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苗疆(四)
湖邊驚起的幾只飛鳥劃破了寂靜。
駱汐瞪大了眼睛,實在有些搞不清狀況。
和無奚私會的神秘男子竟然想當她爹?!
一旁的顏辰當然也是被嚇了一跳,但很快他就整理好了情況。既然叫駱汐女兒,方才無奚又喚他淵郎,身份便不難猜了。
“前輩可是駱淵將軍?”
當年青居關一戰(zhàn)后失蹤了整整十六年,即使被安上個通敵叛國的罪名也毫無蹤跡的鎮(zhèn)國大將軍駱淵,原來一直藏身在苗疆。
駱汐之前因為苦竹寨那些成軍遺骸的事情也向顏辰了解過這位關鍵人物駱將軍的故事,可實在沒想到如今找到了人,卻和她牽扯出這么復雜的關系。這世上同姓的人可太多了,實屬沒想到這都姓駱就要認爹了。
昆虛子從小就說她是個棄嬰,是云游時恰好瞧見,覺得這孩子有緣,才帶回聚鶴山養(yǎng)育長大。如果昆虛子本來就和駱淵、無奚熟識,這么一來也就說得通了。
駱淵原本大步往他這個失散多年的“女兒”走去,突然被顏辰一問似是意識到了什么,便在兩人面前停下。
“你是顏震和彩云的兒子?”他反問顏辰。
“是。晚輩顏辰,見過駱前輩。”顏辰不失禮數(shù)。
沒想到駱淵大笑一聲,兩手交叉在胸前說道:“當年還是個小娃娃,沒想到都長這么大了。顏震怎么會想不開,讓自己兒子還當戍邊武將——”
他也就此打住,知道最重要的還是他這被嚇得不輕的“女兒”。
駱汐呆呆望著他,似是期待著他說點什么,卻又有一種審視的冷靜目光。
“汐兒……孩子,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可能接受不了,畢竟玄陽一直未曾告知你的身世。你給爹一些時間,讓爹慢慢講給你聽,好嗎?”這位連歲月都未抹去凌厲的鎮(zhèn)國大將軍,此時就像是個慈愛的父親一般。
等待片刻未有回應,駱淵的眼神逐漸失落。
此時,駱汐卻緩緩走上前,拉近了和駱淵的距離。
“一直以來師父都說我是個棄嬰,如果您是我的父親,又與我?guī)煾赶嘧R,那師父就隱瞞了我十八年……我確實還需要一些時間把這些事情搞明白。老實說,我無法完全相信您的話。我和顏辰都是禮國的敵人,我不能排除禮國刻意引我們進陷阱的可能性。”
“但眼神是不會騙人的。此時此刻,我選擇相信您。所以,能請您為我講一講來龍去脈嗎?”
她眼神如同潭中明月,清澈而明亮。
駱淵像是如釋重負,笑著答道:“好,好。阿奚,我們帶這兩個孩子進屋說吧?!?p> 無奚輕輕點頭,略微施展巫力,四人便身輕如燕,不費吹灰之力登上了樹屋。
樹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駱淵引三人入座后去找茶葉招待,翻了半天也沒個結果,無奚實在看不下去了,從一個柜子底層翻出那罐她之前送的苔茶。
顏辰四處張望,竟看到有一把長槍倚在墻角,想必就是駱淵那把名槍“雷霆”。槍尖依然鋒利無比,看來這些年被駱淵養(yǎng)護得很好。他可是按捺住了激動的心情,畢竟當年他練槍就是因為聽說駱將軍槍法如神,殺敵萬千,那時血氣方剛,徹底把駱淵當作了追隨的大英雄。
他不禁心想:現(xiàn)在他的“白虹“對上這把“雷霆”,不知誰略勝一籌呢?
駱汐睨了他一眼。他們要時刻保持警惕,哪有一進門就看著別人的東西兩眼發(fā)光的道理。
顏辰知道自己心思暴露,咧嘴一笑。
不一會兒,駱淵便端著茶壺和四個茶盞過來坐下。他也不耽誤,一坐下就將一切娓娓道來。
十八年前,先元帝意外駕崩,延帝登基后就遇上禮國來犯,立即命駱淵領兵抗敵。駱淵率八萬戍邊大軍抵抗禮國六萬士兵,戰(zhàn)況起初十分順利,禮國一直未能攻破青居關。然而就在駱淵以為可以速戰(zhàn)速決之時,軍需物資竟然遲遲不到。
他不停向劍南節(jié)度使喻清平傳信詢問糧草物資情況,得到的回復卻是因他與禮國陷入膠著,益都尚未脫離危險,需要儲備物資以克時艱,今年收成不好,確實沒有太多余力抽調(diào)更多糧草來支援前線士兵。
明知是喻清平胡編亂造,刻意陷害,駱淵也無法再與他多糾纏,畢竟當朝宰相黎有敬可巴不得他戰(zhàn)死沙場,親信喻清平從中作梗也不奇怪,就算快馬傳信到京中也是無濟于事。邊境的武將就如同砧板上的魚肉,任那些殿上的文官宰割。當務之急他需要自己解決糧草。那時他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在益都的好友尉遲正豪。
尉遲家管理眾多茶馬商道,財產(chǎn)雄厚,要在短時間籌備一批軍需物資并非難事,他于是托親衛(wèi)給尉遲正豪帶了口信,而尉遲正豪也一口應下,并告知自己曾救助過苦竹寨的長老,提議守軍可以在他籌備糧草期間往那個方向移動,如此可以得到一些苦竹寨的糧食和藥物支援。
駱淵當時沒有太多選擇,守軍駐地正好也在苦竹寨附近,聽起來覺得這提議可行,便率軍進寨和長老交涉。寨里的人都十分熱情,紛紛拿出糧食給成國士兵。寨子踞天險之地,易守難攻,駱淵思量過后便在靠近寨子的幾座山頭扎營。
而這卻是數(shù)萬大軍噩夢的開始……
誰都沒想到,苦竹寨的人竟和禮國勾結,將成軍營地情況、地形要害等悉數(shù)告知,派熟悉路線的村民帶著十萬禮國軍深夜直接殺上營地。成國士兵哪里知道被同胞背叛,被打得措手不及,即使駱淵奮力想找到突破口,在有本地內(nèi)應的禮軍面前簡直不過是以卵擊石。那一晚血色障月,尸橫遍野,禮軍殘忍屠殺了苦竹寨的大成將士,沒留一個活口。
可是他們卻沒有得到夢寐以求的主帥項上人頭。駱淵殊死抵抗,本也決意和將士們同進退拿這條命為國盡忠,沒想到重傷之際被無奚用蠱術救走,瞞天過海。禮軍搜遍了山林和邊境也找不到駱淵的蹤跡,只好作罷,根本想不到敵國的大將是被自家大巫救走了還整整藏了十八年。
駱汐和顏辰兩人聽到這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們一直在尋找苦竹寨那些骸骨的線索,也猜想到是成國當年抗敵的忠魂,卻沒想到事實真相竟是如此可怕。
那些成軍將士們發(fā)現(xiàn)是被自己舍命保護的同胞背叛時,該有多絕望啊。
駱淵眼眶通紅,緊緊握著拳頭。無奚心疼地看著他。
他被無奚救回苗疆后就一直被藏在這個深山中的樹屋中。無奚用苗藥和蠱術很快就讓他身體好轉(zhuǎn),但最難的還是醫(yī)治他的心。當他恢復意識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兄弟全部葬身苦竹寨,他這條命卻被無奚救了,還帶回了殺他兄弟的敵國。悲憤、自責、痛心、難堪,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生不如死。
那段日子他每天都生不如死,無奚怕他想不開,直接在他身上下了蠱,一有動靜便能立即前來制止。后來次數(shù)多了,無奚實在受不了了,破口大罵了他一通,說他是懦夫,死了一了百了倒好,自己一生忠義帶著叛國罪進棺材無所謂,但那些不明不白冤死的將士永遠無法魂歸故里,陷害同胞的人依然在朝中呼風喚雨殘害忠良。
只有活著,你珍惜的人才能昭雪。只有活著,你痛恨的人才會伏誅。
更重要的是,他們禮國也沒打贏仗。她后來得知國主和成國的大人物做了交易,讓禮國解決駱淵和駐軍,之后便可以直取益都,沒想到被那個人倒打一耙,不僅益都門沒打開,還因為被駱淵的抵抗大大削減了兵力,直接被成國援軍打退了。說白了,禮國也被利用了。如今國主追悔莫及,發(fā)誓總有一日要把那些口蜜腹劍的敗類剁碎喂狗。
駱淵多年來在云頂忍辱負重,就是為了等一個時機。
他要帶數(shù)萬忠魂回家,還要讓這個早已腐爛的成國回到本來的樣子。
而在聽了顏辰劍閣一戰(zhàn)的故事后,他更是義憤難平。那些混賬為了鏟除異己,已經(jīng)不配稱作人了。
一時間小屋里針落有聲。四人都心中沉重,一言不發(fā)。
駱汐喝了一口茶,輕聲問道:
“那我是……”
顏辰福至心靈,插嘴說道:“駱前輩,過去我聽家母說,將軍府上一直沒有誥命夫人,那星回是怎么——”
話到嘴邊他怔了一下。而駱汐也循聲看向他。
兩人想到了同一處,齊齊轉(zhuǎn)頭看向了無奚。
如果駱淵在失蹤前并未娶妻,那生下駱汐的應該是未有名分的女子,那鑒于駱淵和無奚的親密關系……
無奚看到這兩人那意味深長還略帶憂慮的目光,氣得嘴角抽動。
“看什么看!你這丫頭跟我沒關系!”她把茶盞重重砸在桌上。
而最生氣的還是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這兩小屁孩那豁然開朗的輕松表情!!
此時最尷尬的其實是駱淵……他很想裝作自己年老體衰耳力不好什么都沒聽見!
“咳,你娘叫李明霽,是李玄陽,也就是你師父昆虛子的師妹。”
“我常年征戰(zhàn),無法給她安穩(wěn)的生活,而她也不愿被束縛在一處,情愿四處云游,過閑云野鶴的日子,潛心鉆研道法。我們就一直沒有成親……”
“我出兵那年她剛生下你之后,身體急轉(zhuǎn)直下,我找遍了名醫(yī)卻都沒有辦法,你還沒足月她就走了……沒過多久我奉命領兵去青居關,實在沒有辦法,我便把你托付給玄陽照顧,可沒想到,這一走……如今你都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他的聲音中帶著對駱汐的愧疚。
駱汐也一時語塞。顏辰在桌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用手指摩挲著他的手背,是一種無聲的安慰。她也反握住了這溫暖的大手,讓他別擔心。
兩位長輩火眼金睛,早就看出這兩人的小動作。無奚朝著駱淵挑了挑眉,駱淵局促地喝了口茶。
他腹誹道:李玄陽帶孩子沒責任心的??!怎么能讓汐兒就這么被顏震家的小子給拐跑了?。∥沂钦业脚畠厚R上就可以抱孫子了是不?這么一想好像也不錯。
“我娘……是怎么樣的人?”駱汐問道。
駱淵收起狂飛的思緒,輕聲說道:“你跟你娘很像。她也有一雙很漂亮的杏眼,喜歡穿這樣的白色道袍,不過性子倒是比你熱絡多了,以前益都的散花茶坊可是被她鬧騰成散財茶坊了!”他深沉的臉色突然有了溫度,笑容掛上了嘴角。無奚也眼帶笑意。
駱汐仔細看了看這兩人,又追問道:
“那我娘是會奇門遁甲之術嗎?”
“是。玄陽說他們師門就明霽一個人會這個,看你們之前破了她留下的陣法,想必玄陽也教給你了吧?”駱淵平靜說道。
駱汐點點頭,順口又問道:
“那云頂寨這些八卦……”
“明霽幫我弄的防邪祟的。不像你們那些唧唧歪歪的成國人,她救人護人,不問出處?!?p> 駱汐依然一臉云淡風輕,只是輕輕點頭。
駱淵似乎是想趕快結束這段對話,連忙說道:
“好了,阿奚,我們一股腦把這么多事都講給孩子,他們也需要時間好好想想。汐兒,這些年爹都沒能陪在你身邊,抱歉……如果你不愿意,可以和阿辰一樣叫我前輩——”
“阿爹。”
三人驚訝地看著駱汐,意外程度甚至超過了剛才駱淵認女時的反應。
駱汐倒是怡然自得:“我從小都以為自己被父母拋棄,恩師就是我的父親。如今知道我也是有爹和娘的,也沒有被遺棄,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福報了?!?p> “禮國要給我們設圈套,有一萬種方法,不需要編造這么一個故事。我看不了自己的命數(shù),卻自認為看得清人的心性。您就算欺騙我,也絕非惡意,無奚前輩也并無害我之意。至少此時此刻,我應當叫您一聲阿爹?!?p> “至于今后如何,就順應天道吧?!?p> 駱淵像是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頭,長長舒了一口氣,表情也不再緊繃。無奚也輕笑起來。
顏辰低頭看了駱汐一眼,對方默許后,開口說道:
“駱前輩,關于您的計劃,也許有一個人您想見一見……”
第二天清晨,瑾煜坐在客房外小院子里的石凳上閑適喝著茶,婉安在邊上坐立不安。疏林一直朝門外張望,阿昭在一旁百無聊賴玩著長辮。
“師妹到底去哪了……她平日都是這個時辰讀早課經(jīng)文,從未缺過……”
“你別太擔心。星回和瑞白應該一起走的。瑞白有分寸,不會輕易涉險?!?p> “可他們都一晚沒回來了……”婉安也擔心起來。
“這個……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辫蠈擂涡π?。
疏林心中不解:這荒山野嶺,還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阿昭倒是有點不耐煩了:“你師妹厲害得很,招惹她的人誰沒有吃點苦頭啊?天天瞎操心,跟老媽子似的……”
疏林不悅:“我自有緣由。阿昭姑娘,之前你一直跟著我就罷了,為何非要在這陪著我們一起等星回,真的不勞你——”
“因為我喜歡你呀!”阿昭隨口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