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現在畢昇每天過的都很充實。白天上班忙忙碌碌，到了晚上，吃過飯之后，最喜歡的就是穿過小鎮(zhèn)到周嶼溪邊走走。

　　夜幕降臨后，小島便安靜下來。畢昇漫步走在彎彎曲曲的街道上，街道兩邊的里奧爾傳統(tǒng)房屋和法式別墅，櫛比鱗次，端莊而美麗。街頭巷尾的咖啡館、海鮮店、酒吧、茶館、粉店、超市，霓虹閃爍，樂聲悠揚，或明或暗的燈光下，人們悠閑的逛著街，到處都充滿了恬淡愜意的生活氣息。畢昇常常一邊走一邊想，在這個遠離大陸、與世隔絕的小島，竟然有如此美麗的歐式小鎮(zhèn)，而它的居民又全部都是中國人，如果不是親身經歷，真是讓人難以置信。

　　當他走出小鎮(zhèn)，走到周嶼溪邊，總會停下來站立半晌。這時候月亮還沒有升起，被小山擋著。小溪對面的大片森林，黑黝黝的在微風的吹拂下沙沙作響。清澈的周嶼溪緩緩流淌，一聲聲低沉的水波好似少女的情話，把他帶回到從前的美好時光。

　　童年總是第一個在他的腦海里跳出來。童年時的快樂是那么簡單、幼稚、多彩，又是那么短暫，砸面包、滾玻璃球、捉迷藏、跳大繩、丟沙包，從高高的房子往下跳，全是長大后再沒有的美好。

　　小溪陪著他，一起向前走去。童年那從內心流淌出來的歡樂音符，在他十四歲喜歡上艾青就戛然而止了。一個剛剛才步入少年的懵懂男孩兒，卻立即陷入了似是而非的愛情漩渦，在最純真無邪的年代，內心充滿無盡的掙扎和煩惱。為了艾青，他遠離了所有女孩兒，甚至疏遠了身邊最好的朋友。他一直刻意地和她保持著遠遠的距離，除了畢業(yè)前唯一的一次給她贈送禮物。他做著最純真的夢，但大學畢業(yè)后和艾青第一次見面，就被摔的粉身碎骨。艾青的母親逼他們分手，讓他瞬間跌入了無底的深淵，曾經差一點自殺，最終在父母、親友的幫助下挺了過來。從那以后他再也未和艾青聯系過，但他從來沒有恨過她，他怎么能會恨她呢，她給他的愛早已經淪肌浹髓，銘心刻骨。直到現在，他心里還有一個夢，一個明知無法實現，卻甘愿一生守候的夢。

　　他后來到鄭州發(fā)展，認識了胡濱。對于愛情，他早已沒有奢望，只希望兩人能夠相敬如賓，包容諒解。但自從開始談論結婚，兩人就陷入了無休無止的爭吵，為買房，為買戒指，為買摩托車，為彩禮，為婚禮程序，為岳母過節(jié)該給過少錢，為給婆婆買新衣服，為給老家買戲曲磁帶，為結婚后婆婆不來看孩子，為每一件小事，爭個你死我活，吵個昏天暗地。無數次，他都想從樓上跳下死了算了。后來，妞妞在三歲那年夭折了，他最終也沒有跳樓，但只剩下形尸走肉。

　　再后來他遇到了程菁。那時程菁剛離婚，一個人帶著孩子過，正是人生最困難的時候，但她的精神一點都不萎靡，反而因為剛剛掙脫了婚姻的枷鎖，顯得格外輕松自在。他們實際上從未向對方表達過感情，但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對方的一揮手、一投足、一句話、一顰一笑，自己都能感覺到滿滿的愛意。一開始兩人還都能自覺回避，到后來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下班總是無意中碰到一起，一路相伴卻又默然無語?；氐郊遥紶枙肫鸢?，竟然會產生一種負罪感。難道是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不再愛她了嗎？仔細回想，這么多年他對艾青的感情從未發(fā)生任何改變，但艾青的影像確實不如往常清晰了。是歲月模糊了距離？還是時間沖淡了記憶？他想不明白，也不敢再往下想。

　　程菁何等聰明，沒過多久，一個華麗轉身，獨自飄然而去，沒留下一絲痕跡。程菁走后，他一直都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中，痛苦的不是程菁，而是對愛情和婚姻產生了深深的懷疑。如果說愛情和婚姻本身就是錯誤，為何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生活在愛情和婚姻中？如果愛情和婚姻本身是正確的，為何這個世界上又有如此多的人遭受著各式各樣愛情和婚姻帶來的痛苦和傷害？

　　無數個夜晚，他苦苦思索，他想知道，該怎么才能解開愛情和婚姻的謎題？該怎么才能讓愛情和婚姻再也不受父母、金錢、家庭的困擾？直到現在，他也沒有找到一個滿意的答案。

　　他抬起頭，藍色的天空中，夜色澄凈，繁星密布，風聲、水聲和昆蟲奏鳴聲，此起彼伏，格外清晰。

　　算起來，程菁已經走了十年，和艾青分手也已經二十年了，這些年來，也不知道她們是怎么過的。想起來這些年自己竟然從來沒有給她們過任何幫助，而她們在這個世界上全都是一個人在孤身奮斗，他不禁悲從中來，后悔無極，真恨不得大哭一場，立馬跳進河里死去。

　　不知不覺間，月亮升起在東方湛藍的天穹中。四周萬籟俱寂，一陣微風帶來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畢昇停住腳，原來是一大片桂花樹在月光下靜靜開花。畢昇想起很久以前，應該是剛認識胡濱的時候，兩人有一次晚上去公園，正碰上桂花開放，也是這樣的香氣四溢。那次他倆在花下站了很久，面對兩個人未知的將來，胡濱充滿了幻想和期待，而他也多么希望能翻開自己人生新的篇章。

　　但自從他和胡濱開始準備結婚，他們之間的關系就全變了。這么些年以來，他一直認為，他們之間只剩下了金錢關系?，F在胡濱不在了，他開始慢慢想起她的好處。想起她每年過季時給自己千挑萬選買時樣衣服，想起她每天在廚房給自己千方百計做美味飯菜，想起她和自己爭吵后獨自藏在被子里哭泣，想起她在他出差后獨自找人修理家里的水管電器。

　　人也許只有失去了才會知道珍惜。對待胡濱，時間越久，他越想起她以前未曾注意或不愿注意的一面，想起她婚前的溫柔可愛，想起她婚后的隱忍獨立，想起她對自己的依戀，想起她為家庭付出的一切，慢慢地理解她的所作所為，慢慢地化解所有怨恨煩憂，淚水就浸濕了眼眶。

　　他就這樣沿著河走啊走，等走到河的盡頭，小溪流進了湖里，遠處的小山和近處的森林，在月光下密密匝匝連成一片。他聽著風一陣陣吹過山林，想著胡濱她們昨天還言笑晏晏，今日已經幽冥兩隔，不由得痛徹心扉。他掉轉身往回走，一直走到月至中天，才回到位于甜井巷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