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蜂擁而至,抬籮筐一路分發(fā)兵刃。長利欲避不及,也被硬塞一把小刀。信孝嗅著茄子怔瞅,一個滿面疙瘩的粗膀壯漢搶他的茄子扔掉,隨即遞刀說道:“把手里多余的東西丟下,尤其是瓜果之類。水可以喝多些,因為過會兒肯定要流血。”
信孝拾茄一聞,申辯道:“茄子也有汁水的,而且還可用來給傷口止血?!睗M面疙瘩的粗膀壯漢不耐煩道:“那就留著給你自己用。不要說太多廢話,拿到兵刃就跟隨我沖進去展開人類有史以來最血腥的巷戰(zhàn)……”信孝顫著茄子說道:“可我聽聞第三次布匿戰(zhàn)爭最后階段,羅馬為免‘宿敵’腓尼基人回復元氣,決定先發(fā)制人,圍攻迦太基,那才是最激烈的街巷血戰(zhàn)。迦太基人頑強抵御三年后,才被羅馬軍隊統(tǒng)帥西庇阿攻滅。經(jīng)此一役,羅馬決定把迦太基城夷為平地,并且血洗迦太基,挨房搜索,將所有居民找出殺死。而迦太基港口亦遭毀滅,從此迦太基作為國家的階段成為歷史。漢尼拔挑戰(zhàn)羅馬霸權(quán)失敗,他死于放逐之旅,沒過多久連國也亡了,說來真是唏噓……”
恒興隨手接過一把刀,皺眉端詳?shù)溃骸暗谌尾寄鋺?zhàn)爭只持續(xù)了三年,比前兩次都要短,可見羅馬先發(fā)制人的決定并不錯誤。據(jù)說迦太基周圍的田野被撒了鹽,要讓它不能有任何生命存活。不過撒鹽這回事在戰(zhàn)史里沒有記錄,而且當時鹽很貴重,所以也有學者認為撒鹽只是一種象征,并沒有真正做?!?p> 信孝聞茄自嗟:“在迦太基城破之后,西庇阿失聲痛哭,但他并非為勝利也不是為陣亡的將士哭泣,而是為羅馬的敵人——迦太基人的悲慘遭遇而哭泣。當旁人問及原因時,他揩淚回答:‘這曾經(jīng)是一個偉大的民族,擁有著遼闊的領(lǐng)地、統(tǒng)治著海洋,在最危急的時刻比那些龐大的帝國表現(xiàn)了更剛毅、勇敢的精神,但仍避免不了滅亡。回想過去的亞述帝國、波斯帝國、馬其頓帝國還有那個高傲的特洛伊,又有哪個能避免這樣的結(jié)局。我真害怕在將來有人會對我的祖國做出同樣的事。’果不其然,迦太基城破五百五十六年后,羅馬遭受了同樣的命運?!?p> 恒興搖了搖頭,投刀扔回別人抬過的簍子,嘆道:“更加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那時已經(jīng)占據(jù)北非并以迦太基為首府的汪達爾王國,在其國王蓋塞里克的率領(lǐng)下,趁西羅馬帝國內(nèi)亂,從迦太基發(fā)兵占領(lǐng)羅馬,并有計劃地對全城進行長達十余天的劫掠和屠殺。羅馬許多建筑遭破壞,無數(shù)珍寶被劫掠一空?!?p> 長利拿小刀修剪指甲,在旁憨問:“羅馬如何也有這樣悲慘的遭遇?本以為它一直夠威……”恒興抬腳擦傷,頭沒轉(zhuǎn)的說道:“再威風也有難免衰敗的時候。在公元四世紀,羅馬帝國分裂,迦太基隸屬西羅馬帝國。其時,西羅馬帝國逐漸崩潰,汪達爾人乘機入侵迦太基,并占領(lǐng)了非洲北部沿海大片土地,成立了汪達爾自己的阿蘭王國。曾經(jīng)的北非強邦迦太基與羅馬一樣,設(shè)有元老院,許多做法皆效仿古希臘。早在羅馬人摧毀迦太基之時,便建立新城于原迦太基城廢土之上,在那里建立了殖民地,人口曾達六十萬,成為當時僅次于羅馬的第二大城。此后在愷撒時代,羅馬亦曾把一些沒有土地的公民遣送至這里,而由屋大維建立統(tǒng)治開始,羅馬將迦太基設(shè)置為非洲行省、亦即阿非利加省的一部份?!?p> 我掏藥遞給恒興擦腳敷傷,路邊一個粗臉矮漢轉(zhuǎn)面問道:“你為什么把刀扔進面包簍里?”恒興接藥自敷,低哼道:“那是削面刀,當然要留給你們削面包用,難不成會做刀削面?”長利從簍子里拿面包啃咬道:“沒想到他們吃這種主食,感覺很難嚼……”
“面包就啤酒,古埃及人慣于這樣生活?!毙判⒙勄颜f道,“古埃及堪稱當時的天下糧倉,在沒有形成貨幣的年代,糧食是國家財富的源泉。早在古老首都第八諾姆時期,人們制作面包和啤酒,所用大麥和小麥是古埃及人最常見的食物原料。大多數(shù)古埃及家庭都自釀啤酒,而啤酒廠大規(guī)模生產(chǎn)的商品則供應給城市居民、小酒館等。在吉薩高原從事有償勞務的工匠,得到的報酬里就包含啤酒。古王國時代,埃及人生產(chǎn)的啤酒,為了增加甜味還加入了水果和草藥,喝起來口味是甜甜的,更像水果酒。古埃及人制作面包時,會在面粉里加水、牛奶和鹽。他們可能很早就懂得從植物中提取天然東西來發(fā)面。后世史家從留存的木乃伊中得知,古埃及人牙齒普遍欠佳,醫(yī)者認為他們吃了太多未清除雜質(zhì)的面包,造成牙齒磨損。”
長利聽了,連忙把面包擱回旁邊的簍里。抬簍擠過之人轉(zhuǎn)瞅道:“祖輩并不只啃面包。埃及人早就會用網(wǎng)兜捕捉野鵝,廚師在爐火前烤鴨腿,口味亦充滿追憶感。以鵝、鴨為代表的水禽在古埃及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鵝不僅是貴重禮物,也是獻祭給法老、用于高等級儀式的祭祀物品。腌鵝還是主要的肉類儲備,現(xiàn)存的那些木雕作品中,能夠看到仆人忙著分割鵝用于腌制。獵鵝獵鴨也是彰顯貴族武力的一項運動。在很多壁畫中,可以看到人們使用回旋鏢打鵝,或者用雙手抓住這些飛禽翅膀和爪子的形象,不過這些狩獵手段都比不上網(wǎng)兜好使。”
信孝從一個簍內(nèi)拈網(wǎng)來瞅,隨即后退道:“什么年代了,誰還會用這些……”抬簍之人伸個東西給他,問道:“那你會不會用回旋鏢?”信孝聞著茄子搖頭走避不迭。我后面有個柱杖家伙徐徐轉(zhuǎn)望道:“瞅這架勢,要去打獵嗎?”恒興拿藥之時,趁機捏過我悄伸的手,見我急收回來,他微笑道:“瞧這陣仗,應該是要裹挾咱們跟著一起去砍人。誰讓你們剛才只顧在路邊愣看,來不及溜避。”
“砍人?”有樂從別人搜刮過的籮筐里摸出一支剩余的小勺子,拈到眼前比劃幾下,難免失笑道,“你看我手上這根精致的調(diào)羹小湯匙,能用來砍誰?”
滿面疙瘩的粗膀壯漢扛著開山大斧在前邊悍然轉(zhuǎn)覷道:“跟我去砍愷撒,一路殺光那些跑來侵占埃及的羅馬人?!遍L利聞言咋舌,忙問:“我只拿到一把指甲刀,可不可以不去?”滿面疙瘩的粗膀壯漢掄斧掃視道:“誰敢不去,就先砍他。用懦夫和叛徒的血來祭刀,以壯拳拳之心!”
信孝被一眾紛目瞪視的猛漢擠迫到角落里不安道:“可是你們只給我一根銼鈍的修腳刀,恐怕砍不過那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羅馬人,反而要跟你們一起被修理……”周圍的猛漢逼視道:“孬貨還沒開打就認慫了么?我們也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從小在街頭巷尾玩打仗游戲長大。欺行霸市怕過誰?”
有樂嘖然道:“至少也該先分發(fā)些好用的兵器給我們才說得過去罷,你看一積這孩子手里拿了根那么細小的耳掏子,還指望他用來掏愷撒軍團那些士兵的腸子不成?”猛漢們轉(zhuǎn)瞧旁邊,穿條紋衫的小孩兒掏著耳朵,不時伸給信孝聞一下。抬籮筐的黑頭巾漢子郁悶道:“誰料到半路又多來了些新人,預先搜羅的兵刃不夠用。立馬要開打了,大家還是將就一點,湊合著用罷!并不指望你們真能扎誰,反正沖在前面的都是炮灰,轉(zhuǎn)眼就要死……”
“就算要死,”旁邊有個作勢撒網(wǎng)之人慨然道,“也跟羅馬軍團拼個魚死網(wǎng)破!”
有樂搖了搖扇,轉(zhuǎn)身避往另一邊。卻被路旁掄甩回旋鏢的糙漢吸引了目光,亦隨長利一起愣望。我后面那個柱杖家伙徐徐轉(zhuǎn)覷道:“瞅這架式,要去打鴨獵鵝嗎?”糙漢甩鏢回旋耍弄道:“豈只打鴨子拿手,過會兒我至少要用這東西打爛許多羅馬士兵的腦瓜……”旁邊的多顆腦袋紛忙縮避,有樂倉促拉我退后,低言道:“這回要糟!不料穿越過來趕上了埃及人要跟羅馬軍團血腥巷戰(zhàn)的場合,你連兵器都沒拿到,就別靠得這么近。難道以為打出一記溫柔的小拳拳,真能擺平‘亞歷山大港戰(zhàn)役’的千軍萬馬……”
“我們就是千軍萬馬,”滿面疙瘩的粗膀壯漢舉斧在前邊大聲動員道,“宮里那些太監(jiān)捎信說愷撒眼下僅有三千余名軍團士兵在城內(nèi)保護他,阿基拉斯指揮的兩萬埃及主力已奉公主密令從城外駐守區(qū)域趕回馳援勤王,并稱阿爾西諾公主已召喚二十萬亞歷山大港的軍民配合海軍在控制區(qū)武裝起的數(shù)十艘新船,以及從尼羅河的皇家船塢里拖出修繕的法老巡游座艦。通過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手段,迅速在近海和內(nèi)河云集成百上千各類船只進行水陸圍攻,要將愷撒他們?nèi)繗⑺??!?p> 眾人擠滿大小巷道振臂高呼之際,信孝顫拿茄子在旁不安地張望道:“別叫嚷這么大聲,當心給前邊駐防的羅馬士兵聽到……”
“不怕他們聽到,”抬籮筐的黑頭巾漢子轉(zhuǎn)面告知,“前邊只有一點兒羅馬小兵把守街口,最好先把他們嚇跑,咱們直接沖過去就不用打了?!?p> 長利攀爬墻垣眺望道:“嚇跑了沒?”有樂在角落里提醒道:“別爬那么高,小心給人從遠處一箭射穿腦袋。”掄甩回旋鏢的糙漢嗤笑道:“何必自己嚇自個兒,敵人沒那樣厲害。宮里的宦官捎話稱羅馬人皆乃一班羼弱的紈绔子弟,其實不經(jīng)打……”
“羅馬人不堪一擊,”滿面疙瘩的粗膀壯漢揮斧招呼道,“無非嬌生慣養(yǎng),見血就暈。咱們先送一撥上去,灑些熱血就能嚇跑那伙嬌滴滴的娘樣小兵。”
有樂搖扇尋覷道:“血在哪兒,讓我看看搬來多少缸,能用以潑灑?”周圍的猛漢推擁上前,紛囂道:“血就在你們身上,趕快先往前沖!”信孝顫茄轉(zhuǎn)顧道:“不好,說話間咱們怎竟被擠到了前面……”滿面疙瘩的粗膀壯漢拽扯道:“這會兒誰想退縮都來不及了,羅馬龜甲陣已擺在前邊,大伙兒隨我勇敢地沖擊他們,只須一擁而上,立馬搞定收工。”有樂夾在洶涌鼓噪的人群里掙扎道:“剛才忘了告訴大家,其實我才是見血就暈,不適合沖鋒在前……”
我正幫著恒興使勁拉他退后,長利從墻垣一溜煙往下竄落,說道:“前邊有人架起懸索,好像在吊‘威吔’之類耍什么花活兒伎倆……”抬籮筐的黑頭巾漢子轉(zhuǎn)面告知:“我們從不吊飛索玩那些虛活兒,全是實打?qū)?,拳拳到肉……”話聲未落,腦袋離頸飛墜。
恒興忙推我和有樂避開,長利剛蹲身,利刃大斧呼霍一聲從頭頂上方掃過,滿面疙瘩的粗膀壯漢掄斧發(fā)起沖鋒,連劈身后數(shù)人摜翻于地,一路砍殺向前,殺氣騰騰地吆嚷道:“愷撒惹惱埃及人,爆發(fā)亞歷山大港戰(zhàn)役,怪他不怪咱們……”
我后面那個柱杖踩屐的斯文家伙徐徐轉(zhuǎn)望道:“瞅這亂哄哄的群斗陣勢,真要干架嗎?”一語未盡,前邊已倒了多人,尸身在擠踏之下漸堆漸高。
“公元前四八年末,亦即漢元帝繼位初年。”信孝穿行在紛擁往前的人叢之間,顫拿茄子說道,“我們現(xiàn)場直擊此役在這里生動地展開,埃及人以‘埃及速度’挑戰(zhàn)羅馬霸權(quán),上演了戲劇般的大起大落。早在幾十年前的第三次米特拉達梯戰(zhàn)爭中,龐培就派兵進入埃及,幫助地位不穩(wěn)的托勒密十二世保住江山。他麾下的許多軍官和老兵,也以提前退役的方式留在那里,作為希臘化法老的近衛(wèi)力量。當然,埃及也因此向羅馬欠下了天量貸款,需要不斷以尼羅河兩岸出產(chǎn)的糧食進行抵扣。但無論是習慣自我神化的君主,還是依附于宮廷的希臘客卿,都明白羅馬的保護對自己其實甚于任何軍隊。但當龐培再度抵達尼羅河三角洲,發(fā)現(xiàn)當?shù)赜忠蚶^承人爭端而處于內(nèi)戰(zhàn)邊緣。年輕的國王托勒密十三,已經(jīng)同共治的妹妹克麗奧帕特拉七世鬧翻,并各自召集軍隊準備開干。龐培的不請自來,使得本來即將爆發(fā)的埃及內(nèi)戰(zhàn)被強行打斷。托勒密十三世和他身邊的寵臣宦官,都不愿為再造王朝的老朋友分擔壓力。甚至視其為禍星與燙手山芋,最終做出殺之而后快的錯誤決定。于是,曾為羅馬打遍東方的巨頭,便被留在埃及的羅馬籍軍官殺害。他的腦袋被刻意割下來儲存,以便在新的羅馬霸者抵達后作為免責孝敬。然而事情發(fā)展恰恰證明,這個舉動將為心高氣傲的托勒密宮廷帶來巨大災難。托勒密君主的老朋友龐培遭埃及叛賣慘死,被龐培的岳父愷撒憤然追責……”
正自解說,前方慘呼迭傳,人群擁擠密集的巷子里似又發(fā)生踩踏。有個粗臉矮漢拼命想擠出來,卻堵塞難動,憋著面孔大口促喘,喉嗓啞然,竟連哀嚎也發(fā)不成。信孝拿茄亂打,掙脫數(shù)手拽衫,倉惶跳避。
有樂拉扯他過來,竄伏低言:“大群埃及人紛紛往前沖涌,只道勝利在望,趁其一時顧及不上,咱們用無比遲緩的慢動作,各舉手中器械,裝成跟隨大伙兒沖殺,卻乘機從混亂的人群里挪步后退,瞅隙兒開溜為妙?!?p> 長利舉著指甲刀作狀慢慢朝前戳,憨問:“這樣夠不夠緩慢?”有樂抬扇將其拍開,隨即指著刀叢間撐杖緩移之人,說道:“還遠遠不夠,起碼要跟他一樣慢條斯理?!蹦莻€拿杖的斯文家伙徐徐轉(zhuǎn)望道:“唉呀,誰踩脫了我的屐?”
我撿起木屐丟給他緩緩伸足踏回,長利惑詢道:“這位舉動遲緩的斯文之士是誰呀,為何也跑來跟咱們廝混?”
有樂以慢動作伸扇一拍,小聲說道:“開溜要緊,回頭再慢慢問也不遲?!毙判⒙勚炎?,以特有的丹鳳眼打量道:“一時辨認不出是誰來著,瞅這副扮相卻似晉代那些狂誕名士的派頭,可惜向匡沒在這里,要不然問他或許識得……”拿杖的斯文之士徐徐踩屐轉(zhuǎn)望,語調(diào)緩慢的說道:“我要回家……”
恒興撿起擠脫的拖鞋,夾在雜亂的人群里煩惱道:“堵在這里,你還想回什么家?”拿杖的斯文之士慢吞吞的回答:“回我姐妹家?!毙判⒙勄烟皆儯骸澳阌泻芏嘟忝脝??”斯文之士慢悠悠的告知:“兄弟姐妹不少?!遍L利拈著指甲刀問道:“你為何不回自己家?”斯文之士慢腔慢調(diào)的告訴:“因為我沒有私宅可回。最后的別墅也賭輸給人了……”
有樂伸扇一拍腦袋,轉(zhuǎn)覷道:“你喜歡賭博是不是?當心輸?shù)竭B褲子都沒有……”信孝嗅著茄子說道:“我早就聽聞晉代名流酷愛賭博,魏晉南北時期的杰出著作《世說新語》生動地記述過他們許多有趣事跡,諸如桓溫、袁耽、溫嶠、謝安等了不起的名臣將相皆喜精彩賭斗與博弈。根據(jù)官方嚴肅正史《晉書》第七十九卷《謝安傳》所載,歷史著名宰相謝安性情閑雅溫和,處事公允明斷,不專權(quán)樹私,不居功自傲,氣度超凡脫俗。他治國以儒、道互補,作為高門士族,屢能顧全大局。而在淝水之戰(zhàn),謝安作為東晉一方的首腦,指揮眾將以八萬兵力打敗了號稱百萬的北方胡虜軍隊,使晉室得以存續(xù)。戰(zhàn)后因功名太盛而被孝武帝猜忌,被迫前往廣陵避禍。謝安曾隨王羲之學行書,留下許多妙品。謝安性情遲緩,動作奇慢。史書說他最愛玩,不愿當官。他嗜好各類博弈,即使戰(zhàn)況危急的時候,他仍泰然自若地去山中找張玄坐下來玩圍棋賭別墅。謝安平常棋藝不及張玄,那一天張玄心慌,反而敗給了他。謝安回頭對外甥羊曇說:‘別墅給你啦。’說罷便登山游玩,到晚上才返回,召集群謝,面授機宜給這班年少之輩,教他們與‘諸桓’協(xié)力抗擊敵侵。當八萬晉軍在淝水之戰(zhàn)大破九十七萬敵軍的捷報送達時,謝安正在與客人下棋。他看完捷報,便放在座位旁,不動聲色地繼續(xù)下棋。客人憋不住問他,謝安淡淡地說:‘沒什么,孩子們已經(jīng)打敗敵人了?!钡较峦炅似澹腿烁孓o以后,謝安才抑制不住心頭的喜悅,舞躍入室,把木屐底上的屐齒都碰斷了。他向忐忑等候的家人含笑悄謂:‘小兒輩大破賊。’淝水之戰(zhàn)的勝利,使謝安的聲望達到了頂點。便連一貫與王謝世家爭權(quán)奪勢的‘諸桓之首’桓沖亦嘆:‘群謝年少,大破賊!’史料稱謝安從來好賭,甚至比溫嶠、桓溫更爛賭。謝安當初到西郊去賭博,輸?shù)袅塑囎雍婉{車的牛,只好拄著手杖走回家。一路垂頭喪氣……”
未待多聽,扶杖的斯文之士便已沒精打采地走開,擠在人群里徐徐轉(zhuǎn)望道:“我要回去了,這里不對路……”
“誰不想回家?”有樂伸扇一拍,隨即揪他過來,卯頭說道,“先別亂跑,以免在尼羅河三角洲失散,回頭懶得四處找你?!?p> 斯文之士緩緩撿拾墜落的冠帽,我見他探手多時,許久猶未觸及,便用腳勾起來給他拿住,其卻慢慢抬手,半天未碰。我忍不住直接給他戴回腦袋,蹙眉說道:“看其動作奇緩,讓人等得難耐,按捺不下心頭火起……”長利在旁悄謂:“他好像比幸侃還慢?!庇袠穱K然道:“他動作這樣慢,賭博如何能贏,卻學別人賭什么錢呀?”扶杖的斯文之士歪戴儒冠,緩緩轉(zhuǎn)覷道:“誰曉得此是何處?那群市井粗人擠滿街巷,猶未接觸敵軍便已死了一堆,這樣還指望能贏?盡快跑路要緊,我不想擠在這里跟他們死作一地……”
其語速奇慢,一言未盡,巷子里哀聲又起。遠遠望去,竟似血肉堆壘越來越高。信孝顫著茄子張望道:“他說得沒錯,卻看不清楚前邊如何死了一堆人?”
“因為愚蠢,”恒興皺眉搖頭嗟嘆,“只顧往前推擁,堵在斜坡那里,沒頭沒腦地一下撞到巷口橫狙的三道細銳之索,先撂翻一兩撥。隨即牽動機括,兩邊利刃紛戳而出,突然扎倒了一堆……”
“恐怕不止那幾排險惡機關(guān),”長利攀援墻頭探覷道,“先前我看到高處卻似另有裝置……”
忽颼一響,有物齊刷刷刮掃而近,前巷人頭亂墜。有樂拽扯長利蹦落,往墻下走避不迭。信孝顫拿茄子問道:“剛才什么東西軋下來了?”長利在墻角咋舌兒道:“似有數(shù)排鍘刀之類,鋒刃交錯參差,倏然懸空掃蕩來回,一刮而過,不知又抹掉了多少腦袋?咱們別停留在這里,眼看其似每軋一波,越掃越近……”
前邊又唰唰掠響,血肉飛撒,沾染巷墻皆殷。有樂從垣邊探眼一瞧,又急縮而回,驚嘖道:“果然不妙。幸好咱們機靈過人,先已佯裝沖鋒,尋隙挪移位置,悄從混亂的人叢里慢慢退避到這邊,才未首當其沖……”垣外嗖嗖之聲大作,飛矢穿梭。一個拿網(wǎng)兜之人慣摔過來,后背插滿刀箭。信孝顫拿茄子轉(zhuǎn)瞧道:“好險!所幸恒興先已推咱們躲進旮旯角落里,流矢一時射不到此處……”
恒興揮刀撥打射近我肩畔之箭,皺眉說道:“眼看大撥箭雨要飛撒過來了,倘再耽留于此,亦撐不住。”信孝嗅著氣味,在墻邊亂望道:“我好像聞到越來越濃烈的酒香?!遍L利連忙攀援高處,探覷往外,隨即躍下告訴:“那邊拋撒酒甕和油罐,往巷內(nèi)傾灑漸近?!焙闩d攥刀之手一緊,不安道:“想是羅馬人要點燃火矢,射來焚燒此巷。咱們躲在這里也難以幸免,就算一時不被火頭沾著,亦遭濃煙熏嗆窒息?!?p> 我聽得心慌,轉(zhuǎn)頭瞧見穿條紋衫的小孩兒往旁邊拍門叫喚:“開門!快開門讓我們進去……”有樂嘖然道:“就算躲進里面,也難免被燒屋波及……咦,怎么只剩我們幾個?”
信孝聞茄亂覓道:“糟糕,清秀是不是沒跟過來?”扶杖的斯文之士在烽煙中徐徐轉(zhuǎn)望道:“我這樣子算不算眉清目秀呀?”有樂以扇拍打道:“你已快被不知哪里彌漫過來的濃煙熏染成黑人,談不上眉眼清秀。況且剛才并沒說你,而是另有所指……”恒興納悶道:“清秀怎竟又不跟我走?前次我追隨你哥上洛,他也這樣……”
“他一直死心眼,”長利拈著指甲刀憨瞅道,“沒找到宗麟大人,決計是哪也不會去的?!?p> 我從墻角轉(zhuǎn)面投詢道:“他為何堅持尋找宗麟?”信孝聞茄告知:“因為我爸爸吩咐過,務必找到前次在河邊失蹤的宗麟公。雖然清秀被劃歸恒興麾下,不過他似乎只肯聽我爸爸的驅(qū)喚,也跟重友差不多,別人指揮不動他們幾個……”我又悄問:“重友給你爸爸劃歸誰家了?”信孝嗅著茄子回答:“當初他隨你那位一起學茶藝的同門村重謀反,被我父親鎮(zhèn)壓后歸順,隨我爸爸轉(zhuǎn)戰(zhàn)四方,此后聽聞或給劃為秀吉家臣。不過他仍然只跟我爸爸一起,常在家里出入,并沒怎么去秀吉那里走動。秀吉對此也不在意,畢竟其自亦常在我爸爸旁邊跟隨侍候……”
“你怎知秀吉不介意?”有樂拿扇拍打道,“他這樣遲早要遭秀吉報復,穿小鞋是難免的。畢竟秀吉出身極為低卑,其心胸跟恒興不一樣……”
“多謝夸贊,”恒興表情嚴肅地轉(zhuǎn)覷道,“等我穿上拖鞋,讓我掩護大家一起沖出去?!?p> 長利掩鼻說道:“終于等到這句話。早想沖出去了,這里煙太大……”有樂搧煙亂望道:“不知從哪里冒出來這么多煙?”一個抬簍遮擋腦袋的破巾瘦漢退近垣邊,模樣狼狽地叫苦不迭:“街頭巷尾好多房屋著火了,濃煙越來越熏嗆難受……”倉惶走避之時,轉(zhuǎn)面一瞧,隨即稱訝:“咦,你們這伙怎么還沒為國犧牲?”
“我們不需要‘為國犧牲’,”有樂以扇掩嘴說道,“因為這里是埃及。即使在東瀛扶桑,也不必要為它犧牲。因為那邊至少有六十六國,大伙兒各自割據(jù)地盤已久,我們鄉(xiāng)下一帶被弄成‘尾張國’。就算清洲淪陷,我也不想為其犧牲。畢竟我的祖輩來自魏國,其早就被司馬氏篡奪,于是我們家族就一直遷徙流浪四方……”
抬簍遮擋腦袋的破巾瘦漢聞言唏噓道:“其實我也不想為統(tǒng)治埃及的托勒密王朝玩命犧牲自己,因為我父輩來自小亞細亞。況且在王宮里扮成‘法老’作威作福兩百多年的托勒密家族也不算埃及人。托勒密十三世和他妹妹根本就是希臘人,其祖輩來自古希臘,是當時統(tǒng)治埃及的馬其頓王國后裔。當年亞歷山大大帝建立了一個領(lǐng)土空前廣闊的帝國,把埃及給了自己手下一個將軍托勒密……”
話沒說完,挨砍倒地。有樂連忙拉我移避,滿面疙瘩的粗膀壯漢掄斧亂劈而至,信孝在角落里顫茄問道:“這么兇猛,不知到底砍殺了多少羅馬人?”恒興皺眉推其后退,挪軀擋在跟前微哼道:“他哪里砍到半個羅馬士兵,一路只是亂劈自己人。大家留神其斧頭又掄過來了……”
我抬手欲發(fā)盾讖將大斧蕩開,忽聽轟隆劇響,有個碩大的圓球滾撞入巷,隨鏈跳躍起落,砸墻蹦彈過來,一路碾壓那群堵塞擁擠的家伙號嚎不已。長利驚問:“那個是什么東西,竟能一碾大片……”恒興拽他退避,皺眉說道:“似是羅馬人從迦太基學來的‘搗墻硾’,在西班牙那邊另稱‘破城鎚’。小心它滾過來咱們這邊!”
滿面疙瘩的粗膀壯漢掄斧吆嚷道:“羅馬陣營那些敘利亞人要發(fā)射‘罐裝焦石砲’,不要給他們時間裝填砲缸完成,趕快再糾集一隊人沖上去,用血肉之軀死死地堵住他們砲缸……”有樂搖扇轉(zhuǎn)望道:“誰想去當‘炮灰’?那些缸很燙的……”
長利憨然稱是,滿面疙瘩的粗膀壯漢掄斧驅(qū)趕道:“還愣在這里要作死不成?趕快去給我頂??!”長利蹦跳走避,愣問:“頂什么?”粗膀壯漢提腳追踹其股,不耐煩道:“頂缸。就指望你們了,誰不去砍誰……”其語未落,腦后忽挨一擊。
恒興拉長利急避,只見滿面疙瘩的粗膀壯漢怔然轉(zhuǎn)望,腦袋已凹癟走樣。一個掄甩回旋鏢的糙漢在后面不安道:“有誰看見我剛才掄過來的回旋鏢甩去哪里了?”信孝他們縮避墻角,抬手指了指滿面疙瘩的粗膀壯漢。有樂伸眼湊覷,隨即驚嘖道:“你甩過來的東西整個兒嵌入他腦袋后邊了。猛然激振之下,眼珠朝前面暴凸而出,舌頭也被打迸在外……”
滿面血肉模糊的粗膀壯漢舉斧欲劈,忽遭碩大的圓球滾來撞飛。有樂縮頭急避,抬扇遮擋飛濺的血汁,在墻角咋舌兒道:“看樣子此巷整伙埃及人已遭‘團滅’,就只剩下咱們幾個……”信孝顫拿茄子亂覓道:“好像還剩余一個……”恒興拉他退后,隨即指著大球滾過之處,皺眉說道:“并無殘余。掄甩回旋鏢的糙漢剛才躲避不及,整個兒壓癟在底下?!?p> 沒等我看清,大球跳蕩而起,隨鏈掃曳,從前邊蹦彈而返。長利攀援墻頭眺望道:“那邊裝填砲缸快完事了,咱們別耽留在這里等他們發(fā)射砲石來打……”有樂拽扯他蹦下,轉(zhuǎn)頭看到大球復又滾騰掃返,抬扇一指,懊惱道:“它堵住去路,把咱們困在這個角落里了?!?p> 碩大之影碾滾覆近,恒興見勢不妙,提腳踢開旁邊的板門,急促推我們避入院落。我拉著穿條紋衫的小孩兒,堪堪瞥見原先藏身的那片土垣轟然崩塌,滾球迸撞反振,砸倒門墻,追在我們后邊,從煙塵彌揚之中接連磕擊震蕩而至。我揚腕欲發(fā)盾讖不及,其影倏臨。
恒興忙拽我竄避往旁,跟隨有樂他們從墻塌之處溜出,拐入另一條巷道。忽聽噗噗聲響,數(shù)道拖著煙焰的大罐子騰空飛起,信孝邊奔邊望,顫茄說道:“有東西朝這邊拋射過來了!”
未容細瞧,身后崩垣倒塌,滾球飛砸,跳迸而現(xiàn)。眾皆驚呼,一時慌不擇路。穿條紋衫的小孩兒忽有所見,指著另一方向叫嚷道:“河邊有船!”
我轉(zhuǎn)眸投覷,只見四處殘垣煙焰之間,殷染水光粼閃。有樂連忙招呼道:“趕快跑去乘船離開這片戰(zhàn)火連天之地……”我隨他們奔向河畔,幾伙埃及人亦從旁邊的巷子紛嚷而出,有樂嘖然道:“不是要爭先恐后地跑來跟我們搶船罷?”人越來越密集,我們被擠到一旁,漸難靠近。前邊發(fā)生推搡,多人落水,船身傾翻。
夜空中倏有燃冒煙焰的大罐子砸落,一些船只著火。恒興掩護我們倉促走避,水上紛有燃燒之人哀呼墜船。
信孝顫茄悲嗟:“完了完了,難道就連我們也要在這里走投無路……”撐杖的斯文之士在烽煙中徐徐轉(zhuǎn)望道:“這里是哪里呀?有誰給我解釋一下,究竟發(fā)生何事,而致干戈四起?”其語緩慢,沒等言畢,便被有樂搡去一邊。有樂搖扇興嘆:“無論哪里,人間到處充斥無謂的紛爭,誰也不想給別人留些活路,去哪兒似皆無路可走?!遍L利擠過來憨望道:“那倒也不至于。畢竟天無絕人之路,你瞧前邊還剩一條小船漂過來……”穿條紋衫的小孩兒蹦下水拉扯纜繩,叫喚道:“這條舊船既破又小,反而沒引人留意。大伙兒快上船,以免又給人搶走?!?p> 我跟長利他們一起擠坐船上,有樂搖扇轉(zhuǎn)望道:“老天有眼,幸好咱們跟蚊樣家伙那一撥同伴失散在先,人沒剩幾個,才坐得上這么小的一條船。”信孝顫著茄子悄詢道:“它會不會翻掉呀?”恒興小心翼翼地撐篙提醒道:“都坐好了就別亂動。這種小舟很容易翻的……”長利低頭憨瞧道:“進水了。我覺得它好像要下沉……”
恒興不安道:“要沉也沒這么快,大家?guī)兔τ脙芍皇謩澦?,咱們渡去對面,然后上岸避一避?!毙判偵焓謩潕紫掠挚s回,拿茄顫聞道:“水里會不會有鱷魚咬手?”穿條紋衫的小孩兒點起煙花照爍道:“真有大鱷魚,整條小船只怕不夠它打牙祭……”有樂揮扇拍打道:“過河的時候,不要說這些,讓人聽得心慌……”
撐杖的斯文之士在波浪中徐徐轉(zhuǎn)望道:“哪里是過河?小船漂向大海,別以為我沒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恒興驚嘖道:“這兒果然風浪大,要把咱們從河口推向大?!庇袠芬娖洫毩﹄y撐,忙道:“大家快幫忙劃船靠岸。尤其是你,別再好整以暇扮斯文,那根手杖便可拿來當槳使用。”
斯文之士慢悠悠地伸杖入水,緩緩劃船,卻似凝滯許久,沒怎么動彈。信孝在旁惑瞅多時,難抑納悶道:“你看他劃船的動作,只似單幀逐幅轉(zhuǎn)換的圖畫,格外遲緩,就像沒動過。”眾皆催促之際,穿條紋衫的小孩兒舉起煙花照爍前方,指著水面說道:“前埠又有些船翻了,煙霧里火矢紛飛,咱們別往那邊……”
“有人掉水,”斯文之士慢吞吞地探覷道,“漂游漸近,要不要撈上來?”
有樂伸扇拍打,煩惱道:“慢慢劃你的船罷,還指望你撈人?”我籍借跳閃的焰光瞧見一個黑眼圈的光頭小子在水里絕望無助地撲騰,忍不住伸手去拉拽其臂。長利也幫忙勉力扯其靠近舷邊,沒等攀上,小船忽傾往旁。有樂驚道:“再上來一個,真會翻船。你們想害大家一起掉水不成?”
長利幫我扶那光頭小子爬穩(wěn),憨然道:“見死不救,這樣不好吧?”有樂伸扇欲打,忽借旁邊照耀過來的亮光瞅見光頭小子黑眼圈兒的飽受驚嚇模樣,不知想起了誰,一怔之后,拉扯道:“坐過來我這邊,別讓小船因為你而失去平衡?!焙闩d劃篙轉(zhuǎn)望道:“還好我及時雙腳一分,扎穩(wěn)步樁,小船暫時不會傾翻。然而又多爬上一人,恐怕它撐不到岸邊,進水太多,難免要沉……”
穿條紋衫的小孩兒拿著煙花往舷外照覷道:“水里好像有條大蛇游過!”眾人聞言皆驚,有樂蹦跳道:“在哪在哪?”
恒興惕顧片刻,強自鎮(zhèn)定道:“似是粗長的纜繩,或帆索之類?!庇袠飞焐扰臈l紋衫的小孩兒腦袋,惱道:“差點被你嚇到。前邊就是海港,怎么會有蛇,若說看見鯊魚游過,還差不多……”
“剛才我好像看到有鰭劃掠水面,”信孝顫著茄子說道,“水里漂浮越來越多尸體,不把鯊魚引來才怪……”
眾人聞言紛瞅道:“哪呢哪呢?”恒興急忙劃篙,說道:“幸好快要靠岸了?!庇袠窊u扇轉(zhuǎn)瞧道:“可我剛才看見對岸還遠著呢,怎么會轉(zhuǎn)眼就到……”長利在船頭憨瞅道:“咱們又被大浪推回來了。”恒興催促道:“趕緊上岸,小船要沉……”
斯文之士慢悠悠地以杖劃水,緩緩蕩漾道:“水中似有東西跟過來了。”有樂忙拉我挪避,籍借穿條紋衫的小孩兒拿的煙花照覷道:“果然風急浪高!難得你還好整以暇地坐那兒不動,趕快涉水上岸……”斯文之士徐徐起身說道:“我早就經(jīng)歷過風浪。昔曾與名士孫綽等人泛舟大海,風起浪涌,眾人十分驚恐,我卻吟嘯自若。船夫因見我玩得高興,照舊駕船漫游。直到風浪轉(zhuǎn)大,船快要翻,我才慢慢說:‘如此大風,我們將如何返回呢?’船夫聽從吩咐立即駕船返航。眾人無不欽佩我寬宏鎮(zhèn)定的氣度。而我雖然縱情于山水,但每次游賞,總是攜帶歌女同行。”
我見他邊說邊瞧過來,便蹙眉轉(zhuǎn)顧于旁。斯文之士徐徐湊近說道:“我喜歡有美女伴游。秀色可醉,足以孜孜不倦?!焙闩d撐篙轉(zhuǎn)望道:“趕緊下船,后面不知有什么東西從水里漸更逼近了!”信孝顫著茄子說道:“你看我們相當于坐在水里,還有必要下船嗎?”
長利連忙拉扯道:“小船要沉,盡快隨我涉水上岸?!蔽姨ё阌拢袠吩谇斑呣D(zhuǎn)身說道:“這里的水齊腰深,當心滑倒淹溺……”斯文之士緩緩抬手說道:“讓我抱她蹚水,以免素襪沾濕……”沒等說完,恒興先已摟腰將我一攬而起,有樂嘖然道:“不要給他乘機占便宜。”斯文之士攤著手,難掩懊惱道:“又讓人先下手攔截了牌去?!庇袠飞焐扰拇虻溃骸皠幼髀蛣e學人玩牌賭錢。當心輸死你……”
忽颼數(shù)響,多個燃燒的火罐子又騰空而起,掠過煙霧,紛往這邊拋投而至。長利他們在水里仰面驚呼,匆又轉(zhuǎn)返,急要上船。有樂揮扇拍頭,嘖然道:“怎么又跑回來?”信孝顫著茄子說道:“又有更多火油罐子砸近,恐怕靠岸不得?!?p> 恒興催促道:“趕快上岸。待在水里多耽片刻,恐有兇險……”我覺腕間搐疼,抬手欲瞧朱痕所呈狀態(tài),肩后水聲濺響,有物急出,其影暴長,倏然猛攫。眾聲驚呼之際,斯文之士徐徐伸杖欲截,只見恒興掄篙反撩,咔一聲折斷,僅剩半根在手。斯文之士緩緩叫喚:“小……心……被……咬……”
我甩腕蕩擊一道幻讖,激綻水柱高揚半空。恒興驚覷手中殘篙,長利在旁咋舌兒道:“什么東西咬的?”信孝顫茄亂望道:“剛才瞥見其影好大,不知是鱷魚還是鯊魚,張開血盆巨口,咬掉了恒興伸搠的長篙?!贝l紋衫的小孩兒拿著煙花在岸邊叫嚷道:“先前告訴過你們,我看見有條大蛇。還不快跑上來?”
恒興將我推向有樂,拔刀惕顧道:“不要再待在水里,趕快跑!”我從有樂身前蹙眉轉(zhuǎn)覷道:“那個來襲之物鉆去哪里了,不知有沒被我打到……”斯文之士徐徐變招,橫杖旁移,緩緩掃視道:“別怕有我……”語聲未落,后邊水花高濺,倏然冒出一影翹頭聳起。
斯文之士被澆成落湯雞一般,慢慢轉(zhuǎn)脖。異影悄然覆臨,恒興揮刀劈斬,搶在其又撲噬來攫之際,掠刃削撩頭頸。我從旁揚手發(fā)讖,甩出一圈熾芒。斯文之士在森臨其后的巨影籠罩之下,猶仍凝勢未動。長利連忙把他拉開,只聽嘭一下大響,岸上滾蹦大球飛碾猝至。水中怪影倏又轉(zhuǎn)攫往旁,那個黑眼圈的光頭小子在船梢發(fā)出驚叫,信孝匆促拽扯不及,其已被叼起,軀影疾離小舟。
異影濺水旋掠,夭晃欲入,斯文之士徐徐轉(zhuǎn)杖掄打不及,我揚手蕩甩一道刃芒橫狙,卻打在撞落的大球上面。熾芒反激,一炫難狀。大球裂綻之時,堪堪砸到異影翹出水面的腦袋。只見一個瘦弱身影驀然撞出球外,凌空甩袖發(fā)矢,趁那異怪之影猝遭劇撞,張口發(fā)嗥,抱住黑眼圈的光頭小子,往旁縱避開去。
“蚊樣家伙?”信孝顫拿茄子訝望稱奇,“他怎么從球里蹦出來……”
“只要夠硬,”有樂往頭上先拍一扇,隨即轉(zhuǎn)覷道,“他能從任何地方撞出來?!?p> 長利愣瞅道:“他如何知道我們在這里?”
“廢話少說,”蚊樣家伙奔竄上岸招呼道,“趕快隨我一起跑去撞東西離開,水里那個怪物打不死的……”
火罐砸落,颼颼濺擊,在異影穿閃出沒盤繞的小船周圍燃起。旋即不知何物接連飛投,炸得水柱亂聳,我們紛慌跑避,漟上岸邊。我往身后回望一眼,瞥見數(shù)人各持器械掩近灘頭,齊以細亮光線瞄準水中怪影,彈火“突突”襲射。長利奔隨在畔,惑問:“那些是什么人呀?火力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有樂邊跑邊望,在彈焰跳閃明滅之間轉(zhuǎn)覷道:“似是先前那群自稱‘三角洲’的家伙,不知為何幫咱們狙魔打怪……”蚊樣家伙從前邊抬弩掩護我們跑近,瞇眼眺望道:“小珠子說他們來于后世,急著要追尋什么東西。碰巧趕上了就開火,或許他們跟怪物打過交道,彼此屬于冤家路窄,并不是特意前來幫忙?!?p> “幫個忙,”岸邊停泊的一條帆船上有個坐望之人忽道,“跑路之前,可否告訴我,那個會變形的東西為什么追你們?”
“憑什么告訴你?”有樂搖扇轉(zhuǎn)覷道,“萍水相逢,大家又不是很熟……”
我留意到一道細亮光線悄移而至,晃上有樂胸口。有樂止扇不搖,嘖然道:“怪物厲害,聽說打不死。我看還是各自跑路為好?!?p> 恒興按刀似欲悄拔,但見一人從垣角晃出,揪住那黑眼圈的光頭小子,竄向船邊匆言道:“戚老大,我捉住他們一個同伴,可以先帶回去慢慢盤問究竟。大戰(zhàn)在即,許多埃及人往港口這邊沖殺漸近,此處不容久留……”長利憨望道:“既然這樣,你們先逮他去慢慢問,反正我不認識他……”其言未畢,便被信孝拿茄塞住嘴巴。
蚊樣家伙惑望道:“那是誰來著?”恒興表情嚴肅地說道:“一個重要的同伴,怎能讓別人隨便捉他走?”細亮光線晃移,映閃在他頭額,帆影下坐望的那個披裹寬領(lǐng)大衣之人轉(zhuǎn)視道:“若不舍得,就都上我的船,一起回營地慢慢聊?!蔽覄傄髶P手甩發(fā)幻讖,一粒細線微芒先已跳投到胳膊上。暗處有人抬械提醒:“都別亂動,當心臂膀不保?!?p> 恒興皺眉道:“營地在哪里?有種就告訴位置,回頭我們必來踢館。”披裹寬領(lǐng)大衣之人微哼道:“告訴你又何妨?倘若果真有心尋來踢門,記得往北走,一路向北……”
“不是真要忽悠我們?nèi)ァ睒O’罷?”有樂忍不住好笑,“最北的地方,其實也去過。真以為咱們找不著北?”
“還真沒錯,”披裹寬領(lǐng)大衣之人聞言一怔,隨即納悶道,“就是北極。這伙男女果然蹊蹺,應該都捉他們一起走……”
恒興悄要拔刀,細亮之線立即投映在他胸口,垣角有人低哼道:“冷兵器還是省點兒用罷,比快你們比不過。”信孝顫拿茄子稍退幾步,小聲說道:“快叫蚊樣家伙帶咱們撞墻離開?!遍L利點頭稱然:“我可不想去北極那邊,又經(jīng)歷那些事……”披裹寬領(lǐng)大衣之人在帆影里不無納悶地投覷道:“你們從哪兒過來的?這里沒有迷霧……”
斯文之士在墻下徐徐轉(zhuǎn)望,緩緩問道:“哪來的迷霧?”有人抬手投一束亮光照爍耀眼,斯文之士瞇起眼睛,慢慢提袖遮擋。我留意到他手拈黑白棋子,攏于另一邊袖下。蚊樣家伙惑瞅道:“那廝是誰?”信孝聞茄悄謂:“這要問向老二。他去哪里了?”
蚊樣家伙未及作答,披裹寬領(lǐng)大衣之人在帆影里微微搖頭說道:“我也不清楚。迷霧在很多地方都有出現(xiàn),也許有誰試著想要借機改變世界的結(jié)局,但結(jié)局一樣糟透,命運無法改變。曾聽人說,境界更高的時空跨度有東西崩潰,到處產(chǎn)生罅隙,這些綻漏之縫可以穿越往返,不知能維持多久,抑或說話間就沒了?!贝滓蝗顺中缔D(zhuǎn)顧道:“倘若現(xiàn)下離開,大概還趕得及。水里的異界怪物去哪里了?”
水邊有人端著槍械惕覷道:“看不清,卻似突然隱入水下……”蚊樣家伙悄教我們向墻邊靠攏過來,我跟著長利挪軀往旁,披裹寬領(lǐng)大衣之人在船上吩咐:“帶他們走,一個不許漏掉。有些事情,不得不弄清究竟……”其語未落,水花大濺,激綻四灑,帆后一影高聳而起,其狀宛如巨蛇翹首,剎那間連噬數(shù)軀。
眾聲驚呼,那伙持械之人紛紛開火掃射,噼噼砰砰的震蕩聲音大作。數(shù)條巷口傳來叫嚷:“那邊似有羅馬人又在作怪,大家一起放箭射他們……”恒興忙拉斯文之士走避,皺眉匆移道:“又有埃及人不知死活地沖殺過來了?!币粫r矢石亂至,水邊數(shù)個持械之人倉促反擊不及,連挨多箭,嵌插身軀,卻似穿不透。蚊樣家伙在墻下抬弩張望道:“即便穿有防護胄,給那些箭矢扎傷手臂和腿足也不好受。咱們快退后,躲避遠些……”
墻影下晃出一個精悍裝束之人,手端粗長器械,涂黑的面孔伸近逼視道:“想溜?”恒興從旁拔刀欲劈,暗處一人急抬槍械朝他轉(zhuǎn)射,我揚甩盾讖欲擋不及,只見那人先已摜翻。砰一聲響,槍射落空,蚊樣家伙以袖弩再補一矢,颼然穿頸。另一隅有個悄已伏伺之人轉(zhuǎn)槍瞄準,忽挨一擊,兩眼各嵌黑白棋子倒下。
斯文之士又拈棋子在手,悄翻出袖外。精悍裝束之人忙轉(zhuǎn)槍口朝他,匆促喝叫:“你別亂動……”腦袋倏然迸開,髓漿爆灑,歪軀摜倒。
沒等我看清,身后槍聲四起,震耳欲聾。旋即水邊接連炸響,帆桿摧折倒塌。硝煙彌漫之間驀有多人驚呼,夾雜惑問:“那是什么?水里似有多頭怪蛇出沒……”信孝顫茄亂望道:“多頭怪在哪兒?”
那個披裹寬領(lǐng)大衣之人在槍火閃爍中轉(zhuǎn)覷道:“哪有多頭怪?莫非船后的大蛇瞬即變生多顆腦袋,一下分出數(shù)首連頸,便如傳說中的‘九頭蛇’……”其語未畢,船身忽傾,大片浪花高濺,驟如暴雨覆灑。
有樂從藏身之處忙溜出來,推我們匆往墻角,催道:“快走快走,先閃為妙……”斯文之士拾起滾至腳邊的發(fā)光之筒,慢慢拿起來玩。正自惑瞧手中攥握的一閃一暗之物,愣眼不解,忽砰一聲槍響,垣頭有人射爆他手上發(fā)亮的筒子。那人隨即挨一擊翻墮,斯文之士緩緩轉(zhuǎn)瞅,恒興拉他過來,隨即在墻下仰望道:“誰在上邊?”信孝亦聞茄覓覷道:“好炮術(shù)!不知是誰以鐵炮連射兩人,掩護咱們……”
“還能有誰?”有樂抬扇一指,我投眸瞧見青衫微晃,躍下垣邊,一個貌態(tài)端正平實,眉梢及鬢,目如朗星的整齊男子斜持火槍趨近。恒興訝覷道,“清秀?”
斯文之士徐徐轉(zhuǎn)面,只見那個眉目如畫的整齊男子靠墻移行而至,信孝聞茄瞧向冒煙的槍口,怔瞅道:“我就猜到幾分,然而想不到的是,你的鐵炮竟然能發(fā)兩下?”長利從旁憨摸道:“聽說這是重友他們改造的‘拉丁槍’。連發(fā)兩次很燙,不知會不會裂膛炸手?”
“閑話少扯,”有樂伸扇拍打每人腦袋,催道,“趕快撞墻離開這里!”
蚊樣家伙按掌拊垣,我從旁邊被拉開,隨著有樂悄使眼色,眾人皆移到斯文之士后面,互打手勢。眉目如畫的整齊男子持械惕戒在旁,惑覷道:“他是誰來著?”斯文之士緩緩回頭,有樂抬扇把他的臉擋住,隨即悄謂:“別問太多,總之先推他撞墻?!焙闩d探問:“清秀,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眉目如畫的整齊男子納悶地瞅著斯文之士,一時渾忘答話。蚊樣家伙低言道:“此前我到林霧那邊撞到他,便一起尋過來。世道這么亂,還能及時會合就好,先別忙嘮嗑……”
長利在旁好奇地打量蚊樣家伙,欲問又止。信孝忍不住悄詢道:“其他人呢?先前你們在那邊是不是遭受過什么難以啟齒的磨難……”有樂搖扇湊覷道:“休想抵賴否認,我們聽到許多復雜的動靜。不可言狀噢!”穿條紋衫的小孩兒在旁點頭稱是。
蚊樣家伙聞言懊惱,剛要挪開,水聲忽又綻響,接連飛濺驟近,有人驚呼:“怪蛇往那邊竄掠迅疾!”有樂忙道:“還愣著干什么?趕緊撞離此處……”斯文之士俯身拾物,緩緩說道:“有個冒煙的物事丟過來。”有樂正要推他腦袋磕向旁壁,恒興連忙搶奪冒煙之物拋掉,隨著嘭一聲炸響,氣浪沖涌,眾皆撞垣翻塌。
我摔在不知誰的身上,一時金星亂冒,眼睛看不清周遭情形,聽到有樂懵問:“剛才什么東西爆了?”信孝拾茄說道:“怪蛇飛撲之時,有人扔來一個冒煙的東西,狀似石榴……”眾人聞言不安,紛皆悚望道:“怪蛇在哪兒?”
斯文之士歪戴儒冠轉(zhuǎn)覷道:“那條不是怪蛇,其腦袋有角有須,狀似龍頭。”其語甚慢,好不容易聽完,有樂不耐煩地伸扇拍打道:“你怎么知道蛇首乃是龍頭?”蚊樣家伙抬著袖弩,在旁覓視道:“那怪物跟著撞過來一半,突然被截斷了頭頸。大家當心它有半邊在這里……”
眉目如畫的整齊男子端槍惕戒,只見穿條紋衫的小孩兒點起煙花,往周邊照爍著說道:“這里不知是哪兒?蛇頭好像掉進樹叢去了……”樹后有人驚問:“什么東西飛墜過來這邊?剛才嚇我一跳……”長利轉(zhuǎn)脖憨望道:“似是向老二的聲音,伴隨著屙東西的氣息傳過來……”
隨著忽簌聲響,一竄掠霧,林間有人驚問:“什么東西從草里跑得飛快,是不是豪豬?”一個胡須花白之人捧著盒子在樹下尋覷道:“這里有藍汁一路淌過,前邊還有一大灘粘糊漿液沾留,不知如何卻似漸縮漸少?看不出究竟是揮發(fā),抑或滲入土里……”信孝聞茄惑望道:“小皮索怎竟在此轉(zhuǎn)悠?”
蚊樣家伙叫喚道:“向老二屙夠了沒?咱們趕緊離開這里……”向匡從樹后匆奔而出,提刀說道:“剛才瞧見有個東西一頭撞在樹上,然后竟跟整株大樹一起溶掉。要不要跟我過去那邊察看究竟?”胡須花白之人捧盒欲往,有樂連忙拽他回來,以扇拍頭,嘖然道:“不要亂跑。其他人呢?”
我身下壓著的那個家伙無力地抬手打招呼:“我在這里一下子就被夢寐以求的女神壓到了,撿繡球都沒這樣準過……”有樂拉我挪開,隨即掏出瓜皮帽兒往那廝頭上拍打道:“子不立于危垣之下。誰叫你蹲在一堵土墻邊,有沒看清這是哪兒?”
“荒野小祠,”我下面那廝接帽往腦袋匆戴,起身說道,“都塌得沒剩什么了。不過里面早就沒人,亦無香火……”
長利挨近向匡旁邊,欲言又止。信孝聞茄在畔轉(zhuǎn)來瞅去,忍不住小聲探問:“排便可還順溜?”向匡嘖出一聲,窘而欲避。恒興拍了拍向匡肩后,隨即攥刀提醒道:“先別閑扯,趕快離開這里,免得又遭怪物從林霧中復返來襲……”蚊樣家伙在塌垣邊苦惱道:“還須再往別處找找看,此間似沒東西好撞。至于那個已受重創(chuàng)的怪物,小珠子說暫時無須擔心……”
我轉(zhuǎn)面悄詢:“小珠子在哪里?”蚊樣家伙瞅向那穿條紋衫的小孩兒,見其又點煙花照耀,未及作答,剛抬手欲搖,有樂伸扇來拍腦袋,問道:“不會就只剩下這些人吧,小加圖他們呢?”胡須花白之人捧盒在樹下顧望道:“他們先前趕車往那邊跑,叫嚷說有野豬……”
蚊樣家伙藉借煙花照爍,忽有所見,轉(zhuǎn)頭招呼道:“那邊似有青光漾閃的迷霧,咱們也跟過去找找看……”信孝垂著茄子沒精神地說道:“已然很累了,乏到跑不動。要不先在這片廢垣里宿個營,至少歇一會兒再走……”向匡聞言不安,連忙拉扯道:“別在此處露營,以免又有古怪……”長利挨近其旁,欲問又止。
信孝聞著茄子探覷道:“此前你們究竟遭遇了何等樣古怪之事?別以為我們沒聽到各種叫聲透著說不出的蹊蹺……”向匡和瓜皮帽兒那廝一齊轉(zhuǎn)面不語,光頭圓臉胖子從草間蹶著股挪近我后邊,恭然悄來窺伺,聽了又轉(zhuǎn)避不迭。蚊樣家伙懊惱道:“不要再說這些,趕緊隨我動身。你看那慢吞吞之士先已走出了好遠……”
向匡惑望道:“那是誰呀?走路這樣緩慢……”長利從他后面轉(zhuǎn)出,歪著頭憨瞅道:“我們還指盼著問你呢?!毕蚩锉苓^長利他們充滿好奇的目光,窘然挪轉(zhuǎn)往旁,見猶追瞧,便嘖了一聲,跑到前邊搖頭說道:“我如何知道他是何人?”
煙靄蒼濛,斯文之士拄杖慢悠悠行走。隨著有樂悄打手勢,我們跟在后邊,一逕留心尋找蚊樣家伙所說的青霧。半路有車經(jīng)過,上邊端坐一個仙風道骨的羽氅先生,看見斯文之士此般模樣,難免面露訝色,愕瞧道:“我妹說你從家里偷偷駕車跑出來賭,莫非又輸光了?”
斯文之士慢慢抬頭,緩緩低嗟:“你不知我經(jīng)歷了什么……”
車上那人沒等聽完就笑謂:“安石將無傷?!彪S即不顧掙扎,硬拉斯文之士上來,搭他的車回去。長利在后邊訝望道:“他會不會是王安石呀?”
“謝安,字安石?!毙判⒙勄迅嬷八未醢彩∶盟谋碜?。后來王安石退居金陵,買的宅院正好在謝安的官邸舊址,宅內(nèi)有以謝安命名之處。王安石于是作詩自謔,時人評論:‘與死人爭地?!y怪向匡不識,此位東晉名士出生在后,是鎮(zhèn)西將軍謝尚堂弟。他從小成名,卻不喜出仕做官。謝安的妻子是名士劉惔的妹妹,她看見謝家各門,諸如謝尚、謝奕、謝萬,皆家門富裕而地位顯赫,只有謝安隱匿山野且居無定所,便問老公:‘大丈夫不想富貴嗎?’謝安遮掩口鼻低喟道:‘富貴不可避免?!撕蠊怀鍪?。其與妻子談話,留有‘言傳身教’的典故。夫人劉氏問謝安:‘怎么從來沒見到你教育孩子?’謝安答道:‘我總是用自身的言行來教育孩子?!麗叟阕又遁呎勗娬撐?,侄子謝朗、侄女謝道韞、外甥羊曇皆待其親如家人。除了好賭,他的品行幾乎無瑕。尤其不重視名利權(quán)位,朝廷屢召不出,雖曾應桓溫‘救國’之邀,卻出而復返,直到眾望所歸,他才再赴國難,留有‘東山再起’之典故?!?p> 斯文之士在前邊徐徐轉(zhuǎn)望,動作緩慢地掙扎,想要下車。
“雖說其乃‘烏衣子弟’,”恒興在旁嘆道,“不過他向來淡泊名利,至死沒有私宅。皇帝只好頒發(fā)詔令在其官衙府邸備辦喪事儀式。到安葬時,其葬禮規(guī)格與大將軍桓溫相同。又因擊敗苻堅的功勛,被追封為公爵。謝安與王導等世家大族皆居秦淮河畔,乃三國時期孫權(quán)舊部‘烏衣戰(zhàn)隊’之駐地,世稱烏衣巷。后世泛指富貴人家的子弟。烏衣巷昔屬吳國戍守石頭城的部隊營房所在地,至東晉改造為王、謝等豪門大族的住宅區(qū)域。唐代詩人劉禹錫有‘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感嘆,足見謝氏門戶地位突出。其時士族以王、謝并稱。他們之中,論人才則謝安出眾,故桓溫舉薦顧命之臣,以謝安居首。”
斯文之士在車上與羽氅先生拉拉扯扯,似將發(fā)生扭打。
信孝聞著茄子眺望道:“謝安游山玩水大半輩子,直到謝氏家族在朝中之人盡數(shù)逝去,他才肯出山,歷任吏部尚書等職。并與王坦之挫敗桓溫篡位意圖?;笢厮篮?,諸桓仍然擁兵自雄。謝安與王彪之等共同輔政,處事顧全大局。在淝水之戰(zhàn),謝安作為東晉陣營的總指揮,以八萬兵力打敗了號稱百萬的北國南侵大軍,使晉室得以存續(xù)。日后都督十五州軍事的謝安出山時已經(jīng)四十多歲,初應大將軍桓溫之邀,赴任帳下幕僚。他慢悠悠走到桓溫的府第,桓溫十分高興,二人暢談生平經(jīng)歷,歡笑終日。謝安離開后,桓溫對左右說:‘你們是否見過我有這樣的客人?’后來桓溫走訪謝安落腳棲居之所,正碰上謝安整理頭發(fā)。謝安性情遲緩,許久才理畢,讓侍從取來頭巾,徐徐穿扮。左右忙加催促,桓溫制止說:‘且讓他戴好帽子再相見。’桓溫就是如此器重謝安,日后即便謝安與王羲之家族聯(lián)手提防桓氏恃強篡位,桓溫也不找他的麻煩。桓溫與其弟桓沖逝世后,謝安執(zhí)政,從長遠考慮,安撫諸桓與群謝宿隙,使部屬之間無爭無斗,大抵都是這樣。東晉能在‘淝水之戰(zhàn)’后取得最大的一次乘勝擴地,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內(nèi)部和睦,能一致對外?!?p> 斯文之士緩緩揪羽氅先生的胡須,拽來拽去。后者發(fā)出連串叫苦,仙風道骨的形態(tài)受損,優(yōu)雅不再。
恒興嗟謂:“此后苻堅失勢,轉(zhuǎn)而向東晉求救。謝安起兵北伐,與攻克了洛陽等地的桓氏諸將聯(lián)袂進軍,使整個黃河以南地區(qū)重新歸入東晉的版圖。淝水之戰(zhàn)的巨大勝利,謝安的事先籌劃功不可沒。而且謝安從戰(zhàn)前的‘圍棋賭墅’到戰(zhàn)后的‘小兒輩大破賊’,自始至終一直采取極為冷靜的態(tài)度,對于穩(wěn)定當時江南的人心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此次戰(zhàn)爭使謝氏的聲望達到頂峰。但因司馬道子專權(quán),奸諂小人乘機煽風點火,捏造罪名陷害忠良。便連桓氏名將‘笛圣’桓伊也看不過眼,以音樂為之鳴冤。謝安借口救援苻堅,主動交出手上權(quán)力,自請出鎮(zhèn)廣陵,建筑新城避禍。他攜帶全家前往,制造泛海的船只和裝備,打算等到天下大體安定后,從水道回東山。但沒多久,謝安病重,委任謝玄為督察,伺機進軍河洛以北。隨即謝安病逝,享年六十六歲。晉帝聞訊,在朝堂里哭吊三天。賜棺木、朝服,贈衣一套,蠟五百斤……”
斯文之士從車里拿蠟燭敲打羽氅先生的腦袋,篤篤有聲。羽氅先生惱道:“妹夫,你今日為何一反常態(tài),如此有失斯文?真不該讓你跑去跟桓溫這般痞兒廝混,難免也要‘近墨者黑’。前次他居然拿彈弓來家里打我,剛才我又挨了彈丸從林霧里遙射,不知究竟乃誰所發(fā)……”
長利憨問:“車上拉扯不休的那位胡須先生是什么人呀?”
“丹陽尹劉惔,”信孝聞茄回答,“看不慣桓溫,經(jīng)?;ハ鄳蚺??;笢厝ヌ酵縿?,看到劉惔躺在床上,便用彈弓打他的枕頭。結(jié)果彈丸迸碎在褥子上。劉惔勃然大怒,起身責問:‘這樣你就能在戰(zhàn)斗中獲勝嗎?’他是在譏諷桓溫當兵出身,做事不離本行。桓溫臉色非常不滿,但仍豁達大度?;笢匮┨斐霁C,以打圍方法排兵演練陣式,碰到劉惔等人在路邊閑談。劉惔見桓溫一身戎裝,問:‘老賊欲持此何作?’桓溫說:‘我若不作這些事,你們這班徒逞口舌之輩哪得坐談?’史料稱桓溫對人夸贊殷浩辯論非常美妙,曾回味謝尚等在座諸士的反應說:‘謝仁祖也不感到寂寞,我亦時時心有所得?;仡^再看看王家那幾個,就跟身上插著漂亮羽毛扇的母狗一樣?!窃谧I諷王家諸人不懂裝懂。后來有人向桓溫請教謝安、王坦之二人的高下?;笢貏傁胝f,又后悔了,轉(zhuǎn)顧道:‘你喜歡傳別人的話,我不能告訴你。’直到生死關(guān)頭,才顯出高低?!?p> 有樂搖扇說道:“王謝世家雖然勢力很大,不過他們還是害怕桓溫,畢竟桓家兵強馬壯?!?p> 恒興轉(zhuǎn)謂:“日后手擁重兵的桓溫入京,當時城里人心浮動,有人說桓溫要殺王坦之、謝安,晉室的天下將易手。王坦之非常害怕,謝安卻神色不變,說:‘晉室的存亡,就取決于此行。’桓溫抵達后,百官夾道叩拜?;笢夭渴鹬乇匦l(wèi),接待百官。在場有官位聲望的人都驚慌失色,王坦之更是汗流浹背,連手版都拿倒了。只有謝安從容就座。他坐定以后,對桓溫說:‘我聽說諸侯有道,守衛(wèi)在四鄰,哪里用得著在墻壁后面安置人呀!’桓溫笑著說:‘正是由于不能不這樣做。’他自知此舉既不磊落也不地道,便命令左右的人撤走,與謝安笑談良久?;笢禺吘乖谝饷?,行事自有顧慮。由于謝安的機智和鎮(zhèn)定,桓溫始終沒對二人下手,不久就退回了姑蘇。王坦之當初與謝安齊名,眾人至此才分出二者的優(yōu)劣?!?p> “謝安是出了名的不拘禮法,”有樂搖扇笑覷道,“他看重情義,講究持家厚道。謝安高臥東山隱居至四十余歲,不愿出仕。后來他擔任吏部尚書的時候,王導的嫡孫王珣娶謝萬的女兒為妻,王珉娶謝安的女兒為妻,均夫妻不和。謝安鄙薄王珣為人,不惜與瑯琊王氏嫡系一支交惡,逕自讓侄女和女兒離婚改嫁,雙方因此不通往來許多年。謝安欣賞真性情的女子,他曾聽人說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深受感動,上奏請求表其墓為‘義婦?!K纳┥┩醴蛉嗽?jīng)不顧禮節(jié)親自出面從席上帶走其子,謝安不以為忤,反而贊嘆王夫人情辭慷慨,可惜不能讓朝中大臣們一見。他所欣賞的妻子劉夫人和侄女謝道韞,也都是這樣的真性情女子,前者曾屢屢戲弄謝安,后者曾當全家人的面鄙薄自己的丈夫,這些不合禮法的行為在謝安看來卻是出自真性情。尤其謝道韞更被視為‘人間奇女子’……”
信孝見我聽得感興趣,便拿茄子湊近說道:“淝水之戰(zhàn)后北方大亂,東晉為何沒能收復中原?謝安有苦難言,功高蓋主,最為致命。同樣作為實力地位僅次于皇帝的權(quán)臣來說,桓溫堪稱其知己。桓溫看奏議,一眼就認出這是謝安寫的,看罷就把它扔到座位上,對客人說:‘此安石碎金?!鉃椋骸@是安石的小杰作?!笠浴彩榻稹扔骶篮喍痰脑娢摹Vx安有鼻炎,吟詩的時候,鼻音頗重。許多士人為了模仿他的聲音,皆捂著鼻子吟誦。這種讀法竟有一個專名,叫做‘洛下書生詠’。聽說他有個迷弟是詩仙李白……”
“據(jù)聞謝安是歷史上最完美的人,”蚊樣家伙在旁感嘆,“謝安逝世之后,民間尊奉為神祇,敬稱‘謝千歲’、‘謝圣王’、‘謝老元帥’、各種‘圣王’或‘顯濟靈王’、‘護國尊王’等。唐代陳元光率部入漳州時,攜帶謝安之香火,并尊奉謝安為‘廣惠王’。而廣惠王的信仰,也隨著漳州人遷徙傳遍臺澎、乃至南洋等地。”
正說之間,車子撞樹。蠟燭、冠帽、鞋屐、羽扇紛飛,此起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