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解之局
西河王帳,是日大雪。
溫?cái)可泶├瞧ざ檀騽叛b,拿過掛在帳門邊的長弓,將胸口的狼牙吊墜塞進(jìn)領(lǐng)口。
她剛掀開簾子,就見著個(gè)紫衣華服的中年女子氣度雍容,頭上戴著象征王室威嚴(yán)的圣冠,正撐傘向腰帳[1]走來。
“喲,稀客?!睖?cái)烤瓦@么站著,也沒個(gè)要請(qǐng)人進(jìn)去的意思。
女人走上前,目光落到她被凍得通紅的手上,忽然濕了眼眶,哽咽著說:“你——受苦了?!?p> “敘舊的話就免了,”溫?cái)垮e(cuò)開一步,轉(zhuǎn)身進(jìn)了腰帳,“說吧,來找我什么事?!?p> 溫?cái)孔叩交鹂忧岸紫拢瑢㈤L弓放在地上,從懷里掏出自制的火折子,把里邊剩下的幾截樹枝點(diǎn)燃。
站在一旁看她忙碌的克蘭伊艱難開口,道:“你父王病得很重……”
溫?cái)磕弥鹫圩拥氖忠活D,偏頭看向克蘭伊的神色里帶上了幾分質(zhì)問的味道。
“我并無此意,”克蘭伊急忙擺手,無奈地長嘆一聲,接著道:“北淵伐寧,欲借道西河,實(shí)以借道之名,行……”
溫?cái)拷亓嗽?,譏諷道:“看來薩滿所言非虛,放任我這個(gè)奪長女氣運(yùn)的雙生女長大,的確會(huì)招來亡國之患?!?p> 克蘭伊討好般追上兩步,卻在即將觸碰到溫?cái)考珙^時(shí)堪堪停?。骸笆俏覀儗?duì)不住你,但——”
溫?cái)可裆?dòng),悄無聲息地捏緊了手。
克蘭伊收回手,深吸一氣,接著說:“但你阿姐實(shí)在抽不得身,如今唯有讓你以西河王女的身份出使大寧,西河,或還有一線生機(jī)!”
溫?cái)空酒鹕?,目光冰冷地看向她,什么也沒說。
克蘭伊背后一涼,只覺那眼神太陌生,無愛,無恨,也沒有什么別的情緒。
火坑內(nèi)的火焰熊熊燃起,遠(yuǎn)不是里面屈指可數(shù)的幾段樹枝所能發(fā)出的光熱。
帳外的風(fēng)雪又大了幾分,打在營帳上就如刀劍,一下深過一下剜在人的心上。
“所以,”良久之后,溫?cái)亢鋈恍α似饋?,似是自嘲:“您自生下我后,十七年不管不顧,如今見我的第一面,就是要我替她去死??p> 溫?cái)亢鋈挥X得自己就是個(gè)徹頭徹尾的笑話。
雁斷山高聳入云,也不過咫尺之距,她用了十七年卻沒能翻過去。
只因她心里那點(diǎn)可憐的幻想和貪戀,長成了滿是尖刺的囚籠,將她困在其中,讓她每走一步,都鮮血淋漓,飽受折磨,不得解脫。
她的衣冠冢前雜草叢生,人人都避著走,生怕染了晦氣,她卻只能像老鼠一樣躲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茍活。
到底是偷來的命。
是啊,西河人人都恨她,可是她有什么錯(cuò)!
如今預(yù)言是應(yīng)驗(yàn)了,過錯(cuò)果不其然又歸結(jié)到了她頭上。
百姓辱罵她,薩滿要?dú)⑺?,她的母親和姐姐,卻要她去求援。
何其諷刺!
溫?cái)抗砜裥ζ饋恚Φ闷鄳K,牽動(dòng)她的五臟六腑都跟著疼。
克蘭伊不敢看她,心臟像被人捏在手里狠狠蹂躪,使她苦不堪言,痛不欲生。
她做出的雖是當(dāng)下無論對(duì)西河還是對(duì)溫?cái)縼碚f最正確的決定,但溫?cái)?,注定遍體鱗傷。
克蘭伊凄入肝脾,啞聲道:“我,我別無選擇——”
溫?cái)繉?duì)西河唯一殘存的一點(diǎn)期冀與不舍,終于被克蘭伊親手抹滅。
溫?cái)渴掌鸢d狂的笑,俯身拾起地上的弓,舉目望向被狂風(fēng)卷起的帳簾后白雪覆蓋著的一望無際的草原,下面藏著許多新芽,正等待著風(fēng)雪過去暖春到來之后探出土壤洋洋生長。
“好,我答應(yīng),”溫?cái)枯p仰起頭,像是釋懷,“但此番入寧,成功與否,死生不論,我與西河,再無任何干系?!?p> 克蘭伊心如刀絞,語氣顫抖著答應(yīng):“好,好?!?p> “你能不能,”克蘭伊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朝著溫?cái)肯坪煻サ臎Q絕背影無助吶喊,隨后跌坐在地。
“能不能喚我一聲阿娘……”
溫?cái)柯勓?,步履未停,偏頭瞥見帳中形容無依的女人兩眼淚垂,又仿佛是透過她看向了多年前躺在那個(gè)地方的老媼,而后張口說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沒留下。
努爾娜來時(shí),正見她策馬朝著雁斷雪山方向疾馳而去,翻過雁斷山,便是大寧薊州地界了。
她生著與溫?cái)恳话銦o二的面容,卻無論氣質(zhì)、姿態(tài)都要比溫?cái)狂尜F許多,一身紅色冬裝十分明艷,額間的月牙裝飾一步一晃。
“母親,大薩滿那邊似乎有所動(dòng)作。”努爾娜將克蘭伊扶起,目光落在了即將熄滅的火堆上。
克蘭伊眉毛稍稍舒展,拍了拍努爾娜的手背,很是眷戀地將目光投向遠(yuǎn)處,聲音依舊沙啞著:“讓她來王帳,此事關(guān)乎國家危亡,容不得她一意孤行?!?p> 努爾娜點(diǎn)頭回應(yīng),走到帳門邊將傘撐起,臉上不掩擔(dān)憂,道:“只是妹妹那邊,我怕……”
克蘭伊搖了搖頭,努爾娜明了,沒再開口。
***
“王后好手段,偷天換日,瞞了上下臣民整整十七年?!?p> 那舍拄著法杖,拖著年邁的身軀來到王帳,冷不丁地道。
克蘭伊卻是松了口氣:“我自知不是一位好母親,但若是聽信一個(gè)不知真假的預(yù)言便要了我女兒的命,我做不到。”
“生而不養(yǎng),任之自生自滅,與一開始便殺了這個(gè)禍端有什么分別?”那舍一針見血地嘲諷道,“何況如今預(yù)言已然應(yīng)驗(yàn),王后卻于此時(shí)將她送走,又是什么居心?”
克蘭伊輕嘆道:“這本就是無解之局,如今的局面,你便是殺了她,除了平民憤,改變不了任何?!?p> 說著,她搖搖頭,然后帶起一抹得逞的笑容,道:“或許我們都應(yīng)該慶幸,慶幸她一直以來秘密的活著?!?p> 那舍有些疑惑地看向她,克蘭伊接著道:“努爾娜必須留守坐鎮(zhèn),所以只能由她去,若成,努爾娜得民心,西河得大寧相助便有反抗之力,而她也為自己博得一條生路,若敗,也不至于叫我西河群龍無首,大薩滿也盡可以說禍端已除,亡國之患必解,以此來增漲士氣?!?p> 這一番話擲地有聲,克蘭伊見那舍并未反駁,于是乘勢而上:“大薩滿此時(shí)置她于死地,才是斷了西河所有的后路?!?p> “好,吾答應(yīng),在她面見大寧陛下之前不會(huì)動(dòng)她,但——”那舍忽而想起什么,偏頭看向自己法杖上的骨鈴,眼眸一沉,疑惑道:“你是怎么幫她逃過氣息搜捕的?”
克蘭伊聞言看向帳頂?shù)睦峭鯃D騰,那舍登時(shí)明了:“狼牙,難怪?!?p> “狼乃天神,爾敢!”那舍薩滿大怒,舉起法杖直指王后克蘭伊胸膛,咬牙憤然道。
努爾娜閃身擋在母后身前,眼神陰鷙,冷聲質(zhì)問道:“對(duì)天神不敬這么大的罪名,大薩滿探也不探,就往王后身上扣,似乎也不太合規(guī)矩吧?”
“最好是這樣,”那舍薩滿冷哼一聲,收回法杖,憤怒的掀簾而去,“給嘉拉圣女傳信,出了西河再動(dòng)手,留口氣,吾還有用。”
海東青掠過被白雪覆蓋的草原,一路朝著雪山的方向飛去。
溫?cái)繝恐R來到雁斷山腰一處僻靜的居所時(shí),天色已近黃昏。
她輕車熟路地走到后院搬來木板將馬欄修繕好,又拿來被褥將馬欄圍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以幫它抵御雪山夜晚的極寒。
正忙碌著,身后傳來一聲溫柔的呼喚。
“阿斂,吃飯了?!?

莫弦知
[1]腰帳,等同冷宮。(杜撰) [2]喊不喊這聲阿娘,留給溫?cái)孔约簺Q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