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zhí)手相看淚眼，向雄無語凝噎。
司馬昭百感交集，回首往事，唏噓不已，返座怔望檐外。蒼之梢，云霾隱若黑龍舞。
“洮西之戰(zhàn)，”白發(fā)蒼顏的老太傅司馬孚在庭前興嗟，“又稱故關(guān)之戰(zhàn)。幸有王經(jīng)和陳泰擋住姜維，當(dāng)時真是多事之秋……”
所謂多事之秋，概指司馬懿發(fā)動“高平陵事變”殺曹爽奪權(quán)后，長子司馬師又廢魏帝曹芳。東吳太傅諸葛恪征發(fā)二十萬人伐魏之際，鎮(zhèn)東將軍毌丘儉、揚(yáng)州刺史文欽等忠心曹魏的將領(lǐng)紛即起兵勤王于壽春，此后魏國司空諸葛誕繼而舉兵反抗司馬家族，淮南一叛再叛。揚(yáng)州軍少帥文鴦帶兵襲營時，司馬師驚嚇過度，再加上本來眼睛就有瘤疾，經(jīng)常流膿，致使眼珠震出眶外，痛死軍中。蜀將姜維趁魏大將軍司馬師新亡、其弟司馬昭控制魏國朝政，根基未穩(wěn)之際，再次伐魏。此趟入侵的規(guī)模是姜維歷次北伐中最大的一役，進(jìn)攻兵力多達(dá)數(shù)萬精銳，由夏侯霸、張翼等統(tǒng)領(lǐng)。
當(dāng)時，河內(nèi)太守王經(jīng)新任雍州刺史，兵力不弱。兩軍在洮河西岸交鋒，魏軍因輕敵遭慘敗。僅逃跑時淹死在洮河里的士兵就有萬余人，王經(jīng)所率主力大部不知所蹤，死者數(shù)萬。王經(jīng)出戰(zhàn)姜維的消息被陳泰得知，征西將軍陳泰立即準(zhǔn)確預(yù)見魏軍將戰(zhàn)敗，命騎兵馳援，親率步兵隨后。同時告急于魏廷，請求增援。王經(jīng)兵敗被圍的訊息傳到魏都洛陽，朝廷擔(dān)憂陳泰不能單獨(dú)挽救態(tài)勢。新到洛陽的長水校尉鄧艾臨危受命，代為安西將軍，被派去幫助陳泰。鄧艾剛離開洛陽，司馬昭就派叔父太尉司馬孚去鎮(zhèn)守關(guān)中要隘，統(tǒng)領(lǐng)諸軍為后援。隨即，鄧艾、胡奮等率領(lǐng)的援軍也趕到了隴西，姜維敗退。涼州的魏軍亦在緊迫關(guān)頭從金城關(guān)趕到沃干阪，陳泰和王經(jīng)密約一同夾擊姜維兵馬返回的通道。姜維等人聽說這個消息，慌忙逃竄，久遭圍困在狄道城中的雍州軍將士終于被解救出來。王經(jīng)慨嘆道：“糧食供應(yīng)不足十天，出擊方向不合時機(jī)，險些全城覆滅呀！”
姜維撤退后，司馬孚回到京師，轉(zhuǎn)任太傅?；仡櫷綦]西之戰(zhàn)，白發(fā)蒼皓的司馬孚喟然道：“沒有人責(zé)怪王經(jīng)，因?yàn)闀r局艱難，而他的對手是姜維、夏侯霸。”
向雄轉(zhuǎn)身，跪伏而泣。司馬孚輕撫其背梁，感慨萬千。
司馬昭坐望兩人在庭前相對垂淚之影，嘆道：“王經(jīng)正直，不忠于我，故誅之。”
這句話是他留在歷史上給王經(jīng)的評語。甘露五年，魏帝曹髦不滿司馬昭專權(quán)，率宮人討伐司馬昭，于宮門處被殺。百官不敢奔赴，司馬孚不顧年邁，跌跌撞撞前往，將曹髦的頭部枕于自己大腿上，失聲痛哭說：“讓陛下被殺是為臣的罪過?！鄙献嗾埱笞侥弥髦\者，司馬昭虛與委蛇，卻殺害了忠于曹髦的王經(jīng)母子。
向雄起初在郡中擔(dān)任主簿，給河內(nèi)太守王經(jīng)做事，王經(jīng)升為司隸校尉，任命向雄為他的都官從事。王經(jīng)死后，向雄哭得很傷心，市人為之悲痛。繼任河內(nèi)太守劉毅曾經(jīng)無故鞭笞向雄，吳奮代替劉毅擔(dān)任河內(nèi)太守，又因小小的譴責(zé)把他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繼掌司隸的鐘會把向雄從監(jiān)獄里征召出來當(dāng)都官從事，又給他出路。后來鐘會去世無人收殮下葬，向雄迎喪并安葬了他。
司馬昭責(zé)備向雄：“昔時王經(jīng)去世，你在東市哭他，我不問罪。現(xiàn)在鐘會叛逆，你又收殮安葬，我如果再寬容你。把王法用到哪里？”
向雄大哭：“從前先王掩埋刑人的骨骼尸體，仁德潤澤朽骨，當(dāng)時難道先占卜功過然后才安葬嗎？我為道義所感化而收葬他，道義教化也沒有過錯。法令在上面制定，教化在下面發(fā)揚(yáng)，為什么一定要讓我立身于違背生死常理的時代呢？殿下把他的枯骨棄在荒野，作為將來的仁人賢士的口實(shí)，不也太可惜了嗎？”
司馬昭感從中來：“鐘家與我是世交，同為名門公子，鐘會與我們兩兄弟在年少時就有所交往。他很早就受到家兄賞識，不只是我們家族的重要幕僚，其實(shí)算多年的朋友。幾乎每個深秋，我們都相約上山放過鶴，齊唱?dú)w去來兮！然而一起放鶴的故人越來越少，如今只剩我一個，孑然獨(dú)對鶴池。我那已故的兄長稱其果真有王佐之材，不知何以竟會走到這一步？”
白發(fā)皓首的叔父司馬孚輕撫向雄肩背，在旁皺眉不言。
司馬孚性格十分謹(jǐn)慎，其兄司馬懿執(zhí)權(quán)之際，他就有意避免過多地參預(yù)。而后司馬氏廢立皇帝，他也未直接參與其中的謀劃。司馬師、司馬昭因司馬孚是長輩，也不敢逼迫他，后來進(jìn)封他為長樂公。
最后一個舉起曹魏旗幟反抗司馬氏之人已亡，鐘會死后不過一年，司馬家族建立西晉，取代魏國。魏帝曹奐被貶為陳留王，遷往金墉城。白發(fā)蒼蒼的司馬孚前往拜辭，握著曹奐的手，淚流滿面，不能自抑，跪泣著說：“臣到死的那天，也是純粹的大魏之臣。”
司馬孚哭拜于廢帝曹奐輦前，哽言“身為魏臣，終不背魏”，雖被晉帝司馬炎封為安平王，不受而退。留下終身魏臣的佳話之后，司馬孚去世，享年九十三歲。寫有遺令懸于太極殿：“有魏貞士河內(nèi)溫縣司馬孚，字叔達(dá)，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終始若一，當(dāng)以素棺單槨，斂以時服?！?p> 司馬家族篡魏時，司馬懿親弟痛哭流涕：我死都是魏國大臣。司馬懿這位三弟，為曹髦痛哭，為曹芳、曹奐送行，是不是演戲？舍命舉兵反抗司馬家族的毌丘儉早就指出其為人：“性甚仁孝。”或許凡事皆有例外，歷史上真實(shí)的司馬孚，曾侍奉曹家四代六帝，至死都自稱魏朝忠臣。
后世名臣房玄齡給他蓋棺論定：“風(fēng)度宏邈，器宇高雅，內(nèi)弘道義，外闡忠貞。”一千多年后，明朝泰州學(xué)派的一代宗師李贄再次感言：“如向雄、司馬孚者，皆松柏也?？删?，可敬?！?p> “好和壞，真的很難分辨嗎？”面對此二人，司馬昭心里顯然明鏡也似，宴請向雄之時，還再拉上一人，指著身后侍立的白衣小孩兒，滿懷慈愛的說道，“其實(shí)不難。如今我年紀(jì)也大了，腿足痛風(fēng)，想去放鶴卻爬不了山。前兩年還有阮嗣宗陪我上山緬懷一番往事，后來他也沒了，我還能拉誰去？桃符兒說要去道觀看那些山人放鶴，回頭讓向雄陪他去罷。順便替我給嗣宗上一柱香也好。告訴嗣宗，當(dāng)年聽信譖言殺他好友嵇康，我至今后悔不已！”
他心愛的次子桃符兒，亦即司馬攸年幼時就十分聰明，尤其性格溫和，親近賢才亦樂于施予他人；而且愛讀經(jīng)籍，能寫文章，尤其擅長書信，因而成了當(dāng)時的模范，才能和威望都超越哥哥司馬炎，祖父司馬懿很器重他。因伯父司馬師無子，司馬攸就過繼給司馬師入嗣承祚。
司馬攸自幼以禮拘束自己，因此很少有過錯。向人借書看，一定要親自?？渲绣e漏，然后再還回去。再加上性情淳厚過人，有觸犯到他的，也只不過流淚哭泣而罷。即使是晉武帝司馬炎也對他感到敬畏，每次與其同處一室，必定要先想好然后再說話。
除了師隨山濤，年少的司馬攸更崇敬“竹林七賢”另一人，前期的出仕皆追循阮籍宦途的軌跡。司馬攸亦步亦趨，效仿阮籍歷任散騎常侍、步兵校尉，十八歲就以治軍有威嚴(yán)與恩惠著稱。司馬炎建立西晉，司馬攸受封為齊王。他寵信嵇康的哥哥嵇喜，重用向雄等人輔佐，《晉書》稱司馬攸“總統(tǒng)軍事”，撫寧內(nèi)外，深得人心。
嵇康、呂安被司馬昭害死后，同為“竹林七賢”的向秀曾經(jīng)西行經(jīng)過他們舊日的居所，在日暮時分聽到鄰人嘹亮悲摧的笛聲，追思往昔一起游玩宴樂的情份，懷念嵇康、呂安不受拘束的才情，寫下了千古名篇《思舊賦》。此后，向秀迫于強(qiáng)權(quán)的壓力，被本郡推送到洛陽，受司馬昭接見。向秀淡于仕途，有隱居之志。嵇康被司馬昭殺害后，向秀終為避禍計，不得已順應(yīng)朝廷威逼拉攏而出仕，先后充任黃門侍郎、散騎常侍等職，但他“在朝任職，容跡而已”，選擇了只做官不做事，消極無為地混日子，唯潛心于學(xué)問，注釋老莊學(xué)說，整理好友嵇康遺作，使之不亡于俗世。
司馬昭認(rèn)為山濤是鄉(xiāng)閭中素有德望的人，于是命長子司馬炎常去拜見他。司馬昭將兒子司馬攸過繼給司馬師，平日又看重司馬攸，曾經(jīng)在亡兄司馬師繪像前踟躇良久，向裴秀問道：“大將軍開國建業(yè)，未成而亡，我只是繼承他的事業(yè)，所以想要立司馬攸為世子，以歸功于兄長，如何？”裴秀認(rèn)為不可。司馬昭又以此事問山濤，含淚探詢：“我常想念兄長功業(yè)未競，司馬攸既已過繼給他，立他為嗣是不是兩全其美？”山濤回答說：“廢長子立少子，違背禮制，是不祥的。國家的安危將由此事決定?！庇谑遣哦ㄏ乱运抉R炎為世子，讓司馬攸掌軍權(quán)加以輔佐。司馬炎為此親自拜謝山濤。
“后來我常常想嵇康這句話，”山濤牽著一個小孩兒之手，扶杖拄在竹蔭下臨坡遠(yuǎn)眺，仰天憬然?！爸匾牟皇侨绾伍_始，而是如何結(jié)束?！?p> 山下悠揚(yáng)一曲，在松濤中飄縈不散。王戎靜聆說，袁孝尼彈奏的似是嵇康遺作《風(fēng)入松》。
“相傳《孤館遇神》亦為嵇康所作?！弊邝朕熥猿錾?，良久方道，“嵇康主張聲音的本質(zhì)是‘和’，合于天地是音樂的最高境界。其遺作還有《長清》、《短清》、《長側(cè)》、《短側(cè)》四首琴曲，被稱作‘嵇氏四弄’，與蔡邕的‘蔡氏五弄’合稱‘九弄’。隋煬帝曾將彈奏‘九弄’作為取仕條件，這就未免強(qiáng)人所難。畢竟世間多俗類，人們未必能有這般清峻曠遠(yuǎn)的心境。”
“據(jù)聞《廣陵散》并非嵇康獨(dú)作，而是嵇康游玩洛西時，為一古人所贈?！睔v盡風(fēng)霜滄桑，劉伶依舊眉花眼笑，其神態(tài)總讓我覺得似曾相識?！叭罴喾Q見過自謂能縱橫古今的異客，或許也和《孤館遇神》的‘神’差不多，不屬于這片濁塵俗世而已。阮籍寫《大人先生傳》，里面的主角‘阮先生’和‘先生’答問仙隱玄奧，有幾人真能看明白？不少人都說自己見過超凡脫俗者，或許我也見過，一樣不會有誰當(dāng)真相信?！?p> “山濤牽手教誨的小孩兒，”信孝聞著茄子說道，“便是他和王戎視為己出的嵇紹，亦算曹操的一脈。嵇康年幼喪父，由母親和兄長撫養(yǎng)成長，早年也和阮籍一樣貧寒。阮籍三歲喪父，由母親把他撫養(yǎng)長大。父親死后，家境清苦，阮籍勤學(xué)而成才，天賦秉異，七歲學(xué)劍技于東鄉(xiāng)不望海亭，八歲就能寫文章，終日彈琴長嘯。嵇康亦是幼年聰穎，博覽群書，學(xué)習(xí)各種技藝，喜讀道家著作，他身材高大，容止出眾，不注重打扮。迎娶了魏武帝曹操之子沛王曹林的孫女長樂亭主為妻，因而獲拜中散大夫。嵇康與長樂亭公主育有一兒一女。其子即嵇紹?！?p> 有樂從墻角伸頭，搖扇問道：“完事了沒？咱們趕快回去罷，信雄又沒在這里，何必耽擱閑嘮……”信孝他們一齊抖褲幾下，擻身轉(zhuǎn)返，留下一片隨風(fēng)飄蕩的異味。園門那邊人影奔突，紛聲發(fā)喝：“哪來的尿臊？放鶴季節(jié)，大家都跟隨司馬相國一起追求清雅風(fēng)氣，含淚緬懷已故的賢人名士。誰跑到這里隨地便溺，破壞了園中氣氛……”
我們忙隨有樂從墻后開溜，篤一聲磕響，信孝捂額跌出茅廁之外。阮咸從盛滿濁酒的大盆里抬臉懵望，只見我們從廊角絡(luò)繹跑回堂內(nèi)。向秀迎上前，惑瞅道：“這間廁所僅供單人使用，為什么剛才你們一古腦兒擠進(jìn)去，隨即突然倒撞而出……”
“大先生，”劉伶端著酒碗招呼道，“快過來這邊坐。宮城那邊不知道出什么急事，阮嗣宗被宿衛(wèi)營拉去半天了，到這會兒還未回來。咱幾人且先喝酒，邊飲邊等，順便聽大先生講述古今縱橫之事，尤其是先生在沙漠邂逅‘煉丹修法會’發(fā)生驚變，我很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他們最后上天了沒？”
長利憨問：“為什么宗麟大人到哪里都被稱為‘大先生’呢？”
“叫我‘小先生’你就高興？”宗麟冷哼道，“當(dāng)初我要留在古埃及，趁亂干一番事業(yè)，說不定還能成為‘法老’最后被做成木乃伊呢?？上ё屇腔㈩^虎腦的小子破壞了好事，他偏要溜進(jìn)那座半埋在沙丘底下的金字塔里瞎逛，還亂拿人東西，不知究竟觸動了啥機(jī)關(guān)，給他挪走法器之后就出事了，里面發(fā)生神魔交戰(zhàn)，跑出個掙脫鎖鏈的異獸釋放抓臉怪，大戰(zhàn)那些會隱身術(shù)的鐵甲奇兵，并且同歸于盡，引起山崩地裂，左近連續(xù)有兩個金字塔爆掉，好多人被炸上了天，其中包括‘煉丹修法會’所有輩份高的長老……”
“別聽他扯，”有樂搖了搖破扇，轉(zhuǎn)覷劉伶、阮咸、向秀他們，見皆聽得滿臉驚異之色，他不禁郁悶道，“我沒心情在這兒跟你們干耗半天，先前不是說嵇康去找信雄了么，怎沒給個回音？”
穿條紋衫的小子在外邊叫嚷道：“我好像聽到信雄那甜嫩嬌嗲的話聲了，從那輛牛車傳過來……”信照他們忙奔出去，我也跟著有樂跑到門口張望，只見牛車從巷子交岔處擠過，隨后現(xiàn)出信包頭發(fā)凌亂的身影，叼著煙卷棒兒狼狽而至，一臉草莓印，急擦不掉。長利憨問：“你剛才去哪兒了？”
信包窘然未答，只忙于揩拭脖頸的口水痕兒。恒興按刀惕瞅其背后，未見那三髻小影追來此間，驚魂稍定，皺眉問道：“你怎么跑脫了？”信澄在巷口窺望，以巾掩面說道：“我看見邵悌一伙絆住他奶奶，在那邊抱纏不放，讓信包趁機(jī)跑脫至此。有些烏袍人想追來，卻見牛車駛過，他們又急著追那輛牛車往小巷另一邊去了……”
有樂搖扇問道：“為什么急著追牛車？”穿條紋衫的小子掏著鞭炮在路邊指點(diǎn)道：“先前看見有個俊俏婦人下車匆匆搬開礙路的家什，推到路邊，然后又跑回車上，急著趕車拐進(jìn)去，避往小巷深處。你們有誰聽見信雄好像在那輛車上說話，發(fā)出甜嫩嬌嗲的聲音……”有個沒穿褲子的酒糟鼻小孩兒蹲在巷墻高處笑瞇瞇的說道：“我看見有個胖小孩兒在車上吃雞腿，不過他媽媽搬開這些家具之后，害我下不去了。誰去幫我移回來墊腳？”長利搬家具到墻下，信孝踩上去探問：“你是不是阮遙集呀？讓我再看看你的碧眼兒……噫，里面似乎有藍(lán)瞳！”
長利亦湊眼來瞧，惑問于旁：“他是阮咸跟胡姬私生的嗎？為什么會說本地話？”有樂掰著酒糟鼻小孩兒眼皮察看，嘖然道：“他一生下來就在這里長大，當(dāng)然會說這些。你媽媽去哪里了？她和著名音樂家阮咸在歷史上留有膾炙人口的‘乘驢追婢’故事，阮咸說：‘人種不可失?！莻€種就是你，日后成為晉朝大臣，官至吏部尚書，并且封侯。而那位已懷孕的婢女，史稱其即遙集之母也。叫你媽媽出來給我看一下，她究竟是從哪里擄賣來給阮家姑母作為奴婢的胡人……”
信澄以巾掩面在旁，不安的張望道：“我想起來了，史載阮仲容寵幸姑家鮮卑婢，使之懷孕，生下晉代名臣阮孚，字遙集。起初這小子到皇帝身邊當(dāng)散騎常侍，嘗以金貂換酒，遭所司彈劾，因?yàn)樗麗劬疲曰实墼徦?。轉(zhuǎn)任太子扈衛(wèi)首領(lǐng)，隨即升為屯騎校尉。此后領(lǐng)軍開疆拓土，征撫北粵、南粵及百越之蠻荒地域，建設(shè)越地以南的交趾即交州，都督交、廣、寧三州軍事，又以鎮(zhèn)南將軍身份，領(lǐng)平越中郎將，開發(fā)廣州。史載華夏南方，都留下他的腳印，甚至山以孚名。留有‘阮孚戎旅’的典故，根據(jù)《晉書·阮孚傳》載稱‘阮孚戎旅’指委以軍旅重任。除了‘金貂換酒’之類逸話，他還貢獻(xiàn)了常用成語‘囊中羞澀’。由于阮孚喜歡木屐，以至經(jīng)常擦洗涂蠟，流傳有‘阮孚蠟屐’的軼事。鮮卑指的是古代住在東北、蒙古一帶的民族，其中亦包括韃靼、高車，甚至還有鮮皮白膚的碧眼游牧人，泛以‘鮮卑’稱之，許多族人婦孺遭擄賣四處為奴，阮仲容早就寵愛著姑姑家那個鮮卑族的婢女。其在守孝期間，他姑姑要遷到遠(yuǎn)處，起初說要留下這個婢女，起程以后，終于把她帶走了。仲容獲知，忙借客人的驢，穿著孝服親自去追她，兩人一起騎著驢回來。仲容說：‘人種不能丟掉。’這個婢女就是阮遙集的母親。你別逗她小孩了，趕快跑！巷里涌來一幫鮮卑人，打著阮家旗號，紛拿菜刀沖過來亂砍，看樣子要急著趕人了……”
信孝聞茄轉(zhuǎn)望道：“東晉時期，‘竹林七賢’之一的阮咸之子阮孚與他的父親一樣高傲灑脫，不與權(quán)貴同流合污。他整日衣冠不整，飲酒游玩，從不治家產(chǎn)，因此生活十分貧困，曾把金貂拿去換酒喝。他經(jīng)常帶的錢袋，窮極時口袋里只保留一枚小錢。究其原因，是主人怕囊中無錢恐囊羞澀，實(shí)乃一種做人的善！當(dāng)初阮孚持一皂囊，出游會稽。客問：‘囊中何物？’阮孚曰：‘但有一錢看囊，恐其羞澀?！虼肆粝轮烧Z‘囊中羞澀’的典故，他們這一系向來貧窮，阮仲容與步兵校尉阮籍住在道南，其他阮姓住在道北；道北阮家都很富有，道南阮家比較貧窮。你看阮咸時下還未出任太守，家徒四壁，孩子連件像樣的褲兒都沒有穿。即使日后阮咸當(dāng)了太守，也是這樣過日子。而且他得罪過鐘會的外甥荀勖，官做不大。其與胡婢私生之子阮孚雖然做了大官，還獲封為侯，卻也一樣過窮日子。跟其父同樣不善斂財，家中拮據(jù)。連奴婢也無，更養(yǎng)不起藝伎。石崇妾綠珠弟子宋袆，史稱有國色天香，尤善吹笛。后入晉明帝宮，帝疾患危篤，群臣進(jìn)諫，請出宋袆。時朝賢悉見，皇帝問：‘卿諸人誰欲得者？’眾人無言，阮遙集時為吏部尚書，對曰：‘愿以賜臣！’皇帝把宋袆送給了他，群臣大羨。宋袆死后，葬在金城山南，對瑯邪郡門。袁崧為瑯邪太守，每次喝醉就乘輿上宋袆冢，作《行路難》歌?！?p> 長利憨問：“宋袆是誰呀？”
“歷史上著名風(fēng)流女子?！毙判⒃诰圃惚切『合旅媛勄颜f道。“或?yàn)榍G州人，兩晉年間藝妓，國色天香，善于吹笛。其身世坎坷，先后嫁給王敦、晉明帝司馬紹、阮孚、謝尚，每個老公皆出眾。宋祎四五歲時，被石崇妾綠珠收為弟子。長大后為藝妓，是綠珠的愛徒。駙馬王敦喜歡擊鼓，與石崇交往甚密，這樣一來二去，宋袆被王敦納為小妾。大將軍王敦后來出事了，王敦接受朋友的建議‘開門散妾’，把家中的歌妓和小妾全部遣散，宋祎就是其中一個。損友們搶著要，怎奈競爭對手太強(qiáng)大。宋祎被晉明帝司馬紹納入后宮。晉明帝是怎樣發(fā)現(xiàn)她的，史書沒有記載。正史記載的是，晉明帝納宋袆不久就病倒了，群臣建議將她攆出宮。都說是覺得宋袆滿身晦氣，她一來晉明帝就病篤。大家提議攆她。晉明帝病重時躺在床上氣息奄奄，幾位重臣站在床邊面色凝重，請求皇上讓宋祎出去，不能再留在宮中。晉明帝長嘆一口氣，雖有千般不舍，也知道無力挽留，殺她又舍不得。他問眾臣們有誰想接納宋袆，大家都不敢講話，吏部尚書阮孚想要，就直接說：‘臣請賜?！谑腔实郾銓⑺涡勝n給了阮孚，群臣百感交集。阮孚如愿以償?shù)氐玫搅怂蔚t。過了幾天，晉明帝病危，溫嶠奉命去接受皇帝遺詔。邀阮孚一道去，阮孚不肯，溫嶠把他強(qiáng)行拉上車。但到了半途，阮孚堅(jiān)決下車，然后徒步回家了。至于他為什么不肯再去皇宮，有人認(rèn)為他從宋祎嘴里得知了太多的驚人內(nèi)幕，不愿意再卷入這個可怕漩渦。后來溫嶠調(diào)任江州刺史，東晉就命阮孚接任溫嶠的位置，出任丹陽尹。但已得到宋祎的阮孚不愿意再住在京城，他認(rèn)為庾亮年輕，不能服眾，京師必定大亂，因此主動要求到廣州做刺史。阮孚曾征伐過百越及嶺南之地，當(dāng)時廣州偏遠(yuǎn)，名士都不愿意去。丞相王導(dǎo)同意了，阮孚就帶著宋祎去任職。但是還沒有到任，就病倒在半途，阮孚得到宋祎不久也死了。阮孚死后，宋祎嫁給了謝尚。鎮(zhèn)西將軍謝尚是東晉名相謝安的堂兄。宋祎因?yàn)樵峭醵氐逆?，謝尚就問她：‘我和王敦相比怎么樣？’宋祎說：‘王敦像村夫，你像貴人。’當(dāng)時的人認(rèn)為，宋祎這樣回答的原因是謝尚相貌妖冶的緣故。在她死后，謝尚將她葬于瑯琊郡金城山南。著名文學(xué)家袁崧任瑯邪太守，每次喝醉，就坐車到宋袆的墳?zāi)?，哀痛哭泣。并作了《行路難》，高聲歌唱，聽到的人莫不落淚?！?p> “這個女人嫁給四任丈夫，前三個都死了。”有樂搖扇說道，“西晉絕色美女宋祎至少跟過四個男人，其中包括‘王敦之亂’的大將軍王敦，其乃西晉襄城公主駙馬。然后她又跟晉明帝司馬紹入宮，皇帝病危時問群臣：‘誰想要她？’眾人無言，阮遙集時為吏部尚書，挺身而出，勇敢地說出大膽的想法：‘我想要！’于是得而抱回家去，第三任丈夫阮遙集死于再度南下之途，宋祎又嫁給第四任丈夫謝尚，世稱‘謝鎮(zhèn)西’，亦即東晉名相謝安從兄。謝尚年輕時即才智超群，精通音律，江南一帶有鐘石的音樂，就是從謝尚開始的。謝尚才藝兼?zhèn)?，《晉書》說他‘善音樂，博綜眾藝’，在很多領(lǐng)域均有造詣及建樹。謝尚善吹笛，曾在月夜于江中吹笛以和袁宏詠史詩。不只會吹，而且實(shí)干。謝尚遠(yuǎn)鎮(zhèn)邊境，頗有政績。在配合桓溫、殷浩的北伐中，獲得了傳國玉璽。他屢番戍衛(wèi)京師，加固長江防線，統(tǒng)軍有方。謝尚出鎮(zhèn)歷陽，并任豫州刺史長達(dá)十二年，使陳郡謝氏家族成為屏藩東晉朝廷的一支非常重要的力量。謝尚無子，幾個女兒都嫁得門當(dāng)戶對，與王、庾、殷家常年聯(lián)姻。其字仁祖，王導(dǎo)稱時人以見謝仁祖為榮耀。并且他還和‘撞鬼能手’夏侯弘留有一些有名的鬼怪傳說。謝尚尤善舞蹈，工于書法，擅長清談。早年富有聲譽(yù)，為人風(fēng)流，其極妖艷，有‘鎮(zhèn)西妖冶故’之說?！壹t柳綠’一詞出自謝尚，而他長袖善舞，謝尚跳舞時神情意態(tài)非常悠閑。丞相王導(dǎo)仔細(xì)地看著他，對客人說：‘他讓人想起了安豐。’安豐即王戎。而謝尚尤其貌美，從小喜歡穿繡花衣褲，叔伯們責(zé)怪他。其姐妹謝真石是皇后褚蒜子之母，每見必稱驚艷。逸史稱他比許多女人都美艷，能氣死美女。晉明帝的絕色寵妃宋袆死后，謝尚將其葬于瑯邪郡金城山南?！?p> 孫八郎在檐下垂涕道：“東晉大臣袁崧每次喝醉酒就乘輿上宋袆冢，到她墳前酣唱自作《行路難》歌?？v情泣詠，聽者莫不掉淚。此后著名詩人鮑照所作的擬《行路難》詩歌，都會使人因之產(chǎn)生一種強(qiáng)烈悲情思緒。而鮑照的作品，卻是一種仿作，也就是說，很可能是模仿東晉中葉名士、詩人和著名史學(xué)家袁崧的《行路難》歌詞。這令人感覺到袁崧對宋袆吟誦之際的千古余悲。此后袁崧從瑯邪前往險地扈守要隘，城陷被害。鮑參軍嘆：含歌攬?zhí)楹惚С?，人生幾時得為樂？寧作野中之雙鳧，不愿云間之別鶴?！?p> 長利望著蹲在墻頭高處撓胯的酒糟鼻小孩兒，憨笑道：“看把袁崧給饞的，阮家這小兒總算幸福多了。畢竟其乃皇帝的接盤者，如愿成為絕色美女宋袆的第三任丈夫?！?p> 宗麟到門邊說道：“他們是漢魏文學(xué)家阮瑀的后人，曾祖父阮瑀乃建安七子之一。當(dāng)時軍政書檄文字，多為阮瑀與陳琳所擬。阮瑀年輕時，受學(xué)于蔡邕，而獲曹操器重，因蔡邕稱阮瑀為‘奇才’。曹操收阮瑀進(jìn)丞相府做幕僚，敬其文風(fēng)樸素，往往能反映出時弊，而不逃避現(xiàn)實(shí)。阮瑀的音樂修養(yǎng)頗高，他的兒子阮籍，孫兒阮咸皆當(dāng)時名人，位列‘竹林七賢’，妙于音律。墻上那孩子他哥哥阮瞻，字千里，后來成為東海王司馬越親信幕僚，運(yùn)籌帷幄，曾在‘八王之亂'參予軍事，并且是西晉思想家，以嘴硬能辯著稱，阮瞻堅(jiān)持無鬼論然后又遇見鬼的主角就是他了。這兩個著名小孩的父親阮咸，字仲容，精通音律，有一種古代琵琶即以‘阮咸’為名，他正在里面彈奏其作品《三峽流泉》一曲。你們?yōu)楹尾贿M(jìn)來聽，卻在外面胡玩，逗人小孩……”
長利拉著有樂慌奔而至，憨問：“不知阮家那些鮮卑人為什么拿菜刀追砍過來？”宗麟忙拽信孝避入檐下，嘖然道：“誰要你們亂逗人家小孩兒？鮮卑人不好惹，我告訴你！不要在此提前引發(fā)了‘五胡之亂’……”信澄推著信包狼狽跑進(jìn)院門，恒興跟在后邊惑望道：“他們家為何會有這么多鮮卑人呀？突然從陋巷里邊一古腦兒涌出來，往巷口追砍那些烏袍人逃散四處……”
向秀在前院洗菜說道：“他們家窮，哪有錢買奴婢？起初是阮仲容的姑姑嫁給了還算有錢的姑父，奔喪時姑姑和夫婿帶來了夫家以前買得的胡婢，那期間阮仲容跟姑家的胡婢好上了，因已有身孕，就硬留下來。此后胡婢的族人親戚紛紛聞訊投奔而至，就安排他們住在陋巷里面，與阮家聚居之余，四處找活干，給人幫傭……”宗麟蹙眉說道：“窮親戚越來越多，尤其胡人能生會養(yǎng)。后來他們?nèi)罴乙哺蚣乙粯尤硕鄤荼?，在善于治軍的阮籍培養(yǎng)之下，這幫胡漢混雜的家伙能征善戰(zhàn)，其子孫日后多隨阮孚屯兵遠(yuǎn)騎，征伐百越及南粵蠻荒之域，沿途不斷留人開耕。阮家開發(fā)廣西及交趾等地，不僅遺留阮氏血脈于越南一帶，甚而征騎遠(yuǎn)詣廣州以南，亙越雷州半島，直達(dá)南海之濱，為中原王朝南下開疆拓土立有汗馬功勞?！?p> 長利憨問：“他為什么被稱為‘阮遙集’呀？”信孝聞茄瞥之，悄言道：“《晉書·阮孚傳》記載：阮孚，字遙集。其母，即胡婢也。孚之初生，其姑取王延壽《魯靈光殿賦》曰‘胡人遙集于上楹’之語，給這個侄兒取字為‘遙集’。長大后初入太傅府，幫著訓(xùn)練騎兵。以擅長屯騎著稱，其后避亂渡江，晉元帝任為安東參軍，蓬發(fā)飲酒，終日酣縱，雖被有司彈劾多次，史載‘帝每優(yōu)容之’。果然終有所成，領(lǐng)軍南下開疆拓土，世報國恩?！?p> “史稱阮孚無子，從孫廣嗣。”有樂搖著破扇閃身躲到門后說道，“膝下那幾個閨女，婿皆入贅其家。跟隨他南下開拓疆土的阮家子侄眾多，其中包括道北阮家和道南阮家，兩大撥阮氏子孫沿其征途一路開枝散葉，尤其在交州留有后裔無數(shù)。鎮(zhèn)南將軍阮孚踩著木屐游逛的交州又名交趾，亦即越南。他插過‘平越中郎將’旗幟之后，又踏著木屐去開發(fā)廣州……”
“阮家能打，幸好不是追砍我們來著?！毙判㈩澞们炎釉陂T口窺望那幫胡人追趕烏袍家伙逃竄的身影，咋舌兒道，“怪不得先前名叫阮孚的小孩兒蹲在高處提醒過，若非邀請，我看這條陋巷連鬼都不敢進(jìn)來……”
“世上哪里有鬼？”有個一臉正氣的光身小孩兒突然從門后的水缸里冒出腦袋，濕漉漉地站起身反駁道，“我自幼堅(jiān)持無鬼論，誰也不能駁倒。此一理論可以辯明生與死，鬼神之事從來無稽?！?p> 信孝被其嚇一跳，忙躲到我后面。光身小孩兒兀自滔滔不絕，甚至爬出水缸展開理論。有樂展扇繞行，搖頭說道：“你從小嘴硬，我不想跟你扯這些?！遍L利悄問：“將來就是他最終遇鬼而死是吧？”
“阮瞻遇鬼而死，時年三十歲?！毙判⒃谖液筮咁澲炎有÷曊f道，“記載于歷代正史，此非無稽之談。不僅《搜神記》為之津津樂道，便連《晉書》這樣的嚴(yán)肅官史亦記載阮瞻與客談?wù)?，涉及到鬼神之事，反?fù)爭論很激烈?？妥詈蠓敚妥兩f道：‘鬼神之事，古往今來圣賢都相信有，你怎能一個人說沒有呢？像我就是鬼?！谑亲兂珊芄之惖男螤?，不一會兒就消失了。阮瞻默然，神色極為不好。不久之后，阮瞻便病逝了。房玄齡稱，阮瞻素執(zhí)無鬼論，誰也駁不倒他。因其嘴硬過人，甚至連鬼也不能爭吵贏他，無奈變?yōu)楫愋?。阮瞻默然無語，意色大惡，隨后病卒?！?p> 一臉正氣的光身小孩兒追著有樂他們爭辯不休，有樂捂耳逃避，郁悶道：“不跟你徒逞口舌之爭，將來自有天收你。正所謂天意如刀，何時饒過誰？”
“天意人心，”劉伶在屋中借著醉意長嘆不已，“孰更深不可測？屋漏偏逢連夜雨，河南的麥田爛在土地里，中原的農(nóng)民又掬一把辛酸淚。河西竟然旱涸失常，大群鮮卑族人此前被忽悠去耕田，結(jié)果顆粒無收，連同那些‘北地胡’一起，以為跑來依附漢室是好歸宿，不料橫遭天災(zāi)人禍，族中青壯男丁被拉去當(dāng)兵打仗，家小流落無依，女眷遭擄賣四處。落得如此凄涼地步，將來找誰討還報應(yīng)？城外山林燃起大火，燒近郊野，紅霾遮天蔽日，人們說預(yù)兆不祥。權(quán)貴的幫閑文人卻愛撇開事實(shí)不談，還在為豪強(qiáng)勢力搖旗吆喝，幾乎每件事情皆指鹿為馬，不惜混淆黑白，顛倒是非，專跟民眾唱對臺戲，計較精致，一心利己。不肯伸張正義，為弱者說話。然而正如自古至今老話常說的那樣，善惡到頭終有報，且看蒼天饒過誰！”
長利不安地低聲問道：“他說這些話不怕被人抓嗎？聽說司馬家族愛用威壓手段鎮(zhèn)懾人，逼迫大伙兒逃避現(xiàn)實(shí)，只尚空談以避禍，給后世留下‘清談’的詞語，其典故出處就是來自這個年代……”信孝瞥他一眼，聞著茄子說道：“沒想到連你也知道這些?？墒巧綕驮谕膺?，誰敢輕易招惹‘竹林七賢’？除了嵇康因?yàn)閰伟惨话覆簧髯屗抉R昭拿捏住，才借機(jī)整死。王戎和大小阮他們沒讓誰能整到，劉伶無非被罷官，反正他也不愛做官。人稱‘小阮’的阮咸曾質(zhì)疑荀勖的音律，因此遭到記恨，最后任為始平太守，直至壽終。不過他兒子阮遙集厲害，逆境中還是混出了頭，阮家子孫在百越以南開枝散葉，而在我們來的年代，其與中原士族分庭抗禮之勢似也漸成氣候，這幫越地以南的家伙常放話說：‘我們誰也不怕！’歷來他們好像也沒怕過誰……”
“其實(shí)中原皇朝曾經(jīng)疆域廣闊，”恒興在宅院門邊朝外張望，聞言不禁低嘆?！翱墒菤v代權(quán)貴們沒有與之相匹配的寬仁胸懷，敗家子孫層出不窮，難以容人，逼走了一個又一個，究因心胸狹窄器量不夠，而致日后版圖越來越小。我小時候讀過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那時他們就已經(jīng)不想跟惡勢力一起過日子。我學(xué)武藝的時候，權(quán)六老爺子跟我說，拳腳小功夫，容人大丈夫。我一琢磨，其道理實(shí)如有樂題在扇子上那句話……”
“是不是這句？”有樂掏出一把折扇展示“有容乃大”的題字，隨即攏扇抽臉，啪的一打，催道?！澳氵€杵在門邊亂發(fā)什么議論，趕快去找信雄回來，我好像又聽到他甜嫩的聲音了，卻不知究竟在哪里？”
恒興捂臉而去，我跟到門口張望，酒糟鼻的小孩兒蹲在墻頭高處睥睨道：“剛才我告訴過你們了，便在那輛牛車上，現(xiàn)在的人們都不會傾聽了嗎，個個自以為是……”恒興在墻下捂臉邊奔邊問：“再說一次，這小孩兒究是誰來著，怎如此跩？”信孝聞茄回答：“阮遙集。實(shí)系百越以南阮氏一脈創(chuàng)始人，口頭禪：‘我們怕過誰？’他身為南方阮宗始祖，這位侯爵當(dāng)然不用怕誰，畢竟是東晉皇朝的鎮(zhèn)南將軍兼吏部尚書，統(tǒng)領(lǐng)交州、廣州、寧州軍事，其乃三州都督，亦屬實(shí)際上的南方霸王……”
有樂在底下仰望道：“難怪從小就這么屌……”隨手又拿扇抽臉，恒興捂面忙避，口中甚以為然：“小時候就這么屌，氣場高下立現(xiàn)。長大不厲害才有鬼了?！绷硪粋€小孩兒滿臉正氣的跟過來理論：“世上哪里有鬼？你們這些愚夫愚婦真是執(zhí)迷不悟，我只用三句話就駁倒你們，不服來辯……”有樂連忙跑開，搖頭說道：“不跟你扯！日后你就知道了……”
宗麟不禁嘆道：“阮咸這家伙整天泡在酒盆里，史書稱其愛跟自家養(yǎng)的許多豬一起喝酒，不料他教育小孩還是很有一套！其膝下兩個兒子都是歷史名人，并且一個比一個牛。論千秋功業(yè)，阮瞻雖不及尚武的兄弟阮遙集，然而《晉書》載其清虛寡欲，神氣沖和，從來自得于懷。讀書不甚研求，而默識其要，遇理而辯，辭不足而旨有余。尤善彈琴，人聞其能，多往求聽，不問貴賤長幼，皆為彈之。他的內(nèi)兄潘岳每令鼓琴，終日達(dá)夜，毫無忤色。認(rèn)識阮瞻的人嘆其恬澹，舉止灼然，不可榮辱。阮瞻拜見已任司徒的王戎，此前他以‘遇理必辯，與世無爭’聞名。阮瞻曾與人同行，天氣炎熱渴得厲害，客舍有口井，眾人爭相前往飲水，阮瞻獨(dú)自慢吞吞地落在后面，等別人都喝完了他才去喝，他謙讓不爭達(dá)到這種程度，東海王司馬越為之憬然，急于拉攏他去府內(nèi)參議軍事。王戎搶先一步邀約阮瞻，問曰：‘圣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其旨同異？’阮瞻答曰：‘將無同?！跞肿舌盗季?，即命征召起用為官。時人謂之‘三語掾’，概指只消三言兩語便能獲得起用。太尉王衍亦雅重之……唉，人比人，氣死人！我那些小孩兒要是有一個半個像他們這樣，我何必發(fā)愁到四處穿越找慰籍？”
“東海王司馬越鎮(zhèn)守許昌時，不忘培養(yǎng)兒子之事，給阮瞻等人寫信說：‘希望各位在空閑的時候，照顧教誨他?！梢娖髦仄渫踝糁?。”信孝聞著茄子說道，“永嘉年間，阮瞻去輔佐太子。不料一年多后，竟暴病死于倉垣，終年三十歲。死前有人看見他獨(dú)自在倉庫里不知跟誰辯論鬼神之事，抱頭鼠竄出來時顯然面色不好。其子女多數(shù)未隨內(nèi)兄潘岳廝混，最終去跟其弟弟阮孚南下再南下，與其他阮家子弟一起往百越以南繼續(xù)開枝散葉……”
“你最后‘中獎’了。”有樂伸扇指著那滿臉正氣地追著他辯論的小孩兒，含蓄告知?！爸辛舜螵?。我忍不住要預(yù)先恭喜你一下……”
放鶴季節(jié)，放飛的是心情。雖然我到龜山放鶴之時，在嵯峨天龍寺曾聽有樂他們這樣說過，后來翻閱史書，甘露五年無人放鶴。大概那一年他們沒有心情。
小珠子做記號說，時為公元二六零年。阮籍之子阮渾在巷里奔跑，一路哭泣。其著《周易論》二卷，似有提及“河圖洛書”不止兩幅，而今已佚。
仰眸但見赤霾彌天，驚飛漫空翼影。
“阮渾，”一個踏著木屐過路的搖搖晃晃之人轉(zhuǎn)面問道，“那片天空怎么回事？如何變紅似血，莫非有什么不好的天兆……”
跑進(jìn)門的蓬發(fā)少年揩淚道：“兆你的頭，有人燒山而已。”那個搖搖晃晃之人踏著木屐嘖然道：“渾小子，那你哭什么？司馬相國三申五令，不許亂伐林木，尤其是燒山。國家肯定會抓住那些擅自燒山毀林之人，即使自然產(chǎn)生的天火，燒成這樣也該問責(zé)。你父親領(lǐng)宿衛(wèi)兵駐守上林苑，我看也跑不了，他怎么不去救火？看看你，一路奔泣這樣狼狽，哪有一點(diǎn)兒像你父親阮嗣宗遇事無動于衷的儀態(tài)？雖然我看他內(nèi)心自有波瀾起伏，起碼表面能裝得若無其事……”
信孝在我后邊聞著茄子小聲說道：“那個跑進(jìn)來的蓬頭亂發(fā)小子名叫阮渾，長大后著有《周易論》或《周易義》二卷，提及河圖洛書之事甚多且雜，結(jié)果遭人毀掉，迄今已佚。其乃阮籍之子，素有父風(fēng)。阮渾少慕通達(dá)，不飾小節(jié)。阮籍曾對他說：‘仲容已入我這一流，你不許再這樣！’可見其父不愿他也走上這條放浪形骸的狂生之路，仲容指的是阮籍侄兒阮咸之字。其實(shí)阮籍介于狂狷不羈與沉潛務(wù)實(shí)二者之間，不僅受到父親阮瑀身為‘建安七子’的影響，更受族父阮武的熏陶甚多。此位族父也是阮籍的族兄，亦乃學(xué)問淵博的通達(dá)之士，是阮籍的知己兼老師。阮籍還有一個哥哥和妹妹，哥哥名叫阮熙，做過武都太守，阮熙的兒子就是與阮籍同入竹林的阮咸。阮籍的妹妹和他女兒差不多，一向神秘。阮籍有一子一女，子名阮渾，字長成，女不知其名。這些阮家子孫日后多隨鎮(zhèn)南將軍阮孚南遷，其中還包括阮孚的內(nèi)兄潘岳家族的人，亦陸續(xù)從河南追隨阮家宗族南下，沿途開枝散葉，最遠(yuǎn)直至南海之濱……”
“他寫書說，河圖洛書流落于世至少有十三幅?！庇袀€悶甕般嗡然低縈的話聲從瓜籬后傳過來，“不知是真是假？可我連一幅也沒找到，看來又白跑了一趟。還浪費(fèi)掉廣陵散的琴譜，先前穿越遇到嵇康年輕時進(jìn)山尋寶，說是要找古物，我忍不住送給他……”
聞聽有人在瓜蔓叢間嘟囔，我轉(zhuǎn)頭回望，只見一個巨大之影急縮不迭，伴以低微的嬰兒笑聲。有樂不禁納悶而覷，往籬下探眼尋覓道：“原來幸侃還在這里，我好像聽到小孩兒聲音，你在里面孵蛋嗎？”我跟來瞧見胖大之影往墻角避去，抱個嬰兒忙躲，難免驚訝道：“那個襁褓中的小嬰兒是誰的？”
胖大之人蹲到墻后提指貼唇，不安道：“你們別吵好不好？我好像聽到宗麟在左近，他是我仇家……”有樂搖扇說道：“你還會害怕宗滴？一身橫練，到底練去哪兒了……”胖大之人哄著嬰兒，在墻影里嘟囔道：“他有火鎗，我不想跟他拼命。況且我抱著小孩兒，須百般呵護(hù)，而不是好勇斗狠，四處找人玩命……”信孝伸鼻來聞小孩兒，悄問：“這個嬰兒似是還沒斷奶。你從哪兒偷來的？”
“說偷多難聽，”胖大之人在瓜藤叢里咕噥道，“他媽媽讓我?guī)椭б粫海员泸v手去拉那條亂漂的無主小船過江，隨后我們在兵荒馬亂之時失散，我就一路抱過來這里了。你看他多可愛，小嘴胖嘟嘟，似有兩分像我小時候的樣子。我決定把名字給他用，叫他小侃，你們覺得怎么樣？”
信孝聞著小嬰兒，趨近探問：“他媽媽是誰呀？”
“陶母湛氏，”胖大之人抱嬰兒避去一邊，甕聲甕氣的咕噥道，“丈夫玩完后她家很貧困，又遇上戰(zhàn)亂，被迫搬遷，我在長江那邊遇到她，以為她要抱著小孩尋死，其實(shí)她很勇敢，只是要過江去……”
信孝聽后一怔，隨即不安地顫抬茄子說道：“湛氏有沒告訴你，她那個玩完的老公是不是名叫陶丹，在三國孫吳時曾任揚(yáng)武將軍。吳國被西晉攻滅后，湛氏又帶著兒子一路逃難避亂，最終遷居廬江郡，含辛茹苦撫養(yǎng)孩子長大，史稱陶母湛氏對教育陶侃起到重要作用。陶侃年幼而孤貧，起初只任縣中小吏，家里?；济准Z不夠……”
長利憨問：“陶侃是誰呀？”有樂似也想起來，伸扇敲頭，嘖出一聲：“陶淵明的曾祖父?！彪S即去拽胖大之人衣袖，懊惱道：“你為什么把陶侃抱走了，趕快拿去歸還給他媽媽！不然歷史脈絡(luò)就改動得太大了，要知道這個嬰兒他曾孫陶潛的《桃花源記》屬于千古名篇，而且我從小就喜歡誦讀。另外似有膾炙人口之作‘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豈止??？”信孝聞茄說道，“陶侃是歷史名將。屬于晉朝時期重要的軍事將領(lǐng)。唐德宗時奉為武成王廟六十四將之一，至宋徽宗時亦位列武廟七十二將。陶侃出身南方寒門，早年仕途艱難，官位不顯。八王之亂時，憑借著自身的才干，深得荊州刺史劉弘的重用，劉弘感嘆地對陶侃說：‘我過去擔(dān)任羊祜公的參軍，羊公說我日后一定能到他的地位，今天看到你，一定能夠繼承老夫我。’此后，陶侃因軍功被封為東鄉(xiāng)侯……”
胖大之人抱嬰嘟囔道：“先前聽那蚊樣家伙說你們曾抱走了西鄉(xiāng)侯的小孩兒，我抱走一個東鄉(xiāng)侯不行嗎？況且他也有后裔將來遷徙到我們那邊……”
“你現(xiàn)下不能抱走他，”信孝聞茄說道，“因?yàn)樗跉v史上很有作為，須要趕快送還其母教育。由于獲得劉弘舉薦重用，陶侃率軍支援瑯邪王司馬睿，平息流民之亂，一度被授為荊州刺史。因權(quán)臣王敦排擠，改鎮(zhèn)廣州。他支持阮孚大力開發(fā)南疆荒域的措施，為阮家南下開辟拓寬了起初最艱難的道路。王敦之亂平息后，陶侃再鎮(zhèn)荊州，并加都督荊湘雍梁四州軍事、征西大將軍。晉明帝死后執(zhí)掌朝權(quán)的外戚庾亮壓不住心懷不滿的蘇峻等實(shí)力將領(lǐng)，不出阮孚所料，果然爆發(fā)叛亂。陶侃被推為盟主，與江州刺史溫嶠等組建西方義軍，成功討平叛亂。戰(zhàn)后因功加侍中、太尉，都督七州軍事，封長沙郡公。隨即又領(lǐng)兵擒獲擅殺江州刺史劉胤的后將軍郭默，兼領(lǐng)江州刺史。陶侃派兵經(jīng)營巴東，收復(fù)襄陽。功成名就之后，陶侃辭官歸隱，不久去世，享年七十六歲。獲贈大司馬，謚號‘桓’?！?p> 恒興在墻外說道：“陶侃是一代名將，頗有建樹。他出身貧寒，又是江南的少數(shù)族裔，在西晉南渡成為東晉的風(fēng)云變幻中，竟沖破門閥壟斷為寒門入仕設(shè)置的重重障礙，當(dāng)上東晉炙手可熱的荊州軍首領(lǐng)，而頗有治績?？梢娞召┯休^強(qiáng)實(shí)力，才堪于逆境里立有大功。陶侃從戎四十一年，正史稱其‘雄毅有權(quán)，明悟善決斷’，為東晉皇權(quán)的建立及鞏固立有大功。他作為聯(lián)軍主帥平定了蘇峻之亂，為穩(wěn)定東晉皇朝立下赫赫戰(zhàn)功。他獲悉后將軍郭默擅自殺害劉胤，即率兵征討，不費(fèi)一兵一卒就擒獲郭默父子，因而名震敵國。陶侃精勤于吏職，不喜飲酒、賭博，卻和溫嶠一樣深受后來的權(quán)臣桓溫仰慕。又精勤于吏職，兩鎮(zhèn)荊州，使治下之域‘自南陵迄于白帝數(shù)千里中，路不拾遺’，為后世所稱道。因陶侃獨(dú)特的行跡，招引史家不同的評述，成為了兩晉之際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p> 有樂摘了個瓜扔去，嘖然道：“你還在插嘴？趕快去找信雄回來，然后我們合力把幸侃抱著的幼年陶侃搶到手，及早送還他媽媽那里，以免嚴(yán)重影響歷史脈絡(luò)，要知道‘采菊東籬下’從來是我喜歡的詩……”巷子里有個踏著木屐的搖搖晃晃之人捂頭叫了聲苦，懵轉(zhuǎn)道：“誰扔瓜？”宗麟在院門那邊發(fā)問：“我正跟過路的袁孝尼說話，誰又干擾歷史脈絡(luò)來著？”胖大之影忙往瓜園深處避去，信孝跟隨其后，拽衫說道：“你要去哪兒？別跑！”
巷子里奔來一群胡人，紛聲吆喝：“未經(jīng)邀請，誰又敢闖進(jìn)阮家地盤，夠膽別跑！”長利搬凳子到墻邊，站上去張望道：“那些究竟是不是鮮卑人呀？我怎么瞅著不像……”
“你見過很多鮮卑人嗎？”宗麟在院門那兒冷哼道，“然而我也覺得這些家伙不像。其實(shí)正史從來沒明確說過阮家的胡婢是鮮卑人，你看到哪篇正史這樣提及？人家就只講胡人，以及胡婢。后世有些笨蛋想當(dāng)然耳，無非牽強(qiáng)附會而已。我瞅著卻覺眼熟，他們很像那些扎菠蘿人……”
長利憨問：“扎什么菠蘿？”
有樂伸扇敲頭，說道：“扎熱菠蘿！”蚊樣家伙從瓜籬后邊伸臉接茬兒道：“是扎波羅熱吧？記得有一次我和宗麟大人穿越到克里米亞汗國那邊，在第聶伯羅那條河流一帶撞見好多遷徙游牧的部落，自稱扎波羅人。其實(shí)他們好像是韃靼人，其中也夾雜有不少跟俄羅斯人混血的后裔。奧斯曼突厥人侵吞克里米亞那時，俄羅斯人很不高興，聲稱克里米亞有他們的后裔，因而屬于俄羅斯人。然而其實(shí)，克里米亞汗國不屬于別人，那些古老的韃靼人很早就游牧到這片肥沃的黑土地上逍遙自在的生活了許久……”
“那些韃靼人四處去，”信孝聞著茄子轉(zhuǎn)望道，“哪兒都有他們后裔。我也覺得跑來依附阮家的這幫胡人很像韃靼的樣子……”
“你見過很多韃靼人嗎？”宗麟在院門那兒冷哼道，“不過我也覺得他們很像。沒想到這幫到處游逛的家伙居然給中原皇朝貢獻(xiàn)了阮遙集這種了不起的混血兒。唉，我也想有個這么厲害的兒子，可惜沒機(jī)遇。有些東西真是可遇不可求，年輕時我遇見誰不好，卻遇到了阿多……”
巷子里有個踏著木屐的搖搖晃晃之人捂頭愣問：“阿多是誰呀？”
“他老婆，”我往宗麟伸來索取的手心里放了一顆藥丸，淺抿微渦回答。但聽有樂伸臉到肩旁問道，“那個是誰？”
“袁孝尼，”宗麟把九轉(zhuǎn)雄蛇丸吞下，轉(zhuǎn)面探詢?！澳阍趺丛谶@里？”
踏著木屐的搖搖晃晃之人拾瓜自覷，悶悶不樂地回答道：“我出來打酒，順便告訴你們，尤其是嵇叔夜，最近風(fēng)頭愈緊，千萬小心些，剛才我似乎看到裴秀在外邊露面……”
長利憨問：“誰來著？”
“大將軍跟前排名第一的高手?！庇袠飞焐惹妙^，然后告知，“出身河?xùn)|裴氏，這位魏晉時期名臣乃是地圖學(xué)家，裴秀不只制作《禹貢地域圖》，并很早就掌握了縮放技術(shù)，縮繪《地形方丈圖》以及撰寫《禹貢九州地域圖序》，據(jù)說他究極一生，暗尋河圖洛書之秘……”
小珠子冒出來嘀咕：“他很厲害，后來月亮正面的一個環(huán)形山以裴秀命名?！?p> 我們紛紛訝覷道：“你怎么在這兒，信雄呢？”小珠子閃到我后邊，踏著木屐的搖搖晃晃之人投眼惑瞅無覓，自揣納悶道：“裴秀是后進(jìn)領(lǐng)袖，其出自著名士族‘河?xùn)|裴氏’，他的祖父裴茂、父親裴潛，以及叔父裴徽，不僅歷居顯位，而且名望很高，然而裴秀不能指望沾得多少光，因?yàn)樗纳赋錾砦①v，裴秀的嫡母宣氏對她無禮，曾讓她給客人端飯菜，客人見她后都站起來致禮。那時裴秀還年少，賓客們來拜見裴徽之后，還要到裴秀那里交談，聽聽他的想法，這班嘉賓貴客見到他的生母跟著奴婢端酒菜進(jìn)來，一齊恭然起身禮敬。裴秀的生母說：‘我這樣微賤，客人致禮應(yīng)當(dāng)是為小兒的緣故啊。’此即母以子貴。宣氏知道此事后，就不再輕視她了。時人作諺語稱‘后進(jìn)領(lǐng)袖有裴秀’，你們要小心?！?p> “他也是能侃之人，”有樂搖扇自笑，“著名機(jī)械專家馬鈞曾設(shè)計一種能連續(xù)把巨石發(fā)射到遠(yuǎn)方的攻城器，裴秀聽說后，竟加以哂笑，并與馬鈞辯論。馬鈞口才不及裴秀，后來就不多加辯解了。裴秀十分得意，又講個沒完，其實(shí)他對機(jī)械原理并不很精通。當(dāng)時文學(xué)家傅玄，曾為此勸說裴秀閉嘴。別人勸他少吃藥，卻被他駁倒，最后裴秀因服用丹藥而亡。他嘴也是很硬的，又愛吃寒食散。裴秀升任司空，被當(dāng)世稱為名公，卻在四十八歲那年，服用寒食散后誤飲冷酒而死。寒食散即五石散，別人都說食用寒食散后宜服熱酒，他偏不聽……”
“我學(xué)寫周易論作，談及河圖洛書似應(yīng)不止兩幅，也曾被他嘲笑，不過我無所謂，想寫什么就寫?！蹦莻€名叫阮渾的蓬發(fā)少年在門邊搖頭，隨即低聲哼唱小調(diào)兒，“你愛看你就看，不愛看就不要看?！?p> 宗麟轉(zhuǎn)面，瞅見那個名叫阮渾的蓬發(fā)少年拿起擱在板門后邊的琴彈了幾下，忙問：“除了這把胡琴，你們家還有沒有更高雅一些的，比如七弦琴之類……”阮渾搖頭回答：“我叔父家里樂器多，想要什么自己找去。不過他最愛彈琵琶，而我喜歡胡琴，門后那幾支依序排列，取名為‘大胡’、‘二胡’，我抓來玩弄的這把是老二?！倍自谀抢飶棾骸澳銗勐犇憔吐?，不愛聽就不要聽……”踏著木屐的搖搖晃晃之人伸手卯頭，嘖然道：“休要亂彈琴！我受不了胡琴發(fā)出來的塞外之聲。你父親阮籍乃是‘正始之音’的代表，人品高尚，素稱‘命世大賢’。國家對我們好，阮氏倍受國家恩遇厚待。要知道我們國家，世之大器也！其他地方能成什么氣候？你不應(yīng)該彈奏這些雜音出來……”
信孝聞著茄子在我肩后的瓜藤下悄言道：“正始十年，曹爽被司馬懿誅殺，司馬氏獨(dú)專朝政，殺戮異己，被株連者很多。阮籍本來傾向于曹魏皇室，對司馬氏集團(tuán)心懷不滿，但同時又感到世事已不可為，于是他采取不涉是非、明哲保身的態(tài)度，或者閉門讀書，或者登山臨水，或者酣醉不醒，或者緘口不言。所謂‘正始之音’，它的本質(zhì)其實(shí)是無聲，人們也可以理解為忍氣吞聲。”
“但是清流畢竟受不了世道陷于一片濁浪滾滾滔天?！弊邝肼犌僦畷r，不禁興嘆。“便在權(quán)奸指鹿為馬，禮崩樂壞，一片鴉雀無聲之際，嵇康彈出一曲‘風(fēng)入松’。天地間仿佛突然又有了不一樣的聲音。正始之后，阮籍與嵇康、山濤、劉伶、王戎、向秀、阮咸諸人，聯(lián)袂相攜，作‘竹林之游’，史稱他們?yōu)椤窳制哔t’。景仰追慕者云集，這些濁世清流活動時間稱為‘竹林時期’。嵇康雖然被害，‘竹林’終成氣候，其風(fēng)尚甚至影響到了司馬家族子孫，尤其是司馬攸為之傾心，甚至也要包括司馬炎，亦隨而附庸風(fēng)雅。此后，山濤、王戎位列朝廷三公。而在‘二王當(dāng)國’之時，王戎和他兄弟掌權(quán)，漸使瑯玡王家成為兩晉實(shí)權(quán)宗族。不僅讓他族人子弟紛紛控制朝權(quán)，并大力扶持阮籍、嵇康等‘竹林名士’后人入仕，諸如嵇紹、阮渾、阮瞻、阮遙集他們皆陸續(xù)來到皇帝和太子身邊輔佐。隨著‘清流’得勢，溫嶠、庾亮、殷浩、謝鯤等名士紛紛粉墨登場、出將入相。有了他們，亂世中得以幫晉室續(xù)命。名士們不只是幫晉室，其實(shí)也要順便為漢祀存繼香火留縈于世。然而司馬子孫終究還是因?yàn)樽约翰粻帤?，自作孽，不可活。司馬王朝最終覆亡后，這股世代傳承的‘清流’仍未湮滅，言傳身教，風(fēng)骨長存。此般浩然正氣一直還在士人當(dāng)中存續(xù)，歷五胡十六國南北分裂時期，使史冊翻頁到唐宋，甚至更為悠久……”
“誰說鴉雀無聲？”踏著木屐的搖搖晃晃之人小心翼翼地往門外探覷一眼，扯開嗓子連說帶唱，“來跟我一起踩著節(jié)拍充滿感情地高唱：國家對我們好，我們也要對國家好……”
長利悄問：“他為什么這樣呀？怎竟?jié)M口愛扯‘國家’……”
“他就這樣，”信孝聞著茄子說道，“袁準(zhǔn)，字孝尼。大家都知道他愛唱高調(diào)，‘國家’此詞多出自他這里，即使不是最早也算最多。其實(shí)他為人正直，甘于淡泊，以儒學(xué)知名。后來，魏帝曹髦封司馬昭為晉公，準(zhǔn)備好了加九錫的禮物，司馬昭堅(jiān)決推辭，不肯受命。朝中文武官員將要前往司馬昭府第恭請接受，這時司空鄭沖趕緊派人到阮籍那里求寫勸進(jìn)文。阮籍當(dāng)時在袁孝尼家，隔宿酒醉未醒，被人扶起來，在木札上打草稿，借著醉意寫完，無所改動，就抄好交給了來人。當(dāng)時人們稱他為神筆。阮籍死于寫了《勸進(jìn)表》之后的一二個月，享年五十四歲。臨終前一直向隅而泣，那陣子更加沉默，久無言語。試彈廣陵散不成，擲琴而絕。而嵇康臨死前，并不傷感，唯嘆惋：‘袁孝尼嘗請學(xué)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
小珠子冒出來嘀咕：“后來那些‘國家’把這個世界給糟蹋壞了。劫后殘余的人們再也不想要‘國家’這種東西，尤其是騎士團(tuán)和兄弟會最為深惡痛絕，誰提出還要搞那一套就打死誰?！弊邝豚叭坏溃骸安徽撌裁磿r候，如果任何國家把人類帶到了小珠子所說的那種遍地開蘑菇的末日浩劫，任何國家就沒有必要存在下去了。因?yàn)椤畤摇@種東西已被最終殘酷的事實(shí)證明為有害?！?p> 踏著木屐的搖搖晃晃之人拍著手唱：“國家對我們太好啦！啦拉蠟喇啦，拉了拉了喇……”幾個大小不等的小孩兒在旁納悶而覷，沒誰吭聲。未來的東晉皇朝吏部尚書兼鎮(zhèn)南將軍阮遙集在巷墻上光身蹲看，這位長大后為國開疆拓土的名臣不時撓抓胯下，瞇眼而望。
長利轉(zhuǎn)頭悄問：“他長大后當(dāng)上了多少州的都督？”
“至少三州?！毙判⒙勚炎友鐾溃斑@小子以鎮(zhèn)南將軍身份，都督交、廣、寧三州軍事。其中的寧州，包括云南、四川和交州的一部分地方。西晉泰始六年八月，朝廷將益州的建寧、云南、興古交州的永昌共四郡改設(shè)寧州，治所駐地在云南曲靖一帶。西漢時，漢武帝派兵剿滅南越國，后設(shè)交趾刺史，轄有七郡。東漢時，漢獻(xiàn)帝于建安八年改交趾刺史部為交州，轄有廣東、廣西及越南北部和中部，州治駐地在番禺。三國時，吳國分交州為廣州和交州，交州轄境減小，包括越南北部和中部、廣東雷州半島、海南島和廣西南部，治所駐地在龍編，即越南河內(nèi)以東。趁劉備西征益州之際，東吳派遣大將步騭為交州刺史。交州成了東吳的勢力范圍。諸葛亮平叛繼而占領(lǐng)南中之后派李恢領(lǐng)交州刺史，企圖染指交州。東吳為便于治理，又把南海、蒼梧、郁林、高梁四個郡即兩廣大部份從交州劃出，另設(shè)廣州，州治番禺，交州治桂州。東吳時期，廣州之境除廣州轄下的四郡外，還包括荊州始興郡和海南島。西晉時，廣東腹地屬當(dāng)時的廣州，粵北屬荊州，雷州半島和海南島屬交州。晉代嶺南移民被稱之為‘流人’，北方士族和黎民百姓紛紛遷徙東南沿海?！?p> 宗麟嘆道：“在東漢末年中原大亂時，交州成為相對而言和平安定的地區(qū)，包括廣東、廣西及越南北部。許多中原士人移入當(dāng)?shù)?，中原文化傳入交州一帶。交州的很多人才隨后到三國各朝廷中位居高官。交州作為益州、荊州、揚(yáng)州的南鄰而被曹操、劉表、劉備、孫權(quán)等勢力爭奪。據(jù)記載，秦代的移民大致有五批。自秦朝平定嶺南以來，當(dāng)?shù)貧v史上至少發(fā)生過六次較大的移民浪潮。漢武帝平定嶺南，留下占領(lǐng)軍駐守，歷經(jīng)西漢覆亡和王莽篡權(quán)等數(shù)百年未遇的變革，先后又有五批移民遷到嶺南。宋代以后，越南北部分離出去。北宋滅亡和南宋末年，兩度形成士族豪門、平民百姓和抗元將士南逃，兩宋時期的移民潮從規(guī)模上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兩晉。不僅往南流徙，還有不少士民投奔怒海，遷往瀛州和九州諸島等更遙遠(yuǎn)的地方，稱為‘渡來人’。從秦漢、魏晉、宋元時期流遷的士民，重塑了我們那里的面貌?？上矣龅搅税⒍噙@個土生土長的倭人，后悔跟她結(jié)婚，使我家子孫的血脈受到污染，不再純粹。唉，說來真是數(shù)典忘祖……”
有樂搖了搖扇，在旁無語。長利轉(zhuǎn)頭瞧見信包躺在藤椅上朝這邊惑望，就走過來低聲探問：“你覺得墻頭那個小孩兒像哪里的胡人來著？”
“不知道他們是哪里的胡人。”信包叼煙惑覷道，“總之不一定是韃靼，也不像鮮卑。”
李贄自刎那一年，信包帶給我一個胡婢。由于在關(guān)原之戰(zhàn)，信包加入他兒子的敵方陣營，父子倆分成了敵我。結(jié)果信包那邊敗北，但家康不問信包的罪，放他歸還了所屬領(lǐng)地。盡管如此，信包還是秀吉一派，抵抗到最后。卻在終遭謀害以前，他送給我那個總是瞇眼而覷的胡婢，笑問：“你覺得她像哪里的胡人？”
萬歷九年，李贄從云南辭職回鄉(xiāng)，途經(jīng)湖北黃安，住在朋友耿定理家，撰寫一些讀史的文章，并教授耿家子弟。李贄倡導(dǎo)絕假純真、真情實(shí)感的“童心說”。李贄在麻城多次講學(xué)，抨擊時局，針砭時弊，聽任各界男女前往聽講，并受到熱烈的歡迎。耿定理去世后，李贄讓人送家眷回泉州，獨(dú)自移居麻城佛院，繼續(xù)揭露道學(xué)家們的偽善面目，批判的鋒芒直指宋代理學(xué)大家程朱，被當(dāng)時勢力視為“離經(jīng)叛道”的“異端”，群起圍攻。最終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在通州逮捕李贄，并焚毀他的著作。
聽說朝廷要押解他回福建原籍，李贄留下一偈：“壯士不忘在溝壑，烈士不忘喪其元?！币蕴臧l(fā)為由，奪下理發(fā)師的剃刀割斷自己的喉嚨而死。他講學(xué)時，聽者數(shù)千人，中間還有不少婦女。李贄深深同情婦女的處境，他大聲疾呼，為婦女鳴不平。李贄批判了男子之見盡長，女子之見盡短的說法。當(dāng)有人說：“婦女見短，不堪學(xué)道”的時候，他駁斥說，人們的見識是由其所處的環(huán)境決定，并不是先天帶來的。他熱情歌頌卓文君和司馬相如戀愛的故事，反對歧視婦女，因而深受婦女喜歡。有樂摔斷腿那年，我從信包的泣訴中獲悉這位泰州學(xué)派的一代宗師雙目圓睜，血濺獄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