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談話(一)
那些人沖進(jìn)來時,福臻已然淚眼婆娑。
雖然使的是苦肉計,然而把傷口重新挫回原處的劇痛大大超出了她的預(yù)期,以致于那些人將她從散架的桌椅殘片中揪起來時,她幾乎連立都立不穩(wěn)。
而同時,伏在地上的黑衣被人面朝天掀了過來。
“……是老趙!”
“去,看看大少爺在不在里頭。”
“老趙怎么樣了?”
“估計是不成了!后腦勺都砸成這樣。他的槍……槍也不見了!”
有人罵了句臟話,泄憤地把什么一腳踹散了架。
“應(yīng)該是同一伙人干的!”
“……快來!大少爺在這里!大少爺!大少爺!……”
“快,先把人弄出來……放地上放地上!”
“……好像……沒,沒氣了!”
“放屁!快把繩子解開??!——把人放平!讓開,我來……怎么樣有氣了嗎?……大夫呢?怎么還不來……”
……
嘈雜聲中,有人急慌慌從屋里跑出來,徑直沖出門去。
福臻吃力地倚在墻上,不知是疼的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只覺得整個人虛軟得不像是自己的。但這兒不能多待,正常情況下尋常人都會下意識逃離,她也得這么做。
福臻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扶著墻,慢慢走出房間。那幫人這會兒都在浴室里,不過他們很快就會追出來。這出戲還沒唱完,她無論如何都得堅持到最后。
果然,沒走出多遠(yuǎn),身后就有腳步聲追了上來。
來人從后面扳過她的肩將她抵在墻上,厲聲盤問她是什么人,怎么會在這里,做了什么又看見了什么等。福臻自是早就準(zhǔn)備好了說辭,真真假假很配合地問一句答一句。對方對她的回答似乎并不滿意,逼問之中一把薅起她胸前的衣襟,往她手臂的傷處狠掐了進(jìn)去……
福臻忍不住痛哼出聲,條件反射地徒勞掙扎了幾下,本就不甚清明的意識在一陣陣眼黑耳鳴中漸漸消弭殆盡……
彼時,鄰座國際飯店某個包廂,氣氛卻甚是熱鬧融洽。
一干闊少年紀(jì)相當(dāng),彼此間又都相熟,觥籌交錯之際,打趣笑鬧無所顧忌。
“……諸位諸位,還記得嗎?年初三那天,就在這樓下的舞場,少鈞邀跳孫小姐跳舞,人家可是一點(diǎn)面子都不肯給。我當(dāng)時就覺得奇怪,以少鈞的性子怎的沉得住氣,原來是想來一出鳳求凰?。 ?p> 眾人大笑。其中一人敲了敲桌子,湊趣道:“為著這事,那日我還和彥琛打賭來著,彥琛當(dāng)時就說好戲還在后頭。如今看來,還是彥琛的眼睛毒?!?p> “這話怎么講?”
“你問彥??!”
“彥琛,別賣關(guān)子了,快說來聽聽!”
“當(dāng)然是有段故事的。不過新郎官在此我怎好喧賓奪主,你們別找錯了人!”
眾人經(jīng)這一提醒,果斷掉轉(zhuǎn)目標(biāo)?!皩?,少鈞快老實(shí)交待,若不然,到時我們鬧新娘子去……”
起哄聲中,一位侍應(yīng)生送酒菜進(jìn)來,又遞了張字條給蘇彥琛。蘇彥琛打開略掃了一眼,見眾人正鬧得起勁,便轉(zhuǎn)而對坐在他身旁的人悄聲交代了一句,起身走出了包廂。
“三爺!”阿遠(yuǎn)候在門外,看見他出來,遂上前附耳低語了幾句。
蘇彥琛起先不動聲色地聽著,聽到了后面眉頭微擰了擰?!叭诉€活著么?”
阿遠(yuǎn)懊惱搖頭。“樓上都是他們的人,我們進(jìn)不去。只知道來了好幾位大夫,看情形應(yīng)該是不大好。”
蘇彥琛沒有說話,捻著指尖沉吟了一會兒?!澳憬袃蓚€人去好生盯著,必要時候找個機(jī)會去搭把手。另外,——去查一查今晚酒會上有沒有發(fā)生特別的事,嗯,有沒有什么人提前離場?!⒁鈩e弄出什么動靜來?!彼⑽⒗湫Γ拔业挂纯?,誰這么有能耐居然把主意都打到我頭上來了?!?p> 阿遠(yuǎn)應(yīng)下,正待轉(zhuǎn)身離去,又被蘇彥琛叫住。
“福臻小姐這會兒人在哪?”
阿遠(yuǎn)愣了愣,心里暗暗叫苦。因這位爺來時未作特別交待,再兼著當(dāng)時又急于應(yīng)對突發(fā)狀況,完全不曾留意那位小姐的動向。然而“不知道”這三字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說的,于是便結(jié)合下當(dāng)時的形勢,稍作判斷。
“估摸是還在里頭。事情一出,張健安的隨從就下令封鎖整個電影院,沒一會兒巡鋪房的人也來了。里里外外圍得鐵桶似的,許進(jìn)不許出,要挨個盤查?!?p> “我們的人有沒有和她接觸過?”
阿遠(yuǎn)認(rèn)真想了想答說沒有。見他似松了口氣,又試探地問:“要不我想法子遞話進(jìn)去,讓里頭的人去確認(rèn)一下?”
“不必了!”蘇彥琛擺擺手,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斑@個節(jié)骨眼別多事。抓緊時間把該處理的處理干凈了,別留下什么尾巴。去吧!”
兩日后,財政部次長張健安因公殉職的新聞見諸各大報端。然而沒多久,這則新聞便被“抵制洋貨,批判某些資本家崇洋媚外”的講演以及散落在各街頭小巷的傳單淹沒了。
而蘇老太爺也收到了遠(yuǎn)在香港的張允和打來的急電。
電文大意是希望他能在捉拿兇犯這件事上施以援手。
蘇老太爺神色淡然地看完電報,隨手丟在書桌上。他知道張允和并非真的將此事全盤托付。只不過是唯恐樹倒猢猻散,其勢力又遠(yuǎn)在南邊鞭長莫及,難保原先舊部不會懈怠或是生出異心。故而對方真正想要的,是他的態(tài)度。只要他發(fā)話,城內(nèi)三教九流多少都要買蘇家的面子。
蘇老太爺一面斟酌著如何回電,一面伺察坐在沙發(fā)上的年輕人。
一貫的懶散、閑適。但老太爺太了解自己的小孫子了。這不似他以往的作派,在談?wù)?jīng)事時,他此時顯得過于安靜。他有心事!蘇老太爺一心三用這么想著。
“你打算怎么做?”蘇老太爺?shù)氖种冈陔妶笊稀斑瓦汀鼻昧藘上隆?p> 年輕人看上去倒也不像走神,接口便道:“他不就是想要兇手嗎?那就給他找一個唄!眼下不就有現(xiàn)成的。”
“你指的是曾博文那里?”
“是!”蘇彥琛手肘往扶手上撐了一下,坐直了身體。
“萬泰影院明是一位姓夏的,但實(shí)則是曾家的產(chǎn)業(yè),當(dāng)晚里里外外全有他們的人警衛(wèi)。那曾博文身邊又有隨行保鏢,要想在那個地方對他動手,單槍匹馬的話不大可能有機(jī)會。所以參與此事的,至少兩人以上。再加上中途五六分鐘的斷電和花炮這兩個意外,我看甚至都不用我們推波助瀾,這會兒恐怕都已經(jīng)有人把張健安被殺的事安在這幫人頭上了?!?p> 實(shí)在是沒有比這更妙的巧合了。一場酒會同時兩起刺殺,若非他深諳內(nèi)情,幾乎也要以為是同一伙人干的。
蘇老太爺卻是一臉若有所思。倒不是對孫子的做法有異議,而是想起另一件要緊事來?!澳惆堰@些東西放出去,西洋人未必不會起疑心?!袄咸珷斨噶酥柑K彥琛手邊的傳單。
蘇彥琛點(diǎn)頭,”所以,我們也得出點(diǎn)血才行?!八囊馑际欠艞壋莾?nèi)幾家經(jīng)營洋貨的生意,該砸的砸,該燒的燒。雖然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但能讓西洋人有所顧忌,并且還能把鍋甩到東洋人頭上。讓他們狗咬狗,把水?dāng)嚨迷綔喫麄兊南右删驮叫 ?p> 兩人又談了會兒話,蘇彥琛抬眼看了看壁上的小鐘?!岸伎焓稽c(diǎn)了,大哥去了這么久,看來事情談得不大順利?!?p> “意料之中!”蘇老太爺放下手里盤玩著的核桃,端起茶杯呷了兩口。“這位新財政部次長明天就走馬上任了,大局已定,腰桿子難免就要硬一些。”
蘇彥琛對此倒不作多想。開弓哪有回頭箭?對方既然選擇和蘇家合作,其中利害關(guān)系勢必心知肚明。對付這樣的人,他大哥有的是手段。
見該談的事已了,蘇彥琛就尋思著找個借口開溜。未來得及開口,卻聽老爺子慢悠悠地問:“你知道我現(xiàn)在擔(dān)心的是什么嗎?”
蘇彥琛頓住起身的動作?!笆裁??”
“你?!?p>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蘇彥琛莫名不已。
“說吧,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煩事了?”蘇老太爺放下茶杯,又將那兩枚油光滑亮的核桃握回手里,邊盤玩著,邊堵他?!皠e想蒙我,你爺爺還沒到老眼昏花的地步!”
蘇彥琛躲不過,頗為無奈地摸了摸后腦勺?!耙膊皇鞘裁匆o事!——那晚派出去的一個手下,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這兩天能查的地方都查了,還是一點(diǎn)線索都沒有。心里煩著呢!”
“此人嘴巴可牢靠?”蘇老太爺微瞇老眼望著他,眸色似乎冷了幾分。
蘇彥琛篤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斑@方面絕對沒有問題。這幾人都是我親自挑選的,完全信得過?!?p> 他并不心虛。話雖不盡實(shí),卻也沒有作假。那位女士確實(shí)是毫不知情。唯一有牽扯的,就是——她是他帶去的。而這一點(diǎn)早在他計劃時已考慮到,自然也有相應(yīng)的對策。
只是其中詳情不能讓老爺子知曉。老爺子精明過人,哪是三言兩語能誆得了的。
譬如當(dāng)晚為何要讓一個不相干的女士同行?譬如那么多地方可去,為何偏偏要讓那位女士出現(xiàn)在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
所有不合理的舉動,蘇彥琛都無法作出合理的解釋,至于他的真正意圖就更不能說。若是可以,他或許會永遠(yuǎn)隱瞞下去。
還有一層也是他所顧忌的。老爺子行事向來是寧枉毋縱,絕不會容許有任何不利于蘇家的隱患存于世間。不僅是老爺子,蘇家人都是一樣的作派。
但縱然如此,他也從未想過要她的性命,至少到目前為止,一次都沒有過。
蘇老太爺對他的回答不置可否,也不知信或是不信。
蘇彥琛一時間倒也不好再急于離開,正打算沒事找事給老爺子添些茶水,轉(zhuǎn)眼忽而瞥見茶幾下方夾縫處沾了幾根白毛?!班镟锝裉煊职涯侵回垘нM(jìn)來玩了?”
蘇老太爺一提起這個小家伙,便眉開眼笑?!翱刹皇?,喜愛得緊呢,上哪兒都帶著!”
蘇彥琛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靶「呤稚系膫浆F(xiàn)在都還沒好利索呢。畜生總歸是畜生,難保下回不會再咬人。我看,還是早些送走為好!”
老太爺笑嘆:“那還不得又要像上回那樣鬧個雞飛狗跳啊!——算了算了!別折騰她了!”
蘇彥琛不以為然?!靶『⒆油源螅敹圄[個三兩天也就不鬧了?;仡^我叫人去弄一只溫順點(diǎn)的給她?!?p> “你也不必過于緊張了!”老太爺笑著反過來勸他?!耙郧澳隳棠桃拆B(yǎng)過貓,多相處幾天,熟悉了之后就溫順了。——要說起來,這畜生可比上回那只拆家狗好多了。況且我瞧著你大嫂也喜歡。她那樣的身體,有個玩意兒時常陪著解解悶也是件好事?!?p> 說到這,老太爺頓了頓,壓低了聲音:“你知不知道近來你大哥大嫂是不是鬧什么別扭了?我總覺得他倆有些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