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草原上的人會自然而然心疼自己的孩子、保護自己的朋友,呵護養(yǎng)育的牛羊,甚至是兇殘廝殺中殘疾存活的惡狼,他們都能心存敬畏地撫摸親吻,但他們卻吝于向我投擲哪怕只是一點點的善意。
至少我還是個人,就算是真的野驢本驢,它的待遇也不會比我更差了。
頌奇是將我半捆著拖行的,我的左腿有殘疾,走路的時候總是一瘸一拐的很不利索。
路過青帳的小路,能看到正在勞作的人們望過來的目光和悉悉索索的說話聲。
“她還沒死呢......”
“聽說被哈扎咬了一口,骨頭都被嚼碎了,你看看她那條腿,拖在地上走呢。”
“中原人的命還真大?!?p> “哈扎可是阿日善用人肉喂出來的兇狼,最喜歡咬人的脖頸了,也不知道為什么偏偏咬在了這個臟奴隸的腿骨上,嘖嘖嘖,你看,肉都爛了,都不見這人哼一下,真是可怕的人?!?p> “真是命越賤越硬喲......”
......
一群嚼舌根的八公八婆。
我們之間到底誰更可怕啊。
我狠狠瞪了過去,一群人立馬噤聲。
被拽進阿日善的帳子里時,我差點摔一跤,頌奇對我一向粗魯,我已經習慣了。
“你還活著呢?”阿日善正坐著看一幅畫,看我們進來,便放了下來,我瞄了一眼,那畫上面似乎是個男人,穿著中原的服飾。
“我還以為哈扎那一口會讓你失血過多,慢性死亡呢,幾天不見也就瘸了只腿,倒也沒什么問題嘛?!彼粗?,臉上布滿了不屑。
頌奇對我的態(tài)度很大部分就是隨她,就可想而知她有多討厭我了。
帳子里只有阿日善在,守衛(wèi)都在門口守著,沒在她身邊服侍。她今天穿的一身白色紅鶴底紋的袍子,看著頗有些不一樣。
阿日善是個很善變的女人,我很難形容她,她生得一副正兒八經的草原人的臉,卻不如那些土生土長的草原人來的直接爽快,她生得一雙高顴骨,方臉,喜愛珠佩環(huán)身的裝扮,愛涂粉抹脂,不熱愛炙烈的太陽,所以比一般的草原人顯得皮膚更加細膩白皙,不顯粗糙。
但實際上,無論男女,在草原上的都是以壯和黑為美的,在這一方面她也算是個異類。她的騎術一流,常年跟隨古格爾絡征戰(zhàn)侵略,是最受古格爾絡喜愛的子女,當然了,古格爾絡子女并不多,大兒子圖格爾,二女兒吉雅,三女兒就是阿日善了,除此以外,再無其他。但阿日善是草原上呼聲最高,最有希望繼承馬黃一族的女王人選。
她性子很是陰晴不定,心思難猜,草原上沒有不害怕她的人。
阿日善慢慢從她的書桌前走了過來:“最近可有外來人入境?”
頌奇道:“并無外來人?!?p> 阿日善略微沉吟:“和安城一戰(zhàn)有多長時間了?”
安城地處中原邊界,屬于中原的領土,城雖小,只容納不足萬人居住,但城墻卻足有五丈高,堪得上銅墻鐵壁?,F(xiàn)今在位的城主據說是中原皇帝的親弟弟風意桓,也是大悠國的第一神將,在與邊境游牧爭斗來往中可謂是戰(zhàn)無不勝,所以在外有個威名,神猛將軍。
半月前,這古格爾絡不知道發(fā)了什么瘋,居然任由自己的大兒子圖格爾去襲擊安城,地沒搶回來一點半點,結果自己差點被殲滅,多虧古格爾絡生了個本事大的女兒,還是阿日善去善后,百里之內連出兩個奇謀,將圖格爾救了回來。
阿日善是個謹慎的人,也很聰明。
她先是憑借高超的喬裝技巧,將自己化妝成與中原人類似的面貌瞞天過?;烊氚渤牵偈且徽姓{虎離山,用自己的小支隊在城外呼聲吶喊招惹火力,自己順勢而為一場大火渾水摸魚進入城主府,偷偷將人帶了出來,總算是保住了自己親哥的命。
其中很奇怪的是,就算阿日善聰明,應該也不如那神猛將軍風意桓更懂狡詐詭計,照理他該更勝一籌才是,可偏偏阿日善就是騙過了他,還打了這么漂亮的一戰(zhàn),我到現(xiàn)在也想不通呢,這也算是一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啊。
頌奇思索了一會才回道:“屬下記得有大半月了,不到一月?!?p> “那日子該是到了啊,為何......”阿日善眼神倏然一動,想到了什么,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問道:“那商隊呢?可有大型商隊進來?”
“商隊?”頌奇道:“說起來還真有一隊......”
還未說完,就被打斷,阿日善急道:“是哪一家商隊?可見過領隊了,是不是一個俊朗的中原男人?”
“聽說是自稱雄鷹的商隊,之前來我們這交易的都是一支叫駱駝的商隊,不知道這次為何換了?!表炂娴?。
雄鷹,駱駝,多是草原上才有的動物,中原地區(qū)很少見,照理說中原人不會以此為自己命名,他們更喜歡用一些生澀卻字義動人的詞,草原人根本就看不懂,于是草原便有了個規(guī)矩,凡是來往的商隊,都必須取一個草原人朗朗上口的名號,以作分辨。于是才有了一些叫什么駱駝啊獸狼的名號商隊。
“聽說這商隊剛到不到一個時辰呢,我這還沒來得及相迎瞧貨,就去將這臭奴隸帶了過來?!?p> 本以為這溜須拍馬的話能讓阿日善贊賞,沒想到阿日善突然變了臉色,不善地看向他:“我說讓你帶她過來了嗎,孰輕孰重你分不清嗎?”
“可您不是說......”
“我說了什么!”阿日善瞇著眼睛看向他,頗有種戾氣橫生的殺氣。
頌奇自是不敢再辯,只是跪下,慘白著臉認錯:“是屬下辦事不力,請青主子責罰。”
狗咬狗啊,真是一出好戲,我在一旁正看得樂不可支呢,誰知阿日善突然瞥了過來,我心下一突,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
“既然錯了,就好好辦差,別讓我失望?!卑⑷丈祁㈨厣系捻炂妫缤诳匆恢槐拔⒌南N蟻:“上次的戲排的不錯,可以再來一出。”
頌奇不敢再亂加揣測,顫巍巍地問:“是......”
“瞧你那德行,起來說話吧?!?p> “謝青主?!?p> 阿日善道:“哈扎不是在觀獸臺嗎,再來一出人獸大戰(zhàn),相信一定會很精彩的。”
瞇了瞇眼,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愉悅的事,繼續(xù)說:“讓新來的商隊也體驗一下我們草原的樂子。”
人獸大戰(zhàn)?我望向頌奇,正好他的眼神也看向了我。我不禁打了個哆嗦,本能就猜測到了什么。
我咬了唇,半天說不出來一個字。
頌奇惡狠狠地瞪著我,似乎我是他的殺父仇人一般,但他只是道:“屬下這就去辦。”
“去吧,我先去王父那里聊些事情,晚一些會過去看看,別讓我看到紕漏,不然......”
阿日善沒有說出口的話,卻嚇的頌奇滿額頭冷汗大冒。
他低著頭,道:“請青主放心?!?p> 觀獸臺不是什么好地方,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
但似乎也只有我會這么覺得。
觀獸臺是草原上最大的娛樂中心,滿足不同的需求,有人來此只是為了近距離看到猛獸相斗,這是觀獸臺的一層大戲,只要是人都可以掏錢來看,有人來此為了賭博,二層的墻壁籠子里安著饑餓的野獸,在它們的咆哮聲加持下,無數人在這里砸下千兩萬兩,什么寶貝都可能在這里出現(xiàn)。有人一日富,也有人一日從云化作骯臟的泥土。有人來此地是為了看人獸相殘,看著脆弱的人類為了生存跟野獸拼命,在耗盡所有力氣后被猛獸一口一口嚼碎,這被安排在地下負一樓,只有身份最尊貴的人才有機會進入。
我之前來過這里一次,就是那一次,我瘸了一只腿。
現(xiàn)在只是進門,我都覺得汗毛倒立,口干舌燥,心如擂鼓般怦怦亂跳。
“上次你運氣好,這次就不會了?!表炂鎸⑽液鸵恍┡岁P在一起,這些女人要么是自己在賭場賭錢賭到最后把自己輸掉的,要么就是自家男人賭紅了眼睛輸掉的。
賭徒,賭紅了眼之后,是沒有人性的。
他們沒了人性之后,便再沒有什么不能輸的了。
我甚至看到這里還有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她躲在角落,曲著身子,將自己抱的緊緊的。
“我不覺得,我的運氣一向很好?!蔽铱粗?,故意露出了一絲笑。
這個時候不適合意氣用事,但看到頌奇那張寫滿惡意的臉,我也不想表現(xiàn)出害怕讓他痛快。
他不屑一顧。
“你知道這次哈扎餓了幾天嗎?”
“足足四天,只給它喂了水跟一點奶糊,它現(xiàn)在對于肉的迫切強烈到足以讓它大開殺戒,你自求多福吧?!?p> 他惡劣地咧著嘴角:“上次的意外只有一次,你以為你憑什么那么好運,不過是它吃飽了,不然哪會只咬中你的膝蓋啊?!?p> 他慢慢湊近,我不發(fā)一言地看著他。
“這次......你猜猜第一口它會看著哪里咬呢?”
說完了這些之后,他大笑著離開。
我死死捏著鎖著自己的鐵牢,聽著隔壁傳來的猛獸嗚咽吼叫聲,心里不停冒著寒氣。
這時,看著頌奇離開了,牢里的姑娘們突然巴著牢門喊了起來:
“喂,你別走,放我出去!”
“混蛋,放我走!”
“我該怎么辦啊,我不想喂野獸?!?p> “嗚嗚嗚,誰來救救我,放我出去,來人啊,放我走,我給錢,我有錢,我再也不賴賬了,來人啊?!?p> “有沒有人,救救我?!?p> “救命??!”
“嗚嗚嗚……”
鐵牢里滿是哭泣咒罵聲,我心里慢慢難受起來,我不覺得自己是個心腸多好的人,只是聽到絕望的哭喊聲,可那難受卻是那么的真實,仿若要灼傷我的心肺。
那似乎不是我的情緒,但在那一刻控制了我的心情。
該死的。
我可不是一個大善人。
這種只知道哭哭啼啼,什么辦法都不想,什么努力也不做,就知道求救,還不知道向誰求救的人,還不如死了。
麻煩。
本來視而不見便好了,可我卻聽到了自己冷漠的聲音。
“閉嘴,不想死就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