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蓬草
寂靜的院落,四下無聲。月光似乎格外憐惜這個小院,盡管不是滿月,但是月朗星稀,又無烏云遮蔽,使得所有的月光都可以盡情灑在這處小院中。
盈滿的月光像是在院子里灌滿了積水,楊清伸出手一撥弄,才知道籠罩著自己的是月光。眼前的竹木被清冷的月華鍍上了一層銀邊,晚風一吹,地上的影子如同水藻一樣交錯起舞,若不是那娑娑之音,恐怕沒有人會把它們當作影子。
握著不甚精美的瓷杯,楊清輕輕呷了一口,味甜而清冽,還有幾粒米浮在上面,是上好的醪糟。楊清看向正在斟酒的宜都,這個小姑娘一撇嘴,說道:“這是姜公輔的親眷獻上的。姜公輔是越州人,書上說越人最喜歡這種甜膩的醪糟!”
“怎么,你好像很不服氣?”
宜都氣呼呼地挺起了胸膛:“我看你每次回來,姜夫人都要把婢子往你房里塞,想的是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只可憐我這姐姐啊,這兩天又清減了許多!日后我一定要告訴父……父親,讓他離姜公輔遠點!”
“要是沒有姜公輔,你爹早就GG思密達了好嘛!”楊清心里吐槽道。
“不要這樣,不是所有人一出生便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部分平常人都只不過是隨著命運之舟顛簸罷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不必為此去為難別人。”
“我不管我就……”
本來好整以暇品酒賞月的唐安“啪”一下放下了瓷杯,雖不發(fā)一言,但宜都卻識趣地不再說話了?!霸趺锤杏X唐安這兩天越來越彪悍了?是記憶在復蘇嗎?原來知心大姐姐都是假的!”楊清的臉抽搐了一下,隨即看向宜都:“還有這個小姑娘,原來是個外強中干的,也不知道當初是誰警告自己不要壞了唐安的名節(jié)的?”
這也許就是人與人之間交往進展的過程吧。每個人臉上都有一層面具,只有相處之后,揭開對方的面具,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么樣的人。就好像唐安,初看是一個知心大姐姐,其實戰(zhàn)斗力很是彪悍。而原本看上去呲牙咧嘴的宜都,原來只是一只愛發(fā)牢騷的小貓咪。
就在楊清胡思亂想之際,耳邊傳來了唐安的聲音:“韋郎,有什么事就直說吧!又不是月半,何故以賞月之名?”
望著唐安笑盈盈的臉,楊清一時失神。其實他已經(jīng)琢磨了許久,這么瞞下去,對大家都不好。雖然楊清覺得自己確實很喜歡唐安——如果說之前楊清的一見鐘情只不過是另一種說法的見色起意的話,如今的他,卻是深深地中意于她,以及她所有的一切,她時而柔順,時而倔強的脾氣,無意間顯露出的貴氣……
但是唯有一點例外。
他不希望,每次見面,聽到的都是韋郎的稱呼。尤其是,看著唐安一天天恢復,性格和氣質也越來越像從前的唐安,楊清真的害怕了。裝作是“韋郎”,再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固然足夠誘惑,但是欠下的東西,總是要還的,現(xiàn)在說開,應當還留有一絲余地,若是之后被揭穿,恐怕唐安將來再不會理睬他。
“我不是你記憶里的那個韋郎?!?p> “啪!”瓷杯落下,摔成無數(shù)個閃閃發(fā)光的碎片。一旁斟酒的宜都連酒滿出了杯子都沒有發(fā)覺,半張著嘴,癡呆地看著楊清。
“我不知道宜都為什么沒有和你說,或者說宜都提醒過你,但是你不相信?但是我真的不是你記憶里的韋郎。我不是那個書生,也不是你的夫君。我只是一個粗鄙武夫,迫不得已造反,然后一時鬼迷心竅,救了你們姐妹兩個,然后又是不知道為什么,對你們禮遇至今……我真的不是韋郎!”
唐安所有的面部表情都凝固了,楊清剛開始說話的時候,她還是有一些動作的,或呆愣,或抿嘴,或扶額。然而現(xiàn)在是徹底呆滯了。
唐安就像一尊凄苦而孤獨的雕塑,她半抬著首,凝望著楊清,清冷的月華撫過她的眼角,珍珠一粒粒落下。突然,她握住了楊清的手,不施粉黛的臉上,兩條銀線格外得亮眼。
依舊是那對似乎是要把人吸進去的眼睛,那樣的迷茫而沒有焦距,在這月華如水的夜里,她落水了,讓人忍不住想去救,但一救,便連自己也搭進去了。
楊清不敢再與她對視,哪怕手上傳來的力道已經(jīng)讓楊清感到一絲疼痛。他實在是怕自己一下子軟下心來,再次接受韋郎這個設定。
“唐安,何必呢?我明天一早就要出征了。你是高高在上的牡丹,而我只是大漠中再尋常不過的蓬草,沒有根,沒有思想,隨著風到處飄蕩著。如今只是碰巧飄到了你這兒,我們終究還是要擦肩而過的,可能哪一次出征,我就沒了,或者叛亂失敗,我必定不能逃生?!?p> 唐安終于沒忍住哭出了聲,她把自己的頭蒙在楊清寬厚而全是繭子的手掌中,淚水順著楊清的手指縫滑落。
楊清感受著手中的溫潤,卻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他完全不知道唐安為何而哭,難道一般女子碰到這種情況后不應該是害怕和慶幸嗎?
楊清看向宜都,似乎是想從她這兒得到答案,但是宜都就像是一朵蔫兒了的花,下巴磕在石桌上,瞪著一副死魚眼,眼神完全沒有焦距。
少頃,亦或是良久,唐安終于止住了淚水。
“?。 睏钋遐s忙縮回了自己的手。“你咬我干嘛!”
回復楊清的是唐安一臉的倔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想著早點甩掉我好去徇墻曲鬼混!這才幾天就被我抓了兩回,我要是離了你你還得了?”
繼而她的面部表情轉向柔和:“你也別和我在這里講什么牡丹,什么蓬草,我又哪曉得這么些東西呢?你明天要出征了,今夜便不打攪你了!”
言罷,又哭了起來,用衣袂捂著臉跑走了。
“看吧!我叫你別招惹她,這就是后果!”不知道當了多久咸魚的宜都再次發(fā)話了。
楊清沉默了半響,問道:“你為什么不告訴她真相,那樣的話,她也許會明白的……”
“然后呢?明白了這一切她能開心嗎?”
在楊清疑惑的目光中,宜都接著解釋道:“我們……成長的環(huán)境有些特殊。唐安總是在父親面前搞得一副謹孝恭肅的模樣,父……父親雖然喜歡,但是長久這樣下來,也沒有同齡人找她玩了。她其實不喜歡這樣,但是父親喜歡。我們家的情況也有點特殊,尋常見不到外人。所以,她真的很孤獨,就算是我這個親妹妹,她也從不對我袒露心聲。直到不久前和韋宥訂婚,雖然只見了一面,但那卻是唐安最開心的一段時間了。如今韋宥不在,可是她在你身邊也過得很開心,每天念叨著你什么時候回來,她也許就不會覺得孤獨了。所以我也不打算告訴她這件事,實在是怕她受不了這樣的打擊?!?p> 楊清吐出一口白氣:“終歸有一天她會知道的,長痛不如短痛……”
“我最恨你們男人說這種話了!明明心里喜歡的不得緊,為什么要放棄?”
楊清習慣性地揉了揉宜都的腦袋:“我說過了,我就是無根的蓬草,滾到哪兒算哪兒,說不定哪天就成了路邊上的一堆白骨了?!?p> “我們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就不應該發(fā)生太多的牽扯,宜都公主?!?p> “你,你怎會知道的!”宜都瞬間站了出來,小臉煞白,喘著粗氣。
“很奇怪嗎?是你暴露的信息太多了?!睏钋宕蛑乔?,向著臥室走去。
“不早了,回去睡覺吧,我要是想把你們交出去換功勞,你們早就不在這里了!”
天上飄來一朵烏云,遮蓋了月色。再也沒有如積水空明般的庭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