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給我生了兩個兒子不假,可全是軟蛋!一個膽小鬼一個窩囊廢?!倍四撅L(fēng)跪在院子里,聽著父親的罵聲和母親的啜泣聲瑟瑟發(fā)抖。母親一定又挨了父親的打,他心里這樣想著,即難過又害怕。除了雙膝的疼痛酸麻,全身都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他像個雪人,雪下得更大了。
“他會凍壞的,求求你讓他回屋吧……”這是母親的聲音,她哽咽著,差點(diǎn)把端木風(fēng)的淚也惹出來。
“我得讓他長點(diǎn)記性,記住自己的身份,以后再出去給我丟人絕不輕饒。聽見了嗎?”端木風(fēng)知道后面的話是對自己說的,就趕緊答應(yīng)了一聲,“知道了?!彼牭阶约旱穆曇舳兜萌缌绎L(fēng)中飄飛的旌旗。
門開了,母親提著一件厚厚的翻毛狐皮斗篷跑出來。一見他的樣子,先是尖叫一聲,撲過來邊拍打他身上的雪邊哭喊,“我的兒,真是造孽啊……”父親陰沉著臉站在門口暖融融的燈光里一聲不吭,端木風(fēng)趕緊把頭低下來。
他在風(fēng)雪里跪了足有一個半時辰,腿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即便有人攙扶也無法站立,走路就更別想了,只好任由一個男仆背著回到后苑。
端木風(fēng)在被窩里躺了半個時辰全身才漸漸恢復(fù)知覺,卻又發(fā)起了高燒。母親坐在塌旁抹著眼淚,他把手從被窩里伸出來想為母親擦臉上的淚珠,“娘,吃些藥就好了,你別哭了?!蹦赣H把他的手攥在手心里,不停地摩挲著。“你以后就聽你爹的話,別出去惹事了。娘也能安心些?!?p> “我沒有惹事,”端木風(fēng)輕聲辯解道,“那頭鹿本來就是我先射中的,申屠亮想要搶,虺增是為了我才動手的,也是不小心才傷了他?!?p> 母親嘆道:“你爹就見不得你跟下人們胡鬧!那孩子是個土族,怎么能跟申屠公子搶東西呢!”
端木風(fēng)坐起身爭辯道:“明明是申屠亮無禮在先,為什么爹反而把虺增抓起來,這不公平。”
“還不住嘴?!蹦赣H突然嚴(yán)厲起來,“你是宋下藩的世子,還要一個土族賤奴給你出頭,你爹就是為這才罰你跪的?!?p> “就因為我是世子,才不能親自跟申屠亮動手?!倍四撅L(fēng)很不服氣。
母親搖了搖頭,深深嘆了一口氣,“風(fēng)兒,你知道土族跟世族動手是什么后果嗎?”隨后又壓低聲音說,“你竟然還敢把他帶進(jìn)城,你以為沒人知道嗎?你這是在害那孩子?。 ?p> 母親的話把端木風(fēng)驚得目瞪口呆,他一直認(rèn)為自己只要把虺增打扮的華麗一點(diǎn)就沒人知道他是個土族,怎么偷偷進(jìn)城的事連母親也知道?那么父親呢?
他很清楚《種姓典范》上是怎么回答母親給出的問題的:土族跟世族動手,殺無赦;土族入城殺無赦!“不,我絕不允許他們這么干。”他喊了起來,“明天一早叫公山重去典刑司要人,誰要是敢動虺增一指頭,我也不會輕饒他們。”
他故意提高嗓門,想以此壓制心中的不安,可不安卻像火遇到了油,不可遏制地膨脹著。急得他眼淚都快出來了,“娘,怎么辦?不能讓他死……”
母親忙安慰道:“行行,你別著急,這還不是你爹一句話的事,等他消了氣我再說說去。”
這倒是真的,父親一句話能讓一個人生也能叫一個人死。不過端木風(fēng)并沒有因此而心安,一個來自于多年以前的慘叫聲突然又出現(xiàn)在記憶的耳畔,讓他心驚肉跳。
“娘,你就跟爹說,只要他能讓虺增活著,以后我保證再也不去找他玩了,我……我跟他絕交!”他拉住母親的手,狠著心才把這句哀求的話說完整。
第二天醒來時天已經(jīng)大亮,女仆銀翠正在給火爐添碳,曉星提著一只鐵水壺輕手輕腳地從外面進(jìn)來,見他醒來忙笑著問:“公子,您感覺好些了嗎?”端木風(fēng)覺得身子清爽了許多,頭也不疼了。他坐起身問:“娘來過了嗎?”
“都來兩回啦。”曉星笑吟吟地回答,“這都巳時了,夫人吩咐說晌午您不用過前面吃午飯了,她晚上再來?!?p> “還說了什么?”端木風(fēng)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母親是否說通了父親,他不敢想象這一晚虺增是如何熬過的。
曉星回道:“也沒什么了,無非就是囑咐我們小心伺候,看好你?!彼阉畨胤旁跔t火上,又去整理凌亂的書架。
銀翠補(bǔ)充道:“小姐也來過了,給你送來了這個。”她把藏在背后的手伸出來,捏著一對繡工精美的棉絨護(hù)膝,“順便拿走了那本《北方語集注》,說是不打算還了呢!”
“替我收起來吧?!倍四撅L(fēng)心不在焉地說,他胡亂穿了衣服就要出門。曉星一把拽住斗篷,“剛說過,夫人吩咐要看好你,你哪都不能去?!便y翠也湊上來幫腔。
“我只是想出去看看雪?!倍四撅L(fēng)笑著說,“早飯還沒吃呢,能到哪里去?你們還不快去通知廚房?!?p> 曉星嘻嘻道:“你又想趁我們忙的時候偷著跑吧,我才不上當(dāng),想看雪的話打開窗戶就是了?!?p> 銀翠也來祈求道:“公子,你就體諒一下我們吧,上次你把一條野狗弄回來咬傷了自己,公山管家把我們倆關(guān)在馬廄里凍了一夜?!?p> 端木風(fēng)心里惦記著虺增,不知道典刑司會不會也把他關(guān)到馬棚里?不會已經(jīng)被凍死了吧!?這個念頭讓他害怕起來?!澳切?,我不出去,你去廚房時順便把公孫克叫來?!?p> 公孫克比早餐來得快?!肮樱椅??”他畢恭畢敬地行了個護(hù)心禮。
端木風(fēng)擺著手叫他起身?!翱斓綘t子上烤烤?!?p> 公孫克站起身,但沒去爐子那邊,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肮佑惺裁词乱愿???p> 端木風(fēng)知道他的脾氣,小小年紀(jì)就硬成了一塊石頭?!拔蚁胫莉吃鲈趺礃恿??!彼餍运瞾韨€開門見山。
“不太清楚,聽說是被林占帶走的。”公孫克干巴巴地說,“我早跟你說過,不要跟這幫賤種混在一起,他們只會惹麻煩?!?p> 端木風(fēng)一聽頓時就不高興了,他沉下臉,嚴(yán)肅地聲明:“他是我朋友,我不許你這樣說他?!彼蛔忠活D,幾乎是在低聲怒吼,嚇得過來送茶飲的曉星端著托盤停在門口不敢進(jìn)來。
“請原諒,公子,我說錯話了?!惫珜O克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完也沒敢立刻直起身。
端木風(fēng)吩咐道:“你去打聽一下,看府里有沒有派人去典刑司提人,一有消息立刻來通知我?!?p> “真搞不懂,府里有幾百人,偏偏讓他當(dāng)我的伴讀?!惫珜O克一走端木風(fēng)就跟曉星抱怨起來,他不喜歡這個整天板著臉裝深沉的家伙。
“他也是世族大家的少爺,雖然現(xiàn)在落魄了可身體里流的血還是高貴的,公子的伴讀必須是出身高貴的世家子弟?!睍孕切⌒囊硪淼卣f,不似剛才那般輕松隨意了。
高貴到底是什么?端木風(fēng)見過土族的血,也是紅的,跟世族庶族的沒什么兩樣,流出來的多了同樣叫人害怕。甚至那些貓狗豬羊的血也是紅的,那么世族到底憑什么來支撐所謂的高貴呢?他一時還搞不懂,只知道被公孫克稱作“賤種”的虺增比他更讓人喜歡。
端木風(fēng)坐臥不寧,從大書架上抽出一本《邾夏雜俎》,一行字也沒看完就又扔了回去。熊熊的爐火把書房烤的滯悶難耐,他過去把窗戶打開,一陣清冽的寒氣撲面而來,里面還參雜著雪的寒香。這比世上任何名貴的熏香都要好聞,叫人神清氣爽。他很快發(fā)現(xiàn)大雪把“小湖”給填實了,頓時緊張起來,忙大喊道:“曉星,你快去和公山重說說,讓他叫人到后苑來,湖里的冰又該清理了?!彼麉拹旱乜戳艘谎郯酌C5氖澜?,重重地把窗戶重新關(guān)上。
他曾經(jīng)是那么喜歡冬天,也喜歡雪。
冬天是一位美麗的清潔女神,會把死在秋天的世界洗滌一遍,以待來年的春之神揮毫潑墨,再繪出一個斑斕多彩的人間。他更喜歡雪,雪是草木鮮花的接班人,把失去色彩的丑陋世界重新裝點(diǎn),說成天堂也不為過。自己何時開始討厭它們的?那是剛搬到湖心島來住的那個冬天。
那還是十年前,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小湖”結(jié)冰時立刻就把冬天恨到了骨髓里,他竟然把水會結(jié)冰的事給忘了?!靶『鄙辖Y(jié)冰以后任何人不用撐船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走到湖心島!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的那一刻他覺得全世界再也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了。從那以后,一到冬天,侯府的男仆們就又多了一個活計——除冰。
得知要除冰,全府上下都被這一荒唐的想法弄懵了腦袋,府中立刻就有一種說法傳出來:小公子是被那次綁架嚇壞了腦子。父親對這個要求發(fā)了一通脾氣,根本不想理會。然而,在這件事上端木風(fēng)竟然變得勇敢起來,三番五次去纏父親,結(jié)果只得到一頓好打。母親問為什么,他不愿意說。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真是因為害怕才這樣堅持。萬般無奈下他向公山重要了一個大魚缸,這要求很快得到滿足。他在這魚缸里睡了七天,直到被曉星發(fā)現(xiàn),除冰的要求才算得到應(yīng)允。
不多時,曉星回來了。一進(jìn)門就氣呼呼地抱怨,“公山管家說了,今天干不了。我問為啥,他就把我罵了一通?!彼齼扇鶅龅眉t撲撲的,撅著嘴,漂亮的一雙大眼睛瞪得溜圓。
對啊,為啥干不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公山重哪來的膽子敢怠慢我?端木風(fēng)心里想著,嘴上安慰了曉星兩句。他知道曉星挨罵一定是因為多嘴。
天黑之前冰一定要除干凈,睡魚缸是十年前的事,現(xiàn)在那魚缸還能睡得下嗎?
“拿斗篷過來,我自己去找他。”他起身吩咐道。曉星想說什么被他制止了,“不要勸我,你想讓我再睡魚缸嗎?”曉星就不敢再說話,趕緊去臥房取斗篷。
沒等端木風(fēng)穿戴好,公孫克回來了。要跪地行禮,被他一把拉住,迫不及待地問:“什么情況?”
“他死了?!惫珜O克的臉色也不好看,似乎被什么東西驚到了。
“什么!??!”端木風(fēng)驚叫起來,只覺心頭一陣劇痛,仿佛被人狠狠地在心窩搗了一記重拳。腦袋里嗡嗡直響,虺增黃瘦的臉浮現(xiàn)在眼前。他在笑、耳邊全是他說話的聲音。還有母親的那一句:你這是在害他……
他頹然倒在身后的安樂椅子里,斗篷把旁邊方桌上的茶具掃到地上,碎了。清脆的碎裂聲叫人心懼神駭。
公孫克說:“林占說是君侯的命令,我是不信。那雜種太猖狂,既然把那賤種……虺增根本沒去典刑司,而是直接被送到了凈廳,按理說就沒林占什么事了吧?凈廳定了欺上的罪,那就該給他個絞刑??闪终疾坏H自動手砍了他的腦袋,而且還不是在浸沐臺。我真想不明白這混賬當(dāng)初是怎么在武宗那里把‘太陽徽’和‘盂蘭劍’騙到手的!”
端木風(fēng)像個癱瘓多年的病人一樣軟塌塌地躺在安樂椅里,胸口還在痛,并且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吧晖懒烈獡屛业墨C物,他才是犯上,虺增是在維護(hù)我的尊嚴(yán),宋下藩世子的尊嚴(yán)!”他無力地吼著。
“那也不行,但如果是公子自己動手就不同了,就算公子砍掉申屠亮一條胳膊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就該阻止那個虺增動手,你這是在害他!”公孫克的話里仿佛藏了一把尖刀,生生扎進(jìn)端木風(fēng)的心窩。原來朋友真是因為我的傲慢才丟掉了性命?!他痛苦地想。
“他現(xiàn)在在哪?”他無心計較公孫克的刻薄,連說話都覺得厭惡,他無力地閉上眼睛。
“誰?那個土族嗎?還在浸沐臺上綁著,頭用繩子掛在他自己胸口。凈廳說要暴尸三天?!惫珜O克的話冷如冰硬似石,聽不出一絲半點(diǎn)的感情。
端木風(fēng)竭力忍住洶涌的淚意,他不敢睜開眼睛,害怕一睜開就再也控制不住?!澳銕臀覀€忙,去給他父親送些東西。”這話一出口他就痛恨起自己來,朋友的命該值多少銀錢?
“不用了,他也死了。他想反抗,當(dāng)場就被林占砍了?!?p> “把這個殺人狂魔給我找來,我要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樣的怪物,你快去,我現(xiàn)在就要見到他,讓他爬著過來見我?!倍四撅L(fēng)再也忍不住了,悲慟化作沖天怒氣,沖破一切阻礙迸發(fā)出來。他從椅子上跳起來朝公孫克大吼大叫。他沒有流淚,只覺得兩眼發(fā)漲。公孫克害怕了,慌忙跪下。
端木風(fēng)隨手抄起桌子上的托盤使勁扔過去,正好砸在公孫克頭上:“我讓你去叫人,沒讓你下跪,你快給我起來?!彼D(zhuǎn)過身沖銀翠和曉星命令道,“你們倆去告訴公山重,今天必須把冰除掉,否則我連他的命一起要?!眹樀脙蓚€女仆也都慌忙跪下。他抬起腳把桌子踢翻。
“林占已經(jīng)被煙霞?xì)⒘?!”公孫克提高嗓門喊道。端木風(fēng)聽得很清楚,林占被殺了,但誰是煙霞?過了好一會兒才問:“怎么回事?煙霞是誰?”這個消息讓他迅速平靜下來。
公孫克回道:“一個煙霞,鬼會總該知道吧。”
世人都知道鬼會,端木風(fēng)當(dāng)然也不例外,只是這跟煙霞有什么關(guān)系呢?莫非是個女殺手?“我當(dāng)然知道,鬼會里難道還有女鬼獵人?”
這句話把公孫克逗樂了。他難得一笑,不過還是板著臉更好看些。端木風(fēng)這時才意識到他們?nèi)齻€還跪著,忙叫他們起來,對公孫克的頭表示了關(guān)切。他依然沒忘記打發(fā)曉星去找公山重,并囑咐說:“要是他再推脫你就直接去找我娘,告訴她我今天要睡魚缸?!?p> 這時候公孫克找來了紙和筆,他寫了兩個字——“煙霞”,給端木風(fēng)看過之后他又寫了另外兩個——“閹俠”。看得端木風(fēng)皺起了眉頭。公孫克解釋道:“被閹割的游俠,煙霞,把這么優(yōu)美的名字給了一幫無法無天的刺客,可惜可惜?!?p> 原來鬼獵人還有這么個綽號!
端木風(fēng)對他的話很不以為然,他們是刺客不假,但個個堪稱英雄,殺的都是該殺的惡人。他們就是一群最美的人,不惜自殘身體為世間除盡丑惡,配得上任何溢美之詞。就連他們自稱的“鬼獵人”這個恐怖的字眼因為他們的行為而不再有任何恐怖的味道。但這樣的念頭也只能在腦子里想想,要是說出去可是殺頭的罪過。林占能死在他們手里也算是得到了懲罰。他心里雖然平靜了許多,但悲傷并沒有減緩。
“你講講怎么回事?!?p> 公孫克回道:“林占的尸體就是在浸沐臺發(fā)現(xiàn)的,腦袋當(dāng)然是被帶走了。仵作說大概是死于昨夜丑時前后,一刀斃命,刀口整齊,這個煙霞身手了得。”
一刀斃命真是便宜他了,端木風(fēng)心里想。“鬼會的人個個都是高手?!彼摽诙觥?p> 公孫克微微皺了皺眉,繼續(xù)道:“死的不光是林占,還有總管府的申屠原大人,就在自己的書房里,聽說還好端端地坐著,只是頭不見了,書桌上連一滴血都沒有,他正批閱的公文上印著一顆‘滴血骷髏’。君侯把咱們府里一半武士都派給了巡防司,還從城北大營調(diào)來三千藩軍,今天連城門都沒有開。凈廳更是重視得緊,不光動用了大批罪洗師和聽風(fēng)者,連武扈所也參加了搜捕行動,由典令敬和元士親自帶隊。這下他是插翅難逃了?!?p> 公孫克濤濤不絕,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氣,仿佛他就是司馬府的將軍,這一切行動都是由他一手安排的。
端木風(fēng)并不這么認(rèn)為,鬼獵人個個都是絕世高手,一個宋下城豈能困得住他們?否則也不會安然存世五百年。
曉星回來時后面跟著幾個老媽媽,她們送來了午飯。公孫克很知趣,磕了頭就退下了。銀翠和曉星要留下伺候。
“不用在這守著了,你們也去吃吧。”端木風(fēng)感到十分疲憊,他想安靜一下,就把她們也一并打發(fā)走了。
可哪里能安靜得了,不光虺增和他的父親,十年前那個不知姓名的小男孩和他的一家子全都一起出現(xiàn)在混亂的思緒里。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嗎?是不是商量好了要來討債?
十年前的那個下午,自己偷偷溜出侯府就是為了找虺增。他們于兩天前就約好去城北的河溪里捉紅蝦。
端木風(fēng)從來都沒有記恨過小男孩的父親——那個把他帶回家要用他換錢的男人。
他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了那個男人,要帶著他一起回侯府,然后讓哥哥付給他很多錢……但男人不相信,錯把端木風(fēng)當(dāng)成普通富貴人家的孩子了?!靶∽?,挺機(jī)靈啊,想拿君侯嚇唬我!那你的隨從呢?他們是不是把你一個人丟下喝酒尋樂去了?”那男人又丑又兇。
他們住的小屋又小又破,侯府的狗舍都比它寬敞干凈。一個枯槁如柴的女人躺在一堆亂七八糟的破爛里,地上爬滿了光屁股小孩,他數(shù)了數(shù),一共五個,一個年齡和端木風(fēng)相仿的小男孩正給另一個擦屁股。見男人回來就一窩蜂圍上來,嘰嘰喳喳要吃的,嚇得端木風(fēng)哇哇大哭起來,他哪見過在地上爬的孩子?害怕自己被他們當(dāng)成食物給吃了。
男人跟女人說:“以前咱太笨了,凈對窮鬼下手,每次頂多弄幾斤白面半袋甘薯,運(yùn)氣好點(diǎn)也就兩只雞。這回這個家里一定很有錢,瞧瞧身上穿的衣服?!?p> 女人害怕了:“你別給家里招災(zāi)啊,還是把這孩子送回去吧……我感覺不太好……”
“你懂個屁,他們不會找到我們的?!?p> 男人沒有聽女人的,但女人是對的。
父親親自率領(lǐng)著府里的武士和巡防司的巡兵,當(dāng)天夜里就找到了他們。
宋下藩內(nèi),竟敢有人綁架君侯的兒子,這讓父親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他親手砍下那個男人的腦袋。女人嚇得趴在地上求饒,她不停地磕頭,把額頭都磕破了,臉上都是血和眼淚。她的孩子們又哭又喊,那個最大的男孩哭著朝他母親撲過去,端木風(fēng)猜他肯定是想攙扶母親起來。哪個孩子看到自己的娘在別人面前磕頭心里不覺得羞愧難過?但是近旁一名侯府武士卻揮起刀把小男孩的腦袋劈開成兩半。端木風(fēng)和那女人同時慘叫起來,女人昏死過去,他卻用雙手捂住眼睛大哭。
端木風(fēng)從指縫里看到哥哥端木雨正在用馬鞭抽打那個武士,武士已經(jīng)被他打倒在地上,哥哥每打一鞭就會罵一聲,沒人敢去攔他。如果不是父親阻攔,哥哥一定會把那個武士打死??上н@家伙死得太晚,否則也不會有機(jī)會砍虺增的頭。
那一晚端木風(fēng)覺得哥哥很陌生,他竟然敢頂撞父親!
“風(fēng)兒也找到了,也沒有受啥傷害,您就讓他們自生自滅吧。”哥哥跪在泥地上懇求著。父親暴跳如雷?!澳憔篂閹讉€土族求情,快給我起來,他們不值得你下跪?!?p> “燒死他們!就該把這些臟種通通趕出宋下藩。留著他們臟了我的土地?!备赣H的命令把端木風(fēng)也嚇得魂飛魄散。
哥哥的勇氣是怎么來的?!他跳起來拉住父親的胳膊苦苦哀求道:“爹,您就繞過他們一次吧……我可以派人把他們送出去,送出楚亞國,再不然就送出元境也行。”
“沒出息的東西,給我滾!”父親破口大罵,一馬鞭抽在哥哥的左肩上,他慘叫一身倒在地上。
“燒!”隨著父親的一聲令下,茅屋很快就被大火裹在里面。灼熱的氣浪把端木風(fēng)逼得連連后退,可怕的慘叫聲從火焰中傳出,刺破耳鼓,直扎到心坎上。他喘不過氣,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受不得火烤。腦中一片火紅,眼前卻漆黑如夜。這是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殺戮和死亡,鮮血和慘叫、知道父親不光會打他,還會殺人放火……在一聲聲令人發(fā)狂的慘嚎中,他失去了知覺……
你病了,昏迷了兩天三夜,蘇醒后又在床上躺了七天。這是恢復(fù)神智以后母親說給他的,端木風(fēng)什么都不知道。
原來母親所說的蘇醒只是睜開了眼睛而已,他仍像個木頭人似的睜眼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整整十天,母親只能給他喂些蜂蜜水牛奶之類的飲料。不管是昏迷中還是“蘇醒”后,他一直不停念叨著血和火,不分晝夜。后來又變成了水,他要很多的水。真正清醒之后,他確實發(fā)現(xiàn)自己房間里多了許多裝滿了水的盆盆罐罐。
恢復(fù)之后端木風(fēng)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家。
母親哭笑不得,問他打算往哪搬。
“往水里?!彼钢巴鈭远ǖ鼗卮?。府中后苑里有一個荷塘,有二三十畝大小,水中央的小島修了涼亭和廊道,還有一座精致的兩層小樓。無論母親怎么逼問原因,他都不愿意回答。搬到小島上之后,又要求把棧橋拆掉,并堅持只留下一條小船供他自己使用。當(dāng)然,池中開得正艷的荷花也遭了殃。他把這一小池水稱為“小湖”。
“總算是安全了,火過不來,人也過不來!”搬到這里的第一個晚上,他坐在窗前望著岸上的燈火對新來的伴讀公孫克感嘆道。
公孫克卻說:“水也能淹死人?!?p> 這真是個討厭的家伙,第二天端木風(fēng)就把他趕走了,換來了曉星和銀翠。
午飯端木風(fēng)一口都沒動。無頭的虺增不愿意離開,他沉默地坐在河邊,大雪把它蓋住,掛在胸口的腦袋不停地念叨著一個字“冷”!
無論如何都要出去,絕不能讓虺增暴尸街頭。我要給朋友收尸!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須要做的!他想。
他心里盤算著如何出去。起身把窗戶從新打開,清冷讓他眼前一亮,“小湖”被冰封住了,要是能直接走人,出去或許不是難事。但這樣做會連累曉星和銀翠受罰,宋下侯的世子去給一個土族賤奴收尸,不知道這回父親怎么懲罰自己和她們倆。他會不會也像對待哥哥那樣把他關(guān)到三生善堂里呢?自己會像哥哥那樣逃走嗎?管不了那么多了!
打定主意之后,他起身下了樓。曉星和銀翠正在吃飯,一見他就慌忙迎上來問:“這么快就吃完啦?”
端木風(fēng)回答道:“我沒胃口,就嘗了一口海參湯,是哪個廚師做的,真難吃。”
曉星道:“參湯還難吃啊,你瞧瞧我們吃的是啥?!?p> 銀翠聽了慌忙用手捂住自己的碗怪道:“真是受夠你了?!彼哪樁技t了。他們的菜是一盤腌蘿卜絲和一盆雞肉湯,雞骨頭滿桌子都是,曉星的碗里還剩下半碗紅米飯。
端木風(fēng)問:“你們吃飽了嗎?”
“沒有。”曉星說,銀翠卻說:“吃好了”。
“樓上的東西都還熱著,快去吧?!?p> 曉星一聽,樂得手舞足蹈,銀翠紅著臉堅持道:“不用了,真的已經(jīng)好了。”
端木風(fēng)安慰道:“你們把它吃了,然后告訴我娘就說是我吃的,她肯定很高興,你們這是在幫我的忙啊?!?p> “就是,要是讓夫人知道公子沒吃飯,又要怪咱們不會伺候人?!睍孕瞧炔患按貛颓坏溃沧еy翠往樓上去了。
端木風(fēng)悄悄把門從外面上了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