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八幡兒玉黨

　　宇喜多直家目不斜視，從一群忙顧奔走的足輕中間，緩步而行：“合戰(zhàn)什么時候好打過？更不要說，還是跟尼子新宮黨的軍勢對陣，對面兵強馬壯，咱們卻是中了圈套，若是守不住城，想跟山伏谷那回一樣潰逃都難?！?p>　　戶川通安的抱怨，宇喜多直家早就聽慣了，對方不愿聽從島村盛實的軍令，他又何嘗不是？

　　不過眼下大家都是同被圍困在這座山城內(nèi)，因怨生亂只會死得更快，畢竟尼子晴久早在去年就給宇喜多直家的首級開出了上百貫的購賞，若能活捉還能加封百石的宛行。

　　當(dāng)然，他可不會認為這是那位以剛愎自負聞名的陰陽太守，是出于對自己的愛才之心。

　　不過戶川通安的擔(dān)憂，并非是無緣無故而來。

　　於美作國內(nèi)的數(shù)場惡戰(zhàn)，早就讓人領(lǐng)教到了新宮黨的剽悍善戰(zhàn).

　　山伏谷一戰(zhàn)，兩軍列谷對陣，石見國悍將本城朝光親率良馬隊，從山伏谷左側(cè)高坡發(fā)動突擊，全部由美作豪族組成西川眾左翼，可以說是一觸即潰。

　　若不是宇喜多直家見勢不妙，率先領(lǐng)兵脫離搖搖欲墜的陣線，率領(lǐng)兒玉黨發(fā)動決死突擊，用槍衾陣勉強迫退的良馬隊，掩護友軍，一邊且戰(zhàn)且退，說不得這城內(nèi)的三千人早就全員玉碎。

　　這也是為什么，島村盛時雖然從不給兒玉黨補充兵源，宇喜多直家卻還一直都能通過山伏谷之戰(zhàn)的名聲，斷斷續(xù)續(xù)籠絡(luò)一些浪人、山賊依附在自家的配下，至今尚勉強維持總共近二百來人左右的規(guī)模。

　　櫓臺上的白底檜扇旗，從豎著改為了平鋪，這個旗語的意思是一刻鐘之內(nèi)，死兵隊必須集合完畢，違令者斬。

　　“怎么召的這么急，這城上、城下的布置都還沒好，莫不成……”

　　掉過頭再望眼城外，他們這會兒走到了兵道的中間，隱約可見尼子軍的兵營還沒扎好，但瞭望用的矢倉車已經(jīng)由隨軍工匠，迅速搭建立好，上面人行攢動，同樣將指揮用的幡旗高揚，不時搖旗向下方列陣的軍勢，發(fā)號施令。

　　十幾騎使幡奔馳護城河外，每名使幡之后，十幾個旗下本隊，陸續(xù)整理搶過護城堀壕的飛橋，矮山腳下的要道口也都樹立起馬防柵，這些路障既可以當(dāng)做屯兵用的臨時兵砦，也可以當(dāng)做防備城內(nèi)守軍突圍的簡易關(guān)卡。

　　城東面開闊的平野處，十幾架簡易的投石車，也被再次推上到了陣前，弓手、鐵炮也紛紛登車據(jù)壘，列隊陣前，做好了掩護先手役攻城的準備。

　　“島村老賊是想趁尼子軍還未修好兵營，先用死兵逆襲一陣，將敵軍的士氣打壓下去?！?p>　　宇喜多直家做出了判斷，幾年合戰(zhàn)打下來，攻城守城多有參與，再加上對島村盛時這個仇人，多年來的了解，縱然沒有接到具體的軍令，但他還是立刻猜出對方的想法。

　　兩個人不免加快了腳步，逆行人流，很快到了城下，兩個戴著八幡陣笠的郎黨看見了他們，牽著馬迎了上來。

　　晴天正午，悶雷陡然炸起，城北角接連發(fā)出震天響聲，諸人轉(zhuǎn)首望去，見得空中數(shù)個燃燒的陶罐迅疾的橫飛過城頭，如飛火流星也似。

　　“尼子軍在拋焙烙玉！”附近有人發(fā)出驚恐的大叫出聲。

　　宇喜多直家眼疾手快，伸手拽過自家的族弟，讓過四周混亂的人群，閃身躲入兵道階梯下方空處，改建而成的藏兵洞，伸手將同樣簡陋的木門緊緊關(guān)上。

　　兵道上下的浦上軍足輕受到驚嚇，頓時亂作一團，叫嚷喊喝，紛紛撲倒、奔跑，尋找可以隱蔽的地方躲閃。

　　宇喜多直家和戶川通安兩人，頭頂上單薄的木板，被踩踏的吱嘎作響，大團的灰塵抖落下來，讓這兄弟二人，忙閉上眼睛，伸手捂住口鼻。

　　亂兵奔走中，前幾發(fā)投石機的拋擲，雖然看見焙烙玉入城，但城南這邊卻不見多少動靜，顯然是距離還沒調(diào)整好，或者說此回的目標主要是在城西北角的櫓臺，只有兩三架是沖著城南這邊兒的位置而來。

　　待宇喜多直家默數(shù)十聲以后，果然緊跟著有一發(fā)石彈，從他們的頭上呼嘯而過，狠狠砸入了前方不遠外的一處兵舍的房頂之上，木梁橫飛，煙塵大作，地震一般。

　　這枚經(jīng)過精細打磨過后的石彈，在砸入兵舍后，便在同木梁碰撞時，直接碎裂開來，飛濺的碎石噗噗的射穿紙扇門，向町街外繼續(xù)發(fā)散著余威。

　　即便是躲避在藏兵洞內(nèi)的宇喜多直家，亦是聽聞到‘咄咄咄’的撞擊聲，抵住木門的手臂，亦是覺得被震得有些發(fā)麻。

　　尼子軍似是也發(fā)現(xiàn)，還是催不動那堅固的櫓臺，接著又連三四發(fā)飛砲，都是跟隨矢倉車上，幡持兵的旗號，轉(zhuǎn)而向守軍人數(shù)最多的城南方向而來。

　　呼嘯飛擲的焙烙玉、石彈多數(shù)都砸到了曲輪墻上，震得石垣一陣顫動，宇喜多直家和戶川通安藏身這個藏兵洞，免不了又是落下大片的灰塵。

　　其中一發(fā)震天雷是用小鐵甕制成的，里面除了引爆的火藥外，還塞滿了諸如鐵釘、火油等物，順著兵道滾落下來，當(dāng)場砸中了一個躲避不及的足輕，滿頭鮮血的尸體，連慘叫都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便直接從高處墜落下去，落在藏兵洞前面的空地，又是濺起一陣塵土。

　　戶川通安想要趁著尼子軍投石機發(fā)射后，重新上弦的空當(dāng)，推門出去召集因為躲避投石機拋襲，散亂町街各處的兒玉黨部眾，卻被身邊的宇喜多直接一把拽了回來，隨即便聽見頭頂上面一聲巨大的響動和遍地的哀嚎。

　　嚇得戶川通安面色煞白，不覺冒出了滿頭的冷汗，隨后城外安靜了下來，不知出於什么原因，投石機暫時停止了發(fā)射。

　　又等了片刻，宇喜多直家這才松開戶川通安，一起鉆出偏角的藏兵洞。

　　還好，那兩個兒玉黨部眾和他們的坐騎也都躲去馬棚內(nèi)，全都安然無恙。只是有匹才上戰(zhàn)場不久的馬受了驚嚇，正拼命掙扎，試圖掙開綁在石頭上的韁繩。

　　“快走！”沒空理會還在救助傷兵的友軍，宇喜多直家奔到自己坐騎之前，一躍而上，拉緊了轡頭。

　　牽馬的郎黨松開了韁繩，戶川通安緊隨其后，打馬一鞭，撞出了亂糟糟的人群，往不遠處的城門奔去。

　　冰冷日光下，那白色的檜扇令旗，由平鋪變成了向左斜，風(fēng)卷旗動，劃了一個短促的直線。

　　風(fēng)變大了，這是要求集宇喜多直家這些死兵隊，做好出城突陣的軍令。

　　出城破襲敵陣，本該是由良馬隊來干，但西國自古缺馬。

　　吉備地區(qū)產(chǎn)馬地更是僅限于海上的幾個牧島，鬼山城眾三千浦上軍，騎兵只有兩個馬迴隊的編制，實際人數(shù)不到一半，顯然無法擔(dān)任破襲的任務(wù)，況且他們還都多是陣代、脅將身邊的扈從。

　　這種出城破襲敵軍緊要的任務(wù)，非精銳不能擔(dān)當(dāng)，派遣尋常軍役出城不是去殺尼子軍一個措手不及，而是去讓他們?nèi)ニ退?。所以只能從浦上軍的常備足輕中來挑選。

　　浦上軍只有六個常備勢隊的編制，實額已經(jīng)不足千人，與一陣勢隊滿編三百人的標準，相差甚遠。

　　就這樣，各隊還多是人數(shù)不均，其中最多的當(dāng)是島村盛時的旗本隊，至今還算是滿編。

　　其次就是宇喜多直家配下的八幡隊，剩余四個旗下本隊，則是殘缺不堪，好點還有個百十來人，最差的干脆就剩下了三四十號人，也就是個幡持隊的兵力。

　　剩余兩千來號人，也不見得都是什么正經(jīng)的軍役眾，多數(shù)都是些各家豪族從莊園內(nèi)強行征募來充數(shù)的雜兵，協(xié)助守城還行，真的出城野戰(zhàn)，只看山伏谷一戰(zhàn)就知道結(jié)果如何了。

　　綜合上訴所有考量，此回的死兵隊，除去領(lǐng)頭的二十幾名武士騎馬以外，主力仍舊是徒步作戰(zhàn)的足輕。

　　同陣代有仇的宇喜多直家，在這種破襲、攪亂敵陣的危險且極容易傷亡的事情中，當(dāng)仁不讓的處在先手進發(fā)的位置。

　　八幡兒玉黨的部眾列好了隊伍兩百多人，排出了一個鋒矢形的陣勢。在這個陣勢的右側(cè)，是另一隊由馬場職家率領(lǐng)，同樣打著兒玉紋的勢手隊，同樣有二百來人。

　　馬場職家是浦上軍脅將浮田國定的家臣，備前國內(nèi)有名的勇將，山方眾內(nèi)的土蜘蛛出身。

　　平安朝將民戶分為良賤兩種，除去四等良民和五色之賤外，還有大量未受朝廷登記造冊穢多、非人為主的大量浮浪人，其中形成武士郎黨眾階層的便是山方眾和船家黨。

　　山方眾無固定住所，在山中或河原野營，以狩獵采集營生，當(dāng)然在必要的時候也會轉(zhuǎn)換身份，變成劫掠的山伏，其総領(lǐng)多被呼為土蜘蛛；船家黨則是顧名思義，便是指世代生活在船上的海賊后裔，一般由數(shù)艘至數(shù)十艘船組成一個集團，以駐扎的島嶼根據(jù)地為中心，活躍于周邊海域，以漁業(yè)為生，総領(lǐng)多數(shù)被稱呼為牛鬼。

　　八幡兒玉黨內(nèi)的多數(shù)人手，都是來自於驍勇善戰(zhàn)的山方眾和船家黨，而非是領(lǐng)內(nèi)耕作為生的良善百姓。

　　正午的日光，升過了最高點，漸漸行至在了城內(nèi)、城外雙方軍勢的頭頂。懸掛在三重殿守臺的令旗之上，早春微冷的涼風(fēng)，卷起地上、屋敷上的殘雪落葉，偶爾撲簌到死兵們的陣笠、卷腹，以及手中的刀槍上。

　　少數(shù)幾名騎馬的武士立於諸軍前陣，宇喜多直家輕輕勒住韁繩，胯下這匹產(chǎn)自越地苦寒的雄健名馬，似乎是也感受到了大戰(zhàn)將至前的壓抑，不安地踏動蹄子，喘著白氣，低聲嘶鳴。

　　十幾名剽悍的旗本，簇擁這位身著黑漆五枚胴丸威大鎧具足的騎馬武將，從一側(cè)轉(zhuǎn)出，這名騎將是浦上軍的脅將，浮田大和守國定。

　　“島村豐后守令：宇喜多直家領(lǐng)八幡勢出南門虎出丸，務(wù)必焚毀尼子軍飛橋、矢倉、云梯諸物，且要攪亂敵營，給我軍布置爭取時間；若能毀其投石車，加一番槍功，賞百貫?！备√飮婧谏戆?、虬髯滿面，雖然年近五旬卻仍舊中氣十足，控著韁繩，繞場中轉(zhuǎn)了一圈，大聲呼喝訓(xùn)誡。

　　“接令！”宇喜多直家緊緊攥住韁繩，繼續(xù)聽浮田國定發(fā)號施令。

　　“馬場職家隊，隨八幡勢后出，務(wù)必突出敵圍，往稻荷、嵯峨二城?！备√飮ㄉ焓謴膽牙锾统鰞煞庀炍臅?，“這是島村豐后守給這兩城的求援信，次郎四郎給我記?。耗呐率撬酪矂?wù)必要將之安全送到！”

　　稻荷山城、嵯峨山城，距離鬼山城不遠，這三座堅城同是美作國西南的重要支城，南北朝時號稱作州三山，是室町幕府控遏山陰、山陽兩道的要沖所在，此時都被浦上、山名兩家分別占據(jù)。

　　“接令！”馬場職家忙下得戰(zhàn)馬，邁步來到主公浮田國定面前，昂首挺胸，接過兩封求援書信；同時拔刀舉兵，大聲叱喝，向著自己隊里的所有士卒高聲道，“進者往生極樂，退者無間地獄！”

　　“進者往生極樂，退者無間地獄！”他身后的兩百人齊聲大叫，迫不及防，這叫聲嚇了戶川通安一跳，哼哼一聲，低聲咒罵幾句，轉(zhuǎn)眼卻又看見前面的宇喜多直家也同樣不甘示弱，攘臂振武，身后的八幡兒玉黨亦是齊聲疾呼：“萬眾一向，同心與力！”

　　兩邊加起來足有四五百人，同聲大喝，聲調(diào)著實不小，震耳欲聾。宇喜多直家身后一名披甲武士，臂膀上所托的蒼鷹，也因此受到驚嚇，振翅欲飛。

　　浮田國定見士氣可用，滿意地點頭笑笑，折返馬上，領(lǐng)兵往地藏大殿去了。

　　“浮田、島村兩個老賊，都到這個時候了還不忘謀害咱們一把，早晚要尋機會將他二人一并除掉！”看浮田國定離去，托舉蒼鷹的長船貞親撥馬來到前頭低聲咒罵，宇喜多直家對這位刀匠出身的鷹匠所言，只是一笑置之，并不多做回應(yīng)。

　　五百軍勢按序進入外曲輪，身后的千貫門慢慢關(guān)閉，等待最后沖擊的命令。

　　“點火把！”一人一個火把，曲輪城防守的足輕們給他們點著。

　　東城尼子軍投石車由靜到動，再次開始拋射，隔著城墻，“威！威！哈！”、“威！威！哈！”的鯨波聲，伴隨鐵炮的尖銳鳴響，也傳入了眾人耳中。

　　尼子軍先手役邁步前進，開始在次陣弓手、鐵炮的掩護下，同樣開始向著城頭展開第一次的侵攻。

　　曲輪外城內(nèi)，宇喜多直家雙手合十，閉目觀望天日，照例在出陣決死之間，向著守護著宇喜多家武運的祖神‘天日桙命’祈禱庇護：“不孝子孫兒島高德末裔，三宅朝臣嫡流宇喜多左右衛(wèi)門三郎八郎直家，敬求祖神‘天日桙命海檜槍’庇護於八幡兒玉黨。愿使得此番惡戰(zhàn)，我等諸軍上下，能依契書至始自終，無有黨眾違誓怯戰(zhàn)；愿敵軍刀槍無傷我等性命，愿敵軍箭矢無中我等甲胄，愿敵軍部眾無當(dāng)我等勇武；愿我等凡俗能持‘日桙七寶具足’護身殺敵，更愿此戰(zhàn)能夠一如往昔，無往不勝！”

　　便在整齊劃一的誦念中，那面指揮死兵隊的檜扇旗陡然揚起，城墻上觀望軍令已久的步行使幡，立刻沖上角樓，聲嘶力竭的怒吼道：“島村豐后守令：死兵隊，出陣！?。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