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角落的柱影下抬袖拭去眼淚,轉(zhuǎn)身行出,擻落披肩的錦袍,接棹長劍在手,面對臺階下跪伏滿地之人,決然道:“司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朕夙懷不安,日夜憂慮。不能坐等那一天到來,如今必須做個了斷。朕親自率領(lǐng)你們?nèi)ビ懛ニ!?p> 時人渴盼天降甘霖,潤澤大地。偏偏又一年干旱,心猶未死,年號仍然是甘露。
他不愿任由命運擺布,親自披氅上車,百官驚嘩而散。只有殿中宿衛(wèi)蒼頭官僮簇?fù)砀S,拼湊成一支蒼發(fā)老卒和懵懵懂懂的稚弱小僮混雜之眾,涌出宮外,奔去司馬家討伐。
小珠子述說到這里,嘀咕道:“就這樣亂糟糟的時候,竟然在路上撞到了。”
信孝顫拿茄子忙問:“撞到了誰?”
“妖精!”窗前數(shù)人慌跑而過,惶叫不絕于耳,迭聲悸呼。“他們說有狐貍精從山上跑下來了……”
樓外已然一片大亂,四處鑼聲敲響,伴隨著火光竄屋跳閃,煙焰彌漫中有人奔走驚叫:“鬧妖了!道觀里發(fā)生‘妖變’,真是作孽呀,被那只妖精跑出來,聽說還擄走了楊夫人……”街邊擺攤的瞽目老者搖頭自嘆:“國之將亡,必有妖孽。我每天在這里擺攤,告誡過你們很多次。不要有僥幸的心態(tài),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看又出幺蛾子了是不是?”
“又出什么幺蛾子呀?”有樂從墻角伸頭出來,搖扇惑問?!皠偛怕牭接腥撕啊[妖’,狐貍精在哪兒?”
“國危必有異相?!苯诌厰[攤的瞽目老者忙拿一把各色形態(tài)的護身符遞去,眨著渾濁之眼,拉扯道?!叭羰怯龅饺皤F,見者可以坐擁天下。然而狐精這東西不好惹,大家最好買些護身符,花幾個小錢消災(zāi)祛禍,本人專售青城山的驅(qū)邪符箓,只須扔些小錢,趕快拿去傍身……”
宗麟甩袖微哼道:“天行有常,不因堯存,不因桀亡。你這些手工粗糙的小東西,我不稀罕。就算白送也不要。”
街邊擺攤的瞽目老者仍未甘心,拽住有樂,急促推銷道:“買一送二,要不要?”有樂被糾纏不過,拿了幾個,拉我付錢,搖著破扇在旁悄問:“先前你用金葉子買單,叫了那么多東西吃不完也不打包就跑出來。掌柜的找錢給你也忘拿是不是?”我正要掏錢,王戎?jǐn)D過來說道:“此前掌柜找還的散錢我?guī)湍闶兆饕淮?,全在這里了。莫忘了拿好,酒飯還未吃完,小阮他們說,過會兒再回來接著吃。你們也別走遠,今兒這一帶必亂得很?!?p> 有樂將護身符分發(fā)給大家,轉(zhuǎn)頭見長利從袋子里掏些散錢付給擺攤的瞽目老者,有樂湊眼來瞧,嘖然道:“這些魏國的錢幣在別處好像沒什么用,換些銀兩給我們還差不多……”我把錢袋子交給王戎,請他幫忙去買些坐騎和干糧,宗麟在旁稱許:“聰明!畢竟從小跟你那老家翁四處流浪,混久了有經(jīng)驗是吧?知道我們又要逃難,預(yù)先做準(zhǔn)備了?。渴裁匆矂e說了,回頭你跟我去九州,我介紹個兒子給你……”有樂搖頭說道:“你那些兒子不行的,有哪一個行?最多僅只大友親家稍微好些,不過她在我家見過那小子了,我覺得毫無火花。并且我一直納悶,你為什么給這個兒子取名叫‘親家’,然后你又跟他媽媽阿多鬧離婚,急著要娶自己兒子的岳母,亦即同你的親家母結(jié)婚,把家里搞得一地雞毛……”
“他媽媽討厭葡萄牙人,我告訴過你。”一提家事,宗麟又郁悶難遣,懊惱道?!胺炊覂鹤拥恼赡改?,出乎意料地跟我志趣相投??梢娫缭谶@個兒子小時候,我給他取名叫‘親家’是有天意使然。我這場離婚有如平生最難對付的惡戰(zhàn),所有兒女和家臣以及領(lǐng)地百姓全皆不站在我這一邊,搞得我想再婚亦更艱難無比,以為能溜出來跑到你家跟你那位發(fā)瘋的哥哥消心一趟,不料竟然穿越了,從而在歷史上出沒無定……”
“他才是在歷史上出沒無定?!焙雎犻苡鞍堤巶鱽硪徽Z低哼,隨著燈籠移耀而出,柱后伸出一只手,翻著疊皺之畫,抬到我們紛紛轉(zhuǎn)覷的眼前,逐張展示著說道,“駱真人留下這些惟妙惟肖的繪卷,顯然里邊所擷錄的每一幅不同時期的歷史畫面,都有你們急著要找的那個小胖孩兒模樣之人存在??匆姏]有?他在各個不同歷史時期發(fā)呆愣望,其中包括大澤狐火、高祖斬蛇、淮南八劍、龍虎大丹、黃巾起義……甚至還有赤壁之戰(zhàn)前夜,他居然出現(xiàn)在曹操身邊。更奇怪的是許多年前,丁建陽率領(lǐng)悍將呂布向董卓叫陣,他竟也在場。還有這幅,看清楚十常侍后邊那個是誰?”
有樂湊眼訝覷道:“咦,信雄何時變成‘十常侍’那伙里多出來的一個了,莫非還有‘十一常侍’這么離奇?”
“何止離奇,這家伙從來不會長大。”隨著激動難抑的語聲,那只蒼筋虬布的手在燈影之畔翻卷,微顫著說道,“最令人倍感驚憟莫明的是,還有這一幅極為古老的畫面,荒涼廣袤的冰川和原野綿延無盡,涸谷縱橫交錯,遠處粗鼻獠牙的長毛巨獸成群走過。據(jù)駱真人留下的秘密記載說,早于一萬年前,甚至可能遠逾十萬年,這個胖小孩兒出現(xiàn)在‘河圖洛書’之旁,留意看那個崖壁碑銘般的異樣古物,顯然他知曉‘洛書牌’的下落……”
信孝顫著茄子惑問:“什么真人呀?他怎會知道這些……”街邊擺攤的瞽目老者翻著濁眼,在旁悶聲咕噥道:“想是昔已隱匿不見的駱曜,這位早年在三輔潛練修真之術(shù)的異人被尊奉為真仙。據(jù)稱他消失在一片迷霧里,起初不時出現(xiàn),留下了神秘傳說,后來再未露面。因其令人不安,歷代朝廷禁絕了有關(guān)他的一切,不許世人多提?!?p> 有樂似是心不在焉,便在我和信澄他們聽得心癢難搔之時,他卻不以為然道:“我看未必有什么真仙。可能他早就‘掛’了,在史塵浩淼的長河中已然死硬。所以歷代的人們不愛提……”檐角暗處那只蒼筋虬張的手再次翻頁,呈現(xiàn)一張倒懸的道觀繪像。信孝藉借燈籠昏光一看,手拿茄子顫抖道:“眼熟!”有樂亦不禁奇道:“這個‘真仙觀’好像在哪里見過,然而我看你拿反了。”
長利在旁憨望雨巷,問道:“剛才向雄為什么哭呀?”有樂轉(zhuǎn)身,提手卯他腦瓜,說道:“信雄都出現(xiàn)在十萬年前了,你還在這兒問向雄為什么哭?難道你就不擔(dān)心信雄在遠古時候的冰原上哭嗎……”長利挨抽,歪撞燈籠那邊,一下磕癟掉,隨著火焰竄迸而起,繪卷沾燃落地。
信孝伸手欲撿,卻被燙炙而縮,由于那些似是羊皮卷之類的陳舊東西燒得太快,我來不及細瞧其余繪像,眼前乍亮又暗,信澄到墻角那兒亂轉(zhuǎn)著惑尋道:“剛才是誰在這里說話,那個家伙呢?怎么焰光一暗又不見其蹤影……”長利爬起來憨問:“你是問向雄嗎?我也想知道他為什么哭……”
向秀以手遮頭,冒雨跑過來,在檐下擻衫說道:“哦,他呀?此前是王經(jīng)的舊部,初仕魏為郡主簿,剛出道就侍奉王經(jīng)。向雄起初給時任太守的王經(jīng)做事,后來王經(jīng)受命出去領(lǐng)兵打仗,與蜀漢大將姜維周旋過一段時日。向雄留在郡內(nèi),短暫跟過幾任上司。不幸的是他時運不濟,據(jù)說他跟誰,誰就被砍。最近他又有一個上司被剁,剛換另一個老大,出衙門就挨砍了。所以他傷心,眼看走投無路時,王經(jīng)奉召上洛,出任司隸校尉,任命向雄為他的都官從事。不料又出事了……”
信澄聽得咋舌不已,恒興在旁搖頭說道:“我不信真有這么邪門兒。想來只不過是一連串的巧合而已……”信孝顫著茄子轉(zhuǎn)覷道:“我看不是巧合能說得過去吧?向雄回來跟王經(jīng),沒多久王經(jīng)完蛋。此后向雄去跟鐘會混,你看鐘會下場如何?鐘會玩完之后,向雄冒死替其收葬,司馬昭最終原諒了向雄,宴請他吃喝并給他做官,讓向雄跟其混飯,隨即司馬昭中風(fēng)而死。其長子司馬炎建立西晉,仍讓向雄跟他混飯,不久司馬炎身心健康每況日下。司馬昭的次子司馬攸受封為齊王,在當(dāng)時總領(lǐng)軍事,安撫內(nèi)外,很得人心。司馬攸重用向雄,并寵信嵇康的兄弟嵇喜,晉武帝晚年,朝廷內(nèi)外要求司馬攸繼位的呼聲高漲,鐘會的堂外甥兒荀勖一伙趁機進讒將其排擠出朝,致使司馬攸氣恨發(fā)病,嘔血而死,年僅三十六歲。”
總是一副眉花眼笑模樣的劉伶抱了些雨衣和傘過來,立在廊間,靜聆宗麟說道:“王經(jīng)是冀州的名士,其乃河北清河人,農(nóng)民出身。隴西之戰(zhàn)遭姜維擊敗后,王經(jīng)作為魏軍初敗和此后毀壞的造成者,被召回京城另行任命,雍州刺史之職由鄧艾部將諸葛緒填補。王經(jīng)回京先后擔(dān)任司隸校尉和尚書,頗受魏帝曹髦寵幸。他夾在曹魏宗室和司馬家族的權(quán)力爭斗之間,處境如履薄冰……”
“最近有風(fēng)聲說,”向秀不安的低言道,“皇帝不顧王經(jīng)勸誡,執(zhí)意討伐司馬昭。洛京恐怕真的出大事了,宿衛(wèi)營剛才連番來人,急著找阮嗣宗,說是情勢有變,皇宮里和相國府紛在催促他趕回料理。我聽到些片言只句,一邊是催他出兵,另一邊則要他按兵不動。嗣宗看來也很為難……”
我正感奇怪,聞言忙問:“阮籍去哪里了?剛才好像看見有個人急著來找他,稱其為侯爺……”
“啟稟關(guān)內(nèi)侯,”一騎冒雨匆至,不待馳近,先在檐外滾鞍下馬,搶步疾行,向庭前披雨篷佇立之人行禮趨陳,肩膀似顫難抑,哽聲說道,“步兵校尉阮大人,府前出事了!相國讓人四處找你,別的不許細說,只要你趕緊前去,幫著安撫宿衛(wèi)各營,不放一個兵出外。肅清全場,好讓鐘會他們先收拾王經(jīng)等一干人……”
“阮籍在前邊,”宗麟在我旁邊悄謂,“當(dāng)年曹髦即位為帝,立馬賜與鐘會‘關(guān)內(nèi)侯’的爵位,遷任阮籍為散騎常侍,使其扈隨天子左右。司馬師為了籠絡(luò)人心,大肆封官晉爵,阮籍也被賜為關(guān)內(nèi)侯。淮南生變之時,司馬師因患目病暴卒于軍中,由其弟司馬昭繼任大將軍。阮籍為避開司馬家族的疑忌,主動向司馬昭請求外出任官。只十余日又被召回京師洛陽,讓他留在司馬昭身邊做事。大約只過一年,阮籍請求作步兵校尉。當(dāng)時鐘會建議司馬昭同意,鐘會是司馬氏的心腹,曾多次探問阮籍對時局的看法,阮籍都用酣醉的辦法獲免。司馬昭本人也曾數(shù)次同他談話,試探他的見解,他總是以發(fā)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搪塞過去,使司馬昭不得不說‘阮嗣宗至慎’。司馬昭還想與阮籍聯(lián)姻,阮籍竟大醉六十天,使婚事無法談成。步兵校尉一職,雖然是朝廷中樞的屬官,但不像散騎常侍那樣與皇帝有親近的關(guān)系;雖說是武職,卻又不執(zhí)兵權(quán),僅領(lǐng)宮中宿衛(wèi),不會給司馬氏造成壓力,容易引起司馬氏的猜忌。阮籍擔(dān)任此官職時間最長,所以后世通常稱之為‘阮步兵’?!?p> “誰說時無英雄?”孫八郎在船頭垂涕而嘆,“鐘會與阮籍,在這場‘甘露之變’都沒能做英雄?;蛟S他們也曾捫心自問,當(dāng)時果然有這個本事在危急關(guān)頭力挽狂瀾嗎?曹髦似亦曾經(jīng)寄盼望于他們這等樣人物,然而關(guān)鍵時刻跟隨曹髦一擁出宮,真敢去誅司馬昭的只不過是些老弱僮仆。曹髦天真地召喚百官跟他一起走,群臣紛畏而逃,爭相跑去向司馬昭通風(fēng)報信。時任尚書的王經(jīng)沒跟著去向司馬昭告急,仍在宮中勸說:‘如今權(quán)柄掌握在司馬昭之手已經(jīng)很久了,朝廷內(nèi)以及四方之臣都為他效命而不顧逆順之理,也不是一天了。而且宮中宿衛(wèi)空缺,兵力十分弱小,陛下憑借什么?一旦這樣做,不是想要除去疾病卻反而使病更厲害了嗎?禍患恐怕難以預(yù)測,還盼三思而行。’曹髦不肯聽勸,擲詔書于地,斷然道:‘縱使死了又有什么可怕的?’這位十九歲的皇帝拔劍登輦,率領(lǐng)蒼頭老兵和僮仆們沖向司馬昭的相府,就此踏上了不歸路。”
信孝聞茄說道:“曹髦一行剛沖出宮外,先遭遇司馬昭的弟弟屯騎校尉司馬伷及其部眾,曹髦左右之人怒聲呵斥他們,司馬伷的兵士都嚇得逃走了。司馬昭的親信賈充從外而入,迎面與曹髦戰(zhàn)于南面宮闕之下,曹髦親自用劍拼殺。賈充部眾不敢抵抗,眾人想要退卻,賈充之軍將敗,騎督成倅之弟太子舍人成濟向賈充問道:‘事情緊急了,你說怎么辦?’賈充發(fā)狠說:‘司馬公養(yǎng)你們這些人,正是為了今日。如今之事,沒什么可問的!’于是成濟立即抽出長戈上前,從背后刺穿曹髦,把他弒殺于車下。司馬昭聞訊大驚,自己跪倒在地上。司馬懿的三弟、太傅司馬孚奔跑過去,把曹髦的頭枕在自己的腿上哭得十分悲哀,號泣道:‘陛下被殺,是我的罪過??!’司馬昭急忙召集群臣討論善后。陳泰不肯來,司馬昭讓陳泰之舅尚書荀顗去叫他,陳泰昂然道:‘人們議論說我陳泰可以和你相比,今天看來你不如我陳泰。’但子弟們里里外外都逼著陳泰去,這才不得已而入宮,見到司馬昭,悲慟欲絕。陳泰激憤得說不出話,伸手只是指著。司馬昭也對著他流淚,詢問:‘玄伯,你將怎樣對待我呢?’陳泰說:‘只有殺掉賈充,才能稍稍謝罪于天下?!抉R昭考慮了很久才說:‘你再想想其他辦法。’陳泰冷然道:‘我說的只能是這些,不知其他。’司馬昭就不再說話了,改而威逼郭太后下旨,按自己的授意將曹髦抹黑一通,褫奪皇帝封號,簡陋下葬之時,百姓相聚而觀之,紛議:‘是前日所殺天子呀!’許多人掩面而泣,悲不自勝。名將陳泰因過于悲慟,不久吐血而死?!?p> 宗麟嘆息道:“曹髦沒有軟弱、屈辱和退讓,而是敢于直面,奮起抗?fàn)帲曀廊鐨w。在古代有類似遭遇的皇帝之中,為數(shù)實在不多。這位壯志未竟的皇帝,更是值得尊敬的斗士。他有一身傲骨,以最剛烈的血性,為了活出帝王的尊嚴(yán),為了活出人性的高貴,不惜以生命為代價,與殘酷的命運抗?fàn)?。用壯烈的死亡,不但贏得了帝王的尊嚴(yán),更贏得了世人的尊重。與其茍且偷生,毋寧高貴赴死。不久,司馬昭以‘教唆圣上’、‘離間重臣’等借口殺死了曹髦的心腹王經(jīng)?!段簳返淖髡咄跎蚴峭蹶浦叮驗楦婷艹鍪琢⒐γ馑?,因功封侯,食邑二千戶,時隔快二十余天,司馬昭又因群情激憤,誅殺了成濟三族。成濟兄弟不服罪,光著身子跑到屋頂,大罵司馬昭,被軍士從下亂箭射殺。”
恒興在后邊低嗟道:“曹髦被司馬昭心腹賈充指派的奸險小人成濟所弒,王經(jīng)因為沒向司馬昭告急,他和母親及其家屬被拘捕交付廷尉處置。王經(jīng)向他母親謝罪,老母親臉色不變,笑著回答說:‘人誰能不死,只恐怕死的不得其所。為此事大家同死,還有什么遺恨!’王經(jīng)母子被誅殺的那天,故吏向雄為之痛哭,悲哀之情感動了整個街市的人。”
“洛陽知己,”雨巷里突然傳來哭聲,一個憔悴漢子跪在泥濘中哀慟而泣,捶胸悲問,“皆要作鬼了嗎?”
“咦,向雄怎竟又跑出來啦?”長利憨望道,“先前他不是讓人揪走了么?沒想到這么快又跑回來接著哭,你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淚,樣子有多辛酸。每次他一哭,我的心就跟貓抓一樣。難怪后來司馬昭也受不了,親自聽過他哭訴,直接掛掉……”
街上一排燈籠接連跳焰爆迸,現(xiàn)出沿河樹上倒掛的衣冠零落之尸,不知何時已有多個烏衣家伙著了道兒,懸軀枝稍,淌血灑落,雨泥殷染一片。路邊多間房屋著火,商鋪被砸得門窗飛撒,人群紛跑而過,王戎牽來數(shù)匹坐騎,穿行著叫喚道:“我聽說洛陽出了亂子,有人趁火打劫?;鹨獰^來酒樓這邊了,別在檐下呆著……”
“他嚷什么?”長利擠在人叢之間,轉(zhuǎn)頭憨問,“四周亂糟糟,我聽不清楚……”
“鬧妖了,”一個頭發(fā)蓬亂的大嬸光著膀奔過來繪聲繪色地述說,“狐妖作祟??匆娔沁厬覓斓乃朗瑳]有?先前都是大活人,個個生龍活虎,揪著那個跪在巷內(nèi)哭嚎的漢子走沒一會兒,在角落里撞到了狐精,發(fā)生廝打,轉(zhuǎn)眼就都掛到樹上了。別以為我沒看見那只狐妖,當(dāng)時我在后邊洗澡,正要清洗大腿根那兒,聽到外面有打斗的動靜,我連衣服也沒來得及穿齊整,連忙爬到窗外看打架。幸好我及時溜出來,房子著了火。你瞧那只狐貍精又跑過來了,在巷中出沒無定……”
我們紛隨指點的方向移目尋覷,果然看見煙霧中竄過一個披罩毛裘之影,遮頭蓋臉,卻掩不住其脖腫大。他貓身躡行,腰后垂下一條絨袖,渾然未覺映壁晃曳如尾,靠在墻下小心翼翼挪步移軀,悄至憔悴漢子身后,拉扯道:“茂伯,快跟我走。我和阿鴦剛好在那邊飯館喝酒,順便幫你打發(fā)了邵家那些人,你怎么又跑回這里哭?別再哀嚎了,聽說邵醉翁便在左近,我可打他不過……”
有樂搖著破扇,從墻邊探覷道:“溜到向雄后邊那家伙好像有點眼熟……”只聽呼簌一響,又有個烏衣人摜飛而過,甩到樹上倒掛。一個青衫之影颯收布索撩蕩,躍落墻頭,拽起憔悴漢子,趁亂騰身急離。我揉眼忙瞅,納悶道:“那個青衫男子也很面熟……”憔悴漢子目光沉痛,被拽離之際猶自哀哭不停,一路悲慟難當(dāng),號泣聲縈繞在街頭巷尾:“洛陽知己,還剩幾人?”
小珠子忍不住嘀咕道:“向雄似乎也曾走失在迷霧里,不知他去過哪里?”有樂搖扇追覷道:“怪不得他看上去總似有點怪怪的……向雄這廝到底是字茂伯,還是伯茂來著?房玄齡說:‘茂伯篤終,哭王經(jīng)以全節(jié)。休然追遠,理鄧艾以成名?!?xí)鑿齒則稱:‘向伯茂可謂勇於蹈義也,哭王經(jīng)而哀感市人,葬鐘會而義動明主,彼皆忠烈奮勁,知死而往,非存生也。’不知誰叫對了他的字號?”信孝聞著茄子說道:“晉書等正史直呼他為雄,歷代士人管他叫‘向雄’就對了。據(jù)說鄧艾的后事亦由他幫忙操辦,因為鄧艾當(dāng)時也和鐘會一樣背上叛逆罪名,命丟在蜀地,暴尸于野。人們多數(shù)很勢利,鐘會和鄧艾發(fā)達時,眾人爭相攀附。他們一旦出事垮臺,眾人避恐不及。連尸骸也散落多日沒人肯理,唯有向雄挺身而出,所以后來司馬昭、司馬炎父子也為之感動,從此就任由向雄在宮廷逕出直入,縱橫一世,直至憤恚而死。又讓向雄之弟向匡出任護軍將軍,繼續(xù)守護司馬家的子孫……”
我們正為之唏噓不已,頭發(fā)蓬亂的大嬸光著膀追打披罩毛裘之影,在巷中叫嚷道:“狐貍精要跑了,打你個狐貍精!”披罩毛裘的腫脖子家伙慌忙攀過垣壁,溜得匆促,摔到巷墻另一邊,雞飛狗跳之聲不絕于耳。頭發(fā)蓬亂的大嬸光著膀爬上墻頭,登高大叫,指揮街坊鄰居敲鍋鳴鑼追擊,往巷子深處展開包圍。披罩毛裘的腫脖子家伙狀似飛狐竄掠,慌溜飛快。頭發(fā)蓬亂的大嬸光著膀揭瓦投擲,悍追不舍,其大呼酣叫之聲響徹夜空,不時光著腳丫從有樂和長利頭上蹦跳著踩過。長利他們叫著苦,仍欲跟去看熱鬧。宗麟拉他們回來,避到檐下蹙眉仰望道:“婦女果然兇猛,其如猛獸也!”
這時酒樓亦已煙焰亂冒,王戎牽來坐騎,交韁給恒興拿好,在濃煙中不安道:“整條街著火了,大家紛跑出來,山濤他們怎么還不慌不忙地坐在里面喝酒?”劉伶轉(zhuǎn)望道:“酒沒喝到八斗,山濤是不會走的。至于小阮,好像先前出來過,又進去接著灌黃湯了。不溺死在酒盆里,抬也抬不走他。我去試試?yán)麄兂鰜怼@些雨衣和傘你們先拿去?!蓖跞忠嚯S而入,我在煙霧中強忍熏咳尋覷道:“大阮呢?”
眼見酒樓燃燒著傾覆坍塌,匾落于地,宗麟拉我和有樂跑避之時,信孝顫茄而隨,跳過燃焰之匾,邊奔邊瞅,問道:“可惜了一幅好字,不知出于何人之手筆?誰曉得此酒莊門額‘小天下’的由來?”向秀踏破沾火之匾,一蹦而過,說道:“鐘會他父親昔時題留之字,取意于‘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然而此間酒家的‘大東’乃泰山羊氏,慣做的是魯菜,題這個名兒未免托大。想是先前有誰趁機放火,燒他一把。泰山羊氏勢力日甚,許多人看不慣。王戎就跟他們從來不和……”
“將來還要鬧得更歡?!毙判⒙勚炎釉谖遗赃呅÷曊f道,“王戎出身瑯玡王氏,世家望族。此后出任建威將軍,參與晉滅吳之戰(zhàn)。為配合杜預(yù)的伐吳攻略,他在滅吳之戰(zhàn)自領(lǐng)一路人馬出兵武昌,戰(zhàn)后以功封侯于安豐,世稱‘王安豐’。王戎及其堂弟王衍素與征南大將軍羊祜不睦。羊祜在荊州時曾欲以軍法斬王戎,又謂王衍敗俗傷化,故王戎、王衍兄弟銜怨,經(jīng)常詆毀羊祜。時人語:‘二王當(dāng)國,羊公無德’。此后王氏得勢,實現(xiàn)‘二王當(dāng)國’,王戎治理荊州時,他拉攏士人,頗有成效。因而歷任侍中、吏部尚書、太子太傅、中書令、尚書左仆射等職。更升任司徒,位列三公。王家兄弟大力排擠羊氏勢力,最終使王氏世家成為西晉到東晉朝野最強勢的家族?!?p> “王戎他們亦是有仇必報的,”宗麟微喟道,“竹林七賢也跟向家兄弟一樣快意恩仇,許多年后他仍念念不忘嵇康與阮籍。王戎任尚書令的時候,有一次身穿官服,乘輕便小馬車,從黃公酒壚經(jīng)過,回頭對后面車上的人說:‘我從前和嵇叔夜、阮嗣宗一起在這家酒壚痛飲,到竹林之下游樂,我也參預(yù)末座。自從嵇生早逝、阮公亡故以來,我就為時勢所拘絆。現(xiàn)在看到這酒壚雖然很近,卻又像隔著山那么遙遠。’他一路回望,留下魂牽夢縈的長嘆,此即‘邈若山河’典故的由來。”
信孝聞著茄子說道:“不知你們有沒留意到,其實這里有至少兩三個小圈子很活躍。時而交叉,時而不相交集。向雄、向匡、杜預(yù)、文鴦、胡奮、司馬攸、甚至還要加上鐘會、荀勖,其糾纏交葛不休,算是能拼湊成一個利害攸關(guān)的圈子。‘竹林七賢’又形成另一個小圈子,從旁連續(xù)交替發(fā)揮作用。這些圈子的活動,及其產(chǎn)生的影響,造成了從三國末期到魏晉南北朝這段波瀾壯闊的歷史變遷,然后翻頁到隋唐五代……”
“恭喜你發(fā)現(xiàn)了‘小圈子’,”有樂抬起破扇敲頭,隨即往前一指,咋舌兒道,“但卻好像有些更大的‘怪圈’使咱們走不出去。你有沒發(fā)現(xiàn)我們竟似被火圈包圍了,四周還不斷有人推來許多燃燒的草禾車,堵塞各處路口不讓過?!?p> “泰山會做法,”火光煙焰中竄現(xiàn)數(shù)行玄袍術(shù)士的身影,打著燈籠火把,絡(luò)繹而至,幾個光膀壯漢抬著羊頭巨像沖撞過來,后邊跟有一個濃妝艷抹的三髻女童踩著高蹺亂舞,口中不時念念有詞,忽然噴火吆嚷,“替天行道?!?p> 向秀一見便即不安道:“瞧這派場,似是羊徽瑜來了。前邊行列中那個傲慢輕狂的寬袖少年,名叫羊琇。其乃太常羊耽與才女辛憲英之子,羊玄之的叔父,羊徽瑜的從父弟,羊祜的堂弟。為人奢侈放恣,名聞京師。但他畢竟出身泰山羊氏,素有智謀。年少時便與司馬炎同門,一起修煉駱仙秘術(shù)?!?p> 信孝聞著茄子在我后邊悄言道:“他侄孫女羊獻容成為晉惠帝司馬衷的皇后,生下清河公主。八王之亂時期,幾經(jīng)廢立。永嘉之亂,匈奴兵攻陷洛陽,羊獻容被俘,遭胡人劉曜強納為妾,深受寵愛,先后生下三子。迭逢戰(zhàn)亂之時,她與前夫司馬衷所生的女兒清河公主被掠賣為奴,際遇唏噓……”
話未說完,其茄迸開。霎隨鞭聲蕩響,纏脖繞頸一拽而飛,跌到高蹺之畔,三髻女童提鞭拉扯他懸軀而起,瞪眼近覷,滿眸厭惡之色。忽唾口水,噗噗連沾臉面。信孝無助地發(fā)出哀鳴,掙扎著又拿出一個茄子,勉力抬到鼻前嗅了嗅,苦著臉向我們轉(zhuǎn)頭說道:“大家小心,她好像不是女童兒?!?p> 沒等我們看清,只見那個眉梢微垂的白凈俊秀之人越眾而出,抬首仰望道:“奶奶,先辦正事要緊。”有樂忙以破扇遮面,低言道:“邵悌出來了!曾聽鐘會提及邵家的‘老奶奶術(shù)’很厲害,看來這一關(guān)不好過……”
“是嗎?”信澄著地一滾,翻到路邊的樹后,晃伸袖銃,抬起來倏然轟擊高蹺之上那個三髻童影,使其猝受所驚,踩著高蹺搖晃欲摔,穿條紋衫的小子點煙花綻射,夜空爍耀輝閃,那些玄袍術(shù)士紛與路人一起抬面惑望,隨著煙花在眼前爆芒撒開,頃皆哄動四散。孫八郎趁機揮戟掃打,接連摜翻幾個忙亂做法欲加抗御的玄袍術(shù)士,左手霍霍掄轉(zhuǎn)長戟,右手綽出寶劍,削折三髻女童腳下蹬踩的半根高蹺。三髻女童登時站立不穩(wěn),眼看將要搖擺而墜,怒將手中拎著的信孝投擲過來,恒興撲身飛接,抱住信孝竄避之時,數(shù)襲玄袍之影悄掩上前,鏈索齊出,拋甩交纏,恒興出刀欲斫,腕臂一緊,先被飛索勒縛。信照揮刀疾劈,往玄袍晃移的影軀之間掠刃往返,迅即撩斷數(shù)條飛索。恒興翻轉(zhuǎn)刀鋒,就勢抹落幾只手臂。脖頸突然交纏鞭梢倏緊,氣息立窒,三髻女童踉蹌扯鞭,將恒興一拽而翻,伸來半截殘剩的蹺桿,往身上急促踐踏,尖著嗓聲叫道,“何方小妖,竟敢沖撞法駕。罰你們下輩子不能做人!”
信照見勢不好,連忙伸刀削向蹺桿,迫那三髻女童跌撞跳避,提足蹬桿插在檐柱上,轉(zhuǎn)身坐到瓦脊邊,拈指捏訣而視。長利乘機拉恒興倒退而走,幾個玄袍術(shù)士耍著火練子颼颼追擊,宗麟忽從檐下轉(zhuǎn)出,一掌一個,捺按胸脅,摧送其軀接連摜飛,撂落河中。三髻女童睹而失詫,尖叫道:“無禮!什么路數(shù)?”宗麟回掌攏袖,忽出一拳旁擊,利落地打飛一個撲來拼搏的光膀壯漢,旋即負(fù)手于腰后,氣定神閑地說道:“一千三百多年后的武學(xué)進境,你們是不會懂的?!比倥兩溃骸安幌胱鋈耍銈兙屠^續(xù)鬧……”
有樂嘖然道:“想罰我們做羊是不是?好讓你們恃仗權(quán)勢,世世代代薅羊毛,最好是教天下百姓從此甘心當(dāng)羊,甚至做牛做馬,你們就開心了?”話聲未落,嘴前綻開一朵白蓮花,將他嚇一跳,欲往柱后縮避不及,白蓮變掌,幻化手影,摑嘴數(shù)下,有樂暈頭轉(zhuǎn)向之際,三髻女童不意揪他而起,呵斥:“沒大沒小,掌你的嘴!”
我在下面捏拳一揮,卻又毫無反應(yīng),正為有樂擔(dān)心,忽見袖影飛晃,往三髻女童面前一揮而過,其嘴巴愕剛張開,便含了一支晃出袖口的機括銃。三髻女童一怔而覷,只見信包歪叼半棵卷煙棒兒,從其畔悄立而起,隨手扣下勾機,砰然轟響。有樂驚忙跳離檐頭,躍坐羊頭巨像上邊,一騎而呼,咧著嘴叫了聲疼,翻身蹦落于地,兀自捂胯痛跳,又聽得砰一聲響,有樂驚望道:“又要震壞耳膜……”
信包歪頭摜落,懵爬而起,叼著半棵卷煙棒兒慌奔,三髻女童嘴腮流血,不顧頭發(fā)冒煙雜亂,在后邊暴跳怒追,一路甩手掄腿,連連撂飛多人,沒頭沒腦地?fù)涓Z迅急,信包慌不擇路,腰背迭挨數(shù)踹,撲跌于地。三髻女童跳上來抱纏其軀,往人群里翻來滾去,揪住信包掌摑不休,并且猛烈撕咬。信包叼煙招架,鬢發(fā)凌亂,似漸窮于應(yīng)付。火光爍映其臉清俊,俏不可喻,三髻女童爬在他身上扭打一陣,竟忍不住俯嘴挨近,呶唇貼向面頰。眾人見狀皆為錯愕,那個眉梢微垂的白凈俊秀之人連忙越眾而出,趨前加以喝阻:“九奶奶,你這是在干什么?別這樣當(dāng)眾失態(tài),讓人笑話我們邵家。都怪太爺爺不好,晚年又生你出來。要知道你輩份高,必須時刻注意矜持……”
三髻女童渾若未聞,依然故我。信包嘴叼的卷煙棒兒濕垂蔫落,氣息似要透不過來。長利他們擠到一邊愣看,有樂搖著破扇傻眼之余,不禁咋舌兒道:“邵家的‘老奶奶術(shù)’果然厲害!你看信包竟被搞到中招迷糊了,連煙也顧不上抽一口……”信孝聞茄惑覷道:“她到底有多大來著?”那個眉梢微垂的白凈俊秀之人拉扯三髻女童,郁悶道:“她算得是我奶奶,你說有多大?九奶奶自從七歲那年錯練了法術(shù),后來就不長大了,迄今大約至少已有二三十個春秋,樣子竟沒變過。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說來都是一地雞毛……”
有樂忙拽信包,不安道:“這里很亂,到處都是一地雞毛,咱們不宜久留。且溜為妙!”信包顧不上拾回?zé)熅韮?,點頭懵奔。三髻女童踢打白凈俊秀之人,掙脫其絆,急追不舍。信包施展輕身功夫,畢顯步法迅捷,往人多處跑來竄去。有樂亦拉我跟隨其后,百忙中回頭一看,三髻女童撲躍愈近。有樂叫了聲苦,急催:“信包快跑,她又追上來了!”信澄伸腳一絆,并沒礙著,反遭三髻女童一巴掌摑跌,手中袖弩嗖射連發(fā),被三髻女童擺頭避過,轉(zhuǎn)身補踹一腳,將信澄踢開。
袖矢飆入玄袍飄袂密集之處,其間數(shù)人簇?fù)砘ㄝ偅陲h瓣揚撒中穿街而近。車上端坐一個白衣婦人,肩披雪絨般一塵不染的毛裘銀氅,靨如寒玉。雖見袖矢飛臨,其只瞥目遙視,卻似面不改色。向秀擠在人群里迭呼不好:“誰亂放箭?當(dāng)心別射到羊徽瑜……”
那個寬袖少年晃身移轉(zhuǎn)到花輦前邊,抬指拈接飛矢。卻漏接一枚,擦頰而過,掠進人叢,直入花輦之內(nèi)。白衣婦人微抬素手出袖,屈指只彈一下,風(fēng)輕云淡般的便將飛矢掉轉(zhuǎn)去向,信澄往人群里走避雖快,卻被飛矢扎到股后,悄自忍痛不作聲。寬袖少年在輦旁拈箭凜問:“何人偷襲?”信澄他們見其目光精嚴(yán)而視,頃似懾然,紛往宗麟背后縮頭躲避,幾只手卻又一齊亂伸而出,指向宗麟。
宗麟見那白衣婦人坐輦而望,不禁皺眉說道:“很顯然,他們陷害我?!毙懦沃匾粷L,隱蔽于宗麟背后,以巾掩面,小聲說道:“說什么也遲了。這里你最能打,當(dāng)然要你來扛,我們才能跑掉?!?p> “不講道義!”寬袖少年拈箭凜視,另手一伸,攫住信澄面門,倏然抓他過來,冷哂道。“一人做事一人扛,犯不著扯上旁人?!?p> 宗麟抬手欲阻不及,眼見信澄猝已落入寬袖少年掌握之中,不由愕然道:“有這么快?再說一次,他是誰來著……”
“羊琇,”信孝聞著茄子悄言告知,“出身于當(dāng)時的名門望族‘泰山羊氏’。少年時,便被泰山郡向上舉薦為官吏。或因其與鐘會交好,鎮(zhèn)西將軍鐘會召羊琇為帳下幕僚,同參軍事,其母辛憲英聽聞后憂慮地說:‘此前我見鐘會出兵,雖然憂慮,但也只是為國而憂罷了。禍難將會牽涉到我的家族,而且也是國家的大事,我實在不得不阻止了。’羊琇便向司馬昭極力請辭,但司馬昭沒有同意。辛憲英無奈之下只好對羊琇說:‘此事必須實行了,你要留心!古時的君子,在家則奉孝于雙親,出外則為守節(jié)于國家,擔(dān)任職務(wù)時要慎思你的責(zé)任,面對義理時則要慎思你的立場,不要讓父母為你感到憂慮。軍旅之間,最能令你順利的,只有仁恕的態(tài)度而已!你必須要謹(jǐn)慎留意啊!’景元四年,鐘會、鄧艾等率軍伐蜀,羊琇隨軍出征。滅蜀后鐘會發(fā)動叛亂,羊琇直言苦諫,得以保全自身。旋即監(jiān)軍衛(wèi)瓘等諸將平息鐘會叛亂,羊琇返回洛陽,因曾直言勸諫鐘會而被封為關(guān)內(nèi)侯?!?p> “他也在‘成都之亂’那邊出現(xiàn)嗎?”長利從宗麟肩后伸頭憨望道,“先前我們怎么沒看到呀?”
“跟鐘會去過成都,就是九死一生?!毙判⒙勚炎訃@道,“鐘會帳下幕僚沒剩幾個活得下來。羊琇潛心學(xué)問而有智謀,年輕時與司馬炎同門,二人關(guān)系親密,且常接筵同坐,互開玩笑。當(dāng)初司馬昭存心想讓次子司馬攸繼承其嗣,并未立司馬炎為世子,而羊琇幫司馬炎密謀畫策,助其取得儲位。由于交情深,羊琇這一生雖因奢侈放恣而犯事,遭司隸校尉彈劾,理應(yīng)處以重刑,司馬炎仍然袒護他,暫時將他免官而已。轉(zhuǎn)眼又讓他以列侯及白衣身份兼領(lǐng)護軍,不久再次復(fù)職。后因司馬攸遭構(gòu)陷放逐之事,羊琇與向雄懇切勸諫,不惜惹惱司馬炎。羊琇跟向雄以及司馬攸先后憤病而死。司馬炎讓向匡接掌護軍將符,并親自哀悼羊琇,追贈他為輔國大將軍、謚號為威?!?p> 有樂忙阻信包晃袖發(fā)銃轟擊,說道:“既然他后來能跟鐘會和向雄算作一伙,使我突然覺得親切。那就算了,誰也別射他。尤其是信包,不許你亂拿神機營火器干擾歷史脈絡(luò)……”其言未畢,穿條紋衫的小子已在人群里悄點鞭炮拋投,到處噼啪炸響,三髻女童撲近信包后邊欲捉,忽被蹦來炸響的炮仗嚇一跳,匆促翻上屋脊。便趁寬袖少年也隨眾人猝然受驚非小,信照朝恒興急使眼色,教恒興撩刀掄劈,將寬袖少年逼退于旁,信照晃刃削腕,迫使寬袖少年縮手?jǐn)n回腰后,信孝得隙甩出半根軟鞭,拉信澄回來。
寬袖少年再次出手,往信照刀上拈指一彈,發(fā)出叮然聲響,刀頭摧飛半截。信照吃驚而退,咋舌不已:“其只信手彈指,竟有這么厲害?”
宗麟背轉(zhuǎn)一臂在腰后悄打手勢,蹙眉低哼道:“識相就快溜為妙。我覺得輦車?yán)锬前滓聥D人似更難纏……”信照憂慮道:“倘若信雄果真落在她手上,就憑咱們怎么搶回?”
恒興伸刀釁探,虛劈一下,突然由虛入實,急斫寬袖少年之手。信照提醒不及,只見鋒刃如雪練掠頰飛撩,寬袖少年擺頭避過,抬手晃現(xiàn)三枚玄玉般的指環(huán),箍套于骨節(jié)之上,與刀交磕,叮彈而開。恒興沉臂進擊,挺刀削手。寬袖少年翻轉(zhuǎn)掌腕,袖下閃出串串銀光爍目的圈兒,叩鳴清越。恒興以刀抹腕,卻又再次磕開。寬袖少年贊了聲:“好刀!”伸指拈彈其梢,發(fā)出叮一聲脆響,刀鋒劇震難握,恒興后退數(shù)步,猶感余殛難抗,忙以雙手攥握,緊拿不落,腳下仍自倒退,額頭青筋暴張,面孔憋紫,口中沉哼一聲:“好手段!”
寬袖少年抬手以示,亮出指環(huán),輕描淡寫般的說道:“東阿玄玉,勝過奇技淫巧?!辈淮辞?,手又?jǐn)n回袖內(nèi),旋即晃出三串銀圈,箍套刀頭,就勢蕩腕摧擊,圈環(huán)倏竟遞增倍加,殛震恒興踣跌在地。
孫八郎見恒興似要在那寬袖少年手上吃虧,從旁急揮寶劍欲援。寬袖少年抬臂揮撩,打出連串銀光簇閃之圈,層層推涌疊加,倏然從袖影里摧送而去,孫八郎挺劍御擊,驀隨一串脆磕悅耳之聲,震軀跌退難穩(wěn),所持寶劍不意落入寬袖少年撩蕩的銀圈箍套之內(nèi),一收而回,攏回袖下。孫八郎急要上前奪回,寬袖少年翻手打出六圈飛環(huán),將他擊飛,旋即攏環(huán)回袖內(nèi),拈劍而視,說道:“我正愁急找不到拿得出手的禮物送給鐘會,看來此劍不錯!”
有樂忍不住嘖然道:“你從孫犬殿手中搶劍拿去送給鐘會,以示交好。日后鐘會卻又送給我,作為友誼地久天長的象征。然后我再交給孫犬殿使用,這層曲折讓你決計想不到罷?”
寬袖少年側(cè)目而視,兩道細長之眉微揚,閃出一芒飛至,倏然爍臨有樂眉心,將他猝嚇一跳。臨近眉眼之芒驀又消隱,隨即喉脖一緊,被那少年晃袖探手抓扼正著,揪去近覷,目光精凜的打量道:“看你小子長得眉清目秀,手搖破扇,氣質(zhì)紈绔,莫非也認(rèn)識鐘會,很難相信憑你也配?”
有樂被掐得難受之余,聞言懊惱道:“去你的!我跟他出生入死的時候,你在哪里?”信孝忍不住伸嘴湊近耳畔悄言告知:“后來你跟鐘會出生入死的時候,他也在成都。距離此刻大約不過四年,羊琇與杜預(yù)皆已成為鐘會帳下幕僚,胡烈父子煽動兵變之時,他們在亂軍混戰(zhàn)中經(jīng)歷了九死一生?!庇袠酚魫灥溃骸皼]想到那時候也有他在。這小子手段高明得很,剛才你有沒看見其竟能使出‘眉心劍’?一揚眉毛就逼出傳說中的‘眉間尺’,這么厲害怎沒見他在成都大殺四方?”信孝在旁聞茄說道:“我好像聽誰說羊琇和杜預(yù)剛?cè)胧衲菚r就水土不服,一齊病倒。杜預(yù)先痊愈,羊琇在胡烈兵變時仍然抱恙臥榻,整日拉稀。亂兵廝殺之際他被隨從帶去躲藏于民舍,此前他曾苦勸鐘會,因而成都之亂平息后,羊琇和杜預(yù)未受牽連。當(dāng)然泰山羊氏勢力亦在后面起了作用……”
寬袖少年瞥目而覷,軒眉道:“這油頭粉臉的膩歪小子也認(rèn)識杜預(yù)?”信孝覺其眼光如鋒,連忙縮避不迭。有樂掙扎著說道:“他知道更多,不如你先放開我,且去揪他來問……”寬袖少年因感納悶,便即探手去揪,信孝先已溜去宗麟后邊。那少年晃袖飛攫,宗麟抬手格開,寬袖少年與之急交數(shù)招,彼此退后互覷。寬袖少年一軒眉,隨即蹙緊眉關(guān),似要憋出眉間飛芒,宗麟搶先打出法象森嚴(yán)的一道掌笈,驀留手印在其肩后墻壁。
寬袖少年凝目而視,面不稍轉(zhuǎn),似已知道身后有異,瞳孔收縮,果然巷墻隨即坍陷,赫然露出一掌之洞,裂處斑紋剝落,縫隙縱橫交構(gòu),畢顯法讖精嚴(yán)。四下里響起一片嘩然驚動之聲,白衣婦人見那少年猶仍不甘,便悄伸一只素手按肩,低言道:“不用再比試了,能留這樣的大手印,有如此功力的釋宗高人似連你師尊也未曾遇過。眉心劍摧不破大手印,駱仙主當(dāng)年早就知道,還留下預(yù)言說,日后諸法登頂,萬佛朝宗,塵世沒有我們仙家的回旋余地。唯有化解一切,得能飛升,不受俗物羈絆,方可無拘無束……”
有樂伸眼到掌洞里來回探覷,搖著破扇為之咋舌不已:“沒想到宗滴這個釋家叛徒,改投耶穌懷抱之余,還能隨手打出這么有佛法威力的一掌,如來對你太好了。倘若換成我當(dāng)佛祖,絕對不會輕易原諒……”
“所以你不是如來?!弊邝胩狁罩H,背轉(zhuǎn)一只手到腰后,悄示我們退開,強忍手掌破裂淌血之苦,仍似面色如常的說道,“沒有慈悲心,世人離佛遠著呢。不講仁恕之道,權(quán)勢再大,亦非圣賢。我們來的年代,世人越發(fā)只知追求王霸之術(shù),因而苦海無涯,更遙無邊際,往哪個方向都望不見岸?!?p> 長利瞅其掌破流血垂淌難掩,忍不住憨笑道:“我哥說你拜耶穌是為了泡妞,是不是呀?”我正要上前包扎,宗麟忿然甩手,悲憤道:“耶穌是妞嗎?你哥就會亂說!我自求我道,關(guān)他什么事兒?礙他哪條道了,就會胡說八道……”
我擺頭避過其忿甩之掌,啪一聲響,肩后摜飛一名光膀壯漢,似是悄剛欺近,便挨摑翻丈外。另有數(shù)個壯漢紛掄粗臂圍毆上前,沒等逼到跟前,頃遭宗麟撂摔,此起彼落。有樂拉我走避不迭,只見向雄不知何時又冒出來跪在巷內(nèi),往這邊瞠目愣望了一陣,又悲從中來,張開嘴巴,發(fā)出哀泣。
有樂皺起臉邊跑邊望,經(jīng)過跟前,不禁問了聲:“為何又哭?”向雄嗚咽道:“你沒聽說嗎?天子被他們殺害了,剛才賈充一伙還趕去捉拿王經(jīng)大人和他母親……”有樂嘖然道:“都怪你!所以你今后別再跟那些好人混了,改而去跟司馬昭父子試試看結(jié)果怎么樣?”
“這怎么能怪他?”宗麟紅著眼眶轉(zhuǎn)覷道,“他的專長并不只是哭喪而已。一直以來,向雄替不少好人收葬,常常冒死而為。并且挺身勇敢地為他們奔走呼告,多年持久不停地申冤。甚至他還悄悄私藏獲罪死難之人的年幼子孫,含辛茹苦將其撫養(yǎng)長大,誰能做到這些?王經(jīng)全家被捕殺,向雄搶先把王經(jīng)的孫兒偷走,私自撫育成長,為其保留后代。并且向雄不斷向朝廷申訴,屢在被起用之時提出這些往昔冤情,最終感動司馬炎,下詔說:‘已故的尚書王經(jīng),雖身陷法辟,然守志可嘉。如今他家門戶堙沒,朕常感到憐憫,賜王經(jīng)之孫為官?!踅?jīng)不肯依附司馬昭,可謂知死而為。其故吏向雄不但保全王經(jīng)族脈,終使王經(jīng)孫輩有機會活下來重建家業(yè)。此后向雄又為鄧艾之孫申訴,再次讓司馬炎垂淚感嘆不已。向雄這樣的古道熱腸之人,你們憑心自問,世間能有多少?做人不要只知追慕權(quán)勢私利,不講天地良心……”
信孝聞著茄子在我身畔邊跑邊問:“你們有沒覺得向雄很像吳服園常演悲情戲的那個愛哭小生馬什么濤來著?其相貌堂堂,張大嘴巴哭得呼天搶地,屢令我看得走神兒……”我揉著眼睛,忍不住悄拿一枚金葉子去塞到向雄懷里,然后跑開。
向雄邊哭邊望,跪在巷里淚眼汪汪。有樂拉我溜往橋邊,往火光煙焰間覓路之時,口中問道:“他又不是乞丐,你干嘛給他塞錢?你錢多是不是?”我戚然回眸,說道:“眼見他哭得很傷心,不知該怎樣安慰才好,況且他將來撫養(yǎng)王經(jīng)的小孫兒,也需要錢不是?我家翁說現(xiàn)實的世道,還是給錢好,這樣安慰人勝過千言萬語。”有樂搖了搖破扇,低哼道:“所以你家翁每次寫信回家,都跟兒子們要錢是不是?有一次他也寫信給我哥,提及要錢去幫義昭大人周轉(zhuǎn)。我哥二話不說,大筆一揮,就給他寄錢去了,價也沒砍,直接二百金。你家翁拿去京都買房了對不對?”我呶嘴說道:“買了又怎么樣,后來還不是讓你家打進京都的亂兵燒掉了。”
便在我們又被橫亙攔路的火勢逼退之時,一輛披罩鐵甲之車突然沖撞過橋,接連摜翻多個持盾欲阻的府兵,碾倒羊頭巨像,踐裂為兩半,逕直推過來,頂在前頭,穿入火圈之內(nèi)。車上有個形態(tài)瘦弱的蚊樣家伙趕著馬打招呼,我正自愣看,有樂忙奔到車畔,伸扇敲頭,驚喜而覷道:“這是誰來著?你怎么終于出現(xiàn)啦,先前去了哪里?”
“去過不同時候的很多地方,”蚊樣家伙捂頭瑟縮道,“無意中找到了這輛貝爾格萊德之戰(zhàn)神血河車,其屬于來自一千二百年后的戰(zhàn)陣殺器,裝備鐵甲火力精銳,又名‘諸神之戰(zhàn)車’。當(dāng)時守城的匈牙利大將忽患鼠疫,跟部下一起病倒?fàn)I帳,車丟一旁,反正留著也沒什么作用了,被我偷駕而走。沖出城時天剛拂曉,許多農(nóng)民軍從東歐各地四處涌來,未聽將令便私自涉水前往襲擊奧斯曼突厥軍營。我駕車覓道逃跑之際,竟然誤打誤撞地率領(lǐng)他們奮勇進攻,天還沒亮就一下打崩了突厥軍團全線。咱們曾經(jīng)見過的那位老朋友差點兒死在亂軍之中,先別猜他是誰,總之說來話長,不想等火燒死就快上來坐坐看怎么樣?”
我忙詢問:“有沒找到我家翁,還有小女王她們……”蚊樣家伙駕車撞飛幾個掄斧沖來的光膀壯漢,拉韁說道:“還未有空去找。想是也和達芬奇他們在一起,仍跟馬千戶逗留在君士坦丁堡郊區(qū)?;仡^再去那邊看看……”
“別逗了,”信孝聞著茄子不安道,“誰還想回去那邊?況且我記得她家翁好像在別處,會不會仍跟成吉思汗或者汪罕他們在草原上騎馬射雕,順便追殺脫黑脫阿……”
“然而我去過‘十三翼之戰(zhàn)’那里,沒看到他。”蚊樣家伙擺頭避過飛投之斧,抬弩回?fù)魯?shù)矢,嗖嗖射翻擲斧的光膀壯漢,忙碌道。“鐵木真與拜把兄弟札木合鬧翻,然后和母親訶額倫率領(lǐng)三萬人分為十三翼迎戰(zhàn)札木合。時距他跟札木合聯(lián)手發(fā)起‘不兀剌川’救妻之戰(zhàn)擊敗脫黑脫阿已有大約十二年。部落的規(guī)模也擴大了許多,又有許多周邊小部落或慕名、或迫于壓力而加入進來,使鐵木真的勢力飛速提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鐵木真的家庭情況依舊沒有任何改觀。尤其是他與術(shù)赤的關(guān)系則可以用江河日下來形容。十二歲的術(shù)赤已經(jīng)長得如大人般強壯了,性格沉默、粗野、倔犟、陰郁,他對鐵木真的態(tài)度比鐵木真當(dāng)年對父親也速該的態(tài)度中多了一種敵意的成份。對于這種尷尬情況,鐵木真自己又何嘗不煩惱呢?他只是不愿外露而已。他無法漠視術(shù)赤的‘客人’身份,這種自相矛盾的心情無時無刻得折磨著他。每次看到孛兒帖投來幽怨的神情,他的心就會刺痛,只能掉頭走開,用部落中的大小事情來規(guī)避這種心底的痛,以接踵而至的繁忙來自我麻醉。對鐵木真而言,術(shù)赤的問題甚至是比札木合、泰亦赤兀惕以及塔塔兒人更大的難題,恐怕傾其一生也無法解決。因此,他只能擱置不提,任由‘長生天’來安排。此時鐵木真家族與札木合之間矛盾加劇,雙方終于大戰(zhàn)。鐵木真失利,退避于斡難河上源狹地,札木合將俘虜分七十大鍋煮殺,引起了各部落的不滿,紛紛歸心于鐵木真。此戰(zhàn)鐵木真敗而得眾,使其軍力得以迅速恢復(fù)和壯大。我悄悄到那些煮人的大鍋旁邊找過,并未看見你家翁在內(nèi)……”
“放心好了,你家翁不會被蒸或者煮在鍋里?!庇袠芬娢覔?dān)憂未減,便從旁安慰道,“雖然由于妻子孛兒帖挑撥,使鐵木真跟拜把兄弟札木合翻臉為敵,部落聯(lián)盟之間惡戰(zhàn)連場。還好你家翁跟鐵木真他守寡多年的老媽相處不錯,并且也跟鐵木真能玩到一塊兒,或許打了敗仗就一起逃去斡難河打魚了,順便教術(shù)赤搞東搞西,從小培養(yǎng)他把家里搞得一地雞毛。然后你家翁又跑去老朋友汪罕那邊作客,繼續(xù)搞三搞四,有他不斷地幫倒忙,致使汪罕父子一敗再敗,把一手好牌打到稀爛,其破壞性堪比‘爆大钁’……”
“咱們找不到信雄,才是‘爆大钁’?!毙耪者B劈數(shù)名持戈來搠的黑袍人,接應(yīng)長利和孫八郎他們突圍而出,隨即與恒興會合一處,且戰(zhàn)且退,到車后尋覷道,“有誰看見他這會兒在哪里?”
信孝避過飛投之矛,溜到車邊,伸茄一指,說道:“剛才我看到小珠子在此,何不問問她?”長利幫孫八郎抱高次上車,隨即憨然點頭稱是:“小珠子跟信雄幾乎形影不離的,既然她在這里,信雄大概也在附近?!?p> “那可不一定,”蚊樣家伙伸手拉我上車,口中說道,“小珠子似乎無所不在,我四處穿越時也看見她冷不丁在左近出沒,大概其會分身之術(shù)。我想可能是這樣,除非不是。”
“這輛破車哪兒偷來的?”宗麟拽我下來,另手抬起一指,惕覷道?!安灰嬖V我是從鬧瘟疫的圍城死人堆里找到的不干凈東西。你早就該燒掉它,還駕著這種‘死神之車’四處去歷史上不同時期傳播瘟疫,搞不好你就是傳說中的‘瘟神’,造成有史以來各種神秘的疫情,據(jù)記載最糟糕的時候世界上曾經(jīng)只剩幾百人,差點兒滅絕你知不知道?”
“放心,滅不了?!蔽脴蛹一锢疑宪?,郁悶道?!澳銢]聽小珠子說過嗎?人就跟蟑螂一樣,隨時又到處都有,后來更多到一個星星塞不下,還想滿宇宙亂跑,不過老天爺沒給人們這個機會。劫后殘余的后人流落到一個荒涼原始的冰河世界,留下兩幅神秘圖案,蘊含了深奧的宇宙星象之理,被譽為‘宇宙魔方’,流傳下來的文明之源,亦即河圖洛書,成為千古之謎。其間暗藏了宇宙時空合一的建構(gòu),以及萬物生成演化運行模式。鮮有人知的是,‘河圖’的這個‘河’,其實指的是星河。河圖洛書最有名的出處來自于《易傳·系辭》中的‘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這句話,然而河圖本是星圖,深邃無窮。河圖上排列成數(shù)陣的黑點和白點,蘊藏著無窮的奧秘?!鍟猓瑢崬椤}絡(luò)圖’,是表述天地空間變化脈絡(luò)的圖案。洛書,它的內(nèi)容表達實際上是空間的維度和方向。河圖洛書不僅是陰陽五行術(shù)數(shù)之源,甚至暗藏穿越宇宙時空的密鑰。第一次給這兩幅圖命名的是北宋易學(xué)家劉牧,他悄悄告訴我說‘洛書牌’可能存在的方位在東,具體線索疑似讓‘東郡望’被趕走的那批流徙之人帶走了,不知藏在什么地方,須要沿著他們遷徙的路徑去找。邵家的術(shù)士和泰山會那些方士相信絕代秘術(shù)宗師駱曜早年留下的提示,亦即《論語·子罕》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然而河洛之辭,最早見于《尚書·顧命》:‘大玉,夷玉,天球,河圖在東序?!藗円詾檫h古先民傳說中的‘河圖洛書’出于黃河、洛水,其實‘河圖洛書’中的‘河’不是指黃河,而是星河。河洛之象,本乃星象與時空交構(gòu)之理。這兩幅神秘圖案,源自天上星宿,不僅蘊含著深奧的宇宙星象密碼,其更隱藏著跨越時空維度的橋接。宋代道士陳摶指出,若能找到最早時候神秘先民埋藏下的‘洛書牌’,一切謎題迎刃而解,答案必在其中。”
長利他們聽得一臉懵愣,有樂伸出破扇敲頭,嘖然道:“別扯那些玄乎的。直接說罷,信雄是不是讓你帶去十萬年前的冰河時期尋找‘河圖洛書’或者什么神秘遠古飛船遺跡了?別說不是,有人看見他跟一座龐大如山壁的飛船同框,居然還有成群結(jié)隊路過冰原的長毛巨象之類猛獸也來湊到一起合像。更糟的是他竟會出現(xiàn)在各個不同歷史畫面里,包括跟可怕的‘十常侍’合影,以及驚心動魄的‘鴻門宴’項莊舞劍之時,他在劉邦后邊發(fā)呆。并且信雄還露面于荊軻刺秦的混亂場合,跟秦始皇一起繞著宮殿的柱子跑來跑去,勇敢地與刺客捉迷藏、躲貓貓。隨即他又跑去‘搏浪一錐’那里,險些兒跟同車的秦始皇一道猝遭埋伏在山坡上的張良扔?xùn)|西打破腦袋。為了幫秦始皇長生不死,信雄指點方士徐福坐船出海不知去哪里找丹藥,結(jié)果幾船人有去無歸。秦始皇死后,信雄指鹿為馬,協(xié)助趙高欺負(fù)人。然后項羽火燒阿房宮,信雄在一旁愣望。王昭君出塞之時,他又傻乎乎地跟去看熱鬧。更唏噓的是,大將軍何進早年擺攤殺豬,信雄亦在旁邊看他賣肉。而遠在屠宰業(yè)祖宗姜太公釣魚的溪邊,我家信雄便已蹲在一旁幫他拿簍。甚至他還跑去諸子百家時候,站在一邊愣看墨子制造飛機對付公輸般,亦即魯班……”
蚊樣家伙兀自懵然愣聽,連挨幾拳倒下。恒興、孫八郎,以及穿條紋衫的小子擠上前挨個捶他,忿道:“看你干的好事!把我們引到什么地方來了……”蚊樣家伙捂頭欲起,信澄著地一滾,絆他又栽于地,隨即提腳來踹,惱道:“另外改副行頭,換套馬甲就行了?別以為我認(rèn)不出你!”蚊樣家伙慌要躲去車后,信包揮煙桿擊之,憤懣道:“都怪你。害我一臉的草莓印……”
信孝顫著茄子不安道:“快跑!邵悌的奶奶又要追來纏你不休……”我們紛紛轉(zhuǎn)望,只見那個三髻女童踏瓦疾奔,從屋頂上蹦跳漸近。信包二話不說,急忙鉆進車?yán)锒悴亍?p> 有樂他們正要擠著爬上車去,寬袖少年穿出煙霧悄至,提劍指來,凜視道:“都不許溜!邵六叔說,你們是那小胖狐的同伙,必知他下落。明人不做暗事,把那小混蛋交出來,換條活路。不然洛陽又添新鬼,多了幾個幽魂……”
恒興拔刀低哼:“然而在我們這些后世之人看來,你等皆是歷史上的鬼。”正要轉(zhuǎn)身出刀,寬袖少年先已晃袂欺近。其只一劍疾點,恒興握刀之臂便已綻血,孫八郎從旁拿戟欲擊,霎隨劍芒劃閃,肩膀猝遭所創(chuàng),失戟落地。
信照忙揮一刀,寬袖少年撩劍先臨,斫斷其刀殘余之刃,再摧無存,僅剩刀柄嗡震在握。有樂驚嘖不已:“不料羊家小子竟有這么厲害!”我見信照喉臨劍迫,怎暇稍想,急使記憶里小僧景虎所授手法,探臂搶先拉開信照,寬袖少年卻就勢伸劍逼抵我頷下,冷然道:“世人皆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先流點血,我看你們不會當(dāng)真害怕。家母曾說,高平陵之變,太傅司馬懿只有誅殺大將軍曹爽,多斬些人頭,讓洛陽流更多血,方能洗亮士人的死心眼,明白實力才是一切!”
宗麟低垂袖下攥握的手一緊,正要上前,瞥見身后投來花輦女子悄立之影,其眸凝注,霎似竟如芒刺在背。宗麟不禁鎖起眉關(guān),搖頭低哂:“很會聽媽媽的話,你在歷史上也算一個。你那母親辛憲英號稱‘女諸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能預(yù)測準(zhǔn)確天下事。世人稱為三國第一奇女子,預(yù)言曹魏短命、司馬懿奪權(quán),很早就能看出鐘會必反,曹魏必亡,而能屢次拯救家族命運,保全家業(yè)茍存于亂世變局。出身隴西辛氏名門的才女辛憲英,善于鑒人知事,不過我卻覺她為人未免太勢利世故,處處計較精致,一心利己。羊祜的這位叔母,從來不是我能欣賞的人物。因為我老婆也是這種人……”
有樂忍不住嘖出一聲,從藏身之處伸頭說道:“他媽媽又不是你老婆,誰稀罕你欣不欣賞?高平陵之變,辛憲英勸其弟辛敞盡忠司馬懿,此后每場變亂,她都教導(dǎo)家人抱緊司馬一門的大腿不放松。押寶只押司馬家族,日后即使翻船也要跟司馬家同沉,可惜想得雖好,下場之悲慘遠出她所料。司馬家更工于心計,并不想跟羊家同沉,先把羊賣了,司馬家存活得比羊家更長久。反而她死后,侄兒羊祜漸被別人排擠失意,其子羊琇更讓司馬炎君臣排斥失寵,憤怨而病死。司馬家族爭權(quán)奪利的八王之亂,成都王司馬穎及河間王司馬颙上表請誅羊皇后之父羊玄之,致使羊玄之憂懼而死。其女兒惠羊皇后羊獻容經(jīng)歷五廢六立的折騰,給司馬家族當(dāng)個皇后都不能安穩(wěn),最后遭辱于匈奴亂兵之手,被擄北去,羊獻容淪為胡囚,委身強虜,被俘后遭胡人強納為妾,至少生下三子。女兒清河公主被掠賣為奴,晉朝皇后母女落得此般遭遇,直教歷代士人痛言為之愧死?!?p> 寬袖少年聞言憤懣,眼光一狠,沉聲道:“無論你倆一老一小如何出言詆誹我母親、甚至惡毒詛咒我家族,也休想引我從這小妞兒喉下移劍。反而要先抹了她的脖子,再與你們計較!”
我忙要閉眼不看,頭皮一緊,寬袖少年翻腕抹刃之際,長劍叮嗡一聲離手脫飛,瞬間震臂殛蕩,寬袖少年悶哼跌退,眼見劍墜水中,劃過銀芒飛輝。他一驚轉(zhuǎn)面,未及看清是誰悄臨其畔,便先聽到悲哭之聲,有個憔悴漢子嗚咽道:“洛陽知己,怎能皆為鬼?”
寬袖少年發(fā)出數(shù)串圈環(huán),卻全打在他自己身上,倏竟悉數(shù)回撞,摜軀落水。
有樂他們見狀,嘴皆張開,一時合不上。我亦懵眼而立,反應(yīng)不過來,但見那憔悴漢子目光沉痛而至,將先前我塞給他的那枚金葉子交還,放到我手上,轉(zhuǎn)身默默走開,又回去巷內(nèi),跪在路邊哽泣。
一個白衣小孩兒跳下花輦,走去他面前,目光充滿好奇地看他哭。隨即從跟在身后的喜相之人手上拿傘張開,撐到憔悴漢子頭頂上方。宗麟背后不遠處悄立的白衣婦人拈指伸到袖外,似要出手,見狀忙撇下宗麟,肩披雪絨般一塵不染的毛裘銀氅,蹙眉急往白衣小孩兒身邊。
街上跪了滿地的烏袍人。有識得的小聲說道:“那是舞陽侯司馬攸,和他養(yǎng)母羊徽瑜。旁邊亦步亦趨的喜相之人是嵇康兄長嵇公穆,其乃司馬攸一派重要幕僚。素稱有當(dāng)世大才,然不為清流所重,阮籍曾對之以白眼……”
但這一刻,我只看見那里有一對未來的知己。跪在陋巷雨泥里的憔悴漢子抬起淚眼,與白衣小孩兒在傘下彼此相交一眸,不意成為平生莫逆。
白衣小孩兒此時還不知道,將來許多賢者名士為他遭受貶謫之苦、牢獄之災(zāi),更有氣憤致死者,這些人中包括張華、曹志、向雄、司馬駿、王渾、羊琇、成粲、劉暾、鄭默、甄德、王濟等重要朝臣。
據(jù)聞他也大約在向雄、羊琇等多位名臣紛紛離世的那般多事之秋,和他們一起恨別塵世。
齊王司馬攸憂死。風(fēng)雨飄搖的晉朝將迎來巨大的痛苦與不幸,而那一天,我似乎聽到他對向雄說:“我明白‘向隅而泣’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