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寒峰上，玉鼎重考

　　巴蜀之地，向來多陰而少陽。

　　玉壘山山野間就常年云霧彌漫，春早夏熱、秋涼冬暖。

　　山下承受錦水堰堤益處的百萬商民，也都終世過著四季分明，不見冰雪干旱的神仙日子。

　　這對天下煩于苛捐雜稅，地利天時的農(nóng)戶來說，實在是如同桃花源似的不二理想定居之所。

　　但這里卻還有一段久遠(yuǎn)的故事：

　　傳說昔日上古時期，蜀中尚未有幾大仙門坐鎮(zhèn)。

　　第一代川民土生土長于蜀中，雖下有平原可供耕種，然苦于干旱洪災(zāi)，始終受限，因此大體仍多半居住于山林之內(nèi)，以漁獵為生，風(fēng)貌原始。

　　加之由于地形緣故，蜀地交通閉塞，遠(yuǎn)離世俗中原教化，神鬼習(xí)俗昌盛，川民不尊王法，不通禮教，被鄙夷為蠻夷之類，史書稱“川蠻土著，山險民刁”。

　　后忽有一日，玉虛山三清道宮，分出一支道脈，傳與巴蜀。

　　此道脈久尋蜀中全境，歷時甚長，最終定于現(xiàn)今的灌江口玉壘山上，開宗立派，結(jié)成道統(tǒng)。

　　開派者共七人。

　　其中為首者，正是如今二郎廟道統(tǒng)的祖師爺。

　　祖師爺無名諱留下，只知其在家中排行第二，又證得道門真君果位，故稱“二郎真君”。

　　二郎真君于蜀地傳下道統(tǒng)，招收弟子門徒，自然不忍門下弟子生活困厄。于是一日潛入江中，斬了條興風(fēng)作浪、亂序天時的寒螭，又主持修建錦水堰堤，使蜀地旱時不求雨、洪時無憂溢，風(fēng)水由人，煥然一新，大變?yōu)樘旄畤?p>　　川人無不感念二郎真君威德，自發(fā)歸附，奉二郎真君為“川主”。

　　是以，雖至如今，巴蜀多家仙門各色登場，峨眉、青城、劍閣等皆雄踞一方，但若論起仙門在外名聲來，卻仍以灌江口玉壘山為尊。

　　楊間哆嗦著身子，走在小寒峰登山道上，思及這些前段日子在門內(nèi)藏經(jīng)閣觀摩到的開派道統(tǒng)緣由雜談，心中悵然若失。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

　　再度呼出一口白氣，楊間抬頭仰望，只見得未走盡的陡峭山道向上左右，全是白茫茫一片的寒霜雪景，層層堆積，既炫目刺眼，又冰寒透骨。

　　祖師爺斬螭治水后，留下兩大奇觀。

　　其一，自然是保佑川人千年天時福運的錦水堰堤。

　　而其二，就是他眼前這座正在攀登的，據(jù)說埋葬了寒螭龍骨的小寒峰了。

　　巴蜀氣候，終年不見冰雪，唯有這玉壘山后小寒峰，承受仙家異力，封鎖螭龍殘軀，方得有萬年不化的冰雪加身。其寒氣之滲人酷烈，雖不比北境狂勃，然往往能于無知無覺之間奪走普通人性命，就是修行者，也萬難常居于此。

　　因此，世俗中人將此地視為絕境，而對于仙門修士來說，倒是個禁閉反思，體悟自身的好去處。

　　楊間一步一步拾級而上，雖冷得發(fā)抖，可腦海中卻雜念蕪多，全然顧不上這些，只是機械式的提胯便走。

　　昨日顧師兄報過來唐元二朝停戰(zhàn)的消息，他就心緒沉重，惶然不已；而今早門內(nèi)各處傳出掌門與長老們商議結(jié)果的小道風(fēng)聲時，楊間就更是心底沉了又沉。

　　仙門決定，全力支持新任唐皇！

　　哪怕他得位不正，哪怕他虛偽狠辣，但這樣的一個人，的確就是現(xiàn)今中原大地上，最適合承當(dāng)九五至尊、人道主宰的人。

　　天命仍歸于李氏，從未遠(yuǎn)去。

　　這就是昨天各大長老們被急匆匆地叫走，在掌門面前齊聚一堂，慎重討論后得出的結(jié)果。

　　得知了這個結(jié)論，楊間便也由不得多想了些：

　　若仙門真的決意繼續(xù)全力支持唐皇李氏一脈，那自已這個逢亂時被托人情塞進(jìn)來避禍的棄子，又該會在將來，受到何種對待呢？

　　是拱手讓出，裝聾作??？

　　亦或是主動押囚，送入京城？

　　他越想越是患得患失，登峰階梯上面無表情，或有空踏連連，而己身竟無所察覺之舉。

　　長行終有盡，山道頂為峰。越往上走，寒風(fēng)就越是凌冽，等快登到峰頂處，楊間被吹得已幾乎不能夠站直，只好手腳并用。

　　峰頂上是一大平石，其上雕刻有數(shù)十個蓮花寶座，正是玉壘山犯禁弟子反思之地。蜷縮蓮花寶座之中，不能減受嚴(yán)寒，但可稍避狂風(fēng)。

　　楊間咬牙艱難爬行上去，但見得一寬袍大袖的老者盤坐于大平石最中心處，背對自己，而其余蓮花寶座之內(nèi)，皆空無一人。

　　寒風(fēng)凌冽如斯，老者不動如山。

　　楊間心下愕然，脫口而出道：

　　“玉鼎長老？”

　　這正是當(dāng)初受了黑衣大叔人情，接納自己入廟的玉鼎長老！

　　也是眾仙門長老中對他最知根知底的一位——玉鼎長老卡著這個時間點來小寒峰找他，不會是反悔了，要來抓人的吧？

　　這可使不得！

　　楊間自討在這小寒峰絕頂險境上，與仙門大修士當(dāng)面而對，真真是叫天無用，入地?zé)o門，只好順著心里最后一份希望，苦澀地笑著問：

　　“玉鼎長老尋楊間何事？”

　　“長老若要召見弟子，差師兄弟告知即可，何必親自來這小寒峰上，屈尊等候？”

　　他干脆趴伏在了雪里，擺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態(tài)。

　　“楊間……”仙風(fēng)道骨的玉鼎長老站起轉(zhuǎn)身，扭頭一笑，態(tài)度捉摸不定：“二殿下，這新名字你倒記得挺好。”

　　楊間臉有一半埋在雪里，悶聲道：

　　“好教玉鼎長老知曉，小人如今不過是商販草芥之流的出身，不敢當(dāng)[殿下]二字，請長老言辭慎重，勿作世俗僭越之語?！?p>　　他大有一番破罐子破摔的氣勢。

　　玉鼎長老搖頭笑道：

　　“世俗僭越之語？人世王朝雖然承接天命，統(tǒng)御人道，但還管不了仙門，管不了處于仙山之上的你我。”

　　楊間聽他話中似乎模模糊糊地意有所指，心頭大喜，立馬重新振奮精神，翻身抖雪，認(rèn)真聽起來。

　　“二殿下。”

　　玉鼎長老揮手一抬，霎時間漫天風(fēng)雪都為之靜止。

　　他捋須緩緩道：

　　“兩個月前你傷重入門，老夫為你治療后，赴于掌門之側(cè)，在掌門當(dāng)面之下，先是問了你一個問題，如此才放心將你列入門墻，賜予[楊間]之名?！?p>　　“今日我特意避人來此，正是要替掌門再重新問你一次?！?p>　　玉鼎長老收斂笑容，猛然大喝曰：

　　“汝今后其志，是李二郎耶？”

　　“是楊二郎耶？”

　　轟隆隆——?。?！

　　山中驚雷忽響，潮雪天崩。

　　楊間神態(tài)茫然，為玉鼎長老威勢所懾，一時之間，竟——

　　不知該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