他生活于京都。
家康接掌天下后把氏真送到品川城居住,并尊稱其“品川殿”,列為旗本;慶長十九年氏真于品川城逝世,終年七十七歲。氏真有四子,除末子澄存出家及長子范以之外,其余二子則因幕府的命令而改姓為品川,以高久為家主;以及另一子安信為家督的西尾家族。幕府將駿河今川家一分為二并改名之后,今川氏由另一系“支流”遠江今川氏存續(xù)。
在家康去世前兩年,氏真先行離開人世,而當年欺負過他的信玄,在死后國破家亡;信長則被部將背叛,同樣失去了家業(yè)。相比較之下,氏真雖然前半生不幸,但后半生卻可以悠閑地享受人生,平安老死于病榻之上。
氏真雖然在許多人看來昏庸類似中原之李后主,所作和歌一千七百首,其和歌與藝術(shù)造詣頗為時人與史家所肯定。氏真也是好讀書之人,其蹴鞠的球技更是一流。值得一提的是氏真以《五條定書》首創(chuàng)樂市鼓勵貿(mào)易,加速經(jīng)濟繁榮,促進領內(nèi)的富裕;而這一方式后來也被信長等豪雄諸侯采用。很少有人知道,氏真武藝不俗,曾向名家學劍術(shù),此后自己開創(chuàng)了今川流劍法。昔年甲相駿三家同盟中的另兩家,在亂世中後來都滅亡了,今川氏卻因氏真而得以幸存下來,諷刺的是在這三家同盟的聯(lián)姻中,氏真與其正室早川夫人的婚姻卻是最幸福的,跟勝賴、氏政相比也是活最久的一位。懂得明察時勢,正是他在亂世能活得久的原因。
氏真自感其人生如夢幻,常在檐下歌詠五月之雨,淚流滿面。
“別想你那塊地了,”眼神瘋狂家伙冷哼道,“家康為了不便宜你,將那一大塊地方劃給了氏真。我聽說氏真欣然接受,日前已遣使投靠了家康。你又一無所有了,不要再想著四處亂跑,安心留在我家,隨我去安土城居住。也別跟信雄廝混,我應允了木造家,很快就送給他個女人去他那邊幫著生兒育女。順便讓信雄跟她家學點兒木工活兒,有一藝傍身,總強過不學無術(shù)。”
我能說什么呢,唯自悄嘆。不過聽說氏真又能回東海了,我還是為他感到欣幸。
眼神瘋狂家伙搖了搖折扇,覷視我的神情,覺似無變化,蹙眉道:“別這樣!來到我家是你的歸宿,也是你擺脫不掉的命運。來,我們交流一下茶藝!”
我向他施禮畢,轉(zhuǎn)身走去準備,燒了水之后,置齊茶具,讓侍童幫著端出來。剛在擺陳器物,一張笑瞇瞇的粉臉伸近而覷,問道:“這是在搗騰啥呢?”侍童連忙跪伏行禮,恭拜道:“原來是犬山殿下回來了,沒搗騰啥。”我轉(zhuǎn)頭愕望,只見幾個花枝招展的婦人走進來,湊到粉臉?gòu)D人之畔,好奇地向我打量。
“這就是那誰,”粉臉?gòu)D人笑瞇瞇的瞅著我,伸著團扇,給旁邊那幫婦女引見道,“你們有沒見過她?”
婦女們好奇道:“誰呀?”粉臉?gòu)D人抬起團扇拍我肩頭一下,隨即掩嘴而笑,說道:“就是那誰!”婦女們先是一陣亂愕,隨即紛作恍然之狀,團扇四起,一齊掩嘴而樂:“哦……就是她呀?這小姑娘頭發(fā)怎么啦?咦,眉毛為啥不剃掉?。苦妗氩坏剿谀氵@里!”
越來越多婦女仿佛一群蝴蝶般翩飄而入,擠進來坐了滿屋,眼神瘋狂家伙蹤影卻無。我一時腦子轉(zhuǎn)不過來,只顧窘在那兒發(fā)愣。粉臉?gòu)D人招呼道:“都不是外人,大家快坐近些一起吃茶敘話。”隨即伸嘴對我悄言:“全是三姑六姨來著。哎呀你別害羞,盡管施展茶藝,我們早聽說你這方面很行了!”
三姑六姨們七嘴八舌之際,有個黝黑大臉的婦女挾一筐面條和花生進門。粉臉?gòu)D人拉著我介紹道:“阿鍋,快過來瞧!對了,這位是阿鍋,亦即……”
“嗨,高畑這個女兒向來知書達禮,平素大方,此刻怎么也會靦腆?”旁邊一個圓臉如盆的婦人拉著黝黑大臉的婦女,湊近說道,“你們還沒見過面吧?那誰誰誰誰的側(cè)室,也跟你一樣丈夫被干掉了,就跑來我們家,還給我們家生下了好幾個兒女。想不起來了么?就是阿振她媽媽!遠近有名的大美人……”
我向那位黝黑大臉的婦女施禮,襝衽拜道:“興云院夫人?!摈詈诖竽樀膵D女忙回禮道:“不敢當,叫一聲‘大姊’就行了?!狈勰?gòu)D人抬扇各拍一下,笑瞇瞇道:“都是好姊妹,以后好好相處?!庇种钢鴪A臉如盆的婦人,向我引見道:“這是我們清須鄉(xiāng)下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女,自小迷煞了多少青年才俊。寧寧夫人,你該聽說過吧?秀吉家那口子!”
我顧不上怔望,忙向這位后來被稱為“高臺院”的女子見禮。圓臉如盆的婦人拉著我笑覷道:“叫我禰禰就好,若能蒙你喚一聲姊姊,就更妙了。我旁邊這位看著就很慈祥的大姊姊是阿松,你倆也拉拉手。以后不是外人……”
禰禰比我大七歲,人們也喚她作“寧寧”,在尾州鄉(xiāng)下一個名叫朝日村的小村莊出生。她生父是信長家的武士,生母名叫朝日,是杉原家的次女。早在幼年,寧寧和妹妹就被送到姨母“七曲殿”身邊撫養(yǎng),她姨父是信長家的弓箭手,所以她相當于生活在信長家。寧寧的幼年經(jīng)歷和利家夫人阿松有些相似,同樣過早離開親生父母的回憶也許正是日后二位夫人成為親密好友的前奏。
十三歲那年,寧寧遇到了決定她命運的男子,二十六歲的步卒兼雜役藤吉郎,并與之結(jié)婚。藤吉郎出身微寒,寧寧與他的生活十分貧苦,以至于時常需要向隔壁的阿松借東西。
比寧寧大一歲的阿松出生于尾州海東郡,生父在信長父親手下當主計,屬于信秀家臣。她父親在太原雪齋圍攻三河安祥城的戰(zhàn)役中陣亡。由于母親改嫁,阿松被送到母親的姐姐長齡院的夫家前田那邊,被利家的父親利昌收為養(yǎng)女,從此與利家以兄妹的身份生活在一起。利家十五歲就出仕信長,以知行五十貫為俸祿。利家元服后,十一歲的阿松嫁給他,世稱“芳春院”松夫人。阿松容姿美麗,開朗喜歡交際,而且愛好讀寫書畫,和歌和武藝都兼?zhèn)?。在危難關頭亦能挺身而出,也不失為“女中豪杰”。
阿松和藤吉郎的妻子寧寧不僅老早就成為鄰居,在信長的軍營中亦是近鄰,兩人經(jīng)常隔著“一道木槿的綠籬”聊天,關系十分親密友好,為以后利家成為秀吉麾下“五大老”之一也奠定了人脈基礎。
阿松十二歲生下長女阿幸,十五歲生下長男利長,利長后來繼承了前田家。利家的父親利昌在桶狹間戰(zhàn)死后,本來是由利家的長兄利久繼承前田家族,信長卻命令利家繼承前田家業(yè),利久被迫離開尾州荒子城,利家遂為家主,阿松的地位也隨之提高。阿松二十五歲時又生下三女麻阿,又稱“摩阿姬”,此女以后做了秀吉的側(cè)室。利家三女摩阿姬由于成為秀吉側(cè)室,尊稱為“加賀殿”,秀吉死后改嫁公家萬里小路充房,作為正室。
阿松二十七歲又生下四女豪姬,此女成為秀吉的養(yǎng)女,并在以后嫁給他的養(yǎng)子“五大老”之一的八郎秀家。豪姬性格堅強頭腦聰慧,在關原大戰(zhàn)前后始終不屈服于家康,由此亦可窺見其母的教導與典范作用。豪姬出生的同年,信長之女永姬出生,她七歲嫁給十九歲的利長為正室,亦即以后的玉泉院。永姬生母是誰,人們一直說不清。有一說法是信長與其妾生駒家族的吉乃屬于同宗的生駒氏之女所生。
此后阿松一直忙于繼續(xù)給老公生養(yǎng)孩子。她三十歲又生下五女與免,但是這個女兒只活到十五歲就去世了。阿松三十一歲又產(chǎn)下二男利政。阿松三十三歲又生下七女千世,此前有一陣子她實在撐不住,就暫且讓側(cè)室給丈夫生了個六女阿菊。
利家滿腦子就想著掙錢養(yǎng)家,打仗時也在拼命斂財,阿松總是半開玩笑的勸誡:“不如只帶金銀,把鎗扔掉好了……”人如其名的利家非但沒聽進去,甲胄柜里更是多了個算盤。
阿松慈祥地拉著我笑覷道:“寧寧先前還說要張羅著幫你找個好住處呢。犬山殿這里住得怎么樣?”
我早就聽聞寧寧很有才干,一直在幫多次遠征的秀吉處理家中事務,運用自己善于識人的長處推薦給秀吉很多人才,并且極力幫助他們排憂解難,從照顧家小、到收養(yǎng)小孩,什么都干。她撫養(yǎng)清正和正則這兩個小輩成長為名將就是例子,所以后來在她榮尊“北政所”的時候,身邊圍繞著一批與其說是忠于秀吉、毋寧說是忠于寧寧的將領,但是基于個人感情的原因,她所重視的武將大都為家鄉(xiāng)尾張出生。
而秀吉不同,他這方面有信長那樣的用人器量,從來不拘一格。而且秀吉很會籠絡人,加上有許多信長的親族和舊部后來都紛紛來投靠他,漸成大勢。秀吉就任關白之后,按照慣例,關白的正室夫人被稱為北政所。天正十四年,秀吉被賜姓豐臣并就任太政大臣,被尊稱為“太閣”。此時寧寧也晉升為從一位,成為實際上地位最高的女性。她的名字也和其他貴族女子一樣備受尊崇。直到后來我打破了她這個“獨尊”的地位,也成為“從一位”、晉身于神階之巔,并以“元和偃武”終結(jié)了她家的“天下”。日后由奶媽阿福出面逼宮,迫前久大人之女兒所生的皇上退位,推出我們家的曾外孫女登極成為女皇。
江戶時代的儒學家曾說過這樣的話:“北政所的才氣,導致了豐臣家的滅亡?!奔铱瞪耙脖憩F(xiàn)得十分尊敬這位太閣夫人。慶長五年的關原大戰(zhàn),世人皆稱北政所其實真正支持的是家康,人們認為秀秋的臨陣倒戈,也是早就受到了北政所的啟示。關原之戰(zhàn)家康勝利后,慶長十年寧寧出家,號高臺院,家康在京都東山的山麓專門造了高臺寺,供寧寧靜修。她在里面未必只是安心隱居,家康決意圍攻淀姬之城前,曾去拜會寧寧。淀姬是秀吉親生兒子秀賴的生母,而北政所卻沒有生育子嗣。淀姬的勢力曾經(jīng)給北政所造成了她以為的威脅,然而最后城破家滅之時,就連只有八歲的秀賴之子國松也被捕殺,茶道哲人古田重然因收藏國松被懷疑是豐臣家族內(nèi)應亦遭幕府下令自盡。秀吉之墓以及在京都供奉秀吉的祭祠也被幕府破壞。家業(yè)徹底滅亡,北政所寧寧由而悔恨,從此埋怨家康“無情”。
家康的好朋友兼智囊正信曾有感觸的說:“真正有才干、有見識,應該能幫著興家,而不是有能力毀家。”盡管他們認為寧寧雖有才干,卻缺乏見識和器量,尤其是真正的大見識,顯得其度量與身份地位不相稱。不過寧寧仍然稱得上是個頗具豪俠氣質(zhì)的女子,早年她不只幫過丈夫秀吉走向成功,還熱心幫助不少人。她一直待我很好,直到許多年后,就算她對家康的“絕情”有怨言,也仍能與我推心置腹。畢竟她能看出來,在那個家里,也就只有我還對信長、秀吉他們這些人依然念舊。
“我們家人就是念舊,”一個四方臉的婦人掰著花生殼兒,微笑說道,“多遠都跑回家鄉(xiāng)過節(jié)什么的,我家那口子也是從來不拉下。”
“這位是長秀的正室桂峰院,”粉臉?gòu)D人伸著團扇指給我瞧,引見道,“亦即深光院殿。她是我家大哥信廣的女兒,我們那位當家兄長收她做養(yǎng)女。他還有個養(yǎng)女便是已故的勝龍院殿,本乃遠山家族景任的女兒,嫁給勝賴為妻,生下信勝?!?p> 我襝衽施禮,逐個拜見。其中還有誰,一時記不周全。婦人們都很熱情,就像家里來了個新姊妹一樣,拉著噓寒問暖。我也幫著掰花生殼兒,問要用來做什么。阿松笑道:“吃法無非那幾樣,水煮或煎炒,除非你還能變出新花樣。”
“花樣也不是不能變,”我想了一想,問道,“剛才那些面條拿來做什么的?”
粉臉?gòu)D人說道:“午后煮面吃。那誰還帶來些芝麻,用油煎芝麻和花生碎末澆撒在面條上攪拌著吃,怎么樣?”
我微抿笑渦,點了點頭,說道:“這樣也好吃?!狈勰?gòu)D人瞧著我:問道:“你們那里吃法是什么?”我問她們:“有沒有糖?”婦女們都吃吃的笑:“沒糖吃,這日子還能過嗎?我們從小就愛吃糖?!?p> “有糖就好弄了,”我便挽起衣袖,請她們將研碎的花生與芝麻一起放在糖水里攪拌,并且將面條拿去蒸過,弄干里面的水,再同糖拌花生和芝麻一起放進鍋里翻炒幾下,隨即勺每人一碗,請她們嘗味。不出所料,婦女們驚贊,“好吃!這就是你們甲州的新花樣吃法嗎?”
“只是我的花樣吃法?!蔽遗跬朐囄?,咂著嘴轉(zhuǎn)望庭后廊外,心下暗惑,“那廝躲哪兒去了?”
“后面哪有誰?”粉臉?gòu)D人吃著甜面,見我往廊外張望,便笑道,“剛才我們突然涌進來,沒看見屋里還有別的人影。只是后邊的院墻外有些輕微異響傳來,大概不知哪家的頑皮小孩兒又爬我們院墻亂摘樹上東西,匆促中似乎摔了……別理他們,這里小孩兒都頑皮。我家信益從小到大也沒讓人省心,早晨我讓信益留在家里侍候你,他溜去哪里啦?是不是又跟三齋去玩了?”
“三齋他們一早就去報恩院那邊不知玩什么,”有個紅鼻婦人說道,“好多小孩兒在那院。男孩兒們幾乎全在那里,小姐妹們也不少,除了報恩院殿在嚷嚷以外,主公幾個女兒諸如五德、阿秀、永姬、三丸兒、阿振、鶴姬她都在那邊玩耍。不知冬姬回來沒有?”
“剛才你們路過塘邊的大院聽見沒?”一個扁嘴的婦女笑道,“含笑院殿、月靜院殿、長榮寺殿、秋悅院她們那邊一早就擺了好幾桌牌局。除了那班老夫人們,我好像還聽到慈德院殿的聲音了,她怎么也到那邊跟老太太們一起張羅?”
婦女們七嘴八舌、家長里短了一陣,有個瓜子臉模樣的婦人從身后捧出牌匣,讓另一個凸額阿姨幫著擺好牌局,招呼道:“牌會了、牌會了!先玩一會兒牌,過會兒我們再擺弄茶會。有時間剩余還可以弄一弄花會?!睂帉帗u頭道:“這一鋪牌,你們就玩到昏天黑地了,哪兒還能有茶會花會?”
阿松陪粉臉?gòu)D人到牌局那邊坐看,轉(zhuǎn)面見我在旁奉茶伺候,就招手道:“你也過來學著玩?!狈勰?gòu)D人笑瞇瞇的說道:“不會幾手,男人們出門征戰(zhàn)的日子,咱們留在家里會很難熬喔!”我被拉過來打了一會兒牌,粉臉?gòu)D人在旁指點道:“你手氣不壞,大膽打,輸了算我的。”
“墮落啊,”有樂伸著頭往門里瞅,唏噓道。“一來我家就墮落到跟她們玩牌了。”
“咦?”婦女們眉花眼笑道,“長益,你怎么突然冒出來了?”
“我路過這院,聽見里面充滿墮落的聲音,”有樂從門廊外伸頭而入,探覷道,“順便進來看看你們在搓啥牌。”
“你不是順路吧?”婦女們眉飛色舞道,“你留下個如花似玉的妞兒丟在我們這兒,就不怕被什么東西叼走了去?”
“不擔心,”有樂在門邊笑覷道,“有你們在這兒開牌局,從來雞犬不寧,就算院墻外有什么動靜,也無非只是雞飛狗跳?!?p> “剛才是不是你在院墻后面摔啦?”婦女們笑問,“先前我們涌進屋時,聽到好像有個人在后院那邊墻外摔了?!?p> “正如你們知道的,”有樂從后邊伸頭來看我的牌,說道,“我不干翻籬笆或者爬墻頭的事情。子不立于危垣之下,是我的人生守則。咦?你這牌都‘糊’了……”
“‘糊’什么‘糊’,又不是打明朝的麻雀牌,”婦女們紛紛推他出去,笑罵?!澳悴灰獊頂嚲??!?p> “暈,這里美女太多?!庇袠窉暝?,“真受不了你們……”
婦女們打趣道:“你去跟賣魚那個利休玩吧,不要裝作愿意在這里陪我們?!?p> “不是賣魚,”有樂嘖然道,“是賣你們愛吃的咸魚。沖茶只是他業(yè)余的愛好,然而能把業(yè)余的愛好玩得這么好,值得大家仰慕,而不是取笑?!?p> “那你還不趕快去找他玩,記住順便給我們捎帶些咸魚回來拌稀飯吃?!北粙D女們紛往外推的時候,有樂猶自掙扎著伸手拉我,扒在門邊說道,“其實咸魚拌干飯也很可口……”
我跟他出來,問道:“你真要去京都找利休?”有樂拉我之手,跑出門廊說道:“想去?!蔽颐μ^來挨近他身邊說道:“帶我!我想跟你去?!庇袠窊u頭嘆道:“別撒著歡兒蹦過來,我想去也去不成。他們不讓去!說沒恒興陪伴,不許我出外。你呢?”我小聲說:“這會兒周圍好像沒人跟著我,咱們一起溜出去玩?”
寧寧跟在后面,見我們要往庭院外跑,蹙眉說道:“你倆不要四處亂跑了?!庇袠忿D(zhuǎn)頭問道:“秀吉去哪里了?”寧寧哼了一聲,搖頭說:“別問我,不知道。你倆別往園外跑,最近聽說外面不太安全……”有樂拉著我奔出院門,說道:“不去遠處,就只在園子里四處逛逛。禰禰,你別讓清正、正則、長泰他們跟著!”
寧寧在后邊說道:“我偏讓清正、正則、長泰他們跟著,并且還要再加上我義弟長吉,幫著一起看住你們?!?p> 有樂見樹蔭下擺放的矮茶幾旁有人起身,連忙拉著我往另一邊走,說道:“長吉是秀吉的連襟,寧寧這個義弟很聽她話,看來要死跟著我們了。他父親是安井那邊的重繼,卻把他入贅給土岐氏支族淺野家族的長勝,改姓淺野。長吉跟隨岳父長勝成為我那位當家哥哥的弓眾。但他其實最聽寧寧的?!?p> 走了幾步,他突然轉(zhuǎn)頭,納悶地問道:“正則,你眼窩怎么黑了一邊?”后面一個跟隨的扁臉小子捂著眼窩,悶聲回答:“挨打了唄!外邊很不安全,昨晚我守夜,出來尿尿,在后園門那邊被人打了一拳就跑……”
“他踢球的,你該見過啦?”有樂向我笑覷道,“正則的父親也叫正信,然而姓不同,他家是以地名為姓。他爸爸在我們尾州鄉(xiāng)下專門做桶的,他母親是秀吉的叔母或阿姨。他家自稱祖上出身平氏。有時又說是藤原氏。還有一說,聲稱出自清和源氏。一個箍桶匠的兒子,能夠被傳說出這么多出身,也真是難為那些家譜編撰者們了。真會掏祖脈,挖墳都沒有這么挖的……咦,你被誰打了?”
“我拿的燈籠昏暗,看不太清?!北饽樞∽訍灺暬卮?,“而且我當時很睏。園外不知何處跑來一堆流浪漢聚坐在樹下那邊,我迷迷糊糊走進樹叢,似乎尿到誰腳上,突然挨打。”
“你回想一下,”旁邊一個小姓詢問,“那個人有什么顯著特征?若能辨認模樣,回頭幫你報仇……”
“想起來了?!北饽樞∽踊貞浀?,“那個人耳朵上似乎有蒼蠅沾著。這個顯著特征好不好認?”
有樂聞言失笑道:“然而那只蒼蠅飛走,不就沒特征給你認人了?”
正走之間,聞聽后園那邊有些喧嘩。
有樂問道:“誰在外邊大呼小叫?”一個小子跑過來說:“后園門口來了一堆外鄉(xiāng)人跪著,任憑驅(qū)趕,說什么也不肯走?!?p> 門外跪著的那幫戴草笠披麻衣之人里頭,有一人說道:“我們是東海舊臣。跟隨雪浮大人前來伺奉已故義元公的小姐?!?p> 名叫信張的灰發(fā)老者仰著臉說道:“義元家沒有小姐在這里,你們走罷!”
門外那些跪伏滿地之人紛紛搖頭道:“見不到我們家小姐,無論如何也不走?!?p> “領頭的是誰?”一個山羊胡須之人在門邊冷哼道,“休要亂聲喧嚷,叫領頭的出來說話?!?p> “吉晴,你和正家在這兒且攔住他們問話?!泵行艔埖幕野l(fā)老者昂著頭說道,“我先回園子里去。問完話打發(fā)他們走,每人給些盤纏,各回各家。東海那邊的事情跟我們無甚關系,讓他們找家康?!?p> 有樂在我耳邊說道:“山羊胡須家伙名叫吉晴,是秀吉手下的帶刀先生。與我家屬于鄉(xiāng)親,生于尾州丹羽郡,幼名仁王,是我家部將泰晴之子,我哥讓吉晴歸入秀吉麾下領一百石,由于吉晴忠實穩(wěn)建的性格與才干成為秀吉重用的股肱之一。他旁邊那個年輕人名叫正家,以長束為姓,出身尾州,亦屬我們同鄉(xiāng),很早就當了長秀的近臣。此人精于算術(shù),作為內(nèi)務專才,從事土地丈量、建造城池,以及理財?shù)仁聞铡:苣芨?,號稱‘大藏正家’?!?p> 門前一人微抬起頭,說道:“在下泰平,奉雪浮大人之命先至此守候?!?p> 一人從門口石階旁伸出桿棒,將他的頭又按低下去,低哼道:“守候誰?”有樂在我耳畔悄言道:“伸棒那人名叫一氏,自稱出身中村家族,其實他生于近江甲賀的瀧家,原名孫平次。他出仕于秀吉,屬于甲賀世家高手?!?p> “自然是守候我們家小姐,”門前那人又不甘的抬首,倔強地說道,“不然還能有誰值得守候?”
“不是還有氏真嗎?”山羊胡須之人蹙眉道,“怎么不去投氏真?卻聚到我們這兒喧鬧?”
“氏真公子拋棄了我們,”門前那人紅著眼圈說道,“我們早就不認他了。掛川之戰(zhàn),我們家死了多少親人,他卻自己跑掉,留下我們死守城池,寧可舍棄家業(yè),從此不顧而去……”
“你叫泰平?”山羊胡須之人問道,“東海軍師太原雪齋旗下宿將泰能是你什么人?”
“是在下的祖父?!遍T前那人轉(zhuǎn)覷一眼身邊的麻衣少年,回答,“旁邊這位是我兄弟泰明,后邊那位大個兒乃我們堂兄泰定。”
“泰能的后代?”名叫信張的灰發(fā)老者聞言轉(zhuǎn)覷道,“我會過你們先人,當年他跟隨義元的軍師、東海智將太原雪齋和尚,在‘安祥之戰(zhàn)’我們交過手。你們有他半分本事,就不會淪落到流浪乞討了!”
門前那個名叫泰平的年輕人大聲說道:“我們不是來你這兒流浪討飯,見不到我家小姐一面,任憑你等怎生出言羞侮,我們也不會離開。連日還將有更多東海舊人紛紛前來,擠破你家門!”
“無禮!”門口石階旁那人伸來桿棒,按他腦袋。名叫泰平的年輕人抬手格開,這時有只蒼蠅嗡一聲飛來,棲落在他背后的大個子壯漢耳朵上,旁邊有個黑眼圈家伙嘖然道,“你這只耳朵流膿了,整晚有蚊蠅縈繞,吵到我在草叢里睡不著,眼圈更黑,就跟畫了煙熏妝一樣,看到?jīng)]有?”
沒等我看清,扁臉小子從有樂身后發(fā)一聲怒叫,飛撲上前,揮拳亂打那個耳朵有蠅的大個子壯漢,卻嘭一響,他又飛了回來,從有樂頭上跌摜而過,撞落樹叢里。
“放肆!”門口石階旁那人伸桿棒抽向耳朵有蠅的大個子壯漢,卻剛搠出就被旁邊跪著的一個破笠遮額之人抬手抓住桿梢。石階旁那人翻腕從桿棒里拔出狹長之劍,刺向破笠遮額之人。山羊胡須的家伙在門邊喚了一聲:“孫平次,勿要傷人性命!”
但見去刃奇疾,堪堪刺近破笠遮額之人面前,那人從笠影下抬手合掌,夾劍在掌間。石階旁那人推刃不動,急欲收刃也拉不動分毫。變換數(shù)招之后,劍柄忽隨嗡震之勢,從他手中晃脫離握。
石階旁那人滿臉難以置信之色,看了看破裂流血的手心,失聲驚問:“什么手段?”
山羊胡須之人伸手悄按其畔一個挺身欲出的家伙肩膀,微微搖首,默望破笠遮額之人合什夾劍的身影氣勢,似是想起什么,不由瞳孔收縮,面頰搐動幾下,沉哼道:“無刀取?!?p> 旁邊那人聞聲變色,悄問:“莫非竟是‘石舟齋’到了?”
“不像,”山羊胡須之人眉頭緊鎖地望著門前破笠遮額的影廓,微搖頭道,“此人顯然比宗嚴年輕許多?!?p> 我身后有人叫喚道:“快看空中好大一只飛鳥,是不是傳說中雪齋禪師留下的那匹遠州之鷹?據(jù)聞它原本來自大山冢的古墳一帶……”有樂失笑:“鷹哪能活這么久?”隨即臉頰覆下黑影。眾皆抬頭驚望,只見天上有翼影飛掠,盤旋回翔之際,往每張仰望的臉上晃投一道陰影,疾劃而過。未待看清,又隱入蒼梢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