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自秦漢統(tǒng)一，大體上版圖確定，民族摶成，中國史遂開始有其對外問題。【以前只是中國內(nèi)地華、夷雜處，部族相爭，不成為對外?！?p> 中國以民族之優(yōu)秀，疆土之超越，使中國國力常卓然高出于四圍外族之上。因此中國史上對外之勝負(fù)、強(qiáng)弱，幾乎完全視國內(nèi)政治為轉(zhuǎn)移?！就饣贾皇莾?nèi)政動亂所招致之一種事態(tài)。嚴(yán)格言之，只要國內(nèi)政治有辦法，國外絕不足患?！?p> 講述中國史上歷來之外患，毋寧應(yīng)該多注意于國內(nèi)之自身。
一兩漢國力之比較
兩漢是中國史上第一次因統(tǒng)一而臻國力全盛之時期，但因種種關(guān)系，東漢國力已不如西漢。
先就建都而論。
中國古史活動場面，大體上主要的在黃河流域。其西部上游武力較優(yōu)，東部下游則文化、經(jīng)濟(jì)較勝。此種形勢，自虞、夏、殷、周直到秦并六國皆然。
西漢承秦而都關(guān)中，長安為全國之頭目，東方的文化、經(jīng)濟(jì)不斷向西輸送，使與西方武力相凝合，而接著再從長安向西北伸展。【驅(qū)逐匈奴，開通西域。】西漢的立國姿態(tài)，常是協(xié)調(diào)的、動的、進(jìn)取的。
光武中興，關(guān)中殘破，【因王莽末年乃至更始、赤眉的大騷擾?！扛亩悸尻枺瑥拇藮|方的經(jīng)濟(jì)、文化不免停滯，不再向西移動?！局袊鴩σ哉瓮苿?，則常向西北發(fā)展；由外寇強(qiáng)敵所在也；此如西漢與唐皆是。若社會自由進(jìn)展，則常向東南，以氣候較佳，土壤較肥，又無強(qiáng)敵臨前；如東漢、宋、明皆是?！慷鞣綗o力失其營衛(wèi)，亦不免于轉(zhuǎn)弱。【因而雖小小的西羌，竟成東漢西邊之大患?！繓|、西兩方人口密度不調(diào)節(jié)，社會經(jīng)濟(jì)易生動搖，正如在一端極熱、一端極冷的不調(diào)和空氣下激起了大旋風(fēng)，東漢國運(yùn)遂于東方的饑荒【黃巾。】與西方的變畔【涼州的兵與董卓。】兩種勢力沖蕩下斷送。東漢的立國姿態(tài)，可以說常是偏枯的、靜的、退守的。
此乃兩漢國力盛衰一總關(guān)鍵。
自秦以及西漢，都有大規(guī)模的向西移民。
秦徙東方大族十二萬戶于咸陽。漢高祖又徙楚昭、屈、景，齊田舊及燕、趙、韓、魏諸強(qiáng)族于關(guān)中。文帝聽晁錯謀移民實邊。武帝徙關(guān)東貧民于隴西、北地、西河、上郡，一次凡七十余萬。
漢諸帝并有陵寢徙民的制度。
景帝五年作陽陵，募民徙陵，戶賜錢二十萬。武帝初置茂陵，賜徙者戶錢二十萬，田二頃。昭帝為母起云陵，募徙者賜錢、田、宅。此僅徙民，不皆富人也。帝又徙三輔富人平陵，始專徙富人矣。宣帝募吏民貲百萬以上徙于昭帝平陵，以水衡錢為起第宅；宣帝自作杜陵，徙丞相下將軍、列侯、吏二千石貲百萬以上者，則為高官矣。元帝筑壽陵，乃勿徙，曰：“今所為陵，勿置縣邑?！背傻蹫椴辏轴憧澜苜D五百萬以上者。哀帝作義陵，又詔勿徙。帝王厚葬固非美事，然漢都長安，屢移東方戶口實之，主父揠謂：“茂陵初立，天下豪杰兼并之家皆可徙茂陵，內(nèi)實京師，外消奸猾”，此與秦徙東方大族用意正同。惟長安充實而后西北武功得繼纊發(fā)展，不如東漢一存邊警，即議棄并、涼，棄三輔。故前漢奪朔方，開西河，而匈奴、西域皆服；東漢視關(guān)陜?nèi)缛?，而羌禍遂日蔓延，東方食少而有黃巾，西邊多事而有董卓。此誠兩漢興亡一大關(guān)鍵也。
至東漢便不然。
東漢諸儒，對邊防空虛，亦屢有論奏。虞翊請三郡疏謂：“禹貢雍州之域，厥田上下，沃野千里，谷稼殷積。又有龜茲鹽池以為民利，水草豐美，土宜產(chǎn)牧。牛馬銜尾，羣羊塞道。因渠以溉，水舂河漕，用功省少而軍糧饒足。故孝武皇帝及光武筑朔方，開西河，置上郡，皆為此。眾羌內(nèi)潰，郡縣兵荒二十余年，三郡未復(fù)，園陵單外，公卿選懦，容頭過身，張解設(shè)難，但計所費(fèi)，不圖其安。”
時在順帝永建四年。前因羌寇徙隴西、安定、北地、上郡四郡，此言“后三郡”，當(dāng)以隴西尚遠(yuǎn)，故未及之。書奏，漢廷始復(fù)三郡。
又崔寔政論謂：“古有移人通財，今青、徐、兗、冀人稠土狹，不足相供，而三輔左右及涼、幽州內(nèi)附近郡，皆土?xí)缛讼。侍镆思?，皆不墾發(fā)。人情安土重遷，寧就饑餒，猶群羊聚畜，須主者牧養(yǎng)處置。置之茂草，則肥澤繁息；置之磽鹵，則零丁耗減。”
又仲長統(tǒng)昌言損益篇：“諸夏有十畝共桑之迫，遠(yuǎn)州有曠野不發(fā)之田。世俗安土，有死無去，君長不使，誰能自往？”蔡邕上封事陳政要謂：“幽州突騎，冀州強(qiáng)弩，為天下精兵，四方有事，未嘗不取辦于二州。頃連年荒饉，榖價一斛至六、七百，故護(hù)烏桓校尉夏育出征鮮卑，無功而還士馬死傷，弓兵散亡殆盡?！睋?jù)蔡文，東漢末葉幽、冀二州均見荒殘；崔氏政論則幽已荒曠，而冀尚稠實。東漢邊區(qū)凋荒，蓋自西北逐步侵向東北矣?！九c移民運(yùn)動相應(yīng)者，尚有筑路、開渠、墾殖諸端，亦西漢盛而后漢衰。史、漢皆志溝洫、河渠，而范書無之?！?p> 茲略舉兩漢西北邊區(qū)戶口變動顯著的數(shù)字如下：
（一）關(guān)中三輔
三輔名西漢戶口及轄縣數(shù)（地理志平帝元始二年）東漢戶口及轄縣數(shù)（郡國志順帝永和五年）
京兆戶 195，702轄縣：12戶 53，299轄縣：10口 682，468口 285，574
馮翊戶 235，10124戶 37，09013口 917，822口 145，195
扶風(fēng)戶 216，37721戶 17，35215口 836，070口 93，091合計戶 647，18057戶 107，74138口 2，436，360口 523，860
蔡邕京兆尹樊陵頌碑：“長陵前漢戶五萬，口十七萬，王莽后十不存一，至光和【靈帝。】領(lǐng)戶不盈四千。
?。ǘ┪鞅毖剡呏T郡
郡名西漢戶口及轄縣數(shù)東漢戶口及轄縣數(shù)
遼東戶 55，972轄縣：18戶 64，158轄縣：2口 272，539口 81，714
遼西戶 72，65414戶 14，1505口 352，325口 81，714
右北平戶 66，68916戶 9，1704口 320，780口 53，475
漁陽戶 68，80212戶 68，4569口 264，116口 435，740
上谷戶 36，00815戶 10，3528口 117，762口 51，204代戶 56，77118戶 20，12311口 278，754口 126，188
雁門戶 73，13814戶 31，86214口 293，454口 249，000
定襄戶 38，55912戶 3，1535口 163，144口 13，571云中戶 38，30311戶 5，35111口 173，270口 26，430
五原戶 39，32216戶 4，66710口 231，328口 22，957
朔方戶 34，33810戶 1，9876口 136，628口 7，843
西河戶 136，39036戶 5，69813口 698，836口 20，836
上郡戶 103，68323戶 5，16910口 606，658口 28，599
北地戶 64，46119戶 3，1226口 210，688口 18，637
金城戶 38，47013戶 3，85610口 149，648口 18，947
武威戶 17，58110戶 10，04314口 76，419口 34，226
張掖戶 24，35210戶 6，5528口 88，731口 26，040
酒泉戶 18，1379戶 12，7069口 76，726口未詳
敦煌戶 11，2006戶 7846口 38，335口 29，170
右表惟漁陽略增，余均銳減。敦煌一郡六城，僅有七百余戶，尤覺荒涼。
東漢邊郡荒殘至此，此又東漢國力不如西漢一大原因?！緰|漢人口較西漢特見激增者，一為今湖南、江西兩??；一為今河南南部南陽一帶；其次為江蘇三吳平野；又則嶺南及云南地帶?？牽h亦三輔、邊郡皆激減，而長江流域縣數(shù)有增?！?p> 再就人才言之。
西漢適當(dāng)古代貴族階級破壞之后，各色人物平流競進(jìn)，并無階資，亦無流品。【即以漢武一朝言，儒生如公孫弘、兒寬、大將軍如衛(wèi)青、霍去病、李廣，理財如桑弘羊，司法如張湯，出使如張騫、蘇武?！看蟮质且粋€雜色的局面。東漢則漸漸從雜色的轉(zhuǎn)變成清一色，【即以光武一朝論，其“云臺二十八將”已大半是書生出身。此種轉(zhuǎn)變，己起西漢末葉。兩漢儒、吏未分，賢能儒生不嫌以吏進(jìn)，東漢吏職漸輕而尊辟舉。兩漢文、武一道，大臣韓安國之徒亦出守邊；東漢流品始分，故劉巴輕張飛?！咳瞬抛邭w一路，為東漢國力向衰之又一原因?！酒渌我卟涣信e?！?p> 西漢用人不分流品，【視其才能、勛績?yōu)榈鹊?，無有限格。張釋之十年不得調(diào)：揚(yáng)雄三十不徙官；賈誼超遷，歲中至太中大夫；公孫弘徒步，數(shù)年至宰相封侯；王仲翁大將軍長史，三歲至光祿大夫，亦不如后世資歷之嚴(yán)?！?p> 然其入仕之始，亦自有品節(jié)。其以明經(jīng)文學(xué)進(jìn)者，多除博士或大夫、侍中，如嚴(yán)助、朱買臣、疏廣、平當(dāng)之徒是也。其以材武勇猛進(jìn)者，率除太仆或中郎將、驂乘，如夏侯嬰、公孫賀、衛(wèi)綰之徒是也。張湯以法律進(jìn)，則始為內(nèi)史，后為廷尉，皆法官也。黃霸以入粟補(bǔ)官，則始為卒史，后為均輸長，皆掌財也。然其始雖有分別，而積功累勛則無不可任。此種風(fēng)氣，東漢后漸不可見。
【經(jīng)魏、晉、南北朝以至隋、唐，而后有所謂“流品”之目。太宗置官品令，謂房玄齡曰：“朕設(shè)此官員以待賢士，工商雜色之流，假令術(shù)逾儕類，止可厚給財物，不可授之官秩?！必懹^六年馬周疏：“致化之道，在于求賢審官；為政之本，必于揚(yáng)清激濁。王長通、白明達(dá)本自樂工，韋槃提、斛斯正則獨解調(diào)馬，豈得列在士流，超授高爵？”貞觀十二年渚遂良疏：“為政之本，在于擇人。漢家以明經(jīng)拜職，或四科辟召，市井子孫，不居官吏。大唐制令，憲章古昔，商賈之人亦不居官位?！贝私运^“流品”之辨也。惟金、元淺化，頗不知此，然唐代適當(dāng)南北混一之際，其一時人才亦頗不拘一格，至宋則又有淸一色之趨勢。唐、宋國力進(jìn)退，正猶兩漢之比也?！?p> 二、西漢與匈奴
中國史上的外患，因地勢及氣候關(guān)系，其主要者常在北方。
北方乃一大草原，其居民游牧為主，易于團(tuán)結(jié)。又其地高寒苦瘠，居民強(qiáng)悍，常思南侵。西南山嶺崎嶇，其居民散隔，不易團(tuán)結(jié)；又地氣溫暖，生活較易自給，亦減其侵略之野心。
秦、漢大敵便是北方匈奴。
史記匈奴傳：“匈奴，夏后氏之苗裔”，其說信否不可詳論。又謂：“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居于北蠻，隨畜牧而轉(zhuǎn)移?！薄惊濁瘛⑷澲?、匈奴蓋一因異譯；又稱昆夷、犬夷，則胡之音轉(zhuǎn)?！看俗迳w自古即與漢族雜居于大河流域者。迭經(jīng)驅(qū)攘，至戰(zhàn)國晚季，遂有圍繞于秦、趙、燕三國外之諸戎。史記匈奴傳謂：“自隴以西有歸諸、緄戎、【今甘肅天水縣?！康浴⒇o（huán）之戎?！驹诮耜兾髂相嵖h?！酷?、梁山、涇、漆以北有義渠、【今甘肅寧縣、慶陽縣?！看罄?、【今陜西大荔縣?！繛跏?、【今甘肅涇川縣?！侩匝苤帧！窘窀拭C靈武縣?！慷鴷x北有林胡、【今陜西馬邑縣?！繕菬┲?。【今山西嵐縣。】燕北有東胡、山戎。各分散居溪谷，自有君長，往往而聚，百有余戎，莫能相一。”是也。【按史記秦厲公十六年，“伐大荔，取王城。”又秦惠王時，“拔義渠二十五城”。昭王時，義渠始滅。則義渠、大荔西北諸戎，在戰(zhàn)國初年均已城郭化矣。東北諸狄之城郭化，己詳前春秋章。又如趙襄子滅代，魏文侯滅中山，皆以城郭為國。此諸族之見并于中國而同化者必不少。其奔迸外竄者，則失其城郭耕稼之新化，而復(fù)歸于游牧之故習(xí)。此如春秋時山戎皆徒步作戰(zhàn)，及戰(zhàn)國晚年趙武靈王乃以騎射破林胡、樓煩。民族演化未深，其生活極易受環(huán)境之支配而轉(zhuǎn)變也。（如匈奴郅支單于西遷，乃為城居；元人為明所驅(qū)，仍返游牧是也。）】
逮中國秦代統(tǒng)一，而北方諸族亦逐次統(tǒng)一于匈奴?！救羧缟险f，則秦、漢與匈奴之對峙，特為虞、夏、商、周以來中國華、夷雜處局面之正式剖分，即“耕稼”與“游牧”兩種文化方式之各自判斷獨立，而最先民族血統(tǒng)之為同為異，轉(zhuǎn)非所重也，史記以匈奴為夏后，氐、羌為姜姓，皆可以是觀之。】
秦始皇對付匈奴，采用一種驅(qū)逐政策。
秦始皇三十二年，【統(tǒng)一政府完成后之六年?！渴箤④娒商癖睋艉庵鹦倥な蘸幽系??！竞犹滓阅?。】因河為塞，筑四十四縣城臨河，徙謫戍充之?！緷h侯應(yīng)議罷邊塞事，曰：“北邊塞外有陰山，東西千余里，草木茂盛，多禽獸，冒頓單于倚阻其中，治作弓矢，來出為寇，是其苑囿也?！睋?jù)是則漢初匈奴居陰山中。本居河南，平夷無險，至是則依山為阻。】又通直道自九原?！竞犹??！恐猎脐枺娟兾鞔净??！坑侄珊訐?jù)陽山北假中。
漢高祖以一時輕敵致敗，【冒頓佯敗誘漢兵，漢悉兵三十二萬北逐之，多步兵。高祖先至平城，步兵未盡到，匈奴縱精騎四十萬圍高祖于白登。白登在今大同東?！克炻爦渚床咭院陀H緩敵。
匈奴之對中國，一時尚無政冶上統(tǒng)治之野心，【故高祖見圍而得脫?！科渑e眾入塞，所重在經(jīng)濟(jì)財物之掠奪。和親政策之后面，即為賄賂與通商。藉胡、漢通婚之名義，匈奴上層貴族，每年既得漢廷之贈遺，其下層民眾，亦得定期叩塞貿(mào)易。其物質(zhì)上之需要既滿足，亦可暫時解消其武力侵略之欲望?！敬怂^“明和親約束，厚遇，通關(guān)市饒給之”，其時匈奴所尤需者，為酒、米、繒絮之類?！?p> 但和親政策終于不可久。
文帝時，宦人中行說降匈奴，教之曰：“匈奴人眾，不能當(dāng)漢一大郡，然所以強(qiáng)者，以衣食異，無仰于漢也。今單于變俗，好漢物，漢物不過什二，則匈奴盡歸于漢矣。其得漢繒絮，以馳草棘中，衣袴皆裂弊，以視不如旃裘之堅善也。得漢食物皆去之，以視不如湩酪之便美也。”然衣食美惡，人情所同，中行說欲強(qiáng)返芻豢于茹毛飲血，其事不可能。匈敗既知通商之失利，茍漢邊防稍疏，仍必出于掠奪。而漢國力充盈，自亦小甘出此屈辱而不徹底的和親政策也。
漢、匈奴一旦破裂，則漢之形勢實利攻而不利守。
漢與匈奴邊界遼闊，匈奴飄忽無定居，乘我秋冬農(nóng)稼畢收，彼亦馬肥弓勁，【秋高則馬壯，風(fēng)勁則弓燥。】入塞侵掠，【攻者一點，防者千里?！恐袊Ｓ诒济＞托倥珖鴫讯⊙?，不出三十萬?！臼芳o(jì)稱匈奴：“控弦之士三十余萬。”又云：“自左、右賢王以下至當(dāng)戶，大者萬余騎，小者數(shù)千，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又曰：“士力能彎弓，盡為甲騎?！眲t匈奴騎士至多不越三十萬也。壯丁盡為甲騎不出三十萬，以五口一壯丁計之，匈奴全部人口不出百五十萬，故中行說謂“匈奴人眾不能當(dāng)漢一郡”?！科渖鐣M織并不如中國之強(qiáng)韌，則可以尋其主力一擊而破。此所謂一勞永逸，較之消極的防御，為利多矣。大抵中國史上對外問題，莫不然也。
于是遂先有漢武帝之誘敵政策。
事在元光二年，用王恢策，使馬邑人聶翁一間闌出物與匈奴交易，陽為賣馬邑城誘單于，漢伏兵三十萬馬邑旁，單于覺而去，自是遂失和。史稱“馬邑之謀”。
誘敵政策失敗，于是不得不大張撻伐，開塞出擊。
漢、匈奴失和以來，彼大寇邊凡十六、七，此大出兵亦十五、六，大抵彼先發(fā)，此應(yīng)之；則匈奴勢尚強(qiáng)，未可聚服也?！拘倥y(tǒng)于一單于，并亦父子世襲，其政治組織，已相當(dāng)進(jìn)步。中行說教單于左在疏記，以計識其人眾畜數(shù)。漢與單于書以尺一牘，中行說令單于以尺二寸牘，及印封皆令廣長大，今傳有甸奴相邦印，形制文字，均類先秦，然則并知用漢文，其文化程度，當(dāng)不甚低。唐初突厥較之，為不侔矣?！?p> 漢擊匈奴，采用兩種步驟：
一是遠(yuǎn)出東西兩翼造成大包圍形勢，以絕其經(jīng)濟(jì)上之供給與援助。
匈奴諸左王將居?xùn)|方，直上谷【今河北懷來境?！恳詵|，接濊貉、朝鮮，右王將居西方，直上郡【今陜西膚施境?！恳晕鳎迂?、羌，而單于庭直代、【今山西大同。】云中?！窘窠椷h(yuǎn)托克托境。】冒頓子老上單于擊破西域，置僮仆都尉，賦稅諸國，取富給焉。【匈奴破西域在漢文三、四年間?！繚h置蒼海郡，在元朔元年；【馬邑之謀后五年?！繌堯q使西域元狩元年?！抉R邑之謀后十一年。】
一是正面打擊其主力。
大者在元朔二年衛(wèi)青之取河南地筑朔方郡，遂復(fù)繕故秦時蒙恬所為塞，因河為固。【徙民朔方凡十萬口。是時漢都長安，匈奴據(jù)河套，實為最大壓迫，自是始無烽火通甘泉之警。又按：漢、匈奴東西橫恒，匈奴單于庭偏在東，漢都長安偏在西，故匈奴利于東侵，漢便于西出。漢既城朔方，而同時棄上谷之造陽地予胡，此為漢廷決計改取攻勢后之策略。此后匈奴西部遂大受威脅?！亢罅辏驹鞫?。】匈奴西方渾邪王殺休屠王降漢，漢以其地為武威、酒泉郡?！竞蠓治渫閺堃础⒕迫獮槎鼗?，在元鼎六年；此為河西四郡。遂開漢通西域之道，而羌、胡之交通遂絕。匈奴西方既失利，為防漢，且求財富接濟(jì)故，不得不日移其力而西，主客倒轉(zhuǎn)，為漢勢有利一要端?！?p> 開塞出擊之進(jìn)一步則為絕漠遠(yuǎn)征。
中國之對匈奴，非不知出擊之利于坐防，然而不能決然出擊者，則以騎兵之不足為一要因。【此下唐強(qiáng)、宋弱皆因此?！渴贩Q漢初“天子不能具鈞駟，【一車四馬不能純色?！繉⑾嗷虺伺＼嚕R一匹則百金”。至漢武休養(yǎng)生息已七十年，其時則“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乘字牝者擯不得聚會”。漢武為伐胡，又盛養(yǎng)馬，廄馬至四十萬匹。馬畜既盛，騎兵之訓(xùn)練自易。匈敗既失利，用漢降人趙信【本胡小王，降漢。】計，北絕漠，誘漢，漢乃發(fā)兵十萬騎，【私負(fù)從馬凡十四萬匹，糧重不與?！苛钚l(wèi)青、霍去病分擊匈奴。衛(wèi)青軍出定襄，【今綏遠(yuǎn)和林格爾境?！坑鰡斡?，追北至寘顏山趙信城。去病出代二千里，封狼居胥，禪于姑衍，臨瀚海而還?！臼略谠魉哪辏R邑之謀后十五年，史稱“冒頓之盛，控弦之士三十萬”，而是役也，兩將所殺虜凡八、九萬，是幾耗其種三之一矣。然漢亦馬少，自后遂無以遠(yuǎn)往。】
自是匈奴遠(yuǎn)遁，而漠南無王庭。
漢渡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今甘肅平蕃縣?！客ㄇ锰锕?，吏卒五、六萬人，稍蠶食，地接匈奴以北。漢以騎兵任先鋒之掃蕩，繼以步卒屯田為后勁，步步為營而前進(jìn)，匈奴乃不能復(fù)轉(zhuǎn)側(cè)。
到宣帝時，匈奴終于屈服，而漢廷一勞永逸之戰(zhàn)略卒以見效。
亦會其時漢多人才，大將最著者莫如霍去病。去病以皇后姊子，少貴，年十八為侍中。初從大將軍衛(wèi)青出塞，為票姚校尉，與輕勇騎八百直棄大軍數(shù)百里赴利，斬捕首虜過當(dāng)，遂封侯，時為元狩六年，去病年二十三。其后屢以敢深入建奇功。匈奴渾邪王謀降漢，武帝【恐其詐?！棵ゲ⒈?。去病渡河，與渾邪眾相望。渾邪見漢軍而多不欲降，頗遁去。去病乃馳入匈奴軍，得與渾邪王相見，斬其欲亡者八千人，獨遣渾邪王乘傳先詣行在所，盡將其眾渡河，降者四萬。時為元狩二年，去病年二十五。史稱去病為人少言，有氣敢往。武帝嘗欲教之孫、吳兵法，對曰：“顧方略何如耳，不至學(xué)古兵法?！钡蹫橹蔚冢钜曋?，曰：“匈奴未滅，無以家為。”其卒在元狩六年，時年二十九也?！居^去病之將兵，較之項王未多遜。故唐人詩“借問漢將誰？恐是霍票姚”，獨數(shù)其人，非虛也。時李廣亦稱名將，衛(wèi)、霍皆以親貴任用，而李廣則為豪杰從軍。（時稱“良家子”從軍，即今之義勇隊也。）衛(wèi)、霍雖以女寵進(jìn)，而重以建功絕域自顯，其一種進(jìn)取勇決無畏之風(fēng)，亦可敬矣。惟當(dāng)時親貴與豪杰判為兩黨，衛(wèi)、霍雖貴盛，豪杰不之重；李廣父子愈擯抑，豪杰亦愈宗之。史公親罹其禍，故為史紀(jì)抑揚(yáng)甚顯。然兩黨各有奇材，史公于霍去病雖了了落筆，而亦精神畢顯矣，誠亦良史才也。】
中國以優(yōu)勢的人力和財力，對付文化較低、政治組織較松的民族，采用主力擊破的攻勢，自比畏葸（xǐ）自守為勝。漢武帝撻伐匈奴并不誤，惟惜武帝內(nèi)政方面有種種不需要的浪費(fèi)，【如封禪巡狩等?！克孕倥m敗，而中國亦疲，故為后人所不滿。
昭、宣以下，武士練習(xí)，斥堠精審，胡勢巳衰，入則覆亡，居又畏逼，收跡遠(yuǎn)徙，窮竄漠北；乃漢廷不能乘武帝遺烈，而轉(zhuǎn)師劉敬故智，啟寵納侮，傾竭府藏，歲給西北方無慮二億七十萬?！竞鬂h袁安封事云：“漢之故事，供給南單于費(fèi)直歲一億九十余萬，西域歲七千四百八十萬?！贝藫?jù)文獻(xiàn)通考引劉貺說?！抠p賜之費(fèi)、傳送之勞尚不計。則尤為失策矣。觀楊雄諫不許單于朝書，可見西漢晚年氣弱志荼之象。然亦由武帝浪費(fèi)國力太過，有以致此。大抵中國對外，其病每不在決心討伐，而在好大喜功，窮兵黷武，以及從此引起之種種浪費(fèi)。此仍然是內(nèi)政問題，昧者乃專以開邊生事為大戒。
三、東漢與西羌
自匈奴主力為武帝徹底擊破，直到東漢，實際上中國并無嚴(yán)重的外患?！靖]憲北伐（和帝永元元年），雖獲勝利，并不像衛(wèi)、霍之費(fèi)力?！?p> 然而東漢卻意外的遭受到西羌之侵?jǐn)_。此乃東漢整個建國形勢之弱點的暴露，以及應(yīng)付的失策，并不在于西羌之難敵。
羌人叛漢，起和帝時，【護(hù)羌校尉鄧訓(xùn)卒后，由于邊疆吏治之不整飭?！科鋭莶⒉荒芘c西漢初年之匈奴相提并論，而漢廷早議放棄涼州?！景驳塾莱醵挲媴⒅髯h，嗣得虞翊諫而止?！壳寂逊彩嗄?，漢兵屯邊二十余萬，曠日無功?！厩继斀则T兵，漢以步卒追之，勢不能及，則彼能來我不能往；西漢屯田之所以見效，以先有騎兵之驅(qū)逐掃蕩，敵已遠(yuǎn)遁，乃以屯田繼之?！?p> 軍旅之費(fèi)二百四十余億，并、涼二州為之虛耗。
虞詡教任尚：“罷諸郡屯兵，各令出錢數(shù)千，二十人共市一馬，以萬騎逐數(shù)千之虜，追尾掩截，其道自窮”，任尚竟以立功?？梢娢髑疾⒎菑?qiáng)寇，只在漢廷應(yīng)付之不得當(dāng)。
第二次羌變在順帝永和后，羌寇遍及并、涼、幽、冀四州，用費(fèi)八十余億。
第三次羌變在桓、靈時，段潁前后一百八十戰(zhàn)，大破東羌，用費(fèi)四十四億。羌禍雖歇，而漢力亦疲，接著便是不救的衰運(yùn)之來臨。
當(dāng)時士大夫見朝事無可為，惟有擁兵以戮力邊徼，尚足為功名之一徑，如張奐、皇甫規(guī)、段潁，皆于此奮起。北虜、西羌斬首或至百萬級，以其余力驅(qū)芟黃巾，漢之末造，乃轉(zhuǎn)以兵強(qiáng)見。一時士大夫既樂習(xí)之，士民亦競尚之，此乃東漢晚季清談以外之另一風(fēng)尚也。以此造成此下三國之局面?！緦?wù)清談，不競武功，乃兩晉事?！?p> 黃河西部的武力與東部的經(jīng)濟(jì)、文化相凝合，而造成秦、漢之全盛，【所謂“關(guān)東出相，關(guān)西出將”，即足表示其意義之一部分?！繓|漢以來，東方人漸漸忘棄西方，【中央政府在洛陽，東方人之聰明志氣至是而止?！课鞣降貌坏綎|方經(jīng)濟(jì)、文化之潤澤而衰落。而東方的文化經(jīng)濟(jì)，亦為西方武力所破毀。
鄭太說董卓：“山東承平日久，民不習(xí)戰(zhàn)；關(guān)西頃遭羌寇，婦女皆能挾弓而斗。天下所畏，無若并、涼之人。”【皇甫規(guī)、張奐、段潁，亦皆涼州人也?！恳粋€國家，內(nèi)部自身存在兩種極相違異的社會情態(tài)，無有不致大亂者。
董卓領(lǐng)著涼州兵東到洛陽，中國歷史，便從此走上中衰的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