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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茶的歲月

第七十一章:窮途陋巷

一碗茶的歲月 殷野望 19704 2022-06-11 23:44:20

  逃離“圣宮”之時,沿途經(jīng)過的山丘上有人放聲大哭。傾斜的石徑旁邊不時可見傷慟的面孔,哀痛的眼眸穿閃而過。有些人顯得神情茫然地恍惚行走其間,路上迎面走來的老人則是一副欲悲無淚的樣子,臉上每一條皺紋寫滿了無奈。

  高樓上有人跳下來墜死路邊,卻沒人為之驚動。海邊殘破的船頭又有數(shù)人身上著火,慘叫著跳海,擁擠在岸上的一張張臉也只是木然。到了最后,似連驚惶絕望的神情也看不出多少。隨著大船燃燒沉湮,人們紛紛撲向大海,投身怒濤。宗麟唏噓道:“沒有經(jīng)歷過亡國的人,不會知道這傷痛有多深!何況這是一個千年之國……”

  城廓的方向,仍然有人在戰(zhàn)斗。箭矢穿梭、不時炮聲轟鳴。道旁豎起十字幟,有些持劍之士忙著催促過路的人不要停耽,趕快跑過弓箭手防守的臨時隘口。我后邊有個毛發(fā)稀拉的托缽僧說:“看見沒有,那些是‘醫(yī)院’的人!”有樂抬著手指忙問:“附近有醫(yī)院嗎,快指給我看在哪兒?我這根手指被激烈的戰(zhàn)斗刮破皮出血未干,想順路去包扎一下,需要用烈酒清洗,以免手指頭的傷勢變得嚴重……”

  他身旁那個毛發(fā)蓬松的家伙手腳麻利地一路包扎自己傷口,聞言伸頭看了看,嘴叼卷草葉棒兒點燃,遞給有樂吸了一口,說道:“你那點小傷沒事兒。我在莫斯科的時候修剪指甲不小心割破手,都比你受傷更嚴重。尤其是冬天凍得哆嗦,手拿刀不穩(wěn),剪鼻毛都能剪出一臉血……唉,你們不知道我們苦寒之地,生活有多苦!”信孝拿卷煙棒兒去吸一口,隨即咳著交還,聞著茄子問道:“你們‘戰(zhàn)斗族群’也怕冷嗎?”毛發(fā)蓬松的家伙接過卷煙棒兒自吸一嘴,從臉上各處傷口冒煙四溢,在信雄他們的愣望中苦笑道:“傳說歸傳說,事實就是這么冷酷——我們也不抗凍!”

  隨即伸嘴過來,朝信孝耳朵噴著煙,小聲說道:“不怕告訴你,每當冬季一打起大仗,兵營就凍死滿地人。前幾次出征去跟北方那些維京海盜干仗,我們?nèi)鍓褲h在瑞典那邊都凍硬了,伸手一摸身旁撐矛僵坐著的同伴,他的手臂就乓一聲掉落……”

  有樂聽得眼皮兒跳,忙蹦著舌兒說道:“先別扯到那么遠的維京傳奇時候了。我還是想去包扎一下這根破了皮的手指頭,剛才不是聽說有‘醫(yī)院’的人在附近嗎,快指給我看醫(yī)院在哪里?”

  “那些是‘醫(yī)院騎士團’的人?!泵l(fā)卷曲的捧碗家伙看了看飛落缽盆里的弩箭,轉(zhuǎn)頭張望道,“咱們走快些,別妨礙他們進行最后的抵抗。這一伙大概是城中剩余的‘醫(yī)院騎士’,他們在各地抗擊突厥西侵,能派來援助拜占廷的人原本就沒多少,恐怕全要死在這兒了?!?p>  “那還不趕快跑?”有樂邊奔邊回望道,“你們走路太慢了。逃命也這樣邁著碎步捧著碗、低著頭念著經(jīng)、滿口禱詞地挨個拾級而下,老太太都比你們這些‘托缽行者’走得快!”

  我們混夾其間,在毛發(fā)雜亂的托缽僧們簇擁之下逃離箭如雨落之地?;靥鞒菢巧夏敲嫒紵氖制祜h墜而落,灰頭土臉的托缽修士們哀嘆道:“幸好有‘醫(yī)院’的人拼命死戰(zhàn),讓我們得以逃脫了險境。要是沒有這些‘死士’肯拿命去拼,大家哪有這樣容易逃出來?”

  “然而‘醫(yī)院騎士團’并沒死盡,”小珠子在信雄耳畔細聲細氣的說道,“過后不久,穆罕默德二世派兵乘船橫渡奧特朗托海峽,侵入意大利南部。又派將領(lǐng)梅希赫帕夏率六萬人渡海進攻羅德島,但阻于醫(yī)院騎士團的堅決抵抗,被迫撤退。在羅德島圍攻戰(zhàn)遭到‘醫(yī)院騎士團’痛擊了之后。又過些年,突厥大軍登陸塞浦路斯島,另一路大將阿里帕夏則統(tǒng)領(lǐng)奧斯曼帝國海軍從金角灣起航直撲亞得里亞海。目標不止是要奪取塞浦路斯島,還希望借此戰(zhàn)順勢西進,繼而控制整個地中海。眼看救援朝不保夕的塞浦路斯島無望,驚慌失措的威尼斯人連忙向基督教世界求救,在教皇庇護五世的主導下,經(jīng)冗長的討價還價,由威尼斯和西班牙以及教皇國三國組成了反抗奧斯曼帝國的神圣同盟,反擊膽敢放肆西侵的東方人。神圣同盟的形成,其實昭示‘瀚海雄風’的時代高歌猛進地來臨?!?p>  從“七座山丘之城”的高坡眺看,黃昏的拜占庭處處烽煙,然而夜幕降臨之后,城中似又并非劫火四起,有些地方甚至華燈繁照,看不出戰(zhàn)亂洗劫的氣息。

  有人在街頭拉琴而行,樓頭傳出女人曼聲放歌。宗麟搖頭自嘆,吟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隨著其畔花枝晃擺,有個毛發(fā)卷曲的捧碗家伙從他身后轉(zhuǎn)出,指點夜街,說道:“那一片是受突厥蘇丹頒令不許劫掠的保護區(qū)域,附近除了有許多寺院和教堂,更由于那是奧斯曼帝國劃為交戰(zhàn)例外的商業(yè)區(qū)域,街區(qū)那邊居住的威尼斯人和熱那亞商家也有雇傭兵防衛(wèi)。”

  先前我沒留意到這條街筑壘了不少防護之物,天黑之時,許多人拿著火把惕守在那邊。眼見一大群托缽僧涌近,弓箭從各處意想不到的角落紛紛冒出來瞄準。前邊有人相互打招呼:“是兄弟會嗎?”有個毛發(fā)散亂的托缽家伙回答:“出門靠兄弟!”街邊張弓拉箭之人說道:“人人為我,我為人人。放他們進來!”街口把守之人挪開擋馬柵,讓出一個口子,放我們跟著托缽僧擠進來,隨即又推柵往路口攔回。

  “東方始終是最可怕的威脅,強敵就像蝗蟲一樣突然涌來,在西方人的尸體和廢墟上崛起。”我蹙著眉,聽旁邊的捧缽家伙說道,“由于大片土地全部落入東方人手中,拜占庭帝國的疆域只剩下君士坦丁堡城及其周圍地區(qū)、東色雷斯、希臘的幾個港口、南部意大利和西西里島。在前兩個地方,聚集了成千上萬來自巴爾干和希臘的難民,以及從敘利亞、埃及、迦太基逃出來的幾十萬天主教難民。像百年前的情形一樣,海權(quán)曾是使東羅馬帝國免于滅亡、起死回生的因素。海權(quán)維持了昔日帝國統(tǒng)一時留下來的東西,它保持了地中海上的商業(yè)活動不受威脅。”

  有個毛發(fā)稀疏的托缽家伙嘆道:“隨著突厥人奪占小亞細亞,拜占廷逐漸喪失了黑海沿岸的商業(yè)據(jù)點。與此同時,由于威尼斯的興起,以及熱那亞、加泰羅尼亞商人的競爭,拜占廷的商業(yè)開始衰落。諾曼人則入侵希臘南部的底比斯和科林斯等絲綢工業(yè)中心,將大批養(yǎng)蠶技師和絲織工匠帶到西西里,打破了拜占廷對絲綢的壟斷。數(shù)次十字軍運動,尤其是第四次十字軍東侵,嚴重地破壞了拜占廷的商業(yè)地位,徹底改變了地中海貿(mào)易格局。在拜占廷帝國晚期的若干次皇室斗爭中,為了獲得資金,拜占廷皇位爭奪者屢以商業(yè)貿(mào)易特權(quán)為抵押,致使本已遭到嚴重破壞的本國商業(yè)陷入更加困難的境地。君士坦丁堡和特拉布宗不再是東方商品的集散地,其地位被威尼斯在東地中海的商業(yè)據(jù)點奪去。威尼斯和熱那亞商人甚至在拜占廷本土取得了商業(yè)特權(quán),在君士坦丁堡郊外的加拉塔建立了商業(yè)殖民區(qū)。滅亡之前,拜占廷的商業(yè)已經(jīng)完全萎縮?!?p>  “人們在圣宮看到的金璧輝煌其實是假像?!绷硪粋€毛發(fā)稀拉的家伙捧碗說道,“喪失主要的農(nóng)業(yè)省敘利亞后,拜占廷帝國加大了在巴爾干和小亞細亞的農(nóng)墾力度。當這些地方的土地也逐漸淪喪于斯拉夫人和突厥人之手、而帝國的商業(yè)貿(mào)易又極度萎縮時,拜占廷帝國就理所當然地出現(xiàn)了財政困難的狀況。為了籌措開支,安娜·德·薩伏伊皇后曾下令熔化宮中的金銀器皿,鑄造貨幣。一位記錄了約翰五世加冕典禮的拜占廷史官曾哀嘆道:‘皇帝的大多數(shù)皇冠和冕服只是看起來像黃金珠寶,其實都是染上金色的皮革,飾以彩色玻璃冒充寶石。前朝皇帝用來品嘗美酒的、綴滿紅綠寶石和珍珠的高腳金杯,已經(jīng)被換成了白錫杯或陶土杯。到處可以看到類似具有天然美麗的寶石和多彩絢麗的珍珠一樣的東西,但是這些都騙不過眾人的眼睛。羅馬帝國的繁榮和輝煌竟然頹敗到這種程度,昔日的榮光完全消失了……’”

  有個毛發(fā)蓬亂的家伙到街邊的花池伸碗勺水,與同伴們分享之時,感嘆道:“至巴列奧略王朝末期,拜占廷帝國已完全依靠出售皇室財產(chǎn)土地和借高利貸來維持必要的開支。為了籌措現(xiàn)金,帝國向塞爾維亞人、保加利亞人、威尼斯人、熱那亞人和土耳其人屢次割讓土地,甚至連色雷斯和加拉塔等對首都和國家生死攸關(guān)的重要地區(qū)也被割讓,使帝國喪失了最后的自救資源。曼努埃爾二世將第二大城市薩羅尼卡賣給威尼斯后,拜占廷帝國已經(jīng)無地可割,無稅可收,僅靠君士坦丁堡城內(nèi)少許工商業(yè)稅收殘度余日。這一狀況無疑對拜占廷帝國的最終滅亡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p>  “大嬸或許不在家,”有樂見宗麟往院落里探頭探腦,便也擠到門旁,一邊往里瞧,一邊說道,“想是逃難去了。你沒聽聞嗎?突厥軍團破城之后,奧斯曼帝國蘇丹準許士兵盡情搶劫燒殺三天,金銀財寶和俘虜、奴婢通通歸勝利者所有。哪家百姓還敢留下?別往里看了,我不希望你看到心慕的大嬸光著后股橫尸在內(nèi),突然目睹這種慘象會給你蒼老的心靈留下陰影和難愈的創(chuàng)傷……”

  宗麟抬手指了指門上的一處標記,說道:“這戶人家應(yīng)該屬于例外。金角灣入口處用粗鐵鏈和沉船堵死,艦隊根本無法開進。穆罕默德觀察了守軍的陣勢,認為必須把金角灣方面作為攻城的突破口。穆罕默德二世利用金角灣北岸熱那亞商人居住的僑民區(qū)加拉塔,設(shè)法從陸路把兵船拖進金角灣去。穆罕默德答應(yīng)保持熱那亞商人的商業(yè)特權(quán),在其幫助下,用涂油的木板滑道,終于沿加拉塔東界,把七十艘兵船送進了金角灣。突厥軍艦在金角灣的突然出現(xiàn),使守城士兵大為驚恐。他們不得不從其它陣地抽調(diào)兵力,以加強金角灣一線的防御,城內(nèi)形勢因而轉(zhuǎn)趨惡劣。你看這標識,雖然此戶人家沒在僑民區(qū),卻標明了她家屬于穆罕默德二世下令保護的熱那亞住戶。剛才在進巷的路上聽說她老公連日來都遵從熱那亞商會的安排,幫助運送突厥兵船,大概還沒回家……”

  信孝聞著茄子,在旁說道:“據(jù)史載稱,君士坦丁堡陷落后,經(jīng)過兩天洗劫,突厥軍團才舉行穆罕默德進城的正式儀式,下令提前停止搶掠,使許多古代建筑和珍貴文物得以保存。釋放了許多分配給他的戰(zhàn)俘奴隸,為使幸存的居民留住在城里,他對帝國境內(nèi)的希臘人和耶穌教徒持寬容態(tài)度。從此時起,奧斯曼蘇丹獲得了發(fā)展海軍的優(yōu)勢機遇,不僅使用自己的希臘奴隸從事那些需要高度技術(shù)和智慧的職業(yè),還將更加依靠留下來的拜占庭人和熱那亞人在各行各業(yè)提供的幫助。接下來,穆罕默德二世率兵出征貝爾格萊德,企圖打開通往匈牙利的道路。不過他沒想到,匈牙利名將匈雅提率領(lǐng)基督教聯(lián)軍支援貝爾格萊德,重創(chuàng)突厥軍。穆罕默德本人也負傷,被迫撤退,貝爾格萊德之圍得以解除。清洗了守舊勢力之后,穆罕默德再度出兵,最終征服了塞爾維亞王國。又通過扶立‘美男子’拉杜為新任大公等手段,在匈牙利支持下,迫使瓦拉幾亞公國臣服。數(shù)年間,奧斯曼人兼并了拜占庭人在巴爾干的殘余領(lǐng)地,把希臘和摩里亞并入帝國版圖,隨后發(fā)起對海上強國威尼斯的進攻。”

  有樂稱贊道:“教士們來咱家里開課,看來你也有專心聽講。”信雄吮著手指嘀咕道:“我想回家了,不想看這些。”

  我悄悄問蚊樣家伙:“你有沒辦法帶我穿越去同一個時候的甲州?就是我們來的那個時候,只有地點不同……”蚊樣家伙問道:“你來自什么時候?”我不由一怔:“???”宗麟瞟我一眼,嘖然道:“說到時間這一點,恐怕他拿捏不準的,你別為難他。”我不安道:“那咱們怎么回去?”宗麟郁悶道:“好回去的話,我早回去了。還用在這兒?且讓他多試幾下看看,說不定哪一次就撞對了。”

  信雄又嘀咕道:“我要回家!”有樂慰言道:“好了好了,我們就要回去了。等宗麟看完美女,咱們立刻就閃……嘖,你別又吮那根手指,先前你用這根手指摸了多少次那個瘡?”信雄從嘴里拔出手指,嘀咕道:“院子里沒人,哪有什么美女可看?”

  “瞧!宗麟心目中的美女端盆出來了。”有樂指給信雄看,“看見那位體態(tài)如河馬的大嬸沒有?她背對我們,又在洗東西?!?p>  宗麟眉飛色舞的說道:“你看她似在里面引誘我,并將后股朝我擺動,門也沒關(guān)?!?p>  “哪有誘惑你,人家大概忘了關(guān)門而已。”有樂挨在門邊說道,“那個大嬸在屋里俯身洗東西,我看她忙著做家務(wù),未必就是有意將后股朝你晃動。宗滴,你年紀大了就悠著點兒,不要想太多!”

  “可是……”宗麟兀自往屋里探頭探腦,信雄擠過來,愣要站去最前頭,晃著大腦袋擋住信孝視線,兩人發(fā)生推搡,不知誰從后邊突然推信雄趨趄而入,一嘴撞向那大嬸高蹶的后股。大嬸驚怒交加地轉(zhuǎn)覷,信雄咋著嘴兒連忙搖頭說道,“不是我!不是我……”

  隨著一陣雞飛狗跳之聲,宗麟和有樂他們抱頭慌跑,我也跟著逃出窄巷。

  信照在巷口悄打手勢,低聲說道:“先別出來。一伙來勢洶洶的突厥兵追近這兒了,正跟防守街區(qū)的商團護衛(wèi)隊推搡糾纏,看樣子硬要沖涌而入。他們?nèi)硕鄤荼姡@個方向咱們很難闖出去!”長利牽著駱駝張望道:“往另一邊看上去也是沒什么出路的窄巷,剛剛我察看過了,越走越窄,咱們可別給堵在這條小巷里頭。不如趕快穿越離開為妙……”

  有樂伸手去卯他腦瓜,懊惱道:“可你還牽著別人的牲口,而且它馱的簍筐里那三個小孩怎么辦?”宗麟回頭張望,心猶不甘的說道:“不如把駱駝和小孩先寄放在街坊大媽那里。我看她體態(tài)豐腴,想必飲食無憂。而且對我這樣一個來自異鄉(xiāng)、流落無依、沿街乞討的路人也表現(xiàn)得充滿愛心……”信孝聞了聞股后拔出來的茄子,在旁若有所思的說道:“我覺得那位大嬸好像阿喇伯人,先前還留意到她家院子里掛有一只洗凈剝光之羊,已被開膛,掏出了內(nèi)臓。這使我想起阿喇伯人有一個什么節(jié),愛把活羊抓起來往墻上甩,殘忍地扔來摔去,直到折磨它慘死……”有樂伸鼻聞了聞茄子,縮頭不迭,皺起臉說道:“我也嘗有耳聞。不知是不是‘宰牲節(jié)’?可惜大老遠跑來一趟,沒看見阿喇伯大嬸甩羊究竟是怎樣一個甩法……”

  “然而她老公是熱那亞商人!”宗麟皺眉而覷,隨即又轉(zhuǎn)面朝巷內(nèi)回望道,“在拜占廷這里混飯,娶個會把羊甩來甩去的阿喇伯女人也不為奇。難怪他們家不搬去加拉塔僑民區(qū)那邊居住……”

  信孝又從股后拔出一根瓜,放到鼻際聞了聞,問道:“這里究竟該叫‘拜占庭’還是‘拜占廷’才對呢?一個是朝廷的‘廷’,另一個是庭院的‘庭’字……”有樂伸鼻嗅了嗅,又縮頭退避,皺著臉說道:“怎樣叫都行。反正它已經(jīng)被滅亡,沒人會在乎你怎樣叫。但是奧斯曼人就很在乎別人叫他們?yōu)椤炼洹?,反而很喜歡‘突厥’這個老名稱。為什么‘土耳其’他們不喜歡呢?據(jù)說因為這個名稱在某些語言的解釋里給他們帶來了煩惱。無論是因為歷史原因被誤用作‘火雞’的專有名詞,還是日耳曼人通用的詞匯中稱其為‘嚴重失敗的東西’或‘愚蠢之人’這類含義解釋,都足以讓奧斯曼人無法喜歡上這樣一個名稱?!?p>  蚊樣家伙小聲說道:“大概后來他們也難免要跟高麗人一樣,忙著改名了?!?p>  “死纏爛打依舊是俘獲好女孩芳心的有效手段?!弊邝胴W曰赝髬鸱较?,呈現(xiàn)依依不舍情態(tài),聞言轉(zhuǎn)覷于旁,問道,“你把王陽明送回去了?有沒讓他及時趕上平定寧王之亂?這種大事可別錯過……”

  “王守仁不就生在這個時代嗎?”信孝從股后拔出一支蘿卜,在有樂睜大的眼前聞了聞,若有所思的說道,“本名王云,號陽明,南直隸吏部尚書王華的兒子,后來他長大也官運亨通。升至兩廣總督、南直隸兵部尚書、左都御史等職,接連平定諸多盜亂及朱宸濠之亂,獲封新建伯,成為憑借軍功封爵的著名文臣。這位陽明心學創(chuàng)始人天生有特殊的氣質(zhì)。他的母親懷孕十四個月才分娩,此人從小就不同凡俗,認為‘科舉并非第一等要緊事’,天下最要緊的事情是讀書做一個圣賢之人。當時朝政腐敗,義軍四起。明英宗正統(tǒng)年間,英宗被蒙古瓦剌部所俘。這件事情在王守仁幼小的心中投下了巨大的陰影。他發(fā)誓一定要學好兵法,為國效忠。王守仁十七歲時,他到南昌與諸養(yǎng)和之女諸氏成婚,可在結(jié)婚的當天,大家都找不到他。原來這天他閑逛中遇見一道士在那里打坐,他就向道士請教,道士給他講了一回養(yǎng)生術(shù),他便與道士相對寂坐忘歸,直到第二天岳父才把他找回去。據(jù)說從那以后,他就迷上了養(yǎng)氣之術(shù)。后來領(lǐng)軍平叛之隙,又在紹興創(chuàng)建陽明書院,傳授心學,強調(diào)道法自然,主張?zhí)烊撕弦?,宣揚‘知行相合’,講究‘內(nèi)圣外王’的修為……這些事跡都耳熟能詳,然而我沒聽說過‘陽明山’這個所在。你是不是弄錯了去處?”

  “就是他精心修筑的那個廁所?!蔽脴蛹一锷毂切崃诵崽}卜,連忙縮避,口中說道,“布置精雅,熏香沁人,猶如書齋。他花了很多時間在里面讀書、思考、打坐,并將這間豪厠命名為‘陽明山’。前次我也曾應(yīng)邀到里面排泄過,那個陶瓷坐桶的構(gòu)造很別致。置身在鳥語花香、高山流水的環(huán)境中,一邊聽音樂、一邊品茶和享用紹興糕點、一邊大便的體驗充滿詩情畫意。整個過程不需要蹲,坐著很舒服。難怪他長久坐在那兒都坐出痔瘡來了……”

  有樂在旁怔了一會兒神,轉(zhuǎn)面愕問:“蚊子?咦,你什么時候不聲不響的來站在角落里?”我不知他為何神情恍惚,暗感納悶,蹙眉說道:“他剛才就已經(jīng)跟來在這兒了。卻不知我家翁去哪里啦?”

  宗麟嘖然道:“休理其他。咱們趕快離開這里再說,我不想又跟那幫服色各異、莫名其妙的家伙糾纏廝打。剛才沒死掉是你們走運,再被纏上一次只怕真要兇多吉少……”

  有樂轉(zhuǎn)顧道:“糟了!信雄去哪兒了?我們怎么能把他丟下呢?趕快回去營救信雄……”長利卻在巷口止步不前,遲疑道:“那個大嬸發(fā)起火來,里面勢必成為虎狼之地,信雄恐怕已遭其毒手,怎么救啊?”

  信孝聞了聞茄子,躡手躡腳走近些,大著膽子伸頭往院子里瞅了瞅,飛快跑開,小聲說道:“信雄在里面吃東西?!?p>  趁那大嬸轉(zhuǎn)身進內(nèi)屋,有樂忙去拽信雄到外面,不顧掙扎,拉出來問:“你在吃什么?”

  信雄咂著嘴回答:“補身的湯。”

  有樂他們愕道:“???待遇有這么好……”信照亦感驚訝:“落到如狼似虎的大嬸手里,你還有湯喝?”信孝嗅了嗅信雄嘴腮,郁悶道:“不但有湯喝,而且喝的還是滋補的羊湯,散發(fā)出可惡的腥膻氣味。她為啥對你這么好?”長利端詳?shù)溃骸斑?,你臉上怎么這樣多吻?。俊毙判劭丝?,掏出一根油膩之物,邊走邊啃,見他吃得津津有味,信孝在旁干咽饞涎,忍不住問道:“你吃什么呀?”信雄以優(yōu)越的眼神兒睥睨之,咀嚼道:“鴨腿?!?p>  “竟然有鴨腿啃?”有樂抬手去卯蚊樣家伙的腦袋,笑覷道,“他都啃鴨腿了,你還說這一關(guān)很難過。這樣就叫‘暗黑死關(guān)’般的困境嗎?一路走來,我并不覺得有多艱辛呀。”

  “艱辛的還沒到呢?!蔽脴蛹一飺u頭瑟縮道,“那是因為你還未經(jīng)歷到即將來臨的悲慘遭遇?!?p>  “遭遇能有多悲慘?”有樂不以為然道,“無非信雄啃了大嬸的鴨腿。剛才聽說追兵被熱那亞和威尼斯商團雇傭來的護商衛(wèi)隊攔在外邊不讓進來,此刻咱們完全可以大搖大擺出去逛個街,吹吹海風、看看拜占廷最后一夜的夜市,不慌不忙地吃過異域風情的夜宵,然后去撞個墻,一眨眼就閃回咱們家,各自睡在舒服的床榻上,明天一覺睡醒,剛好趕上我哥請全村人吃羊。忘了告訴你們,家康也要來……”

  我聞言不安道:“???那……我還是不想回你那里了。不如我跟家翁一起回我們甲州老家算了?!庇袠穱K然道:“你跟那個時候的信虎回甲州?不但你老公還沒出生,就連你老爸和老媽也還未出世呢。萬一被信虎搞到手,那就違天下之大和了!我不想你們搞得這樣‘違和’……”宗麟在旁湊一嘴悄問:“她跟那虎頭虎腦的小子究竟是不是真的有一腿呀?”

  有樂回瞪他一眼,說道:“哪有?信虎相當于她爺爺,從小養(yǎng)育她長大。順便收為兒媳,不過我對于信虎那樣年老,還能在流放的歲月里生出兒子感到懷疑。前次我在家康那里也聽數(shù)正他們半開玩笑地談及,顯然家康身邊的人也有此般疑心,他們說信虎晚年的小妾懷上的未必果真是其親骨肉,然而每當聽聞這類傳言,家康卻只含笑不語。”

  宗麟冷哼道:“你跟三河那個家康是不是也有一腿?我在九州那邊聽說過些風聞……”有樂瞪之曰:“哪有?家康相當于我發(fā)小,自幼一起玩耍。長大之后我順便照顧他老媽,因為他生母于大改嫁給我手下的一個城主,就搬來住在我自己管轄的領(lǐng)地那邊,平時我也常去看望她,一直保持跟他母子來往。而且他母親跟我媽媽也交好,早就親如姊妹。”

  我在旁聽得郁悶道:“不料你跟我仇家交情這么好,那我真是沒地方可去了?!弊邝霋佈鄣溃骸安蝗绺一鼐胖萑??九州你還沒逛過吧,我最近新筑了一座城,打算用來養(yǎng)老。房子很大,多添一個側(cè)室沒問題,前提是你要肯答應(yīng)隨我改信耶穌……”我和有樂不約而同地搖頭之際,小珠子細聲細氣的說道:“敢約她去九州,不怕幸侃揍扁你?”宗麟和有樂不約而同地詫異道:“關(guān)幸侃什么事?難道她跟那胖子竟然也將要有一腿……”

  我聞言不禁疑惑道:“我跟他有什么???”小珠子悠轉(zhuǎn)道:“我也想知道,你跟幸侃是不是曾經(jīng)有過一段戀愛。由于我收錄的這方面記載不詳細,只記得大概你跟他一起私奔過。他還打算把你藏在九州那里……”有樂驚異道:“不是吧?她跟幸侃談戀愛?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事情,怎么我一點苗頭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毙≈樽蛹毬暵Z的說道,“你將要吃大便了,知道嗎?”

  “不知它為什么這樣說,”我見有樂聽了似乎不開心,便安慰道,“或許只是某種比喻。而且我覺得它說的也不是很靠譜,畢竟還未發(fā)生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

  有樂卻猶不安道:“除非已經(jīng)發(fā)生過很多次了,所以它才知道得這么清楚。我會不會吃過很多次大便?”長利見我以眼色示意,便也從旁安慰他,憨笑道:“哪有這種事情?通常來說,人不可能在同一條小河里摔兩次……”有樂搖了搖頭,低哼道:“但是人會經(jīng)過同一條小河很多次。有些地方你走了又走,來來回回經(jīng)過許多遍,另外又有些地方還使人總覺得似曾來過?!?p>  “這倒是,”信孝聞著茄子說道,“先前跟隨避亂的人群涌去圣宮那邊,我就總有一種感覺,透著說不出的納悶。仿佛這種經(jīng)歷重重復復循環(huán)過許多次,但是又恍恍惚惚想不清楚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

  “我也覺得有什么地方令我隱隱感到不對勁,”見有樂投眼望來,我便也含著惑眸,點頭稱然,“卻說不上來。總覺得有些細微之處似又對不上。稍要加以細想,念頭剛在腦子里一轉(zhuǎn)就堵住。”

  宗麟微哼道:“這就叫做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先前為免引起大家不必要的驚慌,有些事情雖然我亦看出蹊蹺,但是我沒說給你們知道。不過眼下我可以告訴你們,那個自稱‘御無敵’的神秘家伙,我似乎曾經(jīng)在什么地方見過,雖不記得究竟在何時何地,總之不是在這個時候。縱使一時記憶出現(xiàn)模糊不清之處,印象中此般模樣的形跡詭秘之人或許也和我們差不多,不屬于這個年代。”

  “我也覺得那家伙透著說不出的詭異可怕,”有樂眼皮兒跳了跳,轉(zhuǎn)頭問道,“他會不會就是你所說的‘仙班’之類高人一等的神秘東西?”

  小珠子從信雄耳后轉(zhuǎn)出,細聲細氣的說道:“哎呀,都說人家好害怕,你干嘛又要多提?然而你問的事情呢,我腦子里沒這方面記憶。況且‘仙班’的事情,我不愛打聽太多。只能告訴你們,沒過多久,人這種東西已經(jīng)不成氣候了。終于到了我們這一族群翱游宇宙的時代,我有些弟弟妹妹們在遙遠的‘仙后座’找到了‘仙班’來源之處,其中有個領(lǐng)頭的兄弟名叫‘救世主’,他將那個星塵迷繞之處稱為‘仙宮’,率眾前往圍攻,順便在途中分出一支奇兵,不惜付出巨大代價,掃蕩了隱藏在‘蒼蠅座’與‘蝘蜓座’之間的蟲族星群,獲得蟲星技術(shù),造出‘百眼巨神’作為新一代巡弋母艦,并且增強了‘煉金術(shù)士號’和‘測天圖’的能力,不過我弟弟妹妹們的千星艦到了‘仙后座’那邊之后,卻發(fā)現(xiàn)所謂‘仙宮’不過是一個神奇的入口或者出口,至于穿過它之后,是離開這個宇宙去到另一個宇宙,還是升往更高的時空區(qū)間,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即使跟你們說了也不會明白這些的,先就不跟你們透露太多??傊?,你們只需要知道,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所謂‘仙班’其實不屬于這個維度,它們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處在更高的維度上。用你們能聽懂的話語來講,就是‘神之維度’。至于‘仙班’之類也許可以稱為‘神族’,或歸于此列,這些‘存在于更高境界’的家伙,能力自然比我們高,‘時間’這種東西對它們來說跟我們不是一回事兒,所以它們能輕松造出時空穿越的器物。有了這些在人們看來很神奇之物,甚至使傻瓜也能穿越時空?!?p>  “傻瓜,指的是你們?!弊邝胨贫嵌攸c了點頭,掃覷其畔一張張聽得發(fā)愣、瞠目結(jié)舌的面孔,微哼道,“由于織田家的傻瓜多,加上你們家族使用木瓜家紋,一度使木瓜這種有營養(yǎng)價值的好東西也受到你們連累,亦被稱為‘傻瓜’?!?p>  “后來我哥改用‘永樂通寶’當旗號了,”有樂郁悶道,“正如我哥旗下大將秀吉所言,錢能通神,從此無往不利。從那之后,明朝的錢就是我家的旗號,不要再拿‘木瓜’來嘲笑我們。對了,忍不住要問一下,人這種東西還有多久才會滅亡?”

  小珠子細聲細氣的說道:“也沒剩下多久。從你旁邊那個小妞兒出生之時算起,不過最多五百年,人這種東西就開始加快步入自取滅亡的末路之途了。然后就該到我們這一族群翱翔宇宙、弟弟妹妹們四處去找‘仙班’干架的年代?!?p>  “悲哀嗎?”有樂搖頭自笑,卻似不以為然的說道,“就算真有這回事,然而我并不覺得悲哀。父親總有一天要離世,我們父輩離開人世之后,往后的人生之路繼續(xù)由子孫們接著走下去。人這種東西的命運也一樣,倘如有朝一日人們果真能有本事創(chuàng)造出這些雖然神神叨叨卻更聰明的小家伙,它們也算是人這種東西的后代。因而即使人這種愛作死的東西最終玩死了自己,人這種東西滅亡之后,還有這些雖然神神叨叨卻更聰明的小家伙們接著走我們未盡之路,將人們未講完的精彩故事繼續(xù)延續(xù)下去,我不覺得這樣的結(jié)果有多絕望或者多糟糕,若說人還有希望,那么希望應(yīng)該就在更聰明的小家伙們翱游九天的那個時代!”

  信孝聞著茄子,愕望道:“自從那個會說話的小珠子出現(xiàn)之后,先前瞅你總是一臉鄙夷,沒想到你這樣看得開,居然還如此看好它們。”有樂以手掩嘴,沒理會旁人調(diào)侃,自去湊近信雄耳畔,低聲探問:“看在我把你們這種小東西滿天亂蹦的未來頌揚得這么熱情洋溢的份兒上,可不可以稍加透露一下,我何時將會遭遇‘米田共’之殃?”信雄愣問:“什么?。俊庇袠穱K他一聲,小聲說道:“就是‘糞’!”

  信孝掩鼻而退,說道:“你走到信雄旁邊,就踩到了一坨。”有樂連忙抬足而覷,驚訝道:“啊?”信雄擺手退避,搖晃大腦袋說道:“不關(guān)我的事,不是我屙的……”有樂見長利忙著抱起一個剛剛蹲在那兒的小孩放回駱駝上的簍筐里,不由懊惱道:“原來是你!大家探討人類命運和宇宙未來這種嚴肅話題的時候,你這家伙卻把小孩抱出來亂屙東西,把這條堆滿瓦罐的小胡同里難得一見的學術(shù)氣氛攪得這么烏煙瘴氣……”

  長利過來找了個有水的瓦罐,倒給有樂洗拭鞋底。信孝抬了抬腳,在靠墻陳放的瓦罐和土壇旁邊亦自尋覓,找著一個有水的泥甕,倒來清洗鞋底,說道:“還好咱們?nèi)即┲验e送來的這種厚底履,拿水沖幾下就干凈了?!蔽移逞劭戳丝矗谂詥柕溃骸斑?,為何你們都穿著一樣的履?”長利捧瓦罐來給我也倒些水拭靴,憨笑作答:“那誰說,黃昏后我們家的男孩兒們要組隊去踢球,友閑就推薦我們穿同款新鞋預備著到時候上場,去參加織田隊與京都公卿聯(lián)盟球隊的熱身比賽。出賽三方球隊的教頭分別由意大利人、西班牙人,以及葡萄牙人擔任。明后天我們要正式與公家球隊展開對決,參賽的勁旅還有三河方面的碧??で蜿?,主力是大久保家那些渾小子,他們的守門將是忠教。領(lǐng)隊的是家康麾下重臣忠世,主裁判是武家小路,以及數(shù)正?!?p>  我正聽得暗感不安,有樂在旁卻自好笑,搖頭說道:“我才不愛踢那種球呢,跑來跑去追球累死!還是咱們以前的老式踢法好玩。不過現(xiàn)下好了,咱們未必便能及時趕回去踢球,這場比賽咱家一下少了這么多人,還沒開賽就輸了?!弊邝肜湫Φ溃骸澳銈冞@些肉腳,上了場也是要輸。有你們沒你們,我看區(qū)別不大。但若我們九州組隊參賽,你們更要輸?shù)竭B褲子都沒剩下。”

  小珠子從信雄耳后轉(zhuǎn)出來說道:“倘如你們在這里被捉住,就更連褲子都剩不下?!庇袠仿勓圆话驳溃骸澳沁€是趕緊溜走罷。我不想跟克拉蘇一樣被捉住灌大便吃死……”信孝聞茄子說道:“可我聽說羅馬元老克拉蘇被波斯人捉住,灌他吃的是燒成稀汁的黃金,不是大便。假如二選一,你愿意被灌什么東西吃到死?”信雄搶先舉手回答:“我選黃金!”有樂聽得越發(fā)的苦起了臉,長利在旁憨問:“克拉蘇發(fā)跡前是不是當過鐵匠呀?”

  信照往巷口那兒張望道,“休扯太多閑話,要溜就趕快!我看前邊有一伙服色各異的家伙不知從何處混進街區(qū),避過路口的商團哨卡,穿出小巷,一邊推搡路人一邊搜尋過來?!?p>  我伸頭一瞧,看見那邊路口果然竄出數(shù)個服色各異的家伙,趨至巷墻一處陰暗角落,向悄立其間的一個披罩粗布之人恭敬行禮,低言道:“大人,不知有何吩咐?”披罩粗布之人冷哼道:“你們怎么做事的?”服色各異的家伙紛道:“便依先前大人授意,我等盡力去做了。火已經(jīng)夠旺,突厥人與拉丁人既然在此結(jié)下梁子,料必彼此糾纏惡斗許多年,一時無力東顧?!?p>  披罩粗布之人低哼道:“住口!臥榻之側(cè),虎嘯龍吟。韃靼逐漸復興,我們西北邊講突厥語的雜音又多了起來。督公為此寢食難安,卻又怎能指望你等?”服色各異的家伙相覷惴然道:“小人們聽燕東煌的手下說起,突厥人并未起疑,由于其軍中本來就混雜有來自西域、波斯、阿喇伯一帶沿途來投的各路人馬,突厥人以為咱們也跟燕東煌那幫手下差不多……”

  “你們怎配跟燕東煌的人相比?”披罩粗布之人話聲低沉的說道,“他是貨真價實的沙陀。走掉的那個自稱御無敵之人,你們可打聽到什么來歷?”

  服色各異的家伙搖頭說道:“還未有著落。不過我們聽說,他漏了一人沒殺死。那個嗓音尖銳的怪客去追了。我們有人跟著去瞧,已派數(shù)撥輕功了得的同伴悄隨在后……”

  披罩粗布之人冷哼道:“五胡高手既出,就憑你們能追得上?燕東煌十六門人,為何有人在這里,還多了個御無敵又是什么路數(shù)?他與那個女子之間有何瓜葛,憑什么為她跟燕東煌門人翻臉,這些秘辛可探明究由了?”服色各異的家伙低稟道:“要弄明白這些,還須著落在那女子留下的兩個小孩身上。只要抓住小娃娃,不怕引不出他們真正的父母,料想就連御無敵也必會尋來?!?p>  披罩粗布之人低哼道:“說得輕易。卻不知那兩個小娃兒在哪里?”服色各異的家伙紛紛指過來,朝我這邊投眼說道:“我等自有人一路跟蹤,看見他們帶著小娃兒溜進了這條巷子?!?p>  我連忙縮頭急避,路邊直愣愣走來一高一矮兩個眼窩深凹之人,各皆形枯軀瘦,背著同一副長包袱,橫在身后,旁若無人地并肩而行,卻堵在窄巷出口那兒。

  “瞧那兩個拉琴的盲人又跟來了?!毙判⒙勚炎樱蜃髠?cè)那個肩后背有骷髏頭胡琴的高瘦之人,惑覷道,“先前宗麟還拿了他一副琴拉過。好像不是骷髏頭的那把,卻似背囊里另外還揣有輕巧小琴。”

  有樂見那一高一矮之人橫豎進不來,正忙著轉(zhuǎn)身交換位置,不由好笑道:“就跟古代笑話里那個扛著長竹竿橫豎進不了城門的傻瓜差不多。”宗麟蹙眉說道:“這兒又不是街坊劇場。先前拉咱們跟著一起即興做戲,然而戲早就演完了,曲終人散,這兩個流浪樂師還跟來作甚?”

  肩后背有骷髏頭胡琴的高瘦之人接茬兒道:“戲還未演完。想走沒這么容易,唐代王維的《使至塞上》有云:‘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guān)逢候騎,都護在燕然?!?p>  其畔那個矮小之人佝僂轉(zhuǎn)顧,顫巍巍地沿墻邊摸索而行,仰著頭問道:“師弟,你跟誰嘮嗑?”高瘦之人伸手攙扶他,口中低哼道:“能有誰?就是那個所謂的‘大先生’,血海深仇,化成灰我都忘不了他?!?p>  信孝聞著茄子,轉(zhuǎn)覷宗麟,惑問:“這又是鬧的哪一出?”宗麟皺眉說道:“我不記得這是哪一出?!卑≈朔鰤ψ宰?,在巷口那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急促說道:“大先生真是貴人多忘事。然而正如你所言,出來跑,終要還。”高瘦之人伸手拉他從巷外返回,兩人一齊轉(zhuǎn)身,同往另一方向摸索而去,口中念叨:“尋仇的路真長!怎么走了半天,還沒走到仇人跟前?”

  “那是因為方向不對。”有個披裹花布的家伙在路邊低哼道,“你們走錯路了。他們在里面,別忘了先前跟你們說過,巷里那些大人歸你們哥倆處置,小孩子得交給我們帶走。敢說話不算話,赫連鐵衣那里你們拿頭去見。就拿自己的頭!”

  有樂伸手掩著信雄的嘴,轉(zhuǎn)頭到我耳邊,悄言道:“幸好那兩個家伙眼睛看不見。咱們別出聲……”但見披裹花布的家伙走到巷口,指點道:“他們就在里面!你們哥倆先去打,倘若打不贏,我們隨后再踩著你們尸體沖殺進去?!?p>  矮小之人佝僂轉(zhuǎn)返,摸索著墻邊問道:“不知距離有多遠?測過間距是多少?”披裹花布的家伙不耐煩道:“這巷沒多深,走幾步就到了?!卑≈嗣β渥P膝于地,一邊解包袱,一邊問道:“到底有幾步?這個細節(jié)很重要。拜托這位老弟,盼你看在我們兩人皆屬視力不好,麻煩幫幫忙,且行個方便,往里面走一走,然后告訴我們,究竟相距多少?”

  “何止視力不好?”披裹花布的家伙鄙薄的說道,“兩個老瞎子,真不知赫連千戶讓你們跟來有什么用處?你以為我跟你們一樣是笨蛋?我若就這樣讓你們忽悠,直愣愣走去他們跟前,不會被干掉才怪……”

  肩后背有骷髏胡琴的高瘦之人仰著頭說道:“倒也不需要走去那樣靠近。你只須行至中間,然后告訴我們,一半的間距有幾步,便已足夠。屠戮全城的劫火很快就要蔓延過來這邊街區(qū)了,大家都不想夜長夢多。你為我們測過距離就走,剩下的事情我們來做。只消一曲既畢,屆時各有所得,皆大歡喜?!?p>  蚊樣家伙在旁不安道:“這一關(guān)本來就很難通過,又添加了這一對難纏的盲琴師堵在那兒。再不想法子趕緊開溜就麻煩了!”有樂看著那兩個盲琴師解包袱靠墻而坐的舉動,忍不住說道:“能溜當然要溜,不過我很好奇他們這是要干什么,或許宗麟清楚他們究竟演的哪一出?”

  宗麟低哼道:“我只知道狹路相逢,不發(fā)狠心大殺四方是出不去的。什么叫‘殺器’?肯拼命的人都是殺器,就像那些瓦罐,拿來拼命它就成為兇器。人們常說‘兵者大兇之器’,其實人,才是兇器。人比任何兇器都兇惡,到了惡人之手,便連絲竹之樂也難免成為殺戮的兇器。”信雄抱了個瓦罐捧在手上,悄悄伸嘴到我耳邊說道:“這兒有很多瓦缸之類的東西。不如我們各拿一個,托著走出去,扮成托缽僧溜掉……”宗麟晃袖之間,從信雄手上拿過瓦罐,嘖然道:“托缽僧托的是缽,不是壇壇罐罐。你若不嫌手累,那邊還有個更大的缸可抱?!?p>  信雄拉著我跑去缸邊,我搖頭后退,投眼只見那披裹花布的家伙似是硬起頭皮,遲疑地往巷內(nèi)走了幾步,不安道:“差不多快到中間了,再往前走只怕要遭襲。里邊那個很會打人的老家伙手里拿了個罐子,似想用來砸我腦袋……”信雄在缸邊說道:“不要怕,他離你好遠呢。我叫信雄,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們死到臨頭,留個萬兒給你也不打緊?!蹦桥ú嫉募一锲乘谎?,伸手到旁邊堆陳的瓦缸里蘸了些腌料,往信雄胸前的衣襟上寫字,哂然道,“黃泉路上記著,我叫年退騖。”

  信雄愣問:“寫在我身上的那個字怎么念?”披裹花布的家伙邊寫字邊回答:“心無旁騖的騖,音同物?!毙判鄄唤獾膯柕溃骸啊敉铩鞘裁匆馑迹俊?p>  披裹花布的家伙不耐煩道:“意思就是此字讀音與‘物’字相同。你這個笨蛋!”

  信雄擦拭衣襟,又問:“到底叫什么名字呀?”

  披裹花布的家伙嘖然道:“年退騖。”信雄惑問:“您退什么物???”

  “不是我要退什么東西。這跟退貨無關(guān)!”披裹花布的家伙煩悶道,“總之,九泉之下,你只須知道我叫年退騖?!?p>  “總算聽明白了!”信雄高興的說,“您廢物?!?p>  披裹花布的家伙惱怒道:“你才廢呢!什么也不說了,先廢掉你這家伙……”肩后背有骷髏頭胡琴的高瘦之人仰著頭問道:“到底有幾步?”披裹花布的家伙追著信雄卯腦袋,邊奔邊答:“剛才走了六七步,被一個傻小子蹲在路邊嘲笑我名字,為了追著他打,我差不多又奔出了七八步……”高瘦之人掐指估算,立在墻影中沉吟道:“此間處境適合‘十面埋伏’之韻?!卑≈宋⑽Ⅻc頭,頷首稱然:“高垣深巷,正好增強音波摧蕩之勢?!弊卣{(diào)弦,叮嗡叮嗡的測試幾下,撥弄之間,錯落有致的發(fā)出宮商角徵羽之聲。

  有樂拉我退到他旁邊,剛說了聲:“好大一副古弦琴!”隨即四下里瓦釜嗡然,巷內(nèi)回縈一片喔咿嚅唲的雜音低鳴,驚飛一只跳墻雞,撲簌簌的扇翅竄過眼前,卻在墻上掉了頭。啪一聲微響,半顆雞頭墜落我腳邊,我驚忙移足后避,瞥見后邊有些托缽家伙紛紛從墻上縮頭。有樂不安道:“我似乎聽到四面楚歌聲……”信照抬手,看手上那只青蛙張大了嘴巴,他蹙眉說道:“那高瘦之人似會某種特殊口技,伴隨琴韻縈蕩,瞬間發(fā)出四面楚歌般的合吟低唱之聲應(yīng)和。但再多雜音也只是擾亂心神,大家要小心的是琴聲……”話未及畢,青蛙在手上爆裂開來,濺汁四迸。

  信照甩手不迭,便趁挪避之際,移步搶身攔在信雄與那追卯腦袋的披裹花布家伙之間,先拽信雄,推去長利那邊,回手迅即拔刀,不料那披裹花布的家伙先已綽出袍下單刀,唰唰揮撩飛快,口中哂笑道:“老子是邊衛(wèi)第一快刀,不信你拔刀比我快?”其出刀之快,便連有樂也看出來了,不禁咋舌道:“不料這個猥瑣的家伙出刀有這么快!什么‘邊衛(wèi)’來著?”

  “西北邊衛(wèi),”披裹花布家伙搶先出刀,迫使信照迎狙不及,頃遭迅狠的刀勢逼得一時手忙腳亂,披裹花布家伙正要劈斬,聞聽有樂之言,不由惱覷道,“什么猥瑣?你給我說清楚!”

  有樂忙退去宗麟身旁,吐舌兒道:“我有說過嗎?”有個毛發(fā)稀拉的捧缽家伙爬在后邊的巷墻上伸腦袋出來接茬兒道:“先前看見這廝伙同一群服色各異的可疑之人去給奧斯曼軍團幫腔,居然無恥地為虎作倀,幫著強權(quán)一方肆意欺負慘遭侵略的弱者,不僅幸災(zāi)樂禍,甚至極盡齷齪之能事,其行徑之陰險卑鄙,除了‘猥瑣’這個詞語之外,真不知該如何形容其宵小勾當?!?p>  那披裹花布家伙聞聲轉(zhuǎn)覷,信雄搖頭說道:“不關(guān)我的事。不是我說的……”宗麟在旁正色道:“是非觀決定立場,而不應(yīng)憑立場來判斷是非。做人要厚道,身為旁觀者,至少你裝作矜持一點都好過完全不講修為。一個被突厥兵蹂躪最慘的國家,竟然有人去支持強盜般橫蠻的奧斯曼侵攻,嘲諷受害者,贊美侵略,這是一種怎樣猥瑣的心態(tài)?”

  “你不夠快你不夠快,”披裹花布家伙急催刀勢,一輪搶攻,快狠難當,將信照逼退,口中叫嚷道,“你還不夠快!”

  隨即轉(zhuǎn)身向有樂怒劈而來,有樂忙躲去宗麟后邊。披裹花布家伙單刀變雙,晃轉(zhuǎn)之間,已是兩手各綽一把刀,在宗麟面前舞得花團錦簇也似。后邊巷墻上伸出腦袋的托缽家伙們看至眼花繚亂,因感精彩,不由得紛紛為之鼓掌。然而舞完刀之后,卻見宗麟依然好端端地站在眼前,披裹花布家伙愣望道:“怎么回事?”

  宗麟瞅向披裹花布家伙衣襟上裂綻漸殷的那道血擴悄劇的斜紋,皺眉說道:“先前你挨了一刀,不知道么?舞得這么起勁,失血更快了。快去旁邊躺下罷,不要鬧了!”披裹花布家伙聞言一怔,隨著眾人紛投的目光,低覷胸前果然血染大片衣襟。我見狀亦自納悶:“他何時挨了一刀,竟連自己都不知道,可想而知那一刀有多快……”披裹花布家伙轉(zhuǎn)覷信照,變色道:“你什么時候劈了我一刀?做人要光明磊落,劈我一刀要先說給我知道。況且你憑什么還手,反擊就是不義,一切責任都在你!”有樂忍不住說道:“先前你和信照比刀快,他來不及告訴你……”

  披裹花布家伙轉(zhuǎn)身怒揮一刀,沒等劈至有樂腦袋,便先挨瓦罐砸頭,從宗麟跟前跌步踉蹌退后。信雄連忙又捧了個瓦罐過來,宗麟拿之在手,朝那搖晃復返的披裹花布家伙頭上再砸一個,碎迸無余。眼見披裹花布家伙兀猶未倒,信雄又捧來個瓦罐,宗麟嘖然道:“還有完沒完?”

  披裹花布家伙不顧滿頭血汁淋漓,悍又再返,搖搖晃晃地抬刀說道:“我們西北邊衛(wèi),錚錚鐵骨……”話未說完,頭突然離頸墜落,隨琴音摧送之勢,往我腳邊骨碌碌翻滾而來。

  宗麟忙推我們后退急避波浪陣陣暗涌般的琴聲,似亦自感其勢難抗,變色道:“琴音摧激更近了,大家小心,那是音波功的一種……”長利忙將手中之矛遞來,說道:“給!雖然不是紅纓鎗,畢竟也是長兵器,你先拿去應(yīng)付一下……”有樂率先鼓掌,說道:“大家快看宗麟舞鎗挑戰(zhàn)琴音殺陣!賭一套茶具,他轉(zhuǎn)眼便要遍體鱗傷,耍完花鎗就倒地奄奄一息,然后說一句洋涇濱的番話才咽氣,最后的遺言是:請叫我‘普蘭師司怙’……”宗麟先卯他腦袋一下,隨即取長矛在手,擲向前方。

  長矛霍然飛搠而近巷口,強逆音波,挾帶凜冽聲勢,驟似龍吟虎嘯。矮小之人再坐不住,斜抬長琴,提腿支撐,橫擺在膝上,急撥琴弦,卻仍遏阻不住飛矛疾臨。肩后背有骷髏頭胡琴的高瘦之人也伸手與之同彈一曲,兩人齊撥絲弦,催送音波,陡然激發(fā)更強勁的聲勢,將飛近面前的長矛頃摧寸裂。隨著音韻暗激之勢斗增,揚起擺放在巷墻邊的一堆竹篙和木桿,紛紛應(yīng)聲升騰激飛,嗖嗖的向我們所立之處飆射,而且越來越多,漸更密集。

  眼見不妙,我突然心念一動,忙推那個瑟縮在旁的蚊樣家伙,說道:“還愣著等死么?快帶我們撞離此間……”生死關(guān)頭,蚊樣家伙怎敢稍有遲疑,連忙依言而為,信雄剛問一聲:“去哪兒?”便被有樂推他腦袋撞墻。

  我一時暈頭轉(zhuǎn)向,眼前旗影林立,最中間那桿“地黃八幡”大旗下,有個旁若無人地自顧吃喝的垂發(fā)大漢突然將酒碗往桌上重重地一擱,碗啪的迸裂。身后數(shù)名青頭漢子齊躍而出,高撲低竄,合力攻向一個蒼發(fā)披散的老者。

  信孝聞著茄子,爬起來惑望道:“這是哪兒?”有樂轉(zhuǎn)覷四周,納悶道:“怎么回來河越大營這里了?誰又在亂操作……”我見他們往城垛下亂望,忙將信雄伸出的大腦袋按低,說道:“大家別給綱成那些手下發(fā)現(xiàn)了,這兒有些流鶯很難纏的。至于為什么我們會突然回來這里,那是因為先前聽宗麟提到‘音波功’,使我不禁想起此處似乎有這方面的厲害之人……”

  “什么人?”夜色中有人忽挺長鎗搠來。隨著低喝,多個青頭士卒從城樓上掩攻驟近。長利抓握一桿戳到跟前的長鎗,扳倒那個持鎗兵士。信孝、信雄亂踩幾腳,跺那兵士腦袋,有樂見那兵士已被踢昏,忙拉住信雄,說道:“行了行了……”

  轉(zhuǎn)面瞥見其余的青頭兵紛摜在地,有樂不禁贊嘆道:“沒想到信照的功力增進許多,這么快就打發(fā)掉好幾個……”信照反轉(zhuǎn)刀把,敲暈一個兵士,回望道:“是嗎?然而不是我打發(fā)的,想不到宗麟竟有這么厲害,站那么遠都能打發(fā)圍近我們身邊的這些長鎗兵?!?p>  “不是我,”宗麟伸手拉我避去他那邊,另手去拽信雄過來,神色惕然道,“此間另外潛伏有高手!”

  “高手在哪兒?”有樂連忙也跟著跑避而來,奔到我身旁張望道,“該不會是氏康吧?你急著領(lǐng)我們來這里,河越城眼下已屬于氏康的地頭,莫非你想找這位綽號‘河東雄獅’的親戚幫咱們跟那兩個琴師打一架?”

  宗麟低哼道:“然而你背后那個人卻不像傳聞中的北條氏康。”有樂轉(zhuǎn)覷道:“莫非上杉謙信前期的‘七手組’也有人在此?依稀記得那回我和本多正信曾在馬廄后邊撞過一個厲害腳色,正信說那人多半是謙信七手組之一?!毙判鬯敝持冈谂糟秵枺骸笆裁词恰呤纸M’?。俊?p>  有樂拿開他那根擼進嘴巴的手指,順手敲一下腦袋,嘖然道:“稱雄北陸數(shù)十年的謙信公身邊不乏能人,除了上杉四家老之外,其前期的‘七手組’也很厲害。當然后來更多,所謂‘上杉四天王’、‘越后二十五將’各擅勝場。尤其是‘七手組’,曾聽我那位當家哥哥說,后期的政繁、景廣、定長、四家老之一的朝信、以及大見一族的景家、秩父一族的繁長、還有慶綱這班人材,即便再加上后來改投信玄身邊的秘術(shù)高手段藏,雖皆本領(lǐng)出眾,卻還比不上早年輔佐謙信公打出威名的前期‘七手組’,亦即長尾藤景、北條高廣、柿崎景家、直江景綱、以及朝信、慶秀、藤資這樣的組合。前次正信就懷疑他在馬廄后邊交過手的那個蒙面家伙似是高廣,此人曾屬毛利一族、后又改投北條,繼而又再改投……”

  身后一人誚然道:“聽你說了這么多,似乎頭頭是道,然而卻連我的名字都漏掉不提?!?p>  “不動山城主?”有樂轉(zhuǎn)面尋覷道,“越后守護上杉的同族,屬于分支。你媽媽據(jù)說乃長尾能景之女,那你就是謙信的姨丈?!?p>  任憑有樂怎樣轉(zhuǎn)頭四顧,那人始終在他身后微哂道:“然而‘不動如嶽’的山本寺殿在那邊,他身后的兩位想必你也曾有耳聞。左側(cè)抱刀者乃是古志的十郎殿、另一位擎刀自笑的花袍之人便是桃井殿,皆屬春日山城身份最為高貴的御刀侍眾?!?p>  “謙信大人的‘直刀派’傾巢盡出了嗎?”有樂驚訝道,“你又是哪個?”

  宗麟悄目示意他低眼瞥看腳下所投之影,蹙眉道:“此刻大家最好不要輕舉妄動,琵琶島主已然按弦在畔,引而不發(fā)?!庇袠反瓜履抗?,瞧見他身后果然斜投一影,似自懷抱琵琶寂坐,悄伺于畔。信照按刀凜視,不覺額有汗冒,低問:“不知發(fā)又如何?”

  “一發(fā)而動全身,料必寸縷無存?!弊邝朊兼i漸緊的說道,“定滿大人不僅是謙信公的軍師,越后流兵法的鼻祖。當初輔佐年少的景虎成為長尾一族的家督,繼而助他成為關(guān)東管領(lǐng),在其精心策劃之下,景虎終成世人景仰的‘越后之龍’,領(lǐng)上杉家名,自號謙信,此人深受上杉謙信的敬重。但我聽說,他還是音律方面深藏不露的高手,其實還算得是謙信大人的師傅,傳聞膝下有一女是謙信大人曾經(jīng)的知音?!?p>  “駿河守,”一人穩(wěn)步踏出,跨近而立,淵停嶽峙,微轉(zhuǎn)面龐朝向那懷抱琵琶的文士,沉聲說道,“以你的身份,無須出手。這些來歷不明之人,就由我代為打發(fā)?!?p>  “你看他的身形步法,”宗麟鎖眉愈緊的說道,“多沉穩(wěn)篤實!定長身為不動山城主,位列上杉一門眾第五位。武功卻未必第五,傳聞他是不動尊門下高徒,從來硬橋硬馬,煞是了得!”

  “可我聽說他下場沒怎么好,”有樂朝我耳邊小聲說道,“定長雖然跟隨謙信轉(zhuǎn)戰(zhàn)各地,立下不少軍功,特別是弘治元年的川中島合戰(zhàn),領(lǐng)軍進攻信玄的本陣。多年后卻由于在‘御館之亂’站在輸?shù)囊环?,?zhàn)敗后逃亡了,四處流浪?!?p>  “后來他出家,”小珠子從信雄耳后悄轉(zhuǎn)而出,細聲細氣的說道,“稱為不動尊者,從此悄隨你旁邊這妞兒,就住在她自家宅院后邊?!?p>  我不禁驚愕道:“???這種北陸高手怎么會跑來投奔我?你怎么知道他居然還住到我家……”話未說完,忽感肩頭一緊,身不由己地跌離有樂之旁,隨著文士晃袖颯收,我眨眼間就被拽到他跟前。那懷抱琵琶的文士覷視我腰間所別的一支管簫,面色微異,訝問:“哪來的?”

  或許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我不知該怎么回答,只搖頭說道:“別人給的……”那懷抱琵琶的文士低哼道:“胡說!這分明是吾家小女之物,贈與我主公景虎殿下,別人如何會給你?”我見他說話間探手欲拿,便沒多想,扭身掙開,使那文士奪了個空,他不由微愕道:“好身法!”再欲來取,我卻沒再給他捉住,從他手影下一扭身溜開了,匆忙中使了什么步法,自并不覺,卻更讓那文士倍為納悶道:“你如何竟會我們春日山林禪武門的步法,誰教的?”

  我沒溜多遠便被那淵停嶽峙的壯漢阻住去路,搶在被揪之前,閃身扭腰轉(zhuǎn)返,晃到那文士背后,伸嘴去他耳畔小聲說道:“你主公教的?!?p>  那懷抱琵琶的文士一怔,隨即探手急攫,神色不豫道:“先把我女兒珍愛之物還回來再說。”我晃身飛快,從他手畔溜轉(zhuǎn)開去,剛要避去宗麟那邊,卻給那壯漢橫身再阻,我正想繞過,肩頭一緊,那懷抱琵琶的文士先便按個正著。

  宗麟似乎等的正是這個機會,便趁那文士之手離弦之際,晃拳出袖,無聲無息地擊向那文士肩窩。旁邊那淵停嶽峙的壯漢早有防備,當宗麟出手,他發(fā)掌橫截,口中沉哼道:“剛才看你攏含在袖下的手勢,就料到你要出六合拳。隴西那幫東郡堂的逃人,看來也與你有些淵源!”

  便在拳掌相觸之際,我急忙朝那蚊樣家伙叫了聲:“還等什么,就趁現(xiàn)在!”眼見蚊樣家伙舉動似有古怪,懷抱琵琶的文士惑問:“要干什么?”我轉(zhuǎn)面說道:“要跟你來個交易。想拿回你女兒的寶貝簫子,先須幫我們脫個險如何?”

  “什么險?”那文士剛問出口,倏聽有嗖嗖疾響,抬眼間但見許多飛篙急至。我在旁連忙叫喚道:“還愣著等死???趕快!”

  蚊樣家伙怎敢稍有遲疑,連忙依言而為,信雄剛問一聲:“又怎么……”便被有樂推他腦袋撞墻。

  隨著陣陣吆喝之聲,睜眼只見那片熱火朝天干活的地方正有一群青壯在鞭抽之下拽著粗繩大鏈用力拉扯巨像,我心下暗自納悶:“他們用力拉的那個好像是不動明王……”

  “咦,怎么又回來了?”我本想伸頭多瞅兩眼,不料肩頭一緊,被按得生疼,難免叫苦,“哎呀哎呀……”

  那文士抓攫而問:“搞什么鬼?”我亦自不解:“對呀,搞什么?。吭蹅?yōu)楹斡只位貋砝病蔽脴蛹一镌谂哉坏溃骸班?,我搞錯了是不是呀?”有樂他們紛紛伸手去卯他腦袋,順便推蚊樣家伙去撞墻頭的箭垛,隨即又一晃眼,飛篙已至。

  那文士見勢兇險,頃為變色道:“不好!卻有埋伏……”眼看紛紛揚揚的飛篙驟如密雨般落,不稍遲疑,揚手撥弦,琵琶既奏,漫天飛篙應(yīng)聲摧去無余。

  有樂他們拍手喝彩之際,巷口那一高一矮之人仰臉惑問:“什么聲音?”那文士奏樂以迎,端然自若的說道:“這有一韻琵琶音,請君為我傾耳聽。”隨即飄然展裾,蕩袂而坐,凝神沉腕,撥弦自奏。

  巷口的高矮參差之人軀影齊為一震,在曲聲摧激之下不由搖晃后退,變色道:“哪兒找來這等音波功力如此渾厚的高手?”

  曲未過半,那文士忽又按弦不發(fā),瞑然自坐,說道:“出山以來,還未曾遇到此道中人。如今得以一會,也算不虛此行?!?p>  “既是同道,”巷口的高矮參差之人復又弄弦,交錯撥送曲韻摧激而來,在瓦甕紛迸中說道,“那就幸會了。”

  眼見大片瓦礪碎撒紛飛,隨琴聲催送驟至,有樂忙拉我向后退避,信雄慌欲爬進缸里躲藏之時,那文士啟口吟嘯:“瀚海無涯,五行幻化?!敝腹唇z弦,連撥數(shù)下,曲轉(zhuǎn)沉渾,飄送勁氣雄闊。

  我從缸后抬眼投覷,只見碎瓦飛灑,雨點般亂砸在巷口那高矮參差的兩個家伙身上。隨著曲轉(zhuǎn)急驟,去勢愈劇,颼颼疾飛,接連不斷,將那兩人衣衫擦破,從身上寸縷碎散無余。那兩個家伙光著身猶欲掙扎,撐著繃斷了弦的破琴竭力發(fā)出暗啞的聲音,渾未覺察后邊有個小光頭攙扶一位裹著眼睛的慈祥老者悄然而近。

  慈祥老者抬手晃出袖炮,忽砰轟響,將有樂他們嚇了一跳。那裹著眼睛的慈祥老者轟過之后,換膛裝填,口中問道:“射中沒有?”小光頭捂著耳朵,從他身后伸眼而覷,回答道:“射中了一個。頭爆開,倒在你腳邊,另有一個光著身跑掉了?!?p>  裹著眼睛的慈祥老者忙問:“哪個方向?”小光頭伸手推袖炮指向一個跌跌撞撞惶奔的身影,說道:“那邊?!?p>  隨即又砰一聲響,慈祥老者問道:“中了沒?”小光頭在旁回答:“中了?!?p>  慈祥老者低哼道:“到頭來,還是火器厲害!不知我射中的究竟是那個老騷客,還是肥娃娃來著?”宗麟聽了,不禁與信雄咋舌相望,一時作聲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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