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fēng)乍起,江南煙雨最是癡纏。
正值晌午,嘈雜的京都市井行人絡(luò)繹,羅傘交錯;偶有小童跑動嘻戲,總引來隨行婦人的呵斥。笑聲、鬧聲、吆喝、吵架聲混在濛濛雨中,灑落在濕滑的青石板上。
風(fēng)雨樓有三層,偌大一塊地皮,天字號包間卻僅有三間。在頂層,仕子王爵吃宴,玉盤金樽,并不鮮見。二層是紈绔豪紳風(fēng)花雪月地;一樓多有儒生煮茗論道、官宦與友人小酌。
江南多雨,風(fēng)雨閣又在閣外特設(shè)百十張殘桌破凳,架一涼棚,為往來窮客行方便。這不,有三五散漢沽來二兩黃酒,盯住出街女子布衫下的豐腴乳臀,慢慢喝著。
劍客坐在涼棚邊緣,用冷掉的茶水送下炊餅。
劍客七尺身高,面相普通,神情木訥,卻是天下一等一的刺客,名氣僅次于那殺人如麻的“人屠”柳千幻;倆人有一相同規(guī)矩便是不殺孺子稚童。
劍客膝上是一把鞘劍,此劍無名,吹毛斷發(fā)。
涼棚檐角流下雨滴,落入石板上的小水洼,滴答不停;劍客開始吃第四塊炊餅。
正此時,樓上傳來喧囂,一襲紅云從閣門走出,身前兩名衛(wèi)士,盡皆佩刀。又有秀麗侍女緊隨左右。來人不施金粉,偏生嫵媚;明眸與皓齒交相輝應(yīng),斜飛入鬢的柳葉眉又為女子添了幾分桀驁。
紅裳小姐走出檐下,早有馬車等候在側(cè),紅皮兒大馬雨中打著響鼻。綢傘下,小姐看了劍客一眼,跨上馬車。車夫吆喝一聲。馬車踏著雨水遠(yuǎn)去。
劍客握緊了懷中寶劍。
良久,劍客一口飲盡茶盞,走入人群。
是夜。
蕭皇設(shè)宴太和殿,廣邀群臣,公主皇子亦在被請之列。
菜過五味,離陽郡主蕭落紅舉杯祝酒,道:“陛下可還記得永王?”
席間談笑聲戛然而止,群臣噤若寒蟬。
先皇寵愛品貴妃,儲君之位賜品妃之子,余嗣分封僻地。又圈禁驍將家眷于都城,在城外駐精兵一萬二千,拱衛(wèi)皇室。
天下皆稱荒唐,先皇以為深情。
及先皇駕崩三年,人禍不斷,蕭皇荒淫無道,藩王大臣醉生夢死。反觀西疆,永王治下,百姓安樂,政績清平。蕭皇惶恐,便賜毒酒一杯,結(jié)果了永王,將永王妃柳氏貶去曹地。又兩年,王妃郁郁而終,王女蕭落紅應(yīng)詔遷往江南蕭都,受封離陽郡主,至今已有十一年。
吱呀!
殿門忽然被推開,冷風(fēng)灌入大殿,吹滅數(shù)十燈燭。有大臣拭去臉上的水珠,不知外頭何時又下起了淅瀝的雨。
殿外悶雷陣陣,殿內(nèi)一片死寂。
轟!
驚雷乍起,斜刺里劃過窗戶,照得殿內(nèi)一干人面色雪白。
蕭皇變了臉色,厲聲道:“永王反心,昭然若揭,你此言何意?”殿下群臣諾諾稱是,蕭落紅冷笑一聲,再不言語,須臾從桌下抽出一把寶劍,劍出如鳴,劈向蕭皇。
說時遲那時快,蕭皇身側(cè)宦官猛甩拂塵,竟卷住寶劍,使其不得寸進。
然而蕭落紅反應(yīng)更快,抖腕將拂塵絲盡數(shù)斬斷,卻露出破綻。那閹人內(nèi)力渾厚,抓住空當(dāng)兒,一掌將蕭落紅擊飛丈余。正此時,梁上蹦下二十死士,圍殺蕭落紅。
見死士纏住蕭落紅,蕭皇松了口氣,撫掌笑道:“縱你是人屠又當(dāng)如何,你殺得了我么,柳千幻?”原來蕭皇早就知曉蕭落紅刺客身份!
說話間,蕭落紅已是削去兩名死士頭顱,卻也吃了一劍,傷口見骨。
蕭皇嘆道:“不愧是永王之女,這些年你替我賣命,除去了不少不安分的亂臣賊子,現(xiàn)在,你可以休息了,哈哈哈哈!”
言罷起身,欲退入后殿。
原來蕭皇便是培養(yǎng)出“人屠”的幕后之人!
“去哪?”
蕭皇還未來得及轉(zhuǎn)頭,便被劍客一掌劈暈,丟在地上。一旁宦人躺在血泊之中,早沒了氣息。
嗖嗖嗖嗖…!
劍客屈指連彈,暗器不斷飛出,余下死士應(yīng)聲倒地。
大殿下頭是鮮衣女子,手中長劍還在滴血;龍椅旁站著木訥青年,著一襲黑袍。兩人中間夾著大腦當(dāng)機的朝廷肱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兩人沉默對視,還是女子率先開口:“看來我這個天下第一水分頗足,久仰劍仙大名。幸會。”
劍客糾正:這是第四次。
又道:“你很厲害?!?p> 女子橫眉,眸中充滿怒火,提劍飛身刺向劍客。
噗嗤。
鮮血飛灑。
劍是良劍,刺穿心臟自是輕而易舉,可蕭落紅實在想不通為何劍客不躲。
“我的心臟生在右邊?!?p> “一劍還一劍,我不欠你了?!?p> 劍客離開了大殿。
蕭落紅最終剁下了蕭皇的頭顱,當(dāng)夜朝綱大亂。國不可一日無君,左相扶寧王上位。
七日后,新帝登基,改國號為安泰,昭雪了永王一案。蕭落紅成了皇家禁忌,朝廷上下無人敢提。
西疆羅縣毗鄰一條大江,正值臘月,雪花飛舞,只見江心有一扁舟,三五蓑衣客煮酒棚下。
一長髯大漢吞下一瓢白酒,開口笑道:“蕭女俠風(fēng)姿絕世,怎地不曾聽聞卿有中意郎君?”
火爐旁的女俠也不羞赧,直言道:“年少時尚有,如今我心許山水,卻是不再動情?!?p> 眾人起哄“何人竟能俘獲美人芳心,講講!講講!”
架不過眾人央求,女俠目光飄向江雪,回憶片刻后,緩緩道來:
“初識那人,我方才五歲。那時我在長寧街上玩耍,被一群流浪兒欺侮。他趕走了那群無賴,拉著我走到賣糖葫蘆的小販身前,掏遍衣兜卻湊不夠一串糖葫蘆的錢。
“后來,那小販訛去了他的銀鎖,卻給了他最小的一串。買到糖葫蘆后,他拔去一個,剩下的都給了我。我那時年少,嫌那山渣太酸,回家后便賞給了侍女。
“第二次便是蕭東風(fēng)賜下毒酒。我父王本欲帶我和母親逃離西疆,卻在江邊遇到一眾殺手,他便混在其中。他認(rèn)出了我,殺盡風(fēng)雨樓的那群劊子手,又……一劍殺了我的父親。
“隨后我與母親被發(fā)往曹地,他一路暗中護送。到了曹郡,他擋下了兩年間所有來犯的朝廷鷹犬,直至我應(yīng)詔入京,他才消失。
“第三次遇到他是在三年前,那時他坐在風(fēng)雨樓涼棚下,正吃一盞茶。
“也是在涼棚下見到他當(dāng)天,我刺殺蕭東風(fēng)遇險,他救了我。我刺穿了他的胸口,他沒死,從此我再沒見過他?!?p> 女俠飲下友人遞來的酒,平復(fù)微微波動的心境。
“敢問女俠所述之人可是劍仙?”
“正是?!?p> “須知令尊不死,蕭皇不休。”
女俠抬首,望向說話之人,那人低頭,不再言語。
長髯大漢驚奇道:“刺穿了胸口尚能不死,這他娘還是人嗎?”另一儒雅俠客白了大漢一眼,卻也向女俠投來疑惑的目光。
“他的心臟長在右邊?!迸畟b答道。
“他的心臟長在左邊。”
眾人目光轉(zhuǎn)向角落里開口的男人,正是神醫(yī)趙乾元。
趙乾元緩緩開口:“我為劍仙接續(xù)過筋脈”
又重復(fù)道:“他的心臟,確是生在左邊?!?p> 火爐沉默下來。
長髯大漢慢吞吞從腳邊拿起一條長物,撕開布匹,露出一把古拙長劍,劍刃已有些許銹跡,“上個月我從城南李鐵匠那兒……”
話未說完,蕭落紅已是一把搶過銹劍,劍體斑駁,依稀可見二十二字銘文:
蒼天不仁降厄吾愛今弒賢明唯死卿手通寶三年江邊
蕭落紅走出棚子,站在雪中,臉頰流過兩行清淚。她卷了袖,輕輕唱起坊間聽來的歌謠:
“當(dāng)翡得錢奉玄衣,購得一劍報生仇;
“金鐵輕鳴神鬼避,振腕光寒十三州;
“千斤不足動清正,一文便肯斬羅睺;
“應(yīng)是災(zāi)厄都?xì)w吾,莫捱劍仙一纏頭。
“當(dāng)翡得錢奉玄衣,購得一劍報生仇;
“……”
雪還未停,遠(yuǎn)山白茫茫一片,不見鷗鷺。
恍惚間,蕭落紅看見江畔有一黑袍劍客孤立,笑著朝自己揮了揮手中青鋒。
他轉(zhuǎn)身,走向水墨河山,再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