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靜漆黑的密林中,三人一鬼正在急匆匆的趕路。
兒子從草叢中取出背囊,掛在妹妹的小肩膀上,還用麻繩打了個蝴蝶結(jié),然后又不知道從哪里抽出根長棍,走在最前方,不時撥弄著小路兩側(cè)的草叢。
又走了幾步,兒子爬上樹,取下另外兩只包袱,一個拋給母親,最沉最重那個則自己背上。
他神情沉靜,雙目炯炯直視前方,機(jī)警而敏銳。
被女兒小手緊緊握住食指的葉青回卻是一臉問號,只是被動的被向前拖拽著。
“我們?nèi)ツ??”他皺眉問道?p> “哪都行?!?p> 兒子答道:“只要去一個你不會凈化的地方。”
葉青回忽然從女兒掌心掙脫出來,全身完全虛化,飄浮在半空說道:“如此行徑,和潛逃有什么區(qū)別?”
“潛逃怎么了。”
葉夫人抱起女兒,忽然發(fā)聲:“我就是個自私的婦道人家,管不了那么許多,只要我夫君仍在,孩子有爹有娘,還會在乎是人是鬼?!”
葉青回愣住了。
其實他也曾擔(dān)心過,子女見到自己是否會害怕?lián)鷳n。
他也曾從妻子的反應(yīng)中得到過一絲安慰,并且告誡自己,如若子女恐懼,乃是人之常情,自己便會耗盡陽氣,主動邁入六道輪回。
但……
生活總是從一個詭異的方向突兀出手,打得你措手不及。
至少葉青回從沒有想過,妻子和孩子們竟然會為了保住自己的虛靈,而拋家舍業(yè),連夜?jié)撎印?p> 太意外了……
這讓他有些懵,又稀里糊涂了跟隨了一陣,直到女兒懂事的從妻子懷里掙脫,自己一搖一擺的上前和哥哥牽手,才喃喃說道:“沒用的,我畢竟是虛靈,全靠一口陽氣支撐,遲早會消弭于天地之間。”
沒想到兒子略微思索,而后頭也不回的說道:“無妨,我們依次給你陽氣便是。”
葉青回震驚:“我…這么重要的嗎?”
“你說呢?!?p> 葉夫人咬牙切齒:“你要不是個死鬼,我上去就是兩耳光扇醒你!”
她指向兒子和女子讓它細(xì)看,只見兩個半大孩子眼神里沒有半點擔(dān)憂,但又時不時回望父親一眼,像是生怕他再次離去一樣。
那種依戀,和父親在身邊就無所畏懼的表情,讓葉青回感受到一種強(qiáng)烈的被需要感。
“好吧。”
他覺得有些對不住陳至,畢竟沒有他的幫忙,自己不可能脫離亂墳崗的束縛。
但親情面前,終歸還是狠下了心。
不過他才成鬼不久,恢復(fù)意識也不過十二個時辰,哪里知道自己一個虛靈,并沒有汲取凡人陽氣的能力。
甚至,就連和人久居反而有害都不甚清楚。
葉青回定下心神,這才舉目四顧身處何地,卻是臉色大變。
“我們這是去哪?”它的表情好像是見了鬼的樣子。
兒子緩緩答道:“從四觀外繞行至北國落腳。”
“不行!”
葉青回斷然喝道:“你們莫非忘記,夜不出四觀的禁制了嗎?”
兒子卻凄然一笑,滿不在乎:“我們進(jìn)了四觀你怎么辦?再說那個老黃歷哪里會有人真的在乎。嚴(yán)格來說,天浪村不也是在四觀之外嘛?!?p> “那不一樣?!?p> 葉青回想起意識朦朧之際,甄不戳在它耳邊碎碎念的事情:“天浪村有強(qiáng)橫修者庇佑,故而經(jīng)年無事,但四觀外確有大恐怖,不是說說而已?!?p> 葉夫人目光一凝,問道:“這些你是生前所聞,還是死后得知?”
“大哥化為怨靈在四觀邊緣游蕩,曾親眼目睹觀外那些駭人聽聞之事?!?p> 葉青回答道:“他曾說過,若他在那里,都是被撕碎的結(jié)局?!?p> 兒子頓時停下腳步,默默抽出腰間的柴刀。
“這……怎么辦……我們已經(jīng)距離四觀很遠(yuǎn)了?!?p> 葉夫人畢竟是婦道人家,一下子慌了神,捶胸頓足之后,期冀的看向丈夫。
葉青回鎮(zhèn)定說道:“不管如何,你們先回四觀,我另尋辦法。”
事到如今,這已經(jīng)是唯一的解決方案了。
總不能因為葉青回一個鬼,把三個人搭進(jìn)去。
“唉?!比~夫人幽幽嘆了口氣,也只得點頭。
兒子手持柴刀指向前方:“穿過那條河,就是返回四觀最快的路?!?p> “走吧?!比~青回大手一揮,看兒子的目光和以往有些不同。
事到臨頭才看出來,原來兒子并非想象中的那般不堪。
他唇邊帶著似有似無的笑意,看著兒子卷起褲腿,背上妹妹,并不冒進(jìn),小心翼翼的試探著趟過河水。
背影談不上強(qiáng)壯,卻滿是擔(dān)當(dāng)。
片刻之后折返回來,又把母親穩(wěn)穩(wěn)的放到背上。
然而就在葉青回剛想騰空而起時,卻聽兒子一句“爸,你在這里等我。”讓它硬生生駐足不前。
它是可以腳不沾水飄浮過去的。
想必兒子也清楚。
葉青回卻好像終于等來了自己一直期盼的東西,定定的站在原地等待。
終于,不久之后,一道偏瘦弱的輪廓出現(xiàn)在河水中。
有些搖搖晃晃的。
葉青回咧開嘴樂了。
眼里的滿足感,幾乎讓整條河水蕩漾起來。
山里人常講,背得動爹,兒子才算長成了。
河水湍急,冰冷刺骨,雙腿長時間浸泡的兒子已經(jīng)嘴唇發(fā)白。
但他背起父親虛靈的時候才忽然明白,老人們常說的“背得動”,或許指的并不是體能或者力氣。
而是一份對父愛的反哺,和責(zé)任的繼承。
“爸?!?p> “嗯?”
“我媽和妹妹都會好好的?!?p> “嗯!”
二人沉默下來,仿佛這便是訣別。
四觀之外,徒留形單影只的虛靈,不會出現(xiàn)意料之外的驚喜。
葉青回趴在兒子背上,眼前一片恍惚。
原來那個調(diào)皮搗蛋、每每自己返回村子,都會被別人家大人告上一狀的小鬼頭,已經(jīng)成長到可以放心把身后事托付給他的地步了。
父親欣慰的笑了。
而后在兒子耳畔最后的悄聲叮囑:“帶她們回去,勿要掛念于我?!?p> “還有你甄大伯在東石橋邊埋下的箱子,你也要記得取回來?!?p> 說完,提起最后一口陽氣凝聚在胸膛,感受著許久不曾觸碰過的溫?zé)帷?p> 然后,不可自抑的潸然淚下。
不過那笑意卻更加圓滿。
得子如此,他這一生,算是別無所求了。
所有的執(zhí)念,也就此全部放下。
兒子仍不自知的走向?qū)Π叮钡娇匆娔赣H和妹妹詫異的目光,才后知后覺的狠狠咬住下唇。
他跪下叩了三個響頭,便拉上妹妹和母親頭也不回的直奔四觀。
風(fēng)中傳來喃喃低語。
“一路走好?!?p> “來世有緣,讓我當(dāng)?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