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9年,羅馬帝國,赫庫蘭尼姆,角斗場。
少年的嘴角沁著血。
他的黑發(fā)已經(jīng)被汗水打濕,軟趴趴貼在頭皮上。這是一座圓形角斗場,看臺被兩道麻繩攔住,僅有最低程度的防護,看臺上的貴族和平民在玩命地朝自己吆喝,鮮血讓他們陷入癲狂。
而自己身前,猛獸的尸體已經(jīng)堆成一座小山。
獅子向他撲來,被他用生銹的短劍割破了喉嚨,老虎向他咆哮,被他用小圓盾擋開,又戳瞎了雙眼。
鮮血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散著,滲入地下,又被地中海的熱風烘干。腐敗的味道到處都是。他的眼前有些模糊,粗麻布的衣服在他腰間磨出一道血痕。
盡管如此,他也不能停下身體的動作。
停下,就意味著死亡。
猛獸不會給他求饒的機會,這些饑餓已久的畜生只會將他分食。
這是偉大的馬爾庫斯·諾紐斯?拜耳巴斯,克里特的總督與保民官,赫庫蘭尼姆最慷慨貴族的葬禮。
整個赫庫蘭尼姆都籠罩一層悲傷的氣氛中,從他帶著手銬腳鐐,鋃鐺進城的時候就能感受得出。人們在馬爾庫斯廣場上低語著,倚靠著廊柱會堂的大理石啜泣著,無聲地紀念這個偉大的貴族。
這本是元老、保民官療養(yǎng)度假的小城。
這里有金黃的沙灘,搖擺的棕櫚樹,遍布城鎮(zhèn)的引水渠和溫泉浴場,以及佇立千百萬年,四季常青的維蘇威火山。
而只有在觀看人與猛獸廝殺的時候,人們心中的血性才會被喚起,悲傷才會被拋到腦后。
這也是少年站在這里的意義。他在用生命取悅這些公民。
花斑豹子成群向他襲來,這些來自南方草原的怪獸在他身邊打轉(zhuǎn)。
他握緊短劍的纏手,將目光投向東方。
那里是他故鄉(xiāng)的方向,故鄉(xiāng)的記憶早就在他的腦海里模糊了,他只記得那里是一片四季常春的樂土。那里的人知書達理,說話都文縐縐的,更沒有這么血腥的屠戮。
看臺上他的主人,圖拉真努斯一襲淡紫色托加——那是一種羊毛織物,自肩膀延伸至腳,是身份的象征。
他的目光慵懶而冷靜。
在他身旁的是一對少年姐弟。姐姐有些畏懼地探出頭來,似乎不太習慣這種血腥的場面。
弟弟卻對這最殘酷的搏殺無比熱衷,看到這個異國長相的少年將短劍刺入母豹的喉嚨時,一邊將無花果干撕碎放入嘴中,一邊唾沫橫飛地叫好。
“不可思議,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弟弟瞪大眼睛,“你看他的胳膊和腿,他瘦得像棵紙莎草,居然一瞬間能殺死十幾頭猛獸!”他夸張地大喊。
“我在滿是色雷斯人的奴隸市場上發(fā)現(xiàn)了他?!眻D拉真正襟危坐,微笑著望向身邊畏畏縮縮的姐姐,“我親愛的奧拉,尊貴的奧盧斯,希望這來自東方的角斗士能給你們臉上帶來笑顏?!?p> 他舉起盛滿葡萄酒的金杯,“敬你們的父親,馬爾庫斯!”
“敬東方來的角斗士!”奧盧斯舉起酒杯。作為拜耳巴斯家族的長子,他雖然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但已經(jīng)比父親馬爾庫斯高出一個頭,被認為是優(yōu)秀的繼承人。
奧拉將金杯放到嘴邊抿了一下,酒氣讓她劇烈的咳嗽。
她穿著櫻粉色的絨裙,那是用龐貝紅染成的,染制這絨裙只需要一指甲蓋那么多的染料,但這些染料足夠在黑市上兌換幾兩黃金。
這讓她光彩奪目,在場的公民,無不對她青睞有加。
即使在咳嗽著,奧拉的眼睛依然沒有從東方的少年身上移開。
一眨眼的工夫,那個來自東方的少年又將雄豹擊倒,一只幼豹爬上了他的后背,將他的粗麻衣撕開,留下觸目驚心的血痕。
“怎么了,奧拉,”圖拉真輕吻她的手背,“是不是害了熱???跟我回羅馬吧,那里有終年的陽光,熱那亞的商隊會帶來香薰和西西里的花露,那里有大大小小三百多個浴宮,這對你的病有好處。”
“謝謝你,來自羅馬的財政官大人,”奧拉抽回手,她的動作強硬而優(yōu)雅,“但我哪也不去?!?p> 奧盧斯對著姐姐使著眼色。但奧拉不為所動。
她知道,即使自己的祖先曾經(jīng)是奧古斯都的岳丈,又出了好幾任元老,但家族人丁凋敝,到了這一代只剩下了他們姐弟二人相依為命。
而眼前的財政官圖拉真,則是他們最后的仰仗。
圖拉真疑惑地望著奧盧斯這個十五六歲的毛頭小伙子。但他只能無奈地攤攤手。
“二十二只,這家伙創(chuàng)造了歷史!”奧盧斯驚嘆道,“若是父親還在,他一定會買下這小子?!?p> 全場都在沸騰著,他們尖叫、鼓掌、少女手中揮舞著絲帕,為這個年輕的角斗士獻上歡呼。就聲音就像那不勒斯灣的浪花,遲遲不見退潮。
“他叫什么名字?”奧拉指向場中的少年。
“東?!眻D拉真輕聲說,用手撩撥著奧拉的發(fā)絲,端詳著她頭上的月桂冠,“你就像繆斯女神一樣美?!?p> “東,真是個好聽的名字。”奧拉望著少年怔怔出神。
每到月圓之夜,她總會怔怔地望著東方,傳說在山的那一邊,是奧林匹斯,是眾神的居所。那里的神勇敢、英俊、有著通天的神力,他們于神座之上推杯換盞,將喝剩的美酒倒入愛琴海,化作紅寶石一般的島嶼。
但終其一生,她也沒能離開亞平寧半島,她的東方也只有那座長青的維蘇威火山,終年冒著熱氣,仿佛要將小城煮沸。
“看來我的魅力還不如這骯臟的角斗士,”圖拉真聳聳肩,他說得輕描淡寫,但又有火焰在他眼里熊熊燃燒。
“兩位有所不知,在我買下他的時候,占星術(shù)士曾經(jīng)說過,這個東方的少年被不詳所籠罩。他所到之處,將盡數(shù)化為焦土?!?p> 圖拉真信誓旦旦地說,“你看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像極了三頭地獄犬刻耳柏洛斯,他的臉扁平,這是短命的預兆。所有和他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都會遇到災厄和不幸?!?p> “即使這樣,財政官大人你也把他帶在身邊?”奧拉難以置信地望著場中的少年。
不同于其它取勝的角斗士,那些家伙會將頭盔拋向天空,發(fā)出震天的吼聲。
東,正將短劍舉過頭頂,輕描淡寫地揮舞著,臉上帶著一絲倔強,還有一絲羞澀。
在他的身后,鮮血正在他的衣角滴落,分不出那是人血,還是獸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