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鞏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他不再去迎合張福,而是盡心做著自己該做的工作。西墻已進(jìn)入開砌高處的階段,在著好和墻等長的架板后,他們迎來了更加磨練耐心的攻堅階段。
下午,頭頂?shù)年柟庀窕馉t里的熱焰一樣炙烤著大地,再沒有一絲風(fēng)的吹動,甚至連空氣都似乎消失了一般。三位大師傅一聲不坑,連往日非常健談的老李也失去了心性,沒有人愿意多說一句話,只是悶聲悠悠地埋頭做活。此時的太陽是他們最大的敵人,他們用沉默做著無聲的反抗,只要堅守下來,勝利最終還是屬于他們的。
賈鞏拿著磚夾,機(jī)械式地重復(fù)著相同的動作。他不會逃離,亦不會放棄,他要使自己的身體融入這高溫環(huán)境,只有成為環(huán)境的一份子,太陽才不能把他怎么樣。
這時,一輛三輪車邁著渾厚的嗒嗒聲出現(xiàn)在了他們的視野范圍內(nèi),像一把利刃一樣刺破了久違的安寧。三輪車鉆入了白樺林中的泊油路上,不一會兒就又在另一面出現(xiàn)。彌漫起的黃土、有序驚飛的黃褐色土鳥為他們的觀察三輪車的位置提供著參考。
“大中午天兒的,這二紅紅倒是不怕熱?!睆埜Uf出來第一句話。
李四彷佛耐不下性子,朝著滿臉熱汗的老李說道:“你看這黃大鎖出來呢?也不知道你是圖個啥?”
老李隨口接到:“咱還說球個甚,這主家可不能得罪呀?!?p> 李四不耐煩的斜眼了一下他,朝著從車?yán)锵聛淼亩t紅看去。
“甚時候送磚不行咧,大呲中午天兒,不想活啦?”李四也沒有給這位老熟人好臉色。
“就這中午有點(diǎn)時間,這豬場里的事能忙死個人。你們還不怕熱,我咋能怕咧!”二紅紅邊說邊脫下了短袖汗衫,賈鞏看到這是一個異常瘦削的男人,一根根突起的肋骨外面包著一層薄薄的白皮,遠(yuǎn)遠(yuǎn)瞧去,竟能看出他的整個骨架,這讓賈鞏心中不免有些害怕。見他又換上條紋長袖,李四笑笑:“這干活來了還是相親來了?倒細(xì)法的很咧。”
二紅紅是黃大鎖的同行,但這位同行連黃大鎖的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在鄉(xiāng)親們的眼中,二紅紅始終沒有黃大鎖的勇氣和膽量,天生的怯懦早已決定了他不可能干出什么大事的命運(yùn)。人倒是停不下來,一天竟鉆在豬圈里拾倒,恨不得搬到豬圈里生活。有一次他的老婆半夜突然發(fā)現(xiàn),床邊沒人了,在動員了半個莊的鄉(xiāng)民苦苦找尋到天亮后,才有人在豬圈的一欄里,發(fā)現(xiàn)和豬睡得正香的二紅紅。在養(yǎng)殖的空當(dāng)兒,二紅紅還接了運(yùn)磚的活兒,雖然這很掉他豬老板的身價兒,但他并不這樣覺得,一干就是五年多。一般張福接下來的工程,都會是二紅紅來運(yùn)磚,這讓他們之間有了頻繁的接觸,更有了習(xí)以為常的調(diào)侃方式。
這個嘴碎的男人在豬圈里也不會安靜下來,豬是他忠實(shí)的聽眾,甚至每一頭豬他都能直呼其名,令人詫異的是,豬彷佛能分辨出二紅紅給他們起的名字,每當(dāng)二紅紅叫起一個名字時,總能準(zhǔn)確的引來對應(yīng)豬的注意。如此這般的二紅紅在賈莊漸漸有了自己不同于黃大鎖的名氣,人們對這個舉止奇異的男人頗為感興趣,甚至都有人慕名前來,只為證實(shí)他與豬的神奇交流。賈鞏自然也對他有了些許疑惑,這個人可真是不簡單。
“現(xiàn)在的這運(yùn)磚活計可真不是個好行當(dāng),以前年輕的時候到?jīng)]覺得,現(xiàn)在可是真不一樣了呀。你們說說,我十五歲就開始跟著大人們運(yùn)磚,那時候忙活一天也不知道累是個啥感覺,一天幾十趟的運(yùn)也不覺得多。現(xiàn)在呢?一天只敢拉兩趟了,一旦多了,晚上可有你好受的,翻來倒去的睡不著呀。這一天兩趟,裝兩次,卸兩次,這衣服就得濕透四次。這可是全憑這磚夾呀。這一車要是裝滿了,那就得有一萬塊磚,這搬一次就得兩千多下,你們看,一天四次就是滿滿一萬下,就這磚夾就得夾一萬下。人家主家說卸到哪里,咱就得卸到哪里,你說我能擅自作主,了?是的,我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問題,可我還是沒有這樣做過,這不是因?yàn)槲也桓?,你們是知道的,這要是不聽主家話還得再多夾下,吃虧的還是咱自己。你們以為這卸磚簡單咧?還得給人家碼齊。這一旦有一夾沒放對位置,這磚堆十有八九穩(wěn)不住,要是倒了,這損失咱可是擔(dān)不起呀?!倍t紅沒有一口氣都夾完,在卸了一半的時候,他走到張福們的面前,橫掃著所有人。
“這一下根本卸不完,你說,人家不為咱考慮,咱自己總得為自己考慮把。這一邊的卸完,就得把三輪掉個個兒,把另一邊的磚靠過來,這樣人就少跑路了,也是這樣方便麼,不然還得爬上去夾住磚,在下來放到磚堆上,這樣起碼咱人是跑的少啦麼。這也正好能休息個幾分鐘,這卸一車可費(fèi)人咧,沒有個幾天,根本緩不過勁兒來。”
李四對老李說道:“人家這位可是比你妹夫勤快的多咧,只要豬一拉下屎,立馬進(jìn)去清理掉!你不信去人家豬場看看,你肯定沒見過那么干凈的豬圈?!?p> “你們不知道咧,這豬糞一旦不清理,這豬就踩來踩去,弄成一塌糊涂,這人時刻清掃著,倒也省很多事?!?p> “你給豬都戴上塑料袋,一滿了就換,這不是更省事兒?”張福的點(diǎn)子引起了眾人的興奮。二紅紅知道是在拿他當(dāng)笑料,就又去卸他的磚去了。
張福低聲地告訴著周圍的人:“這二紅紅可是個老實(shí)地人咧。黃大鎖只要一有事,一個電話二紅紅就來了??蛇@人和黃大鎖還不一樣,黃大鎖也有賣個死豬、病豬的時候,他也二話不說來幫忙。可是自己的豬有了問題,絕對不會再想法子買賣,偷偷地和老婆半夜就埋了。要說是這一點(diǎn),這二紅紅倒還仁義?!?p> 張福話音未落,一個女人粗獷的叫罵聲已經(jīng)響起。“死鬼,往回走吧,人家要挖咱的后墻咧!不用做啦,做逑的甚咧!”
賈鞏見她蓬頭垢面,一根粗大的辮子土里土色,皮膚比工地上的男人都要黑硬,嘴唇裂開,嘴角泛著令人看了之后頓感惡心的白沫,衣服破破爛爛,光著的腳撐在一雙不知哪里撿到的不合腳的皮鞋里。所有人看了她之后都覺得可笑,只是李四又低下了頭砌著他的水泥墻,彷佛當(dāng)沒有看見似的。在早上的做工期間,李四向張福說過,他聯(lián)系了人來挖他屋后的多余土堆,可能午后得離開一陣子。張福也表示這并不礙事,欣然同意了李四的請求。
聽著老婆滿嘴臟話地叫罵著自己,李四并沒有立馬離去,只是一味地操持著手中地瓦刀。面對她的發(fā)難,李四也是不甘示弱地對罵著:“管逑老子的咧,蠢婆娘!趕緊往回滾吧?!?p> 她沒有顯現(xiàn)出一絲的怯懦,“反正老娘告過你了,人家要挖壞了就是你的錯。”接著,她又叫著沒人能聽懂的話語。只是李四根本不在意她的叫喚,他在等待著一個人的聲音。
張福早已知道李四的心腸,他不緊不慢的說著:“人家不是叫你,快去吧?!崩钏南竦却嗽S久似的,朝著張福略顯羞愧地看著,“我就去一會兒,十分鐘也用不了!”
賈鞏見他跳下架板,蹬上他的女式摩托就一溜煙揚(yáng)長而去,漫天的土塵后面一個女人叫罵著向他追奔去。
張福向著眾人說道:“咱們也休息會兒吧,等等他四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