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午后,日頭不算太大,但是街道上卻是人煙稀疏,倒是這酒館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來吃酒的人如同稻田秧苗林立,店家小二穿梭其中如游魚。
有那“惡龍”之名的男子卻是裹著粗布大衣,將纏布金刀置于桌上,竹筷夾起醬肉片就囫圇往嘴里送,在這滿堂喧嘩中倒是毫不起眼。旁人不知的是,就在昨夜,楊家村附近的土匪窩被這惡龍狠狠地舔骨吸髓,搜刮得干干凈凈,就連那土匪頭子臭水溝般爛嘴里的金牙,匪頭子婆娘花肚兜上的金環(huán)環(huán),連同小雜魚褲襠藏的銹綠銅板都被敲了下來,土匪窩竟無一人出言反對,畢竟死人怎么說話?
正是時常出現(xiàn)如此這般干凈場景,使后來搜尋案發(fā)現(xiàn)場的捕快們汗毛聳立,都覺得遇上了一頭吃不飽,胃口大且尋不見迷蹤的“餓龍”,只是后來被誤傳成了“惡龍”。
男子懷里還有個沾了點點紅梅似的血跡的藍布兜,兜里是些稀碎金銀,一本詩集,數(shù)張房產(chǎn)田地契。
昨夜“惡龍”殺紅了眼,辦完正事已是夜深人靜之時,借著幽深月色,找了個草垛,貓著身子湊合到了正午,在溪邊細致地洗干凈了雙手,孤身晃蕩到村子里的酒館,欲探聽一下小道消息。
他聽了有一會,見沒人提及土匪窩的慘案,放下心來,又抿了一口高粱黃酒,看來村子的消息倒不算靈通。
正想結(jié)賬走人之時,耳朵里突然傳來了感興趣的內(nèi)容,聽有人說:
“龜兒們哦,你們曉得不哦,胡楊鎮(zhèn)那邊隔幾里路嘞幾個村,村里地主老倌被個叫惡龍勒割了腦殼,搞成了稀漿,黑死背實人。”說話人縮了縮腦袋,活像縮頭烏龜,口水渣滓亂飛。
旁邊隔幾桌的好幾個人立馬豎起了兔子耳朵,臉色定了定,眼球打了個虛晃,還有個別都憋停了手里的黃銅煙槍。
“哪個惡龍嫩個狠?莫不是那酸秀才嘴里的惡龍?”嘴角生痣長毛的驢臉禿子問道。
“哪個秀才?”酒館里鼠頭鼠腦的眾人也心疑起問。
“還能哪個呀,還不是胡楊鎮(zhèn)上寫墓碑文章的秀才!他也是個人物?!倍d子撫了撫嘴角黑毛。
“他咋個了呀?”
“還能咋個,那酸秀才喝酒天天吹噓惡龍殺勒好,殺勒都是作惡的地主老財,還吹牛皮,說見了惡龍還敢跟他吹杯酒,結(jié)個弟兄,拜個把子。我看吶,就是最近死人多,秀才生意好,鉆錢眼里去了。他還說啥子呀,說惡龍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當(dāng)世豪俠,簡直不擺了?!倍d子挖苦罷還不忘學(xué)那窮酸秀才搖頭晃腦,胡謅詩文的模樣,自是引得酒館里笑聲起伏。
角落的男子摸著裹布金刀,像是摸著女人大腿般,心里反復(fù)幾次貓抓,咽下了最后一口酒,咂咂了嘴,丟了幾顆碎銀兩在桌上,安然無事地走出了酒館。
估摸了方向,男子走上了去胡楊鎮(zhèn)的路,為了避人眼目,他特地選了個人少的時間,還專挑羊腸小路,但是難掩他的興致盎然,背著手,嘴里哼著不知哪里學(xué)來的小調(diào):“且觀那高山巍峨,且聽那流水潺潺,知心朋友,是那千金不換?!?p> 等到了胡楊鎮(zhèn)的地界,已是黃昏,明月起了山坪。
胡楊鎮(zhèn)比那楊家村大了不少,但是路上行人也是只少不多,道路兩邊開著門的店鋪,一只手都數(shù)的過來。
尋了一家半開門店鋪,惡龍?zhí)筋^就問。
“店家,啷個關(guān)門嫩個早?”
“兄弟你不曉得哦,附近出了條龍,打家劫舍,攪得人慌慌勒,這年歲不好哦,對了,你做啥子?打烊了哦?!边@店大娘半開門戶,裹著頭巾,驚得像只鵪鶉。
“我想找個寫碑文的秀才,他在哪耶?”
“嗨呦,你人高馬大莫嘿我哦,找秀才嗦,家里死人了哇?最近是死的人有點多,兄弟節(jié)哀哈,娘死了,還是爹死了?還是婆娘死了?他就住在街尾的酒店旁邊勒?!?p> 男子不想過多解釋,也不道謝,提了提肩上藍布兜,向街尾摸去,打眼一瞧,隱約是看見了飄揚的酒子旗。
難得的是,酒館旁邊的小店還開著門,門上還有碳筆寫下的代寫碑文字樣,站在門口的惡龍突然有了類似于近鄉(xiāng)情怯的情感。
行俠仗義幾年,也交過幾個酒肉朋友,也被出賣過幾次,所交所結(jié),都是笑談頭掉了碗大個疤的白丁俗人。
盡管惡龍所殺之人無不魚肉鄉(xiāng)里之輩,無不惡貫滿盈之徒,仍然知音甚少,旁人只看見你手染紅血,身背命案,何曾管你是否替天行事,對屠刀之偏見不比門戶之隔輕。
此時好不容易有個文化人賞識,難免令人心生歡喜,有道是久旱逢甘霖,最是潤人心。
可站在門口的惡龍還是在猶豫,該用什么口吻來向素未謀面的“朋友”闡述自己的過往,又該怎么說證明自己是那個“惡龍”?
其實惡龍并非傳聞中的刀疤滿臉,粗俗鄙陋,相反長相略顯清秀,常年詩書不離身的他說話也不是張嘴祖宗,閉嘴爹娘。這是他鄙夷在白丁中扎堆的原因,也是他厭惡鄉(xiāng)紳惡霸的緣故,倘若沒有這些人,他本應(yīng)該在詩禮之家長大成人。
思前想后,踱步左右,惡龍覺得只有粗布中包裹的血跡斑駁的金刀才是最好的,最有力的豪俠過往證明,于是扯下粗布,赤裸著斑斑大刀,大步邁入了小店。
他卻忘了思考的時間,已經(jīng)讓月亮在云中微微露了頭;也忘了多年的征殺使他帶著揮不去的殺氣。
那房間內(nèi)本該躲著刻碑的窮酸秀才,身邊桌面上放了一碟茴香豆,半只雞架骨頭,還有一瓶新開的酒,刻碑用的鑿子和其他酒瓶散落一地,桌子腳下還墊有一本杜工部詩集,灰白墻上還題了一首詩,隱約能見的只有那句:一覽眾山小。
秀才就在趴伏在桌子上半醉半睡,盡管長衫上油漬酒漬在搖晃的油燈下顯得斑駁和黝黑,但是看起來不算窮困潦倒至極,想來最近寫碑文,秀才確實賺了一些錢。
店門到房間的路并不長,路也被月光照的亮堂堂,明晃晃。這段路,惡龍走得虎虎生風(fēng),走得心猿意馬。
秀才醉夢中聽見聲響,從周公談會中凱旋,踉蹌起身推門欲問何人,睡眼惺忪之時,一個人高馬大,手持大刀,殺氣炸泄的身影襲來,瞬間醉意睡意解了大半。
“哪個?”
“我,惡龍!”
還沒待惡龍再多說半字,秀才撲通,癱跪在地,若不是靠扶著房門,恐怕早就對惡龍“佩服”得“五體投地?!?p> 惡龍見狀,立馬打算上前扶起秀才,可秀才看見的是什么,他看見的是殺人惡魔披頭散發(fā),手持鮮血未干的寶刀,身攜股股殺氣,奔襲而來,魔頭身后的冷月把魔頭影子拉得很長,影子生長到了秀才身旁的房門上,生長到了秀才臉上。
秀才嚇破了膽,連連磕頭如啄木鳥敲樹,一邊哭,一邊嚎。
“龍大王,小的多在書房,不知江湖禮儀,若有得罪,只求你高抬貴手,留我小命。”
惡龍見狀,也是呆了,停下了欲扶起秀才的手,哪怕秀才身子仿若篩糠。
“我不是來取你命哩!”
秀才聽此一言,算是撿回來半條命,他知道,強盜上門,絕不走空,若不取命,必定取財,看來是最近風(fēng)頭盛了,引得魔頭上門。
秀才頭還是不敢抬,冷汗爬上了眉頭,哭號著,斷斷續(xù)續(xù)講全了話:“大人高義,小的愿舉小屋維艱之物力,結(jié)大人豪邁之俠心。”說得也怪,如此生死關(guān)頭,秀才依舊咬文嚼字了一把。
惡龍這輩子最恨磕頭蟲,思索了一下,把刀藏到了身后并說:“你給我起來,我不許你跪!”
“是我自己愿意給大人跪勒?!?p> “起來!”
惡龍語氣中的不容置疑,終于使秀才抬起了頭,緩緩扶著房門,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懨懨縮縮的身子立了起來,可立不起來的是地上留下的一灘腥黃。
借著月光,惡龍看清了秀才的臉龐,臉皮消瘦,面色蠟黃,嘴唇上還泛著油光,鼻涕和眼淚早就泛濫同流。
“聽人說你覺得我殺得好,是啥子個好法?”
秀才這下更糊涂了?難道強盜也需要文章來傳播美名?隨即馬屁聲跌宕。
“大人……武曲星下凡,腰間寶刀一出,天下伏尸百萬。縱是千軍萬馬,談笑間灰飛煙滅。其勢猶勝奉先,取敵首級如探囊取物。大人......”
秀才正打算把牛皮吹上天時,卻被惡龍出聲打斷,惡龍臉上越發(fā)青冷,實在是忍受不了臟耳朵的聒噪。
“難道你也覺得我殺人是為了殺人?你不是想要跟我拜把子嗎?”
剛點頭到一半,秀才忽然想到鎮(zhèn)上的通緝榜,只好搖頭,再見惡龍鐵青般的死人臉色,無奈又點頭。
目睹了啼笑皆非的場面的惡龍暴怒,一下子抓住秀才衣領(lǐng),提起清瘦秀才按在了房門上,惡狠狠的盯著秀才。此時秀才才發(fā)現(xiàn)原先年前需要踩著椅子掛上的燈籠,現(xiàn)在居然和自己的頭一樣高,只是現(xiàn)在可比當(dāng)時過年還難過。
“我嘞爺爺,龍爺爺,你放過我嘛,我錯了?!毙悴趴尢柕耐瑫r還不忘蹬腿,活像那案板上死命掙扎的瘦魚。
看著手中驚恐像只小狐貍的人,惡龍還是忍耐住了,松開了抓得青經(jīng)盤虬的雙手,放下了“狐貍”,憤恨地反手賞給了他兩個“清脆”,仍然心有不甘,又發(fā)狠一掌劈裂房門,驚得狐貍面如死人慘白。
惡龍曾經(jīng)發(fā)誓不傷好人,他不愿屠龍少年終成龍的故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看見發(fā)抖如抽搐的狐貍,看見裂開的房門,看見地上那灘腥臭黃污,惡龍閉上了眼,深呼了一口氣。
惡龍最終還是走了,不過走之前把藍布兜給了秀才,算是賠償。
離去之時,濃云遮掩住了月亮,恰似美人笑靨生羞,含笑以扇遮面,不知笑那一灘腥黃的膽怯,還是笑那敗興而歸的惱怒。
事情至此,還不算完,此事之后,惡龍越發(fā)無情地掃蕩周邊地區(qū),戰(zhàn)績與惡名齊飛,豪紳同窮匪斂跡,秀才也“狐假龍威”做了胡楊鎮(zhèn)的風(fēng)云人物,畢竟唯一能在惡龍手下逃出生天的人物,誰敢不敬?
縱是他鄉(xiāng)來客,在茶余飯后聽聞秀才之事后,也要感嘆秀才的英勇。
那偶然被人認出的惡龍隨身之物的染血藍布兜方布被掛起來和隔壁酒館的酒子旗一同飄揚,成了胡楊鎮(zhèn)絕佳風(fēng)景。
以前逢人便說自己三歲識字,四歲吟詩,五歲成文的秀才如今改口,張嘴惡龍,閉嘴逃生,再加上秀才引經(jīng)據(jù)典,把生死對決場面描繪的酣暢淋漓,總是引得人拍手叫好。
后來秀才百年之后,把“曾從惡龍手里逃生”寫進了墓碑的墓志銘里,往來人見之,皆是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