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本就該是播種的季節(jié),撒下什么種子,到了秋天就會收獲什么果實(shí)。其實(shí)人生也是一樣,無時無刻不在播種,只是我們種下的是善惡因果的無形種子,而獲得的卻是看得看見或看不見不的報(bào)應(yīng),或好或壞,都是由自己內(nèi)心早已經(jīng)生出來的。
王愛軍因?yàn)楣九R時有事要處理,所以就讓李金水獨(dú)自到車站接他母親了。
王秋香穿了件深灰色的羊絨短款大衣,那是李金水給她買的,當(dāng)時他打暑假工掙了一千二,就想送給母親一件衣服做禮貌,挑來挑去王秋香都覺得太貴,最后在一家反季傾銷的店里面,李金水挑了這件,不由分說花了三百塊錢買下來送給了母親。
母親一直很寶貝這件大衣,一般是舍不得穿的,只有天氣冷的節(jié)日或者出席什么宴席才會拿出來穿上。這次她來城里見自己的弟弟竟然也穿了這件衣服,李金水明白,這是母親在給自己掙面子。
“咋樣,看著還像個城里人吧?”王秋香挽著李金水的手笑吟吟地問道。
“像,咋不像呢,您要是當(dāng)年不回去,十有八九也是城里人?!崩罱鹚罩赣H的手安慰道。
“是啊,當(dāng)年要不是生你,我可能還真不回去?!蓖跚锵汶m然是抱怨,可語氣里卻全是自豪和驕傲。
的確,如果不是因?yàn)槔罱鹚?,她也許真的就落戶在城里了。當(dāng)年王秋香也是縣國有冷庫的員工,雖然現(xiàn)在這個單位早就解散了,但當(dāng)年跟她一起的姐妹們,沒有離職的都受到了相應(yīng)的安排,全部是進(jìn)的國有單位,工資不高,可保險養(yǎng)老都全交著,現(xiàn)在她們過得可滋潤了。
反觀王秋香,當(dāng)年以為自己遇到了真愛,義無反顧地嫁給了李金水的父親李中華,因?yàn)樯罱鹚畷r缺奶水,為了好好照顧兒子,她又義無反顧地辭去了“鐵飯碗”,將自己的生家性命全部托付給了這個她認(rèn)為可以靠一輩子的男人。
誠然,在李金水心里,父親是一個只會在村里追求“官位”的“落迫戶”,活到現(xiàn)在,除了在村里跟別人競爭村主任,就是一年四季在村邊盤算著怎么掙點(diǎn)錢,從來沒想過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所以李金水看不起父親,覺得他窩襄、守舊,不為家里著想。曾經(jīng)當(dāng)了三年的村官,卻借了三年的錢,他上學(xué)的費(fèi)用,還是母親從大姨那里借的。
可在母親心里,這位想要依靠一輩子的男人雖然不那么靠譜,雖然跟她吵吵鬧鬧地過了大半輩子,可終究他還是她最愛的那男人,是這個男人給了她兩個子女和一個還算完整的家。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李金水聽到母親對父親的評價永遠(yuǎn)都是“家里的錢大部分都是他掙的,別怨他。”李金水對父親談不怨,也談不上恨,畢竟是親生父親,可心里對父親是真的親不起來,更對父親對自己什么都不支持,永遠(yuǎn)只會反向走的行為厭惡到了極點(diǎn)。
對,厭惡,如果非讓李金水找一個詞來形容自己對父親的感受的話,那應(yīng)該就是“厭惡”。
“你五舅呢?”母親終于停下腳步,一臉愁容的看向李金水,“他還好吧?”
李金水知道該如何跟母親解釋這一切,所有的來龍去脈他認(rèn)為都應(yīng)該是五舅親自告訴母親才好,于是他朝母親遞個微笑回道:“待會兒您見了他就知道了,放心,他很堅(jiān)強(qiáng),比你想象的要好?!?p> 母親點(diǎn)點(diǎn)頭,邊慢慢步行著邊對李金水道:“他從小就要強(qiáng),這點(diǎn)你和他還挺像的,小時候你姥爺不讓他上山捉蝎子、挖草藥,怕危險出了事,可他啊偏不聽,硬是偷偷背著你姥爺上山去,那會兒窮,他也是好心,想賺點(diǎn)錢補(bǔ)貼家用,本來一般不會出事,結(jié)果有一回他在一個小崖邊上發(fā)現(xiàn)一株柴胡,那株柴胡可大可大了,為了挖到它,你五舅不顧險危地爬了過去,就在柴胡挖完的時候,腳下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整個人便滾了下來,幸好旁邊有一棵藤條被他抓住才保住一命?!?p> 母親嘆口氣道:“命是保住了,可身上也弄得到處都是傷,為了不讓你姥爺看見,他只偷偷地對我一個人講了,每天晚上都是我拿著藥膏到驢圈里替他擦藥。那會兒幾個孩子擠一個房間,你五舅為了不讓其他人聞到藥味告訴你姥爺,愣生生躲在草躲了睡了好幾天?!?p> 李金水沒想到五舅小時候會這么皮,不過自己跟他比起來也好不到那里去,他也曾因?yàn)殁枘娓赣H躲到老槐樹上一天不下來,只是跟舅舅相比,他好像差了點(diǎn)隱忍。
就這樣一路聊著,母子兩人盡然步行走到了王愛軍的保險公司,時間正好是上午11點(diǎn)。李金水剛要領(lǐng)著母親進(jìn)門去見人,卻不想王愛軍從里面走了出來,見到李金水和其母親后,臉上立刻浮起一層笑容,任誰都能看得出這笑有多敷衍。
“走吧,在暢春閣訂了包間?!蓖鯋圮娔弥囪€匙指了指車。
“回家吧,我們做點(diǎn)吃,你不是好久不吃‘拽面’了嗎?三姐今天給你做點(diǎn)。”王秋香笑著道。
拽面是他們這里特有點(diǎn)的一種面食,當(dāng)?shù)厝吮容^喜歡吃,只是因人手法不同,拽出來的面味道也不一樣。面好了上面再淋點(diǎn)鹵,就上蒜瓣,吃起來甭提有多痛快。
李金水就不怎么愛吃母親做的飯,他一直覺得母親做飯?zhí)^湊和,小時候總是用昨晚的米粥續(xù)點(diǎn)水,充當(dāng)?shù)诙斓脑绮?,清湯寡水的毫無知味,至于其他的,除了大鍋菜,他好像覺得味道都一般,就是拽面他也覺得母親拽得并不好,不是面咸,就是面軟。
所以,當(dāng)王秋香說要做拽面給王愛軍吃時,李金水心里是偷偷不樂意的,拽面再好吃哪有暢春閣的菜好吃啊。沒想到的是王愛軍居然欣然接受了,姐弟兩人一前一后上了車,直到催促,李金水才慌不迭地坐到后座上去。
母親做了西紅柿雞蛋鹵,再普通不過的一道菜了,可是拽面弄好端上來時,王愛軍什么都沒說就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李金水看得莫名其妙的,他甚至懷穎是不是以前誤會了母親的廚藝。于是他也試探地嘗了一口,不知道為什么,這次母親拽的面的確好吃,可口有勁兒,還有嚼頭,比平常在家里要好吃得多。
李金水心里覺得這是一種幻覺,是因?yàn)槲寰顺缘孟?,所以讓他也覺得這頓好吃了,而不是這飯就真正的好吃。
“你慢點(diǎn),鍋里還有?!蓖跚锵銘z惜地說了王愛軍兩句,扭頭看一眼慢吞吞的李金水問:“不好吃嗎?”
李金水急忙搖頭道:“不不不,好吃,特別好吃。”
王愛軍端起碗,把里面的湯都喝干了,才將喘口氣看一眼李金水道:“你媽做的拽面是最好吃的?!?p> “人只要餓了,啥都好吃?!蓖跚锵阌悬c(diǎn)不好意思地笑笑。
王愛軍抹把嘴,把碗遞給了王秋香,她接過碗起身又去廚房給他盛面。王愛軍將兩手抱在一起對李金水道:“小時候家里窮,很難吃到白面,那會兒我又長身體,嘴饞的不行,經(jīng)常肚子會餓得咕咕叫,有一回你姥爺不知道從哪弄回來一袋白面,也就十幾斤的樣子,我們都眼饞的不行,可家里兄弟姐妹十來個,哪夠吃啊,所以你姥爺就把這白面藏了起來?!?p> “后來呢,你吃到了沒有?”李金水彼有興致地問道。
王愛軍剛準(zhǔn)備回答,王秋香將一碗熱騰騰的拽面放到了他面前道:“又提這事,過去多少年了,你都忘不了?!?p> “呵呵,當(dāng)然忘不了,那可是我吃過的最香的一頓拽面了?!蓖鯋圮娞袅颂裘娼又f:“我乘家里都去地干活的時候,偷偷地開始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白面,最后還真被我找到了,你姥爺居然將他藏在了驢圈石槽上面的筐里,一般人是想不到的,誰會想到把人吃的東西放到驢圈啊?!?p> “那你是咋想到的?”李金水好奇地問。
王愛軍笑了笑沒說話,王秋香接過話道:“他是聞著味找到的?!?p> “聞著味?”李金水有點(diǎn)不可思議,面味再大也沒有驢糞的味大啊,難不成五舅還有特異功能。
王愛軍看出了李金水的疑惑,吃了口面接著道:“那年月饑餓是最可怕的,為了吃飽飯,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來,可能是因?yàn)槲姨氤悦媪?,所以真的靠聞著味找到了那袋面。晚上我偷偷把你媽約到驢圈告訴了她,可把她嚇壞了,她說這是父親準(zhǔn)備過年吃的,我們不能打那個的主意,可我想吃啊,就一直央求你媽做點(diǎn)東西給我?!?p> 后來的結(jié)局,不用王愛軍說,李金水大概也猜到了,母親肯定經(jīng)不住五舅的勸說做給他吃了。
“第二天,我趁里沒人的時候,偷偷弄了兩瓢做了拽面給你舅舅吃,什么鹵都沒有,連鹽巴都沒有撒,就那么慌里慌張地搓了點(diǎn)面條下鍋里了,結(jié)果面粗得比大拇指還粗。”王秋香無奈地笑起來,王愛軍也跟著笑起來,笑著笑著,兩個人的眼睛就都紅了。
“姐,那會兒讓你受委屈了,你一口沒吃,還被咱爸狠狠揍了一頓,一個星期都下不了床?!?p> “都過去這么久了,還老提那事干什么?!蓖跚锵隳ò蜒劬?qiáng)顏歡笑道:“不說這個了,不說這個了?!?p> “三姐,我知道你擔(dān)心我,你看,我什么事都沒有,真的?!蓖鯋圮姷皖^吃著面轉(zhuǎn)了個話題。
王秋香愣了愣,伸手輕輕拍拍王愛軍的肩頭道:“你別瞞姐了,我看你都有白發(fā)了,跟姐說說,梅花那邊一點(diǎn)回轉(zhuǎn)的余地都沒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