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達舊貨市場的舊書店很有特點。
密密麻麻的書堆在一間屋子里,有一條n形小道進出,淘書人在小道里翻找。打開一本,讀上幾頁,喜歡夾在腋下,不喜歡放回,往前挪挪步子,繼續(xù)尋找。有的書被壓在最底下,看不到書名,卻不想錯過,只好從書堆最高處一本本移下來,最后不管是不是中意的書,倒也滿足了淘書人的心情,一個新的書堆重新形成,又仿佛壓住一些秘密。舊書屋里光線昏暗,每天只有十多個淘書人,大多五十歲以上,看樣子很愛書,也是店里???,每次來都希望淘到好書?;蛘呦裎乙粯?,對書有一種癖好,倒不在意能否找到好書,在昏暗安靜的書堆里翻找時間總是過的很快,而淘書人是慢悠悠的,不慌不忙的,像白色書蟲一樣蠕動,帶著簡單純真的味道,模樣都很可愛。這味道和舊書屋里每本書的氣息、墨味、霉味,腐爛味、被蛀蟲啃過的白灰味混合在一起,使人上癮。
同樣幾個星期天我從官南大道電表廠走到這家舊書屋呆著,一呆大半天,下午回去,從昏暗出來刺到外面陽光,恍惚起來,猶如乘電梯加速往下帶來失重。以前我喜歡這種感覺,初中時還跑到人民醫(yī)院去坐電梯玩。現在這種感覺卻沒有一點歡樂,倒是神經衰弱,貧血等引起,很害怕猛然栽倒在地上,雨后飛蟻不停地轉圈,慢慢死去。還好這種恐懼很快散了,汽車帶來晚風,我恢復成路人模樣。
在舊書屋淘到了海子的詩,關于海子的報道很久以前就聽過,記憶最深的是海子最后臥軌自殺。所以抱著海子的詩書仿佛抱著一份悲傷。
我在星期六晚上讀海子的詩也是頗具傷感?;貋砝ッ鹘洑v了一段滄桑重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九月》,《日記》,《村莊》,《在家鄉(xiāng)》……躺在床上讀,被子蓋在胸膛,因為星期六晚上白人不在宿舍,宿舍里的燈完全屬于我,眼淚也完全屬于我。
無聊的工作,難于度過的夜晚,讀詩,做夢。后來不小心讀到《麥子熟了》,不禁深刻注意到白人。那位蘭州一帶的父親,黃土地的臉盤,沉默寡言,嘴里叼著旱煙斗,一定是白人的父親,或者白人不曾離開故鄉(xiāng)也是這樣的父親了?,F實是白人生活在昆明,在這家電表廠噴漆隊里工作,至今未婚,廠里沒有合適的女孩相配,唯一的星期天休息不知從那個時候起也被他浪費了,卻把微弱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星期六晚上。
白人星期六晚上不光去酒吧、夜場、娛樂會所玩耍。最后總要找個小姐過夜。從她們身上了解女人,每個星期一晚,已經持續(xù)很久,碰過不同的女人,口味難聞的、腋臭的、內褲很臟的,這些女人的質量在下降,使付出去的錢越來越不值得。白人不是沒有想過放棄,但星期六晚上真難度過,尤其想到星期天又無事可干,這種煎熬更無法忍受。
不同女人怎樣脫去衣服,爬上床來,她們反映平淡,沒有一個女人讓他看到希望。那時候白人異想天開,打算和這樣的某個女人談場戀愛,帶她離開這種痛苦的境地回到他的故鄉(xiāng)。在故鄉(xiāng)他們重新生活,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過去,他也不必在為星期六晚上買單。可惜沒有一個這樣的女人想要理解他,或許她們見慣了不同的男人,容易敷衍了事。
白人面對她們逐漸像面對冰冷的電表箱鐵柜一樣,機械地給她們噴漆,把他的寂寞、汗水、氣息、味道全噴在她們身上。白人每噴好一個電表箱大約能掙到五元,他每天要噴很多個電表箱,把一個個黑黑的鐵柜噴成銀灰色,才能在星期六晚上噴她一晚,真是無法自拔的生活。
白人對我說:“我不對生活抱有什么希望了。你不一樣,你顯然還有,卻讓我擔心,因為從你身上看到了我剛進來那會,倒有一點不同的是你比我滑稽,會在枕頭下放本書,準是星期六晚上趁我不在讀的死去活來。說實話,我在女人身上勞動的時候會想到你,你還天真,應該還沒有怎么碰過女人吧,我勸你還是早點離開這里,這里面每個人都讓人失望。”(我告訴白人我們隊里情況并不是這樣)白人笑笑說:“你完全錯了,你看到的只是表面。比如你們隊長,表面嬉皮笑臉的,背后卻不是這樣,他不是有輛夏利車嘛,就經常拉你們隊上那個胖女人出去兜風,你明天注意看看那小汽車的后排可是越來越塌了,就是被他們壓的。那胖女人也不簡單,不光和你們隊長,還和別的隊長一起打通宵麻將,晚上只要看見樓上辦公室亮著燈那準是她們幾個在玩,這個時候也說不好她那可憐的老公正在她的宿舍里給她洗幾天換下來的衣服?!保ㄎ覔u搖頭卻不知道說什么)白人繼續(xù)說:“至于說到那個叫梅子的女孩,她實在普通,這樣的女孩遍大街都是,我注意到你提她的時候小心謹慎,生怕給我透露太多信息,或者你根本沒有她什么信息,你說你們在隊里感覺和別人不同,說不定正是你倆之間彼此陌生,我敢打賭,你根本不知道她星期天在干什么,對吧,也許你說你沒有必要也不想知道,但我可要告訴你,我以前也碰到過這樣的女孩,像你現在一樣對她們不理不采,但有時候倒也感覺這樣的女孩和自己很配,好比另一半,只是當時出于自命不凡種種原因,沒有和這樣的女孩交往,因為在我們眼里她們看上去真是普通,普通到連看她的頭發(fā)、臉、身體每個部分都不想看上兩眼,又沒法看到內部,這樣的女孩心臟、胃、腸一定很健康,問題就出在這,年少時我們追逐外表美麗,對像母親一樣內在的女孩視而不見,我就是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如果當時我選擇了一個普通女孩,我和她肯定生活在別處,那么去他媽的電表廠,我們也不會在這間宿舍碰上,你可能碰上一個和我相似的人,一個沒有星期六監(jiān)獄的人?!保ㄎ冶硎就檎J為他完全有能力改變)他嘆息說,“未來不是沒有改變的可能,但目前是錯過的便錯過了,好比普通女孩再也不看自己一眼,深陷的還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