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鞅在軍營內(nèi)小住了三日。
這日,視察過新軍,公孫鞅和馬英回到中軍帳。
公孫鞅話題一轉(zhuǎn),問道:
“聽聞附近有眼寒泉,有個叫寒泉子的高士居于此處,你可聽說此人?”
馬英指向南面的一個山尖:“越過山埡就是!”
公孫鞅看過去:“陪我走一趟!”
馬英挑選了葉子朔等幾名親近隨從,換了便服,陪護公孫鞅走向山埡。約兩個時辰后,幾人左拐右轉(zhuǎn),越過埡口,望見一道幽谷。
果然是一處絕妙所在!
峰巒疊翠,鳥語花香,幾幢草舍掩映于蒼松翠柏之間,甚是宜人。草舍旁邊是幾株古楸,雖只合抱粗細,卻也是數(shù)百年高齡。
馬英手指遠處幾幢草舍:“就是那兒,寒泉離草舍不遠,寒泉先生就住在草舍里,聽說是個怪人,有不少弟子,尋常人一概不理?!?p> “曉得了,”公孫鞅點下頭,“你們候在這兒吧!”顧自信步走去。
葉子朔站在山巔之上,由于最近戰(zhàn)事臨近,訓練加倍,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輕松的愿望山野,心中一時有說不出的輕松。
這時,他不經(jīng)意的一瞥,卻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面孔正在不遠處。
那是一張清秀無染的俊俏臉龐,面容沉靜似水,雙手相扣,站立在一位老者的身邊。
好像是徐福。兒時的好朋友,不是在咸陽嗎?怎么會在這個地方?
葉子朔因為有大良造的命令在身,不便走近,只得向徐福望去,希望他能察覺到,回望過來。
公孫鞅走到谷底,走向草舍區(qū)。草舍不少,有十幾間,還有幾處院落。草舍前面是一泓池水,清流見底。一個白須老者一動不動地站在池邊,似看池水,又似在想著什么。
公孫鞅觀看老者。老者扭過頭,給他個笑。
“請問老丈,”公孫鞅回以深揖,“此處可有鄉(xiāng)民傳說的寒泉?”
白須老者回個禮,指向前面的石壁:“就在那兒,客人請看!”
公孫鞅順手望去,一道清泉正從石縫里汩汩流出,落在池水里,匯作一道小溪。
“請問老丈,為何叫它寒泉?”
“此泉夏寒似冰,是謂寒泉。飲之可祛百病,壽及天年?!?p> “呵呵呵,”公孫鞅笑起來,“怪道老丈在此結(jié)舍!”
白須老者微微搖頭:“在此結(jié)舍的是關尹子,并非老朽!”
老者淡淡一笑,“關尹子晚年,收徒二人,一是老朽,二是師兄王詡。恩師仙游后三年,師兄出山云游,結(jié)舍于云夢山鬼谷。老朽割舍不下先師故舍,棲居于此!”
得遇真人,公孫鞅激動不已,伏身叩首:“前輩在上,受晚生一拜!”
寒泉子將他扶起:“客人軀體尊貴,叫老朽如何承受得起?”
公孫鞅嘆服,拱手:“前輩慧眼,晚生嘆服!”
“客人可隨老朽草堂說話!”
寒泉草堂里,幾個弟子模樣的人席坐于地,各入冥思。寒泉子引公孫鞅穿過兩間屋舍,步入后堂,分賓主坐定。年輕弟子徐福走進來,倒上茶水,退出。
事已至此,公孫鞅也就不再矜持,向寒泉子亮明身份,將孟津朝會之事約略陳述一遍,末了說道:“魏侯發(fā)起孟津之會,意在謀秦。晚輩力主君上赴會,屢次勸諫,君上不聽。若是不出晚輩所料,魏侯必于近日伐我。眼下秦力雖可一戰(zhàn),但要取勝,并無把握,抑或玉石俱焚。果如此,于國失去收復河西的良機,于民則是一場浩劫,因為戰(zhàn)場是在秦境。近日晚輩心中苦悶,聽聞有高士隱居于此,慕名而來,果然幸遇前輩!”
公孫鞅拱手道:“晚生不才,乞請前輩賜教!”
“呵呵呵,”寒泉子避而不答,話鋒一轉(zhuǎn),指著盛開的野花說起來。
大良造請看,鮮花的雄蕊和雌蕊兩者之間的作用,花香的吸引,色彩的蠱惑力,花蜜的調(diào)制——綜上繁復的過程對花朵本身并沒有太大意義。一切的產(chǎn)生,只為了吸引并挽留那些無業(yè)游民兼愛情使者們——蜜蜂、大黃蜂、蒼蠅、蝴蝶或者飛蛾。
昆蟲能給花朵帶來遠方情人深深的一吻,即使這些情人從未謀面,又不能走動。
對我們來說,這個植物的世界如此平靜,如此順從,似乎一切都循規(guī)蹈矩、寂然無聲,但事實卻恰恰相反。
在這個世界中,充滿了急躁的沖突,植物對宿命的反抗是最為激烈頑強的。植物最重要的器官是根部,也是營養(yǎng)器官,要緊緊地抓住土壤。
寒泉子像是自言自語地繼續(xù)說,對于植物來說,最大的限制就是:從生到死,不得走動。
植物只有一個目標:逃離依附地面的命運,擺脫沉重嚴峻的自然規(guī)律,解放自我,滲透到一個靈活而富有活力的世界中……
事實上,植物最終達到了目標。
寒泉子說完,不再開口。
公孫鞅凝神屏息,默默思量。
“觀大良造氣色,之所以苦悶,是因為志郁神昏。寒泉之水可醒神志,大良造要不要試試?”寒泉子接著問到。
“這……”
公孫鞅怔住,不無狐疑地看向寒泉子。
“舍人!,接盆泉水來,客人要清醒神志!”寒泉子吩咐。
話已至此,公孫鞅不好再說什么,硬撐頭皮走上前去,將手伸入盆中。
兩手剛一觸水,一股清涼就如過電一般傳遍全身,透心徹肺。公孫鞅深吸一口氣,連掬幾捧,撩向頭頂、面部,大叫道:“快哉!快哉!”
“若是神志清醒,大良造或能憶起先圣老聃的《道德經(jīng)》!”
“將欲歙之——”寒泉子沒有應答,顧自吟出一句,故意頓住。
公孫鞅順口吟道:“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是謂微明……”
后面的“明”字尚未出口,公孫鞅心底一亮,如撥云見日,朗聲道:“晚輩得矣,前輩是說,我當韜光養(yǎng)晦,隱忍為上!”起身叩拜,“謝前輩指點!”
寒泉子也不答話,順手指向石幾上的茶水:“大良造,請用茶!”
……
直到公孫鞅下山,徐福都沒有回望過來,葉子朔只得隨左庶長馬英下山,打算擇日再來。
原來,徐福在老林的坊間干活,他過得相當樸素。徐福腦中,始終纏繞著關于人生的意義的問題。
有一天,窗外傳來歌聲,是一首《無極老母十捎書》,他側(cè)耳細聽,頓時,就被吸引住了。
紅塵災劫亂如麻,
榮華富貴不可夸,
把書捎與皇胎子,
忙舍紅塵歸故家。
……
徐福跟著輕聲吟唱起來,不覺間,口舌生津,甘甜唇齒。
他心里頓時生出一種莫名的喜悅和輕快,這種感覺既不同于吃到可口的美味,也不同于受到別人的夸獎,他甚至覺得在冥冥之中,有人在指引著他。
于是,他辭別了老林,跟隨這位唱歌的道人,去了終南山附近的寒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