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理,”門外庭前花落,有人嘆息于樹下。“不是那么好當?shù)?。盧象升疲于奔命,率領他的‘天雄軍’到處救場,無非勢如飛蛾撲火。老熊經略遼東,督師出關,僅率五千人,苦心操持局面,欲挽狂瀾于既倒,下場如何?魏忠賢抄他的家,將他的首級在北方的九處軍鎮(zhèn)輾轉示眾。抄沒熊家還不夠,連同親戚和親家都被查抄。知縣王爾玉乘機向熊廷弼的兒子勒索貂裘、珍玩,哪里有呢?他得不到,就要打人。逼迫老熊的長子熊兆珪自殺身亡,熊兆珪的母親喊冤,王知縣竟扒掉她兩個丫環(huán)的衣裳,打了她們四十板。不論遠近知道這件事的人無不嘆息憤恨。那年秋天,工部主事徐爾一上書訴說熊廷弼的冤屈,痛陳:‘廷弼只五千人,不一起敗退就夠了,還能指望他屹然不動,堅壁固守嗎?廷弼的罪在哪里呢?我請求為他昭雪,用以激勵有苦勞的大臣!’可皇上不同意。過后,韓大學士等群臣又上書告諫:‘廷弼的尸骨至今不能拿回去安葬,根據(jù)國法是從來沒有過的。’老熊的策略是以守為主,反對浪戰(zhàn),主張聯(lián)合朝鮮牽制滿洲,卓有成效,然而結果又怎么樣呢?”
我伸了個懶腰,懵坐竹榻上,聽見廊外一個圓渾和潤的聲音低喟道:“世間大廈,猶如這棵爬滿蟲蟻之樹,往往從里邊壞掉。勢已至此,何能為力?關內關外都有事,救不完的火。兵部尚書張鳳翼自殺,楊嗣昌再三請辭,皇帝不許。老熊尸骨未寒,朝廷又想起小熊。這邊剛打跑威德船隊,大英帝國戰(zhàn)敗求和,并向明廷賠款道歉?!鹜⒙?lián)合會’武力護航開局,葡萄牙總督并不傻,一面假意答應幫助英商,一面卻在明朝官員面前百般詆毀他們。威德船隊知道葡萄牙人不可靠,直接攻擊虎門,扯下明朝的旗幟,掛上英王的軍旗,并拆走三十五門大炮。明軍得到葡萄牙人報訊之后,連夜備戰(zhàn),在廣州痛擊來犯的英軍。大明水師發(fā)動猛烈進攻,驅馭載有火炮和火箭的戰(zhàn)船沖向英國船隊,慶幸的是大明朝廷非常重視火器的研發(fā)、引進和使用,自恃船堅炮利的英國人竟然毫無還手之力,只能狼狽逃避。再不敢跟明朝水師進行‘硬碰硬’的戰(zhàn)斗,卻通過縱火焚燒明朝幾艘商帆船、搶奪三十頭豬等方式來渲泄心中的不滿,再度激怒主政兩廣的小熊。明軍在廣州海戰(zhàn)中擊敗英國之后,葡萄牙人出面調停,讓英國船隊道歉并向明朝賠償白銀。國人揚眉吐氣之余,朝廷更急著要召小熊去當‘六省總理’,同時兼兵部尚書。這是要把他架在烈火上烘烤啊!”
“七省總理又如何?”樹下一人提足踩蟻,跺著腳說道,“眼見局勢崩壞,朝廷設立‘五省總理’的差使,由盧象升兼任。他追李自成潰不成軍,捷報頻傳,皇上又讓他增管山、陜軍務,成為‘七省總理’,賜尚方寶劍。盧象升經??犊ぐ海瑹釡I橫流地激勵大家盡忠報國。他的部隊曾絕糧餉多天,盧象升自己也不喝一口水,遇戰(zhàn)必身先士卒。這個白面書生自幼臂力過人,年輕時曾在大名府計擒‘巨盜’馬翩翩,日后經理軍務,卻受關寧總監(jiān)高起潛處處掣肘,有力使不出。我們小熊是明白人,寧愿不去趟這些渾水。”
“曹洞宗高僧空隱宗寶早有預言,”亭子里一人坐望,烹茶洗盅,低嗟道,“下場不看好。前次我們在廣州羅浮山聽謁,宗寶禪師便有提醒。其稱滄桑正道歷來艱難,道獨不足慮,人言最可畏。曹洞宗是禪門五家七宗之一,洞山良價和曹山本寂創(chuàng)始,系六祖曹溪惠能之嫡傳,歷經青原行思、藥山惟嚴、云巖曇晟一脈沿承,亦稱禪宗洞家。遠播海外,反對當時閉關之風?!?p> 我在里面聽得懵愣:“什么‘總理’、‘經理’、‘總監(jiān)’吶?有誰知道這是哪兒跟哪兒……”
“皇帝委任盧象升經理南直隸、河南、山東、湖廣、四川軍務,后加山西、陜西,稱‘七省總理’?!蓖ず蠡ㄆ原h(huán)繞間,茶幾旁邊一位長者點香嘆道,“本來跟三邊總督洪承疇互相配合還不錯,卻與楊嗣昌及關寧總監(jiān)高起潛不合,聽說要被褫奪兵部尚書銜,降為侍郎,銜命督師。眼見他的人間直道越走越困蹇,直教我等為之膽寒心冷。還好我已將安然著陸,只待塵埃落定,不想再居相位,執(zhí)意告老,堅決回歸故里。”
“姚閣老剛要跳離火坑,”樹下踩蟻之人郁悶道,“你那老親家卻又掉進去了。還不趕快幫著咱們勸勸?你女兒嫁給了小熊之子,由于你宅心仁厚,歷來潔已愛民,看不得百姓吃苦,甚至嚴禁役用家奴。堂堂相府,女兒煮個飯都親力親為,沒少吃苦罷?”
“梁朝鐘,”亭子里洗盅坐望之人烹茶自斟,蹙眉說道?!皟蓮V總督府聘你為西賓。你順便當老師教導小熊的三個兒子,還幫他訓練廣東兵裝備精銳火器,能打仗卻愛用撫。以為成功招撫海盜鄭芝龍的經驗對張獻忠之類流寇同樣適用,然而你們良師道獨已有警告在先,不要對降將過于信任。尤其是張獻忠那樣反復無常的人。”
“這個人后來掉了腦袋,”蚊樣家伙在我耳后悄言道,“總理熊文燦招撫張獻忠失敗,論罪而死。梁朝鐘屢訴其冤情,后與史可法、馬士英交往甚厚。弘光帝登基后,史可法、馬士英都推薦梁朝鐘出仕,這位佛學名家堅辭不就,并且對人說:‘史可法、馬士英自詡王導、謝安,兩個人意見不合,但是才略都遠遠比不上古人,現(xiàn)今國勢如此,這兩個人都不能勝任,我和他二人交往很久,所以知情?!髞砉缙溲?。廣州淪陷,他跳水殉國,卻被救起,送往清兵那里。清兵頭目令其剃發(fā),不從被殺,永歷朝追贈禮部尚書。當時利刀擱脖子上,逼問:‘留發(fā),還是留頭?’他昂首回答:‘不留頭!’”
我轉脖瞅向后窗,小聲探問:“怎么會來到此處?這是哪兒啊……”
“廣州,”隔著屏風,聽到西廂那邊又傳來陣陣剁東西的利索聲響,有語和藹的說道,“一直以來,是個好地方。難怪東晉太尉陶侃公早年離任廣州刺史之時,依依不舍。鎮(zhèn)南將軍阮孚公去而復返,居然以吏部尚書的身份兼領廣州刺史,執(zhí)意離開當權的庾亮,攜家小再度南下。如今我也不舍得離去,怎奈劉公公和律先生他們一催再催……”
信孝從后窗湊眼往里覷看,聞著飄過來的香熟氣味,惑問:“他在那邊切什么呀?隔著屏風看不清楚,但卻勾起我饑腸轆轆……”
“南屏晚鐘,”隨著剁東西的爽利聲響,有語和藹而笑,斬著肉說道,“禪院清幽,伴以白切雞的香氣,再加上我以家鄉(xiāng)瀘州辣料親手制作的蘸吃調味之物,佛祖聞了也要跳墻?!?p> 前窗外邊有人探頭探腦,湊近廊間踩著螞蟻,聞香而瞅,隨即納悶道:“總理,你怎么可以在禪院里親自做雞呢?”
“天然和尚都不見怪,”剁東西的聲音更響,先前溫藹之語顯似不耐煩道,“你為何大驚小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禪師借此幽僻院落給我棲身,以暫避俗世塵囂。你們卻又跟來,說些俗話,不讓我片刻清靜。我寧可藏在這里,不想去當什么總理。”
蚊樣家伙在后邊悄言道:“兩廣總督在明代是一個肥差,也是當時最炙手可熱的職位之一。因為在明末,流寇蜂起,北方大亂。而東北之地又面臨著滿洲的侵擾。據(jù)聞小熊曾向朝廷權貴施以好處,因而對于穩(wěn)坐這一職位有恃無恐。不料有一位宦官宣稱奉命前往苗地采集草藥,京里的律先生率領錦衣衛(wèi)隨行。小熊的好朋友姚明恭從內閣捎來書信預打招呼,教他不可怠慢。在一班幕僚們勸說之下,小熊到廣西全州設宴款待,酒過三巡,小熊乘著醉意,向老友律先生夸口稱如果由他掛帥,必能輕而易舉搞定北邊流寇,律先生旁邊那位宦官隨即起身,坦承他的真正使命是對小熊的能力進行考察,并承諾向皇帝推薦其出任總理。小熊立刻意識到自己話說過了頭,后悔不及,連忙提出接受這一任命的諸多條件,欲加推搪。然而那位宦官以為小熊提出這些要求,料因他已經有了全盤策劃,因而向皇帝稟報并且力薦。在廠衛(wèi)勢力保舉之下,風雨飄搖的大明皇朝決意召用兩廣總督熊文燦,讓他受命總理南直、湖廣、山西、陜西、河南、四川六省軍務,同時兼兵部尚書、右副都御史之銜?!?p> “都怪你們害我,”隨著更響的剁東西聲音,屏風另一邊語聲不豫,“推我往火坑里跳。還話這么多,識趣快點走開。去陪老姚飲你們的清茶就好,我親手做的這些白斬雞給你們吃了也白吃,況且原本就不是用來招待你們的……”
“這些也算是‘砍頭雞’了,”蚊樣家伙在窗后低喟不已?!八€不知道,此行就是死路。吃過了這頓白斬雞之后,熊文燦離開廣州,率領裝備精銳火器的廣東兵,四處圍剿流寇。不久他先招降綽號‘闖塌天’的陜寇首領劉國能。據(jù)史載,總理熊文燦受命剿賊,因其有威名,川陜諸寇甚憚之,見其下招降令,紛紛來投。如果熊文燦能夠妥善處理降眾,將其就地遣散,那么他的平寇計劃或許能夠圓滿實現(xiàn)。但卻與此相反,熊文燦竟準許張獻忠依舊統(tǒng)領其數(shù)以萬計的舊部。因受總兵左良玉牽制,在其阻撓之下,熊文燦最終不得不將隨行的廣東護衛(wèi)遣還。其中千余精銳被安置在他的家鄉(xiāng),入川參與了抵抗流寇的戰(zhàn)斗,數(shù)年后才輾轉返回廣東。熊文燦統(tǒng)帥十位巡撫下轄的十二萬兵力,來自京師的數(shù)千名錦衣衛(wèi)官兵在宦官劉元斌的率領下也被派遣參與圍剿義軍的行動,初雖取勝不少,卻仍然無法阻止張獻忠東山再起的決心。羅汝才等各路流寇也加入張獻忠的隊伍。只有劉國能仍效忠于朝廷。左良玉在追擊張獻忠時,遭受重創(chuàng)。有人說這場大敗直接導致了明王朝的土崩瓦解。由于招撫失敗,熊文燦被免職,押送入京受審。熊文燦的朋友姚明恭雖然身為內閣大學士,但卻無法相救。熊文燦被明廷斬首之后,張獻忠攻占他的家鄉(xiāng),不念招撫寬待之情,竟恩將仇報,殘忍屠戮熊文燦的家屬,熊文燦的長子熊曰繪幸免于難,逃往福建寄于鄭芝龍籬下。熊文燦對于招撫策略的堅持,有可能是受到其佛教信仰的影響。梁朝鐘曾稱熊文燦為居士或俗家弟子,常向道獨禪師咨詢平寇的方法,也正是這位僧人將梁朝鐘引薦給熊文燦作為其子的老師?!?p> “放下屠刀,”剁東西的聲音停止,屏風后邊傳來洗盤的動靜。廊間跺踩螞蟻之人探眼而覷,難掩納悶道,“立地成佛。雖是小熊大人慣以為常的口頭禪沒錯,可你向來生活十分儉樸,家中每天的伙食用度限制在三十文錢以內。我留有記載,你愛吃雞,卻很少吃,因為舍不得。嫌貴只以酸菜咸瓜下飯,今日怎竟弄了好幾大盤白花花之肉,還以為是要拿來招待姚閣老……”
“無雞不成宴,”屏風后邊有個白面微須男子端盤而出,一路推窗關閉,不給廊外的人多看里面。隨即拿碗筷過來,坐到涼榻邊,在我足畔聞著香氣微笑道,“雞的菜式有數(shù)百款之多,而最為人常食不厭的卻屬白斬雞,原汁原味,皮爽肉滑,大筵小席皆宜。姚閣老他們吃多了佳肴,再好的太羹元酒之味,到了他嘴里亦早已寡淡無奇。我不做雞給他們吃,偷得浮生半日閑,休來煩擾。不然我就撇下一切,跟隨這些朋友從后院攀墻走,東訪赤松子,從此不回頭……”
我移開腳,不好意思地要起身,涼席邊的白面微須男人忙道:“沒事沒事,你就坐在這里吃雞。先嘗嘗我的手藝,尤其是這些精心調配的蘸料……”
趁其轉身勺些醬料入碟,我正要找襪來穿,有樂從窗邊伸扇往足上拍打,低嘖道:“聽聞此是總理,你別大大咧咧坐在那里伸腳去他鼻子下邊,我在窗后都聞到氣味了。”
“有嗎?”我正自窘然不安,白面微須男人轉面忙聞,隨即拿起來揉按幾下,溫言道,“先前聽說凍傷,不過我看沒事,比當初咱們相遇之時還好,更似鮮嫩得多。那時要不是承蒙你保護,我已客死異鄉(xiāng),早就橫遭義弘他們所害,哪里還能有今天……”
我聞言愕然:“什么?”有樂搖了搖扇,在窗邊似亦納悶道:“不料你在這里遇到了‘老相好’,隨便捧起腳來,信手就一頓亂捏,卻視我如無物乎?”
白面微須男人用手拿雞肉分到另一個盤中,伸遞出窗后,熱情招呼:“大家也來嘗嘗這些陽山鄉(xiāng)村本地養(yǎng)的三黃油雞,其色澤金黃,皮滑肉嫩,滋味異常鮮美,久吃不厭。”有樂伸鼻聞了聞,皺眉說道:“雞雖然香,可你的手剛才摸過她的足,按摩了腳之后連手也沒洗,指頭猶留腳味,就忙著拿雞塊給我們吃,這樣不好吧?”
“口味好不好?”白面微須男人手抓雞塊蘸沾醬料,放入信孝張開之嘴,隨即含笑而問,“我問的是醬料。白斬雞原本無味,最重要須靠調料蘸著吃。通常用姜片、蔥花、香菜、花椒、大蒜、油鹽、糖醋和蓉碎拌之,也有人添加些熬熟的蝦子醬油,佐以蘸食。我尤其講究增加小桔子擠汁作為配料……”
信孝咀嚼道:“我覺得醬料比雞肉好吃?!卑酌嫖㈨毮腥寺勓陨鯋?,拿了一塊雞,蘸料放到我嘴里,似又想起什么,轉身走開。我含著雞肉,正揣說不出的納悶,聽到蚊樣家伙在窗后小聲探問:“你的腿腳凍傷了嗎?幸好我去那個山洞里沒待多久,不過也冷到手破皮了……”
“誰說我腳凍傷?”我掀裾忙覷,有樂伸眼亦瞅,隨即嘖然道,“白皮細肉,比白斬雞還好,哪兒有傷?你快放下裙裾,不要給人亂看。襪子去哪里了?趕快多穿幾只,就不會凍傷一根毛了。我可提醒你呀,不要學廣州這些城里人,亂涂紅指甲,尤其是腳上。我一看到就惡心。純天然有什么不好?最美好就是純天然……”
我伸著腿足,猶未收回裾下,白面微須男人拿著一把菜匆又轉返,甩手撒進醬缸,取箸夾起掉落的幾根菜葉兒,也放入去。有樂搖扇說道:“其中有一根菜掉在她腳上,就不要再放進去了吧?”信孝伸鼻忙聞,問道:“添加進去佐料里面的這些是什么花花草草來著?”
“香芹,”白面微須男人調拌著佐料說道,“新鮮采摘的芹菜。李時珍以藥學聞名,他對脈學及奇經八脈也有研究,據(jù)他所著《本草綱目》記載,芹菜‘有保血脈、益氣消熱、利大小腸、甘涼清胃、滌熱祛風、利口齒咽喉、明目的作用?!瘯x代征南大將軍杜預公的后裔、唐朝詩人杜甫曾贊其‘鮮鯽銀絲膾,香芹碧澗羹’。香芹可生食或用肉類煮食,也可作為菜肴的干香調料或做湯及其他蔬菜食品的調味品。我剛才差點兒忘了在做完這缸調料的時候抓一把小鮮芹放進來,可見這趟不意重逢,使我驚喜過望,而致做菜之際,心神不定……”
“心神不定就別學人做菜了,”有樂伸手拈起一根小芹,拿到眼前以懷疑的目光瞧了瞧,轉身讓蚊樣家伙張嘴,然后放入,讓他咽下,隨即搖扇說道,“我看你剛才捏過她的腳好幾回手都沒洗,就抓菜抓肉。由于你摸過腳又不洗手,這一頓我決定以清淡為主,不吃這些?!?p> “那好吧,你可以去后面吃齋?!卑酌嫖㈨毮腥说拱肱栳u料,連同一大盤切好擺放整齊的雞塊,撒上香芹,端到窗邊伸遞給信孝和蚊樣家伙捧住,隨手往旁指了指,掩窗說道?!疤烊缓蜕袕N房那邊有粥有饅頭。拜托你們順便帶這位挑食的小朋友去后廚用齋,就讓他吃素好了,雞肉你們自己吃,不夠再來要啊……”
窗子閉上,磕沒了有樂瞅來郁悶之臉。我正要起身跟去,白面微須男人連忙揉足說道:“先別急著起來,我煎了些舒筋活血的草藥,前次劉公公送給我一簍還未用完,熬湯半盆,泡腳很好……等一下你就知道了,甭提有多舒服。”
有樂推窗而覷,搖扇說道:“你剛用手抓過雞肉,洗都沒洗,又去捏腳,也不嫌油膩……”趁白面微須男人轉身到水盆那邊洗手,我小聲惑問:“他是誰呀?我以前有認識過嗎?”有樂搖了搖扇,在窗邊說道:“你從小認識的油膩大叔那樣多,誰數(shù)得清?剛才其稱義弘要殺害他,不知有何恩怨?我突然對義弘多了兩分親切之感,并且也因此對幸侃的印象有所好轉……”
“確切的說,想殺我的是義弘之子忠恒。”白面微須男人甩著油膩之手,拿草藥放入水盆,在門畔攪拌道,“擊敗宗麟父子的大友軍之后,義弘家族向琉球施加壓力,其部將吳濟與悍將田增宗侵擾琉球王國,琉球守軍在鄭迥、毛繼祖和向德深等人率領下力拒不敵。我聽聞鄭迥從琉球告急,稱吳濟以‘樺山久高’為名號,奉義弘的當家兒子忠恒之令要活捉琉球國王尚寧,借機接管琉球。明廷當然不能坐視藩屬國琉球就此淪陷,我隨律先生前往密訪相關各方,此行不露風聲,想先觀察各方勢力動向,以便尋機調解。其時我屬于初出茅廬,還未有今天這般地位,跟隨兵部的人扮成往來貿易的客商,潛行至‘滌足園’落腳,順便打探京都方面?zhèn)魉偷娘L聲。我扮作洗腳郎中,潛伏在里面,有人不慎行藏敗露,被義弘父子的手下爪牙發(fā)現(xiàn),大難臨頭之際遇到姑娘,得而獲救,此后把我藏在她那里,萌發(fā)了我一段初燃熾烈的情愫,經久未熄……”
“有這回事嗎?”我正困惑,有樂嘖然道,“眼下不需要再扮作洗腳郎中,趕快把那盆油膩之水端走。因為我看見你剛在盆里洗過手……”
“我常想金盆洗手,不做官多好。”白面微須男人端盆擱我腳邊,撫今思昔,唏噓不已?!爱斈暧芯壴凇疁熳銏@’陪伴姑娘,那段夢幻般青春美好的日子里,我學會了洗滌東西的好手藝。門邊還有一盆涼草水,內養(yǎng)小魚數(shù)條。洗過溫水,過會兒我就去端涼草生魚盆來替換,讓你體驗不同的泡腳感受……”
有樂在窗邊搖扇說道:“你不要一邊撫今思昔,一邊用手撫其足。剛才宗滴說他想吃鮮魚,不如就把洗腳盆里那些小魚捉出來放到盤碟里,用姜和蒜生拌,讓恒興給他端去,料必很喜歡……”我轉面看到恒興在窗外探頭探腦,便加詢問:“對了,宗麟和長利他們去哪里了?怎沒見到在此……”恒興惱覷白面微須男人,一時沒顧上回答。有樂搖了搖扇,靠在窗邊說道:“宗滴何等身份的人物,怎會跟我們一起站在后窗看你洗腳?他隨天然和尚在隔壁禪院,看老僧們給長利醫(yī)治胸脅的瘀黑之傷,畢竟長利在一萬多年前挨過槍籽兒,幸好有東西擋著,才沒成為遠古時候中彈而死的化石……”
我想要起身去看長利療傷,白面微須男人捏足說道:“先勿著急,吃完雞肉就沒事了。天然和尚他們手段高明,不須為你的小伙伴擔心。”恒興擠到窗邊怒目以視,信孝拿著一個空盤湊過來探詢:“可否再給些雞肉吃吃,我們那邊人多,尤其是信包和信澄說很喜歡……對了,所謂天然和尚是誰呀,他怎么會允許我們在這里吃雞?”
“其乃廣東禪教領袖,”白面微須男人捧腳興嘆,“天然和尚開法訶林,大振宗風。創(chuàng)立海云、海幢、丹霞別傳諸名剎,使法席一派繁榮。他古道熱腸,隨緣接引,文人學士、縉紳遺老云集禮歸,得于亂世有所依靠。無論是在個人修為上還是在弘揚佛教的貢獻上,天然和尚都可稱得上是佛門一時之龍象,法門一方之砥柱。他讓我來小住,在曹洞宗的別院后邊這座小庭園另辟精舍,今天頭一次吃雞,或還無妨。你們趕快拿去吃掉就好,還是不要太過張揚。我便因不夠低調,才被朝廷留意到,急欲召為總理,躲都躲不過……”
說著,又伸手去抓些切好的雞肉擱到盤子里,環(huán)列里外數(shù)圈,擺陳整齊,隨即撒放香芹,讓信孝捧去后院那邊。
因見我愣坐而望,便拿一塊雞翅沾蘸調料,拈給我吃。白面微須男人坐到腳邊說道:“白斬雞又叫白切雞。這一道經典的粵菜,始于民間,因烹雞時不加調味白煮而成,食用時隨吃隨斬,其形狀美觀,皮黃肉白,肥嫩鮮美,滋味十分可口。肉色潔白皮帶黃油,微有蔥油香氣,食時佐以姜蓉、蒜泥、醬油,保持了雞肉之鮮、原汁原味,食之別有風味。而我的做法是雞蒸不必太熟,骨留鮮血,保持肉質半生,嚼來柔軟潤滑,配以佐料,口味更佳。”
有樂忍不住又要言語,我把雞翅塞他嘴里。有樂拿出來塞進恒興之口,恒興表情嚴肅地咀嚼,狀似味同嚼蠟。白面微須男人又遞一碗蘸料出去,隨手關窗,坐下來感喟道:“沒想到你竟然來看我。就住著別走了罷?”
我窘欲挪避,忽有所見,訝覷帳后一案陳舊鏡臺,投眸惑問:“那是什么?”
“只是一菱老鏡而已,”白面微須男人湊近而瞅,在我旁邊不以為意的說道,“曾有一位沙門耆宿住在此屋,坐化后留下那些東西??礃幼语@得古老之物,我不丟掉。你瞧鏡臺上篆刻有爻象,似乃出自《周易》乾卦……”
我想起前次在不動明王巨像后邊曾見過數(shù)幅形狀各異的讖圖,其中便有一幅似呈此象,既然識得,心念一動,不覺念將出口:“見龍在田。”
白面微須男人贊賞道:“姑娘果然見識不凡。一眼辨認便沒錯,我亦覺卦象爻辭是‘見龍在田,利見大人’。真龍在田間,看到一個道德品格高尚的人會肅然起敬。乾卦的第二爻‘九二’,與我之人生不預而合。一個胸懷大志的人,已經嶄露頭角。意指一個人仕途順利,初露鋒芒,得到賞識,前途光明。你看爻象正含此意,從坤變乾,陽長到二爻,卦變?yōu)榕R,九二在臨卦互震里,震為龍。龍出現(xiàn)在地表之上,故為‘見龍在田’。此即為,龍出現(xiàn)在田間,有利于大德之人出來治事。千里馬遇見伯樂才會身價百倍,潛藏的‘龍’,先要向具有龍德的人學習真本事。我每一步皆兢兢業(yè)業(yè),既已顯露才干,要學會等待和尋找我們命中的‘貴人’出現(xiàn),尤其重要的是當貴人出現(xiàn)時,我們要認出來,千萬不可錯過。恰如當年,姑娘的出現(xiàn),使我絕處逢生。你幫助我逃離險境之后,從而仕途順暢。正要大展拳腳,如今你又再度出現(xiàn),形采風神竟與我昔時所見無異,此情此景恍如夢中……”
瞅其目光熾熱,我覺臉燙欲避。有樂推窗說道:“哪有這么玄乎,真相是殘酷的。其實只不過是古人看見田里有一條大蛇而已,并非真有巨龍出現(xiàn)于田野。由有心人演繹出歷史上許多‘見龍在田’的故事,如孔子見老子,張良見黃石公,劉備見諸葛亮。傳說在孔子見老子之前,老子已知孔子為‘圣人’;劉備見諸葛亮,孔明已知劉備是志在四方的‘劉皇叔’。張良見黃石公之前,黃石公已知張良是‘刺秦少年’,贊其何等抱負……”
恒興在窗邊表情嚴肅地探覷道:“據(jù)《史記》記載,張良刺殺秦始皇未遂后,轉為‘潛龍勿用’,隱藏在下邳。有一天他從一座橋上行過,一個老人‘黃石公’走到他面前,把鞋扔到橋下,讓他去撿。張良吃驚不小,但見這人很老了,終于忍住,去橋下?lián)煨瑏砟玫綐蛏?。老人又很過分地讓張良為其穿鞋,張良默默照做了。老人大笑而去,一會兒回來,夸他‘孺子可教’,命他五天后大清早在橋上等。張良五天后一去,見老人早在橋上了。老人不高興,讓他過五天再來。五天之后,張良仍比老人來得晚,老人又怒,約他再過五天來。過了五天,張良半夜趕往,終于趕在了老人的前面。老人見他先到,就高興了,于是傳了他一部《太公兵法》。張良便因為這次奇遇,成為后來漢高祖劉邦首席軍師與漢王朝的開國元勛之一?!?p> 白面微須男人拿起我的鞋履,深有感觸道:“當年姑娘也是弄掉了鞋子,一只繡鸞呈祥之鞋讓我有緣撿到,尋欲歸還。因而結下了一段不解之緣。本以為那趟不見諸官方記載的秘密出使,恐將有去無回,兇多吉少,不料面朝大海,從此心暖花開……”
我難抑納悶道:“什么時候有過???他該不會是認錯人了罷,怎么我竟連一點印象也沒有……”小珠子悄在耳后嘀咕:“你就裝糊涂吧,看見墻上那幅字沒有?寫的多好,難得糊涂……”
有樂在窗邊搖扇說道:“他肯定是弄錯了。我看真相也是殘酷的,無非小時候在田里撿到一只鞋,卻以為‘見龍在田’……”
“至今念念不忘,怎么會錯?”白面微須男人在我足邊憬然道,“古時天象家為了便于觀測,將主要星座分為二十八星宿,其中又以七個為一組,列為東西南北四象,分別稱為青龍在東、白虎在西、玄武在北、朱雀在南。青龍七星又稱為龍星。每年春季,龍星從田間地平線升起,此稱之為‘見龍在田’,夏季運行至中天,稱之為‘飛龍在天’,秋季下墜,稱之為‘亢龍有悔’。我遇見姑娘的時候,天象也是‘見龍在田’……”
“總理肯定沒有弄錯,”前廊履聲微響,一人投影在窗格間隙,語音清朗的說道,“龍出現(xiàn)在田間,有利于大德之人出來治事。知道誰到了嗎?云貴那邊有一位都督已至府上恭候多時,律先生說他還捎帶了沐天波的書信,總理大人要不要去見一見?”
白面微須男人一怔,隔窗而望,蹙眉問道:“誰來著?”
隨著履音悄移,前廊之人轉至門邊稟陳:“他名叫龍在田。在云南平定叛亂有功,初由副總兵升為都督同知,此番奉命援楚,歸屬總理大人麾下,其部土兵能征善戰(zhàn),‘莫測甸’一帶鄉(xiāng)寨歷來有他很多傳說,祥名遠播紅河,人稱‘南天御柱’。律先生率錦衣衛(wèi)奉旨常年到南方尋異人,亦謂龍在田非等閑之輩,傳說他母親懷孕三年,從肋間出世……”
“那不可能,”白面微須男人拂袖道,“你告訴律先生,別相信左良玉他們胡扯。龍在田率領的滇兵能打仗,我自己練出來的廣東兵也不輸于他們。我再三請求為隨征的廣東籍士兵配備馬匹,但朝廷卻將總兵左良玉麾下的六千騎兵調撥給我。左良玉百般阻撓我?guī)ё约旱氖孔潆x粵,恐怕最終不得不將這群精銳火器裝備的廣東護衛(wèi)遣還。打仗不能用自己的人馬,還打什么?”
我趁他一時意興闌珊,起身拿鞋穿,忍不住又瞅向帳幔后邊的古舊鏡臺。
“大丈夫當然要為國為民挺身而出,馬革裹尸。”白面微須男人取下嵌臺之鏡,捧遞給我,索然嘆道?!拔揖鸵几敖畧隽耍罏闊o頭將軍,這面古鏡留在此已沒什么用處。你喜歡就拿去罷!”
“有一種魚因太過好吃,瀕臨滅絕。”信孝不知何時爬窗進屋,蹲到角落里撈取洗腳盆內的小魚,一只接一只的放在碗中,頭沒抬的說道,“這些顏色各異的小魚還是不要給宗麟大人吃掉,我想捧去后院的池子里放生?!?p> 我轉面悄問:“有沒找到信雄?不知他究竟來沒來過這里吃雞腿……”小珠子晃過來嘀咕:“我剛才四處察看過了,信雄似乎沒在這里。還好你又得到一面異讖銘印的古鏡,也算不虛此行。”
“此前我跑來避居于此,想躲幾天?!卑酌嫖㈨毮腥笋雎牬巴庥甏蚪度~之聲,感嘆道,“看來亦是不枉來過。雖然終究躲不開命運,卻得以再度與姑娘幸會,實屬意外驚喜。沙場兇險,不敢?guī)瞎媚锖湍愕男』锇閭冸S行,如蒙不嫌棄,可留在此處長住,等我打仗回來,再敘別衷……”
我不禁又犯窘道:“這卻從何說起?”
“你真不記得我了?”白面微須男人忽似難抑激動之情,執(zhí)手說道,“那時花開,橋下流瓣滿河,落英繽紛,其燦無比。姑娘給我取名叫‘心開’?!?p> “他從而自號‘心開’,”蚊樣家伙在我后邊悄言道,“其實名叫熊文燦,字太蒙?!?p> 信孝捧著小魚說道:“豈止他太蒙,把我也搞得‘蒙圈’了?!蔽腋S信孝爬窗而出,忍不住又加探問:“究竟怎么回事???咱們如何來到他這里,我暈乎乎一時想不起來……”
白面微須男人依依不舍地也要跟著爬出后窗,突然前門推開,多人涌入,將他拉住。有個忙著踩蟻的文士一邊拽扯其衫,一邊在窗旁朗聲勸說:“想不起來,就住下來慢慢想。然而大人你的時間不多了,別讓太多人等在外邊。錦衣衛(wèi)催促動身起程,已來庭前敦請多次……”
信孝捧著小魚,一路回眺道:“踩蟻那人是誰呀?其實里面哪有螞蟻……”
“他叫梁朝偉……”有樂在廊間搖扇張望道,“啊,不對。應該是梁朝鐘。先前聽誰提過其乃廣東名士,留發(fā)不留頭。”
蚊樣家伙紅著眼圈,一逕長噓短嘆。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币痪涮K軾的詞,隨著信包吞煙吐霧,從后院飄縈而出。檐外薄雨蔥濛,宗麟在樹影里郁悶道,“飯不重要?飯很重要。讓我在這兒干等了半天,飯在哪里?”
伴以爆蔥之聲,有個圓頭圓腦之人擱勺出廚,以圓渾和潤的語音說道:“蔥花炒面餅。大家快趁熱吃……”
宗麟端坐在那里,瞥了一眼,微哼道:“怎么不是蔥花炒蛋?面餅有什么好吃的……”
“拜托,給個面子。”圓頭圓腦之人捧盤置席,在香氣氤氳間語聲溫潤地說道,“我是和尚。做個炒餅就好,蛋這個東西它有可能劃入‘葷’的范疇,想想就算了。我們這里的出家人跟你們那邊不一樣,你們什么都不講究,殺生還結婚,四處泡妞,毫無佛門規(guī)矩……”
宗麟旁邊有個老掉牙的僧人捏筷說道:“看看你,才五十來歲就模樣衰老成這樣。那都是不講究的后果……”
其畔幾個更老的老僧不顧口齒漏風,拿著筷子朝宗麟那邊紛聲嗤笑。宗麟惱哼道:“口齒漏風就不要學人說那么多廢話,看看你們,多少歲了,牙沒長齊,省點口舌,吃你們的炒餅。自幼出家,在廟里從小沙彌當?shù)嚼虾蜕?,沒見過世面就像你們這樣只會傻笑,泡過妞沒有?”老僧們紛用筷子指著他,取笑道:“你是假和尚?!?p> “沒錯,他就是冒充的假和尚,”有樂搖扇入席,在老僧環(huán)繞之間坐下來說道,“而且還是個叛徒。半路改投了耶穌門下……”
“南直隸教案前后,”有個圓渾和潤之語在席間嘆道,“耶穌會在我們這里漸已混不開了。有些狂熱的傳教士們,認為利瑪竇過于遷就中原的文人士大夫,在利瑪竇去世之后,開始改變利氏的傳道習慣,采取激進方式,堅決排斥儒家思想,嚴禁教民祭天、祭祖、拜孔子,激起了人們的反感與懷疑,釀成‘教案’,傳教士們被驅逐,在中原之域幾乎無立足之地。教案由當時南直隸的禮部侍郎沈榷發(fā)起,連上三張奏書給萬歷皇帝,指責傳教士向國人示好,是為了收買人心,以圖在適當時候加以傾覆。他還說傳教士與白蓮教有染,圖謀不軌,徐光啟上疏辯護不果。王豐肅、謝務祿亦即曾德昭等傳教士被逮捕,龐迪我、熊三拔等傳教士被押解出境。其實沈榷最初的兩次嘗試并沒有成功,第三次他聯(lián)合了皇帝的一位親信和其他幾位高官共同攻擊耶穌教,終告得逞。教案持續(xù)了三年,朝廷最后下令‘禁教’,勒令將傳教士驅逐出境。于是傳教士有些被殺,有些下在監(jiān)里,日后又被驅逐出境。當時傳教士大多撤退到澳門,有些則躲在信徒家中,不能再公開傳道。直到崇禎年間,因推算日、月蝕的士大夫屢屢出錯,使崇禎皇帝十分不滿,于是又準許傳教士進入,不久又再度活躍起來了。隨著耶穌徒徐光啟入閣,成為內閣次輔,官至崇禎朝廷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沈榷被撤職,耶穌會又重新恢復了活動?!?p> “物極必反,凡事皆然?!弊邝肱赃呌袀€老掉牙的僧人捏筷說道,“我們這邊還是講究中庸之道的,不像你們那樣愛走極端。后來你們那邊發(fā)生的事情,朝著把耶穌教徒趕盡殺絕的方向折騰,不給人留一點余地,就玩得太過份了。所以我常說你們做事不講究,容易偏執(zhí)過激,死板又愛走極端。看看你,才五十來歲就衰頹成這樣……”
“我們那邊后來發(fā)生什么了?”宗麟在老僧們拿筷子指指點點之間郁悶道,“我穿越過來的時候,耶穌會在我們那里很吃香呀。不過你別再拿筷子朝我指指戳戳,我之所以長得急了,那是因為出道太早。畢竟未滿三歲就做官,虛齡四歲便被幕府委以一方守護的重任,自幼操勞國事,我忙到沒有童年,你知道嗎?聽說過‘鞠躬盡瘁’沒有?諸葛亮其實也長得很急,尤其是日后操勞過度,所以他死得早。才五十來歲就殞落……”
小珠子忍不住嘀咕:“你比諸葛亮多活了三年。他享年五十四歲,恰如其言,一生‘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是忠臣與智者的代表人物?!?p> 宗麟懊惱轉覷道:“誰在后邊竊竊私語?我看戲最煩‘劇透’知道嗎?告訴你們這些老和尚,不要自以為是。我跟你們說個最終極的‘劇透’,在你們拿筷子指指戳戳我的五百年后,人類世界完蛋了?!迸赃呌袀€老掉牙的僧人捏筷說道:“我也給你說個‘劇透’,后來你家被幸侃和義弘他們‘完虐’了……”見其邊說邊咧嘴大笑,宗麟忿欲掐之,圓頭圓腦之人忙加勸阻,語聲渾潤的說道:“嗨呀,別這樣互掐。道獨師父,拜托你老人家也少說一句!”
“他就是世稱空隱宗寶的道獨禪師?”蚊樣家伙訝望道,“據(jù)記載,其圓寂的時候才不過六十一歲,想不到現(xiàn)下就過早衰頹成這樣了。咦,他怎么識得宗麟大人的來歷?”
“人家畢竟是高僧,”信孝捧著小魚在廊檐下說道,“說不定也有穿越過。你沒看他外形摧頹成那樣么?就跟蚊樣家伙差不多……”
有樂聞言不安,轉望道:“摧頹?那我們以后還是少穿越一點為妙,以免我‘顏值’下降太快……”宗麟冷哼道:“這點你們倒無須擔心,我看你們越來越幼稚了。尤其是你家信雄,再不趕快找回來,只怕他真要變成嬰兒,以甜美的啼聲消失在歷史長河里?!?p> 我難抑困惑道:“這是什么時候???剛才那個白面微須之人看著好眼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信孝捧著小魚在檐下說道:“我也覺得似乎臉熟,他長相有點像‘博浪沙’露過面的張良,以及竹林七賢的稽康,或許還包括‘成都之亂’提燈出場過的皇甫闿,以及醫(yī)院騎士團的老白。甚而至于,隱約也有幾分神似我們那邊的丹羽長秀?!?p> 有樂抬扇遮嘴,小聲問道:“你們覺不覺得席間那個圓頭圓腦、說話好聽之人有點像精致濃縮版式的幸侃?”信包歪靠在藤椅上吞煙吐霧的轉覷道:“那是誰呀?”
“天然和尚,”旁邊一人沿廊踩蟻而近,朗聲說道,“俗姓曾,名起莘,字宅師,又號瞎堂。世為邑中望族,三十三歲落發(fā),嗣法長慶空隱道獨。天然和尚盛年出家為僧,從在俗到出家其間實際經歷了一番轉折……”
“人生充滿了轉折,”圓頭圓腦之人語聲溫潤的說道,“然而有些人只走直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凡事都得留一線,不能太絕對了。盡管如此,戰(zhàn)略關乎選擇。明廷走到這一步,廟堂高處的決策者剛愎自用,把整手好牌打爛。小熊大人已經做出了他此生的抉擇,毅然奉召赴湯蹈火。好在念念不忘,終有回響。故人不意光降玉臨,給他一個告慰。沒想到他當年邂逅于花間流水斷橋的滌足姑娘還這樣年輕,果然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p> “小熊是名將,”踩蟻之人在我旁邊嘆道,“姑娘有如名將脖子上一把刀。我看他活著離開,其實已經死了。情深不壽,愛殺人。男人一動情就愚蠢,命運的船早已載著你們兩人各自蕩遠,誰也不在誰身邊。又何必回來使他心亂?既臨大敵當前,內憂外患,主帥心亂就要死很多人?!?p> “粱朝偉……”有樂以扇遮嘴,悄轉到我身后不安地低言道,“啊,不對。梁朝鐘為什么用厭棄的眼神這樣看你呀?”
“自古以來,不乏有人顯得‘厭女’。”圓頭圓腦之人語聲渾潤的說道,“但那未必真是討厭而已。有些女人感情太豐富,加上長得好看,所以糾纏的事情就多。因此,總有人覺得女人是紅顏禍水。老二先生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近則不遜,遠則怨。五千年來如此,五萬年后也是這般模樣。吃完飯你們就趕緊走罷,到我老師父那里避一避,上廬山住去一些熟人家里。我看梁朝鐘變得目光不善,恐怕兩廣將士不會容留你們在此……”
我蹙眉瞅著那踩蟻之人沿廊走開,自去廊角同幾個面色難看之人交頭接耳,我困惑不解地轉問:“為什么這樣啊?”
“你來得不是時候?!眻A頭圓腦之人不知何時悄至我身旁,仰望檐外雨簾,手拈念珠自嘆,“眼下既臨大明生死關頭,恐怕熊總理已是朝廷所能打出的最后一張好牌。快沒別的牌了,只剩這寥寥幾張可出。打一張毀一張,誰也不好使。我后悔讓你們住在這里,昨晚你們一來,便后悔讓你們留下。但看一個個疲頹已極,其中有的同伴還帶傷至此,究出不忍……”
“誰知道怎么會突然撞過來這里?”有樂不禁猶有余悸的說道,“會稽觀潮那邊太危險了。都怪宗滴亂拿人家東西,引得秦兵紛紛追涌而至,我還看見其中有一個形跡蹊蹺之人,動作僵硬地混雜在里面,袖下悄攥一根尖芒瑩閃的銳器,越眾而行,趁亂向咱們逼近。若不是蚊樣家伙及時帶領我們撞東西穿越走,恐怕當場就要猝遭突襲,化為一沱沱膿水消失……”
“那是秦始皇最后一趟出游,”信孝捧著小魚湊過來說道,“沿長江東至會稽,射殺一魚巨大。又沿海北巡山東萊州,西返咸陽途中駕崩于沙丘。本來應該由蒙氏兄弟輔佐公子扶蘇繼位,可包藏禍心的趙高對秦始皇的死秘而不宣,采用‘魚分龍臭’的伎倆,把發(fā)臭的魚放在秦始皇的靈車上,以防別人疑心,瞞天過海,矯詔遺囑?;鹿仝w高脅迫左相李斯發(fā)動‘沙丘之變’,他們合謀篡改了始皇的傳位詔書,使少子胡亥取長子扶蘇而代之,成為秦二世。趙高先后逼死蒙氏兄弟,腰斬李斯,把秦二世玩弄于股掌之中,驕橫專權,指鹿為馬,使秦國迅速踏上滅亡之路。秦二世元年七月,陳勝、吳廣以扶蘇、項燕為名發(fā)動大澤鄉(xiāng)起義,戰(zhàn)火席卷四方,六國也紛紛復辟,秦王朝風雨飄搖,兩年后就滅亡了。幸好我們跑得快,不然難免亦遭毒手……”
有樂搖扇轉問:“后來信雄怎么會出現(xiàn)在‘指鹿為馬’那里,難道他又回去過?”小珠子忍不住嘀咕:“搞不好你們也回去過,陪李斯和趙高一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發(fā)臭的魚車上,冒著炎熱天氣,簇擁著秦始皇遺體,與之交談,裝作他還沒死,若無其事一般繼續(xù)巡游,度過了一個難忘的暑期……”
信澄著地一滾,不知從哪處角落冒出來,以巾掩面,挨近探問:“什么魚呀?”小珠子告訴:“就是秦始皇射死的那條大魚,他要一路拉回去給人看,可是天熱,很快就臭了。不知你們坐在臭魚上面是什么滋味?”
信孝一聽,忙把魚碗擱下,苦著臉說道:“我鼻子很靈敏的,不想這樣一路被臭味熏來熏去。”
我坐到廊欄那兒,提裾抬足,轉身向他悄問:“有沒聞到什么味道?”有樂伸扇拍打,在旁說道:“腳味誰沒有,或多或少而已。有些人愛聞,有的人不怎么喜歡。我屬于后者,你立馬收回……”
圓頭圓腦之人唏噓感嘆:“難怪小熊喜歡,你們那邊的姑娘跟我們這里不一樣。果然大大咧咧慣了,就像純樸村姑差不多。但在我們這兒,罕見天足。多是三寸金蓮,從小纏足,緊裹得變成畸形,加上不常洗腳,氣味奇臭,而且還不太容易給人看到。婦女們深受禮教束縛之苦,哪有這么多渾出天然之足?小熊常跟我言及當年見聞,說他留下這方面美好的印象,記憶猶深。我早年游歷你們那邊,曾隨師門長輩前往交流洞宗禪法心得,對此亦有不一般的體會,深知天然之好。那年我還去過香洲先生舅姥爺聯(lián)手池田家新開的‘滌足園’……”
恒興在樹影掩映之間探頭探腦,朝這邊目光嚴肅而覷,低聲詢問:“擋在腳前那人是誰來著?先前似乎看見他在前庭陪人烹茶閑扯,怎么有客不陪,卻晃進來這里杵著……”信包歪靠在藤椅上,叼煙回答:“天然和尚。他們曹洞宗常年有人到咱們那邊傳法。其實從古到今,各方面的人往來很多。有些心胸狹隘之輩不喜歡這樣,人為制造隔閡,不承認事實,甚至挑撥離間。還愣要以鑒真和尚數(shù)次東渡為例,胡扯什么‘渡海不便,交流很難’,這么容易都渡不過,那是笨。睜著眼睛說瞎話,非蠢即壞。自古以來多少人都渡來渡去,你看看正史所載,光在秦漢期間就有多少?五胡十六國時期,為逃避戰(zhàn)亂,一次就渡過了好幾萬戶,當時關門海峽多熱鬧?這還不算百濟復國運動失敗后更大規(guī)模的移民潮,尤其是兩晉、五代、兩宋的遷徙潮,帆影蔽天,船群穿流如鯽。當然遇溺的應該也有不少……”
“我不喜歡陪權貴瞎混,”圓頭圓腦之人拈著念珠在我旁邊語聲溫潤的說道,“多數(shù)權奸往往鼠肚雞腸。高居廟堂之上,心術不正,愛動歪腦筋。盤算個沒完沒了,一本帳還總是沒算對。整天玩權謀卻說要‘拼經濟’,然而經濟是能拼得出來的嗎?哪兒的前景充滿不確定,那里的生意就做不下。因為人們沒信心,老百姓的一點錢財也快被糊弄沒了。還怎么忽悠?誰敢往充滿不確定的環(huán)境里亂投錢,權奸把世道搞亂,正經人怎敢跟他們做買賣?甚或一打起仗來,砸上家當還丟了命兒。然而小熊不一樣,此前他把兩廣治理得很好,怎奈大環(huán)境還是充滿了不確定。畢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籃子掉了,蛋總是要破……”
恒興在樹影掩遮的間隙惱覷道:“他擋住我視野了。話還這么多,真是閑得蛋疼……”我放下裙裾,蹙眉轉問:“昨天我們是怎么過來這里的呀?我只記得好像摔到海濱有很多大船的地方,轉眼似又被人追著跑,當時我累壞了,就像一下子扛過好多袋大米,身子骨快要壓垮掉……”小珠子在耳后嘀咕:“你突然弄出那個球狀屏障,及時罩住大伙兒,自己可能因而難免玩脫了,全身虛乏無力。”
有樂伸扇往旁一拍,說道:“當時我只顧拉著你跑避秦兵追逐,連想也沒想就跟著蚊樣家伙撞過來了,突然兩眼一抹黑,不知撞到了哪里的雨夜庭園,摸黑覓不著出處,好在此間主人還算熱情好客,爽快地留咱們睡下歇腳……”蚊樣家伙瑟縮道:“我也莫明所以,不過天然和尚說他認識跟咱們一起的姑娘,而且他那位睡不著就提燈守夜的駝背老師伯聲稱年輕時見過宗麟公。”
“我那位龍山師伯早年去過豐州,”圓頭圓腦之人攥捏念珠說道,“其稱曾是道雪公的座上賓。至于此位小姑娘,后來我隨師叔伯到‘滌足園’接小熊離開,那時我們見過面。不知她為何忘記?”
有樂搖了搖扇,朝我這邊擠擠眼睛,說道:“誰曉得其中有何瓜葛,或許撞到腦子犯迷糊也說不定,是以一時沒想起來。前次我跟她闊別重逢的時候,她也是一臉懵圈……”宗麟捧著碗吃魚,在旁說道:“她看到我也是這樣。其實不足為奇,很多女人都沒腦子。甚至沒心沒肺,她還算好了,就是易犯迷糊……”
我轉面惑問:“這樣是哪樣?”宗麟拈魚就口,含糊道:“其實你以前見過我啊,記不記得曾經跟你爸爸到我家里去做客?你這只小蝴蝶一扇翅膀,結果引起我后來一連串家庭風暴,甚至發(fā)生領地戰(zhàn)爭,以及九州各種意想不到的動亂。禍起于你來我家之時,我老婆阿多這個壞蛋一眼看到就喜歡,纏著我說要把你這小姑娘留下,有意許給大兒子作為側室。但我自從結交了沙勿略他們這班番教士之后,受其信仰影響,早就堅決反對‘一夫多妻’這種陋習。因而我不贊成兒子納妾,自亦不想要多個老婆,因為一個就夠煩了,想離婚還很難……”
“反對歸反對,可他兒子后來似仍偷偷納過側室?!庇袠吩谂該u扇說道,“宗滴家里也有女子當過別人的側室。先前他吹噓說一條房冬是親戚,其實一條房冬跟著父親一條房家一步步升上高位之后,迎娶伏見宮玉姬為正室,岳丈邦高親王表他為權中納言,并迎大內義興之女為側室。有跡象表明這個期間一條氏和大內氏一起對明朝開展貿易,宗滴這廝也借著攀親插入一腿,硬來分一杯羹,卻自己霸著朝鮮貿易和西番關系不肯分享。我哥說他從來自私,果然如此?!?p> 宗麟拈著小魚,伸蘸信包旁邊那碗白切雞料,來回調拭,嘖然道:“你哥就會亂說,不是我不肯分享世界貿易。一條房冬后來死掉了,誰叫他死得太快,沒來得及享受我取得的世貿成果,又能怪誰?其在當上家督兩年後去世,死后由兒子一條房基繼位。房基之子一條兼定被我看上,因為他是公家出身,生母是我親姊妹,并乃天主信徒。所以我讓他離婚,一條兼定舍棄原配豐綱之女而迎娶了我的次女,導致他與伊予諸侯的關系惡化,軍隊數(shù)次慘敗,終因枉殺忠臣而被家臣追殺,跟老婆跑來躲在我家,我讓其改名宗惟。然后硬按他受洗,教名保祿。有人說他早就接受耶穌教洗禮而取名Paulo,并不準確,因為他未失敗時還在猶豫不決,信念不堅定,自稱‘一條大神文武雙全’。戰(zhàn)陣中即使一條兼定連斬數(shù)十人,可是好鐵能捻幾根釘,沒有阿土伯之后,一條家敗亡之勢已成。他對不起家族先輩,只愛日夜酒宴游興耽于酒色,不論男女皆要。其祖父一條房冬善守的本領絲毫沒學會,房冬在父親和異母弟房通上洛時,曾留守看家兩年之久,這個期間發(fā)生了惠良沼之戰(zhàn),房冬應對出色,誰料孫兒輩卻看不住家業(yè)……”
長利從屋里揉眼走出,憨問:“你在吃什么呀?”宗麟讓他張口,拈起小魚放入,問道:“有料的生魚,好不好味?”長利皺起臉咽下,說道:“辣!”
“真是辣眼,”幾個儒者從假山石后探眼而覷,紛紛皺眉不已,搖頭嘆氣的說道,“這幫男女一來,就把此間搞得烏煙瘴氣。天然和尚干嘛收留他們,卻要置咱們這樣作派正經、肅穆莊嚴的縉紳儒士于何地?難道今后我們要學著跟那些紅男綠女相處言歡了嗎?這班小男小女,簡直莫名其妙之至。尤其是那個妞兒,自恃長得帥,竟然素足不著襪,光腳穿屐,在走廊里渾不為意地晃悠,毫無講究婦道禮教操守,你看她竟然不纏足,白花花之腿腳在我們面前晃來晃去,太礙眼了。我一瞅便心跳加快,想想就吃不消??偫泶笕嗽趺词艿昧诉@種……”
“聽說那小妞兒一來就把總理迷得魂不守舍,”其中一個白發(fā)儒者擠到最前面唉聲嘆氣地朝我裙腳下邊投目遙瞅道,“熊大人整晚在屋外小涼亭里長吁短嘆,似已神魂顛倒。天還沒亮就急著叫人去買雞……”
“胡說,”另一位文士拿出圓鏡框兒擱眼睛上,隔著清蓮碧池向我瞅來瞅去的說道,“總督大人從不殺生,怎么會舍得買雞來殺?誰不知道他事佛多年,吃素已久,又不好酒色,索性常年住進各剎寺院里……”
“他真的買雞了,”白發(fā)儒者爬在高處朝我投覷,隨手指著廊外綠蔭里說道,“不信你問鄭一官的弟弟石井五郎……”
“我不喜歡鄭家兄弟,”眼嵌圓鏡框兒的文士攀上假山眺望道,“鄭一官改名叫鄭芝龍,領著他兄弟鄭鴻逵等諸人受熊大人招撫,投歸麾下為游擊將軍,并被熊大人保舉,官至總兵。熊大人仍讓他率領原部三萬余人,船千余艘,為明廷守備沿海以防海盜倭寇和荷蘭人進攻。但他其實是耶穌信徒,早在十七歲時,便赴澳門依附舅父黃程,到過馬尼拉,并學會了盧西塔語和葡萄牙文,在與葡萄牙人打交道中,受其影響,接受耶穌教洗禮,取教名賈斯帕(Gaspard),另有洗禮名尼古拉,番邦人稱他為尼古拉·一官(Nicholas Iquan)。鄭芝龍精通很多語言,不僅是閩南語甚至連域外的東瀛語、荷蘭語、西班牙語都頗為諳通,這和他長期跟海上國家打交道分不開,其舅黃程營商置舶,興販東洋,見外甥鄭一官能干,便遣其跟隨東瀛平戶豪商李旦這伙泉州人遠赴扶桑僑居。鄭一官成為巨富,常往來于中原、扶桑、越南等地做生意。他還熱心學習劍術,與宗嚴之子柳生宗矩及宗矩之子柳生三嚴常有交流切磋,得而晉謁已退隱的大將軍德川秀忠于駿府,奉獻藥品。秀忠命宗矩招待于長崎賓館,賜賚優(yōu)渥。鄭一官受幕府召見,當?shù)厝艘暈楣鈽s顯赫人物,地方豪貴從此常隨交游,尊稱為‘老一官’。榮獲初召之后,他屢訪藩士家,受到當?shù)刂T侯優(yōu)遇,賜宅地建新居,并介紹平戶藩家臣田川昱皇之女田川松締婚。他娶妻子田川氏,年方十七,性端淑,生長子鄭森,幼名福松,自小出眾。鄭芝龍視此為最大的成功,甚至比他為李旦取得荷蘭通航許可,一躍成為‘七海龍王’,得以縱橫七海四洋的成就更喜形于色。李旦死后沒有留下妻室子女,他的巨大資產和事業(yè)都贈給了鄭芝龍。此后由于鄭氏故鄉(xiāng)閩南發(fā)生嚴重旱災,赤地千里,許多村落連草根樹皮都被吃盡。鄭芝龍招撫了泉州饑民數(shù)萬人赴臺島拓墾,鄭家至此年已有船七百艘,由于明朝實行海禁,視其不法,心胸狹窄之輩更誣蔑其為海盜。海商對手許心素建議荷蘭東印度公司聯(lián)手明廷打擊鄭芝龍,但東印度公司未允。大明水師出戰(zhàn)告負,鄭芝龍打敗副總兵俞咨皋,殺死許心素,取得海上霸權。鄭芝龍對百姓很仁慈,不但不殺人,還救濟貧苦,威望比官家還高。荷蘭人不能統(tǒng)治這一帶海域,其原因是此時的東方海洋上并不是權力的空白。雖然明朝官方從海洋退縮,但民間海上力量的日益擴張強盛,荷蘭船一在海上露面,就被鄭芝龍截獲,天啟七年還發(fā)生一場駐臺荷軍與鄭軍的戰(zhàn)爭,結果荷蘭軍敗北。時稱‘世界史上的第一船王’鄭芝龍在熊文燦大人支持下,官至都督同知。從此兩人交往密切,以‘剪除夷寇、剿平諸盜’為己任,坐鎮(zhèn)閩臺,拱衛(wèi)海防。但我還是不喜歡他,因為鄭芝龍的次子田川七左衛(wèi)門,我去教儒學時,這個頑皮小孩屙東西在我腳上,其本名‘鄭宗明’,小名二官,鄭芝龍將他過繼給妻子娘家……”
“我買的是現(xiàn)成整只已宰的生雞,”綠蔭叢里有個坐席品茗之人取勺自拭,臉沒轉的說道,“總理大人說他當年曾跟相遇的姑娘大談白斬雞之好,如今似是故人來,天還沒亮總理就急著要我去找最好的三黃雞回來做給她吃。其實不只廣府菜中存在這道做雞款式,我們福建也有熱食型白切雞,即雞身擦鹽入味隔水蒸,自然涼透后斬盤再熱一熱,配上與眾不同的金不換佐料。根據(jù)《鄭氏族譜》明確記載,鄭家祖輩于五胡之亂后的東晉永嘉年間,避中原戰(zhàn)亂到閩,后代客居南安,從來會做魏晉的清流雞,這就是白斬雞的源頭……”
“擦鹽入味再蒸就不是白斬雞了,”眼嵌圓鏡框兒的文士爬山登高俯視道,“你懂個勞什子的白切雞。我們家鄉(xiāng)也有紹興白斬雞,做法還是不一樣,但也不至于隨便拿鹽水煮它。別小看我們紹興,常出師爺。我看過你們《石井本宗族譜》之類,多少年代以前你們家族就跟扶桑人貿易,跑去東瀛廝混太久不會做家鄉(xiāng)雞了是吧?”
“這里究竟是什么時候啊?”我聽得如墜云霧里,不禁轉面惑問,一個腰背佝僂的老僧提著桶顫巍巍地路過廊下,喃喃說道,“拿了東西就趕緊走罷,了結生前事即可,身后的事情不要問太多。我不想說出來嚇到你,也不希望你們嚇到別人。你們不該在這里,走了就不要回頭。”
“塵歸塵,土歸土?!蔽衣勓愿黾{悶之際,忽見院門那邊冒出幾個道士模樣的鬼鬼祟祟家伙,拋撒紙符,在園里煞有介事地做法,口中念叨?!耙宦纷吆?,何必回來……”
有樂湊過來瞅著踩蟻之人轉到月門后不安窺望的身影,搖扇惑覷道:“說話間怎又畫風忽似有變?”
“別理他們,”有個躬背老僧捧著碗清粥在旁啜飲道,“一般人毫無見識,只會大驚小怪。我?guī)熓逶缇驼f過,你們還要回來拿那個東西。昨晚我一看到就明白了……”
“這面鏡子嗎?”我掏出古鏡來瞅,回想著說道,“或因昨晚太困倦,不知誰提燈領著我,迷迷糊糊一進屋就躺下睡著了。醒轉之后,便鬧不明白這一切……”
“將來你就明白了,”躬背老僧捧粥唏噓道,“人活一生,渾渾噩噩。有粥喝粥,得過且過。然而真正夢醒之時,難免心痛不已,甚或更已破碎。后來我看開了,如入睡夢中,所歷種種事,雖然億萬歲,一夜終未盡。”
我琢磨不透其語何意,凝眸怔思片刻,移目從鏡邊一瞧,其已不在,面前擱有空碗。
“禪,”宗麟仰觀前邊墻上大字,撫須自嘆。“禪中玄機無限,或許窮盡生生世世也難以明白,誰又能從中一眼洞悉天機?”
信孝拿著蔥餅啃食而返,看到空碗,納悶道:“魚呢?”包括長利在內,眾人抬手指了指宗麟悄立壁下的背影。我轉頭覓覷道:“駝背的老和尚轉眼走去哪里了?”
有樂忽有所見,拉我忙溜,顫拿扇指著說道:“想起來了,我認得亭子里洗盅坐望的家伙,似在加拉塔廢園那邊出現(xiàn)過,就是撞到‘兇神惡煞’并且‘一看就死’的時候。其又如何竟在這里露面?搞不好是沖著咱們來的,閃族那邊沒一股勢力咱能招惹得起,快閃為妙……”
蚊樣家伙也惴奔過來,后邊赫然有個披罩床單之影在追他。沒等我瞅清楚,便被拽去墻下,有樂把我往前一推,頓時眼冒金星,叫了聲苦,懵然撞翻倒地,栽在泥里。
長利爬起身,在旁甩著淤沾粘土之手,憨問:“這是哪里的田呀?”有樂不顧手臟,忙掩他嘴巴。我隨其目光所示,瞧見一個亂髻大漢醉醺醺持劍走來,在雨泥中搖晃欲倒,卻又沒倒,踉蹌而近,不待信孝張口提醒,其先提指貼唇,噓了一下,悄言道:“你們這些過路之人先別往前,沒看見那邊有一條可怕的大蛇?”
信澄著地一滾,泥水淋漓地驚縮到我后邊,悚問:“在哪?”
我也害怕,就跟有樂避到亂髻大漢寬厚的背后。長利亦隨信孝躲過來,大家一齊伸頭張望,如花盛開。
亂髻大漢舉甕仰脖自飲,醉眼迷離的轉覷道:“見龍在田,似是好兆?”有樂顫搖扇子說道:“可是田里有條蛇擋路,看上去真的很大。不如繞道而行,我喊一二三,咱們一起跑避為妙……”
“沒路可走了,”亂髻大漢點頭稱然,隨即又搖頭說道,“后面好多人在瞅著我,就連家里也抱怨不休,說我活了幾十歲還沒出息,年過四旬有余。看來不拼一下不行,讓我借著醉意勇敢地去斬那條擋路的大蛇,以示決心,毅然率領鄉(xiāng)親們沖出去打天下,創(chuàng)立一番偉業(yè)……”
有樂轉頭使眼色道:“一……二……閃!”亂髻大漢跟我們爭先恐后,撒開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