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轉(zhuǎn)瞬,白晝初放,南宣城長街之上,原本最輕松的早晨,卻添了幾縷人心惶惶。
這條最富貴的“金融街”一片蕭寂,無一人敢隨意靠近。這條街十余年來往著達(dá)官顯貴,雖也時有紛爭,卻從無一人敢得罪宋禮仁。所有金錢有關(guān)的糾葛,全都被宋老爺?shù)膶嵙︽?zhèn)壓。
所以錢莊這二層小樓,雖然外墻樸素?zé)o華,卻是最鶴立雞群的。
今日,師軍爺卻帶著一隊兵馬守在錢莊門口,是云老板叫來的。
宋書文正在錢莊整理賬目,統(tǒng)計失竊的銀兩,卻沒想到云老板忽然大刺刺地走進(jìn)來,仰著頭,與之前對宋家的友善截然相反,換了副傲氣的面孔。
“宋大少爺,官爺說了,錢莊要進(jìn)行清繳,云家所有合作商戶,在錢莊質(zhì)押的銀票和物品,全部要移到洋行。”
宋書文一身青衫,文質(zhì)彬彬,撫了撫眼鏡,
“云老板,這有些過分了吧?你云老板一家要移走也就罷了,全部都移,所有存戶都要到錢莊來搶兌,那置我錢莊于何地?”
“那是你錢莊的事!官銀丟失,其后果宋大少爺自然要擔(dān)著,這無可厚非!”
云老板愈發(fā)蠻橫,軍爺此時已若無其事地坐在錢柜旁一張?zhí)珟熞紊希瑩芘厦鎽覓斓你~幣,有的刻著袁大頭的像,有的刻著孫中山的像,有的還是光緒年間的錢幣。
“宋大少爺,本官新上任,清繳錢莊,找出官銀,并無不可吧?”
“軍爺有令,自然不敢不從。但錢莊自經(jīng)營以來,從未發(fā)生此事。宋氏錢莊是舉城內(nèi)外,唯一得到正式特許的,若要清繳,首先必須得城長允許!”
宋書文不卑不亢,但言辭堅定。此事事關(guān)宋氏錢莊的前途,他向王管家暗中使了眼色,命他去找宋禮仁。
“宋大少爺?shù)哪懽釉絹碓酱罅?,連軍爺也敢頂撞。”云老板呵斥道。
師軍爺目光中閃出一絲矍鑠之光,他淡然一笑,
“云老板,先讓宋大少爺把銀庫開了,將重要的物品拿走?!?p> 宋書文礙于官威,取出鑰匙,將庫房的門一層層打開。
“嚯,宋家這銀庫的門果然別致。從這樣嚴(yán)密的地方偷了官銀,不是神通廣大,便是你宋家人自己所為啊?!?p> 師官爺直挺著身子走進(jìn),這金晃晃的銀錢珠寶,令他也有些眼花繚亂。
“官銀一般放在哪里?”
“便在這暗格之內(nèi)。”宋書文隨手打開暗格,卻見里面兩個“官”字號的箱子擺在其中。
他心里有點納悶,自言自語,“這箱子不是沒有了嗎?難道是王管家放的?”
他把箱子打開,忽然瞠目結(jié)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滿箱的官銀竟原封不動地擺在眼前。
“這!…”
“宋少爺,官銀不是沒了嗎?怎么好端端在這里?”師軍爺冷言問道。
“難不成是宋家自己扣了官銀,大少爺怕?lián)?zé),便把官銀放了回來?”
云老板厲聲喝問,頗有些狐假虎威的架勢。
“來人,將錢莊一干人等全部帶走,回去審問!”
師軍爺此時再次霸氣凌然,揮了揮手,叫人沖了進(jìn)來。
“且慢!誰敢動我宋家的錢莊?!……”
宋禮仁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帶著個絲綢絨帽,一襲長褂馬甲,拄著拐杖,面色卻有些蒼白。
后面跟著二人,一個是五姑娘,一個是葉子暉。
………
此時宋禮仁容顏確實滄桑許多,接二連三的意外,讓他倍受打擊。雖然他做事舉重若輕,但這些事,明顯針對宋家,更讓他痛心的,一是云老板的翻臉無情,二是宋家自己的人對付宋家,他鬢角斑白,喘氣也費了力。
“軍爺要封我錢莊,拿我宋家的人回去審問,是不是該問過我宋禮仁?”
即便他已氣血不足,但依舊硬朗朗地質(zhì)問,盡顯錢莊之主的霸氣。
“只要宋老爺能解釋的通,這官銀怎么突然回到錢莊,本官自不會難為宋少爺!”
“爹,這事兒得好好問問大哥。他管著錢莊的鑰匙,為此還特意換了鑰匙,官銀被流轉(zhuǎn)一番,他不負(fù)責(zé)誰負(fù)責(zé)?”宋書涵插了嘴,大搖大擺地坐在一旁,手敲打著桌面,仿佛也在盤算著什么。
“住嘴!什么事都扯到你大哥頭上,我還沒老糊涂,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那些吃里扒外的想法?
宋書涵被他一瞪,倒嚇了一跳。宋禮仁此言,不是暗指他對自己做的事了然于胸嗎?他不由得也生了一絲怯意。
“師軍爺,為了這批丟失的官銀,錢莊是該與官爺互相埋怨,還是該精誠合作呢?”
五姑娘美目流轉(zhuǎn),紅唇一抹雅致,細(xì)腰輕擺,玉手伏在軍爺肩頭。淺郁的芬芳直醉得人心蕩漾,軍爺縱然閱見無數(shù),也有些抗拒不了。
更何況他知道五姑娘,知道她在無淵城的決斷與颯爽,更與她親自交過手,還讓她因此逃了性命。這姑娘,他自然不敢小覷。
“那五姑娘如何解釋這批官銀的事?”軍爺冷哼一聲。
“這就要從我這幅畫說起了。“葉子暉嘴角輕揚,將手中白紙一抖,那把新?lián)Q的鑰匙圖案映入所有人的眼簾。
原來葉子暉設(shè)計了新鑰匙,找人按圖制作,之后將圖特意留在了宋書文的書房。
圖被宋書涵的親信拿走后,葉子暉便一直跟著,從做鑰匙到把官銀從飯莊運到錢莊,全被他看在眼里。
宋禮仁在火光的映射下,面色既白且青,映著暮靄西下的痛心疾首,沖宋書涵喊道,
“孽障!竟然是你!好大的膽子!”
“爹,這…這不關(guān)我的事兒啊…單憑我的人拿了圖,就說我換了官銀,這…哪能怪我…”
“人家葉子暉親眼所見,宋府大門緊閉,誰敢深夜溜到錢莊?誰買了輛新車在這兒招搖?”
“車是我們幾個少爺一起買的,再說,誰能證明我們把官銀挪了?”
“照片為證~”葉子暉舉起相機(jī),將照片在宋書涵眼前晃了晃,“多虧了報社搞了個相機(jī)~”
宋書涵一臉陰郁,沖過去將相片嚓嚓撕碎。
“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宋禮仁這心中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伸出手便欲一掌摑下。
“老爺,你可不能這樣啊!”
此時,二姨太太忽然沖進(jìn)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拉扯著宋禮仁的衣袖。
“胡鬧!這像什么樣子?”宋禮仁一臉無奈,這件糗事,可丟了他的老臉。
“大哥,你這釜底抽薪的計可不怎么樣。城里幾個大老板都知道我這兒銀兩從何而來,云老板也知會過,你問問軍爺,此事他會如何處置?”
宋書涵的意思很明白,軍爺絕不會處置云老板,那便會拿宋家開刀。若賴在他頭上,宋家也不好過。
宋書文一貫的斯文此時也有些按捺不住氣憤,他拽起宋書涵的衣領(lǐng),
“身為宋家少爺,你就是這么坑害宋家的?”
“身為宋家的少爺,你還不是擺了我一道?把責(zé)任轉(zhuǎn)嫁到你弟弟身上?”
宋書涵也毫不客氣,反手在宋書文面上一拂,宋書文的眼鏡跌落在地。
屋外一只馬鞭飛過,直指宋書涵后心,他一個趔趄,跌倒在地。
卻是胡小姐走了進(jìn)來,傲嬌地看看四周,將眼鏡撿起,遞給宋書文,輕輕道,
“宋少爺,你沒事吧?”
望著她淺眉中透著的情意綿綿,宋書文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哎呀,老爺,書涵可是你的親兒子,更何況,這事兒不能全怪他。”
二姨太扶起宋書涵,又開始裝腔作勢地抹淚。
“宋老爺,你自家盜了官銀,該有個說法吧?這錢莊,是你宋老爺擔(dān)著,還是宋大少爺?”
軍爺見狀,更加蠻橫,但似乎口也松了松,仿佛并無對偷官銀的人興師問罪之意。
“我這不孝子犯了事,便交由軍爺處置罷了。”宋禮仁心中急切。
“..爹,這可不能都怪我。吳張二位少爺都參與,云老板不也知情嗎?“宋書涵慌了神,一不小心都說了出來。
菲兒在旁冷眼觀望,她本來安排此事,是為了找到宋家內(nèi)鬼,也沒想到這事兒會讓云老板捷足先登,她走上前去,忽然對軍爺微微一笑,
“軍爺,銀庫失竊,宋家難辭其咎。這事,宋家比任何人都著急。咱們出了這招,總算找到了失竊的銀兩。不是我宋家庇護(hù)自己的人,只是你看這牽扯了好幾個老板家的少爺,傳出去,豈不成了南宣城的笑柄?”
云老板此時也撕破了臉,
“二少爺說跟我有關(guān),有何證據(jù)?官銀從錢莊到飯莊再到錢莊,何時經(jīng)過我云某人的手?既然宋家錢莊自己的事,那軍爺覺得該如何處置?”
““不錯,宋老爺,你家兒子擺明監(jiān)守自盜,又拒不承認(rèn),既然如此,來人那,把宋家相關(guān)人都押下去,贓物帶走?!避姞斠宦暳钕?。
“只要軍爺不偏私,將相關(guān)參與官銀一事的人都核查,無論哪個老板還是少爺,宋禮仁便絕不阻攔?!?p> 宋禮仁被僵在此刻,于是話語中暗暗指向了云老板。
“軍爺要抓,也不該抓大少爺。若非大少爺他們,這官銀也找不回來?!?p> 胡雪晴也在旁幫腔,她挽起大少爺?shù)氖直?,明眸輕嘆,含情脈脈,
“大少爺,早知那天就不急著拉你走了…”
“呦,這大小姐總算說了句講道理的話了?!?p> 芳兒和巧月得知消息,也手挽著手走了進(jìn)來。
胡雪晴看見她就沒好氣兒,冷哼一聲。
巧月跑過去,直拽了拽云老板的衣袖,
“爹…別跟宋家鬧了…”
五姑娘此時亦靈眸悄轉(zhuǎn),沖云老板柔聲一笑,
“這位云老板,哦不,我聽宋家的兄妹喚你云伯伯。云伯伯不是要開洋行嗎?那官銀之事,若硬要追究宋家,宋家也必奉陪到底。孰重孰輕,云老板自己抉擇?!?p> 此話字字鏗鏘,溫柔中帶著果敢。
軍爺與云老板對望一眼,二人都是深謀之輩,軍爺目光中透著深遠(yuǎn),
“云老板,既然官銀追回,你也別糾纏不休了。這事兒讓宋家人自己給個交代吧。五姑娘以為如何?”
“軍爺如此通情,宋家自然不能怠慢。宋家今日不也已經(jīng)找到了人嗎?宋家自會處置?!?p> “那各大老板的財物如何追回?”云老板依舊緊追不放。
二姨太太眸中閃過一絲厲色,到門口招了招手,幾個下人被帶了進(jìn)來,正是宋書涵的親信和張吳幾家少爺身邊,幫著抬官銀的下人。
“調(diào)運官銀和財物的,這幾個人都有,張家少爺,吳家少爺,李家少爺…這不能找我們書涵吧?”
五姑娘深通世情,對二姨太太母子的舉動一目了然,她忽然掩口輕笑,手中遞過一支香煙給了軍爺,
“軍爺,這事兒宋家固然有責(zé),但顯然我父親并不知此事,如今牽扯幾個老板的少爺,軍爺若問責(zé)起來,只怕不知又牽連出多少人呢?!”
師軍爺接過香煙,皺著眉問道,“那五姑娘以為該當(dāng)如何?”
“宋家的下人偷了鑰匙,自然嚴(yán)懲。幾個少爺將庫銀歸還,此事只在場諸位知曉,不得外傳,既不失了幾位老板的顏面,也不會讓軍爺難做。
“哼,也罷,既然如此,就按五姑娘所言。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來人,把這下人押下去吧。
軍爺初來城中,自然也不能太過張揚,喧賓奪主,此事既然有人擔(dān)了,那便大事化小。
但這位五姑娘的厲害,他深深地領(lǐng)教,心中也頗有些忌憚,這姑娘是宋家的人,那么他連同云老板對南宣城未來的企圖便多了阻礙。
攝威終究還是要的,于是他直起身子,朗聲說道,
“錢莊這次監(jiān)管不力,又是自家惹的禍?zhǔn)?,以后城里的官銀移到云老板的洋行,宋氏錢莊自己好好整頓整頓。
說罷,他昂首邁開大步,離開了錢莊,云老板喜笑顏開地跟在后面。
宋禮仁強(qiáng)忍著怒氣,對宋書涵冷言道,
“跟我回去…”
一群人紛紛離開錢莊。
胡小姐依依不舍地看著宋大少爺,心想,
“看來最近宋大少爺麻煩不少。我得去問問哥,看看有什么辦法,別給宋大少爺和自己之間隔了障礙?!?p> 她把馬鞭別在腰間,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五姑娘與葉子暉留在最后,葉子暉嘆了口氣,將被撕碎的畫紙放在燭臺,燒出滟滟之灰,
“哎,我親手設(shè)計的畫,好好的一招引蛇出洞,竟被那軍爺毀了?!?p> 五姑娘顰笑間嫵媚依舊,
“好了,至少咱們把官銀的事兒了了。這云老板和軍爺都非等閑之輩,以后交手的機(jī)會多的是,便見招拆招吧!”
二人互望一眼,會心而笑。