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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一去就是三年。
我們到過很多地方。每到一處,就有當?shù)胤劢z接風洗塵,胡吃海喝。畢竟王子安的才名四海皆知,縱然不屑他的放蕩不羈,也需看在王家名門的面上,明里給足面子。
因此,雖然路途辛苦,但基本不愁吃穿,一路游山玩水,吟詩作賦,告別長安城里的內(nèi)卷后,王子安的作品多了幾分自由灑脫。
我本以為這就是他向往的生活,可后來有一件事改變了我的看法。
那天我們經(jīng)過巴南一個村落,王子安心血來潮,跑去跟村口的村民聊天。我懶得動彈,遠遠在樹下休息。半晌過后,從村口傳來吵鬧,看過去時,才發(fā)現(xiàn)剛才還只有兩三村民的廣場如今已圍滿人,我在人群里沒找到王子安的影子。只聽到他們不聽地喊著“活該活該”。
我有不好的預(yù)感,一路小跑過去。撥開四五層人群后果然發(fā)現(xiàn)王子安掉進水塘。在眾人圍觀下,他拼命在水里噗通掙扎,被發(fā)臭的池水嗆著鼻子,嘴巴像魚一樣地冒著氣泡——可沒人愿意救他。
想到王子安不習水性,我一個魚躍竄進池塘,向王子安游去。我從小在江邊長大,游泳對我是家常便飯,雖事發(fā)突然,但仍能從容應(yīng)對。到達池中心后,我拽住衣襟拉他上岸。
上岸時,從東邊突然刮來一陣大風,把我吹得意識恍惚,腦袋突然變得沉重,身體也不受控制,我嘗試往前幾步,但走得搖搖晃晃,東倒西歪,隨著雙眼一黑,整個人竟暈死過去。
等我回過神時,發(fā)現(xiàn)自己奔跑在一條大河邊上,有個男人追在身后,任我如何叫喊,如何用盡全力,依然無法擺脫他的糾纏。
他在后面不斷喊我停下來,停下來。可不知為什么,我卻對他出口大罵。
“孟青松,你這個狗忘恩負義的東西,為了榮華富貴,節(jié)操都不要了。想要我背叛我爹?呸,你別癡心妄想!”
在多次被我拒絕后,對方原本笑容可掬的臉慢慢變得猙獰。他離我越來越近,可依然看不清他的樣子。只見他在我身上輕輕一推,我便如斷線風箏從高處墜落,最終沉入江水之中,任憑黑暗與冰冷席卷全身。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王子安叫醒。
睜開眼后,發(fā)現(xiàn)王子安如落湯雞一般,全身濕透蹲在我旁邊,他見我醒來,又擺出一副平時趾高氣揚的樣子。
“張戀空,你可以啊?這掉水里的是我,要昏也是我昏,你湊什么熱鬧?“
這還不是讓他最生氣的地方,他突然提高了音量,大聲問道:“說,剛才在夢里念叨那個姓孟的是誰?”
“姓孟的?”
我好像有點印象,但記不清楚。于是告訴王子安對方曾在夢里對自己窮追不舍,還推自己下水。
他聽完后眉毛明顯動了一下。但馬上又回復(fù)正常。
此時我注意到他臉上有幾塊淤青,嘴角帶血,再看了眼圍在我們旁邊的村民,知道王子安剛才肯定被他們揍了。
雖說,王子安確實有點欠,可打主人也得看“狗”,不,看我才對。我起身就要和他們理論,卻被王子安攔下。
不但如此,他還吩咐我把昨天劉縣令給的三十兩白銀統(tǒng)統(tǒng)分給村民。
“還有之前的陳參軍給的牛肉干,都給他們?!?p> “真想不到。大唐才子王子安竟然被四五村民給打得鼻青臉腫,還被人推下水塘。結(jié)果我們的朝散郎不僅不追究,還倒貼著送上金銀珠寶。誒,我說王子安,你不會有被虐的傾向吧?!?p> 從那村落出來,我和王子安找到附近一處破廟休息,我對剛才的事依然耿耿于懷。
本以為王子安會像往常一樣對我反唇相譏,可他沒想到他卻苦笑一聲。
“東西本來就是他們的。我只是物歸原主。”
他解釋道。
“下午我看那村落凋敝殘破,心中詫異,按說這是天府之國,本應(yīng)倉廩豐足,怎會如此貧苦?于是我上前詢問,本想問清事由,沒想到剛說幾句,村民里就有人認出我?guī)兹涨芭c縣令一同出游,便叫罵對方狗官,只會虛高賦稅,克扣上銀,用百姓血汗,行文人風流。于是把矛頭全指向我,開始對我拳打腳踢,甚至還有人氣不過,把我推下池塘。“
“所以你才以德報怨,散發(fā)金銀給村民,就是想讓自己好受一點?王子安,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摔壞了腦袋?”
眼前這人正經(jīng)得有點過分。我懷疑他是不是也被某個從未來穿回來的人頂?shù)袅恕?p> 他沒理我,此時跳動的火光在他眼里忽明忽暗。
“他們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在這沃土千里的天府之地,本該糧布充足,卻生活慘淡。相較我們,按理說自長安入蜀,本應(yīng)旅途困頓,可實際上卻衣食無憂,想我一介書生,舔讀圣賢,卻只會舞文弄墨,詞山賦水,那些所謂經(jīng)世之策,也不過坐井觀天,閉門造車,解不得他們半分困頓。我別無他物,只能散還金銀,讓他們暫渡當前艱苦,至于以后如何,我也無能為力?!?p> 我從沒見過王子安這般深沉認真,便安慰道。
“你年紀還輕,當下只是少些歷練。只要多些耐心,自有施展的空間?!?p> 本預(yù)計他多少會說幾句,然而待我說完,王子安就直勾勾地看著我,一個字都沒說。
不僅如此,他竟突然向我探來,那發(fā)亮的眼眸直把我盯得面紅心跳。我原本想閃到一邊,沒想到王子安先我一步,兩手架在我旁邊的柱子上,讓我動彈不得。
那一刻,我意識到王子安想,壁咚我。
我沒出息地閉上眼睛。畢竟能被初唐四杰壁咚這件事,一定能上熱搜。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五秒……
數(shù)到十,依然感覺不到王子安的動作,我擔心這樣數(shù)下去會先扛不住睡著,于是睜眼看看是什么情況。
“沒想到這后面竟然有人題詩?!?p> 王子安貼著我的側(cè)臉,一字一句讀起身后柱上的文字,剛念完兩句,又和平常一樣,搖著頭罵作者”垃圾“。
事后,方才想起我的話。
“哦,沒錯,我就是缺少時運,否則必然能干出一番事業(yè)。”
說完以后,他抱著名叫骨頭的那只斗雞到旁邊干凈的地兒躺下,沒多久雞和他都睡著了。
這時我才明白王子安之所以仕途坎坷,不是缺運氣,而是缺心眼。
2
之后不久,王子安被重新召回長安。上峰意思本想再給他一個類似朝散郎的閑職先當當,旁人看得明白,大人物們并不指望王子安能干出什么了不得的事,留他在長安,無非是想豐富京圈精神文化。
如果不是凌季友出現(xiàn),他多半要繼續(xù)留在這座圍城。
他是王子安多年好友,時任虢州司法,這次來京述職,本想帶回一個懂醫(yī)的參軍,可一直沒有合適人選。結(jié)果那天碰上王子安,聽說后者年少時曾入京拜名師學醫(yī),醫(yī)術(shù)頗有造詣。于是便邀請他來虢州。
“只有在地方一線,才能切身感受民眾情緒,這可是在長安比不了的。那邊草藥繁多,你又有這門手藝,在那邊更有價值,知識分子要到需要的地方去,不要只想自己,要多為人民服務(wù)?!?p> 王子安當場被凌指導(dǎo)員這番說辭折服,于是決定第二次離開長安,前往虢州。二十一歲的王子安完全沒意識到,一張命運之網(wǎng)已經(jīng)鋪天蓋地朝他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