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碾如最終沒有被送走,他大清早跪在萬里下樓吃早飯的樓梯上磕頭,說不能陪在三小姐身邊還不如死了,賭咒發(fā)誓再也不會有非分之想,萬里揮揮手說再給一次機(jī)會,再不好,就剝掉程碾如的皮,挖掉他的眼。
“謝楚江又私用軍車,”萬里罵罵咧咧,“我要一筆一筆全都記上。哪時等他捅個大簍子,他別想活。”
李秋常今天吃肉絲面,百無聊賴聽她在那里抱怨,還讓女仆給自己煎個蛋來:“你今天上不上班?”
“前天沒去坐班,被謝楚江拿了我的錯,今天得去了,你幫我看看現(xiàn)在制鞋廠的情況,我沒空過去了,我晚上得去趟橡膠廠?!比f里拿叉子戳著盤子里的卷酥。
“那羅雁飛那邊呢?你不看戲去了?”
“我哪有時間!而且,我預(yù)感不去迎春班也能見到他。”萬里嘴角抽了抽。
————
李秋常去了制鞋廠,很快就完事了,給軍閥做姨太太雖然苦,勝在清閑日子多,從廠子出來,李秋常就在街邊閑逛。
她一直在天津,這次來北平也樂得自在,不過說是要長見識,北平的外國人和洋人開的店卻比天津還少些,走了好一會李秋常才見到一家法國人開的咖啡店。對李秋常來說,像其他姨太太們一樣每天喝喝咖啡,跳跳舞,被正房為難或者被丈夫揍一頓什么的實在算不上她生活的主旋律,何況她嫁的根本算不上個玩意,那種在咖啡館一坐一天嬉笑打鬧的貴婦們的生活,對李秋常來說是遙不可及了,不過來杯咖啡喝喝倒也不礙事。
進(jìn)了咖啡店才坐下,李秋常就聽見鄰座有人聊天,幾個女人正聊什么。
“叫人煩啊?!?p> “就是,上回沒事摸我的手,我還不好的罵人,我家那口子還在他手底下干活?!?p> “沒辦法的事,下回直接叫下人去送東西了,沒事別往司令部跑。”
司令部?
李秋常轉(zhuǎn)身問道:“幾位太太,這是說哪個呢,我家那個在司令部做事呢,司令部有啥事嗎?”
“你家那個也在司令部?做什么的呀?”
“嗨,我哪知道干什么的。反正在司令部做事。你們這是說誰呢?”
“你可別講出去啊?!?p> “我啥也不說出去,咱就一時聊聊解悶?!崩钋锍R驗槿f里被騷擾已經(jīng)猜到七八分是哪個了。
“就那個——謝司令?!?p> “謝楚江?他手腳不干凈?”李秋常明知故問。
“何止不干凈,想東想西的?!?p> “他年紀(jì)不小了,沒娶妻嗎?”
“娶了,本來家里也只是開個廠子,沒什么兄弟的,也是管不過來謝司令,天天在外面胡玩,外面的女人還有戲子歌女之類的,天天沒個正形?!?p> “就是,之前跟一個姓羅的戲子勾搭在一起,那個戲子也是,做點什么不好……”
“聽說來頭還不簡單呢,家里以前給皇帝干活的?!?p> “哦喲,這話可不能說,那年有人想復(fù)辟,城北那邊,打得多慘哦?!?p> “要我說,戲子能有幾個好的,就知道勾人。”
“男人啊,就沒有住嘴的時候。男人要是爭氣不偷吃,憑戲子和表子有什么本事呢?!?p> “哈,幸好我家那位不是,她就我一個姨太太。”李秋常配合地閑話起來。
“姨太太?不是正房啊。唉,男人哪里靠得住,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有了正房還要個你呢,在司令部有謝司令那么個上司在,能學(xué)什么好,還是留點私房錢來得靠譜……”
李秋常被塞了一把瓜子,一群人圍一起閑話了半天。眼看聊著聊著女人們的話題已經(jīng)往少兒不宜的方向發(fā)展了,李秋常趕緊借口有事走了,以免被人聽出來她根本沒有夫妻生活。
————
現(xiàn)在是下班時間,只有凄凄慘慘的萬里還呆愣坐在辦公室里。說實話,還不如加班。萬里之所以還沒走出辦公室是因為走廊上有很不妙的聲音,謝楚江和羅雁飛的。
比起羅雁飛要被做什么了,更讓萬里咬牙切齒的是謝楚江可以光明正大提前早退去看戲,還能把人帶回來。
帶回司令部來!萬里恨得牙癢癢,怎么她就得坐班到點,還因為作為女人的矜持和對二爺?shù)难瞿讲桓野讶私谐鰜怼?p> 好在謝楚江還沒發(fā)瘋到在走廊開干的程度,兩個人不知道是出去了還是進(jìn)辦公室去了,如果是進(jìn)了謝楚江的辦公室,希望羅雁飛能給她搞點有用的情報回來。萬里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已經(jīng)怨氣沖天,坐到車上的時候咚咚地踢陳仰的駕駛座椅背。
看得出來萬里心情不好,陳仰開口:“魚山公園雕塑壞了之后新建了個水池子,您去玩玩嗎?”
萬里疲憊地揉著太陽穴:“先去橡膠廠,公園看時間吧,我太累了。”
萬里咕咕噥噥算賬:“現(xiàn)在我有一家食品廠,一家橡膠廠和一家制鞋廠,我要在這邊再有一家鋼廠,那家剛談好的礦石供應(yīng)商我可不想浪費。”
“對,我得趁禮拜天去河北那個鐵礦看看,或者秋常幫我去。叫做北城閆莊鐵礦的?!?p> “是,少帥?!?p> 其實去公園逛逛實在聽起來不錯,但是從橡膠廠出來已經(jīng)很晚了,萬里只好直接回萬公館了。
“今天二爺沒來匯報消息嗎?”萬里一進(jìn)門就嚷。
“沒有,”李秋常鼓搗著一個手搖磨咖啡豆機(jī),“為什么那么問,他說了要來了嗎?”
“今天在司令部,他大白天和謝楚江干起來了,我以為有什么重要消息可以搞到呢,他那么猴急。”萬里光著腳,癱倒在沙發(fā)上,手指夾著半支煙懶懶地抽,女仆跪下給她穿拖鞋。
“那不是你自己讓他去呆在謝楚江身邊嗎,這種事難免,”李秋常搖著搖桿,咖啡豆碎裂的沙沙聲很是好聽,“不滿意的話,你也去迎春班砸錢,讓羅雁飛來陪你?!?p> “我……我怕二爺覺得我太不矜持了,”萬里作嬌羞狀,“花錢叫二爺出來還能是做什么呀,這種事說出去,對二爺?shù)拿曇膊缓?,對我的名聲也不好……哎呀,這種事可不好意思說!”
“他的名聲……還有更不好的余地嗎?”李秋常抽了抽嘴角,想起白天跟人聊的。
“那就我的名聲!總之我覺得我們之間不能那么快,起碼等相認(rèn)之后,相認(rèn)之后,二爺一定會跟我舊情復(fù)燃的?!比f里興奮道,很顯然因為羅雁飛沒認(rèn)出她而哭了一夜并沒有讓她有點記性。
怎么還沒放棄……李秋常真不知道羅雁飛有什么值得萬里那么入迷的:“所以你覺得你們有可能?”
“怎么沒有可能!”萬里振振有詞,“二爺一定只是時間太久才不記得我了,只要我開口告訴他我是誰,他一定會想起我的,我們會在一起的,一定會!”
“希望吧……”雖然李秋常實在不怎么相信。
“話說你磨咖啡干什么,直接讓女仆去泡就行?!?p> “我今天去喝咖啡,預(yù)存了一點咖啡錢,他們就送了我一臺磨豆機(jī),我玩玩。”李秋常把磨好的粉倒出來,交給女仆去泡。
“你存了多少?”萬里警惕。她并不是對自己的姨太太花錢有什么意見,但李秋常一旦幫她干活干多了就會主動拿萬里的錢補(bǔ)償辛苦的自己,至于數(shù)額,大部分時候很難說。
“你開那么多廠子,存那么些錢不花難不成還攢嫁妝啊,我花點怎么了。那家是法國人開的咖啡館,你也去喝嘛。”李秋常輕哼一聲,比了一個數(shù)字,數(shù)額不算大。
“花吧花吧,你男人還差這點錢?!比f里擺擺手,又點上第二支煙。
“我今天跟那些貴婦人一起聊天,正抬不起頭呢,人家好賴的是嫁了個男人,我苦啊?!?p> “要男人自己出去找,那個趙枝云,你不就要找他唱戲嗎?有空幫我跑一趟北城閆莊礦場,我這邊要搞一家鋼廠,讓陳仰送你去?!比f里向端咖啡進(jìn)來的女仆招招手,也要一杯。
“我去唱戲的,又不是偷情的,”李秋常說,“而且你也是夠想得開的……”
“今天二爺就在一門之隔的地方跟別人調(diào)情,我還不是忍下來了,我個子矮,多戴幾頂綠帽子還摞得高點?!比f里自嘲地笑笑,“行了,吃飯去了?!?p> “誰稀罕男人了,我不去。而且,你看羅雁飛跟別人一起,你也不好受吧,我就不刺激你咯。”李秋常笑道。
“我需要謝楚江的信息,讓二爺這樣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過,去礦場?”
“那家礦場前不久剛開,還是在天津時候就聯(lián)系我了,我說等我到了北平,還要開一家鋼廠,所以拖到現(xiàn)在。”萬里在餐桌前坐下,今天吃清鹽蘆蒿和羊湯野菇,酒釀酥燉羊排,還有李秋常點名要吃的翡翠涼芽湯。
“你不是還打算盤下那家賭場,今天我順便幫你去看了,管得不好,現(xiàn)在又要開鋼廠,要不賭場就不要了?”李秋常不愛吃日本米,嫌棄口感軟,萬里揮揮手讓女仆給她拿點白面饅頭。
“要開的,那家不好,我管了就好了,現(xiàn)在這批打手直接解雇就行了,管事的全都換掉,”萬里安排著,李秋常一一記下,“礦場那邊差不多就簽下來,工廠這邊是廢棄廠子改的,很快就能開工,能多快就多快?!?p> “好好好,就你最忙,”李秋常嘆了口氣,“明天去看戲嗎?我想去看看趙枝云的戲,聽說明天唱《烏盆記》呢?!?p> “啊,我想去看二爺明天有沒有戲,可是我明天要去賭場……明天我就談下來算了,不過要喝一晚上酒,迎春班去不了了。你自己去吧?!比f里埋頭吃飯。
“那我明天直接跟趙老板聊聊要唱的那出戲去,”李秋常笑嘻嘻的,“給你戴帽子去咯?!?p> “你唱周瑜,他唱諸葛亮,怎么給我戴帽子,周瑜和諸葛亮在床架子里搖,最后撒半碗雞蛋清?”萬里翻個白眼。
“不過我還覺得稀罕呢。”李秋常說。
“怎么?”
“我當(dāng)初聽說你喜歡聽?wèi)?,我以為你愿意捧戲子才去投奔你,結(jié)果你根本不喜歡聽?wèi)颍趺磦鞒鰜淼哪???p> “自然是人胡說的?!?p> “不對,”李秋常托著下巴,勺子攪著清澈的湯,“當(dāng)初咱們約定你花錢捧紅我,我來宣傳你的鋼廠,你確實去看過我的戲,而且看的也不止我那一場,你很會叫好啊,每一個需要叫好的唱段,你都拿捏得特別好,聲音也很洪亮,你不喜歡聽?wèi)颍沂遣恍诺??!?p> 萬里挪開視線,吃她的羊肉。
“當(dāng)然,之后忙得很,我理解你沒有時間聽?wèi)?。?p> “可是咱們到北平來之后,你聽?wèi)虻拇螖?shù)屈指可數(shù),北平的名伶加上趙枝云有五個,你只聽過趙枝云的,而且也只聽過一次。每次去聽?wèi)颍际菫榱艘娏_雁飛?!?p> “到底為什么?你擅長叫好,對戲很是了解,可是你其實不喜歡聽?wèi)?。?p> 萬里沉默了一會,李秋常靜靜喝了兩勺湯。
“在羅府,那個吃人的鬼地方,二爺救了我?!比f里說。
“他救了你?”
“我唱戲給他聽,他就對我好?!?p> “他讓你給他唱戲?”
萬里略微停了一下,隨即笑道:“我自己愿意的?!?p> “唱戲嗎……也不算壞得很,總比伺候人好?!?p> 萬里再次開口了,她聲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動,她努力穩(wěn)住聲音講述,卻依然像是顆狂跳的心臟,根本壓不住其中的瘋狂。
“二爺教我唱戲,他讓我從院子里到屋里伺候,我可以給他端茶倒水,還可以陪他吃飯。給他端茶倒水的活,有時候連那些大丫鬟都要搶呢?!?p> “他教我唱戲,讓我聽他唱,我學(xué)著給他叫好,還可以喬裝打扮成小廝陪他出府看戲。我背了好些戲本,認(rèn)識了不少字,也看了聽了好多戲?!?p> “我其實沒那么喜歡看戲聽?wèi)颍膊幌矚g唱?!?p> “但是如果這樣就能在二爺身邊的話,我愿意,我沒有一天后悔過?!?p> 萬里笑了,不知道在幻想什么,幻想以前的日子,還是能和羅雁飛相認(rèn)的未來。
“這些,似乎不是什么大事,但對于當(dāng)時的我來說,二爺在救我,他是我的全部?!?p> “我不能沒有二爺。沒有他,我一天都不能成活,沒有他,我會死的?!?p> “我愛他,勝過我的命?!?p> —————
一個丫鬟,要勾引一個少爺,需要些什么?
其實需要得也不算特別多。
一個愛聽小戲子唱戲,喜歡漂亮女孩的少爺。
一副可以模仿少爺喜歡的小戲子唱崔鶯鶯的脆嗓子。
一棵落花時節(jié)的花樹。
一個想要得到少爺寵愛的女孩子。
一柄團(tuán)扇。
其實一點都不難,只要一個少爺恰好走過花樹的時機(jī)。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得圓——”
“誰在那里?花樹底下是誰?”羅二爺撥開花葉,女孩擺弄著扇子,聽見人來,欲蓋彌彰拿扇子遮了臉。
“唱得不錯,你是誰屋里的丫鬟?”
女孩拿下扇子,原來羞紅了臉。
“我,我就是二爺您院子里的,我叫鯉魚?!?p> 少女抬起頭來。
她個子很矮,身材瘦小,一對細(xì)而鋒利的劍眉,一雙上挑丹鳳眼,眼珠子烏黑烏黑的。她頭發(fā)不長,扎兩個小辮,盯著人的時候很專注。
“鯉魚。藍(lán)鯉魚?!彼貜?fù)著,仿佛怕對方記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